脚下是一道窄小的阶梯,里面漆黑一片。阴湿的空气因为长期密闭弥漫着无法言喻的霉臭味,伴随着犹如尸温一般的暖空气缓缓流出。这实在是名副其实的鬼气。

法水三人立刻将手电筒打开,侧着身体小心翼翼地顺着阶梯往下走。一张约半张榻榻米大小的木板铺在下面。走到这里以后,眼睛已经渐渐适应当前的环境,先前因为光线不足而看不清的几道拖鞋印出现在面前。其中有一道明显是最近留下的,鞋印笔直延伸到阶梯上,并且可能因为行走得相当小心,竟没有留下一点特征。所以完全无法辨识这个脚印到底是从阶梯走下来,还是从里面的密道走出去。

这时,拿着手电筒扫视周围的熊城发出轻叫声。在他右手上方的石壁上挂了一个神情凄厉的木雕面具,那是恶鬼巴利[174] 。其左眼凸出约五厘米长,按下左眼凸起的眼珠,右眼便会凸出来,同时,从上面照射下来的一束光圈会渐渐缩小,砌石移动到原来的位置。

法水在测量完拖鞋印和步幅之后,也走进前方的暗道。这种场景让人感觉仿佛回到了往日罗马皇帝图拉真的时代,总督普利尼乌斯带领两位女管家探寻卡里斯塔斯的地下圣廊。

密道的天花板上,多年堆积的灰尘犹如钟乳石般垂着,三人每呼吸一次都会有微尘呛得喉咙发痒。即便没有灰尘,这里也几乎令人窒息,大概是没有新鲜空气的缘故。如果在这里点燃火把,可能也会立即熄灭吧。而且,时而听到异样的轰隆响声,那是宅邸内的声音传到这个空间所形成的,时而眼前似乎有岔路出现,时而又似乎能听到人的说话声。总之,惊得人心脏都快要从嘴里跳出来。他们仍然循着拖鞋印前进,地面像雪地一般柔软,堆积的灰尘随着脚步一一溃散,冰冷的感觉从脚底传到头顶。

密道之行大概持续了二十分钟。方向先是往右,再往左,时而上坡,时而下坡,极其蜿蜒曲折,几乎令人无法清晰地记忆路径。最后一个左转之后,三人进入一条死路,走到路的尽头,又出现一个恶鬼巴利的面具。

啊!这层石墙的外面,到底是黑死馆的哪里呢?

法水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液,用手按下面具凸起的眼睛,右侧的门轻轻擦过熊城的肩膀,慢慢开启了。前方依然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一阵轻柔的风不知从何处吹来,让人觉得这里应该是个宽敞的空间。

法水把手电筒朝上方照射,然而手电筒的光晕只是空洞地在黑暗中划过,什么也没有照到。他又上前一步,照射头顶的正上方,此时光晕中出现三张丑陋苦楚的面孔。至此,法水终于明白了一切。那三张面孔,分别是圣保罗、殉教者圣依纳爵、科尔多瓦的老教父霍修斯。他开始数墙上的雕像柱,数到第三个柱子时,声音突然颤抖,不禁疯狂地大叫:“墓室,这里是算哲的墓室!我们终于到了!”

在法水发声的同一时刻,熊城也往前踏出一两步,用圆形光晕直射前方。果然,几具石棺出现了,这里确实是算哲的墓室。

三个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雷维斯曾经对法水说过的关于“地精啊,努力干活吧”的解释,今天终于转化为现实,而且拖鞋印也是朝着中央相当庞大的算哲的棺台笔直前行。棺盖上是熟铁制作的守护神圣乔治,且位置略微抬高。此刻三人不约而同地认为,算哲的棺台没有脚架,应该为大理石材质,棺材内应该没有浮士德博士,而是一条通往地下的新密道。

但是,当棺盖抬高、圆形光晕照入时,三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颤抖,向后退了一步。棺材内的确躺着一具骸骨,姿态十分诡异:理应平放的双腿弯曲并抬高,双手朝半空伸着,手指弯曲,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似的。在三人向后退开之时,尸骸一端的肋骨掉下了一两根,顿时犹如灰烬一般垮落。从左侧肋骨明显的创伤痕迹判断,这果真是算哲的尸骸。

“算哲果然死了。那么,究竟是谁留下的拇指印呢?”检察官回头看向熊城,自言自语。

这时,法水正贴近算哲尸骸的胸骨凝视着,一动也不动。他的眼眸闪过妖冶的光芒。这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他在算哲的胸骨上竟然发现了纵向雕刻的异样文字。

PATER!HOMO SUM!

“父亲啊!我也是人子。”法水译出这句拉丁文。

其他几处异样陆续被法水找到:刻文边缘部分闪动着金色微粒的光辉,而且掉落的牙齿缝隙中还夹着类似小鸟骨头的东西。

法水轻轻沾起微粒,凝视了好一会儿后说道:“这大概是浮士德博士的礼节吧!不过,这些文字都是利用照相干板碎片雕刻出来的。还有,塞在牙齿中的骨头,绝对是为了妨碍预防早期埋葬装置启动而放的山雀尸骸。这难道不是相当恐怖的事吗?也就是说,算哲曾在棺材内复活,凶手却把山雀雏鸟放在装置中间,阻止了电铃发出声响。”

检察官与熊城在令人战栗的景象面前已经目瞪口呆,即使空气中良久回荡着法水的声音,两人依旧充耳未闻。

算哲尸骸呈现的样子,很明显说明他在棺材里痛苦地挣扎过。就结论而言,他就这样被活埋在墓室之中。算哲在棺材中复活,疯狂地拉动绳索发出求生暗号,但最终无人前来救他,以至于他只能绝望地抓着上方的棺材盖,最后惨烈地死去……这一切无不令凶手享受到残虐的快感!而且,山雀尸骸与“父亲啊!我也是人子”这句话,表现了凶手极其冷酷的意志,也难怪久我镇子会认为这是最颓废的道德形式。

黑死馆杀人事件是一段极其恐怖与残酷的血腥史,并且它在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凭眼前的骸骨就可以想象,它带来的恐怖悲剧有种强大的力量。

接着众人开始调查拖鞋印,脚印一直延伸到墓室阶梯尽头的后门门口,也就是延续到墓地的灵柩台前面。在经由密道来到这里之后,三人终于搞明白了事件的一部分疑点:凶手从丹尼伯格夫人房间的暗门进入密道,之后打开灵柩台的盖子,走到后院的地面。另外,可以看到几个被灰尘掩盖的脚印,因此可以确定这里一定有过异样的潜入者。

勘察结束后,三人匆忙地盖上棺材,仓皇逃离这鬼气弥漫的地方。回去的路中,法水把几项发现整理并串联起来。

一、有关“父亲啊!我也是人子”

这无论如何都已是不可否定的象征。因为算哲疯狂执着于自己的观点,不仅决意让四位外国人归化入籍,还留下了背离常规的遗嘱,并且画出死亡启示图,烧掉魔法典籍,甚至还用暗示犯罪手法的方式试图扰乱警方的调查。所以,要从中找出究竟是谁会受到绝对的冲击,目前还存在疑点。所谓“父亲啊!我也是人子”这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是指旗太郎为夺取遗产而进行报复,还是赛雷那夫人在某种机缘巧合之下知晓了算哲的意图?这也就暗示了确实存在法水疯狂幻想的另外半张死亡启示图。若真是如此,那她(他)矜持的世界里也可能会出现怪异罕见的冲动行为。她(他)的意志虽然体现于“父亲啊!我也是人子”这句话中,但如果这样的疯狂之语是人为捏造的,那这个人毫无疑问就是押钟津多子。

二、有关押钟津多子的犯罪现象

现在已经可以确定的是,神意审判会那晚在凸出的窗户旁出现的人影,从造园仓库步行去捡拾照相干板碎片的鞋印的主人,闯入药物室拿走东西的人,杀害算哲的人,以及在那个夜晚闯入丹尼伯格夫人房间的人,是同一个人。这样一来,丹尼伯格夫人事件也必须被一同纳入问题之中。这时便自然浮现一个人的名字——押钟津多子,她身上拥有不容忽视的疑点和相当强烈的动机。当然,除非有十分确切的证据,否则这些推论也只是凭空想象。

他们再次回到原来的房间,法水怅然地摸着下巴,语出惊人:“算哲的骸骨中其实包括了两种残暴的意志,一种表示他死于戴克斯比的诅咒,另一种则是他在复活之际又遭到浮士德博士的致命一击。这是双重杀人!”

“啊!双重杀人?”熊城惊讶地反问。

法水第三次翻转“在大楼梯后面”的解释,阐述最后的结论:“难道不是吗?熊城,著名的兰吉曾说过,暗号最终的重点在于音节的整理。于是我尝试在‘没有徽纹的石头’中整理音节,去掉s和s、re和le、st和st,结果得到了Cone(松球)。然而,松球形状的图案出现在床铺顶盖的装饰中,这具有恐怖的滑稽感。”

接着法水走进帷幔内部,把桌子放在床垫上,再依次放上椅子、衣柜。这时,检察官和熊城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松球形状的顶饰开了一个小口,有白色粉末从里面洒落。

法水开始解析令黑死馆的过去蒙上阴影的三桩离奇事件:“这便是黑暗中的神秘,也是黑死馆的幽灵。如果用修辞方法来阐述,那是中世纪时期异端用以炫耀的诡计。至于所用到的技巧,如果注意到过去三桩死亡事件都是发生在两人同床的时候,就可以得出推论。就是说,机关是以两个人的重量为启动条件的。当床上的重量达到这个标准时,松球顶饰就会自动开口,掉落这些粉末。这在过去的玛丽和安娜王朝时代也被使用过,只是里面放置的是春药,而这里,却把床铺变成了桃花心木材质的贞操带。这种粉末应该是番木鳖碱(注),取自一种罕见的有毒植物。它一旦与鼻腔黏膜发生接触,就会让人出现强烈的幻觉,从而引发这几桩离奇的杀人事件。最初是明治二十九年发生的传次郎事件,接着是明治三十五年发生的笔子事件,最后就是算哲抱着玩偶死亡的事件。换句话说,这里所说戴克斯比的诅咒,其实是《死亡之舞》中记载的‘与耆那教徒共同躺在地狱底层’。”

(注)后来法水表示自己很惊讶,因为番木鳖碱已经是传说之物,而且它只记载于巴蒂奇(十六世纪克尼格斯布吕克的药学家)的作品中。到了近代,只有一八九五年,在对栽培印度大麻的德属东非公司的费修传道医师的奖励中提及。医师在一份报告中指出,马钱子(矢毒的原生植物)寄生在印度大麻上,其果实受到当地土人的珍视,并被使用在咒术上。或许在黑死馆药物室里发现的空瓶,就是算哲放置戴克斯比所赠送的番木鳖碱的瓶子吧。

经过法水这番说明,昔日笼罩在黑死馆的暗影已经全部消失。然而,检察官在亢奋之余仍然难掩失望之色,对法水说:“你说的这些都没错,不过目前对案件来说毫无帮助。有一点很重要,从房门到室内的过程中,地毯下由于水渍留下了玩偶的脚印,进入密道之后却变为人类的脚印。你要如何解释这个矛盾?”

“支仓,那只是一个增减的计算问题。对于存在玩偶这种说法,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所以也没有必要提及。但是有一件事却是无法否定的,哪怕只是偶然的巧合。那就是将密道里的拖鞋印同玩偶的脚印相比较,会发现它们的步幅以及脚形的长度是相等的。熊城,这就变成了非常有趣的问题。”

法水把手放在暖炉的红色火苗前,接着说道:“我是用地毯下面水滴的扩散推算出玩偶的脚印的,并且上下两端最为明显。也就是说,把水滴量最多的部分作为基准。所以,我把它重新定义为增减的诡计。

“其实原理很简单,只要在拖鞋底下再垫上另外一双拖鞋,并且下面的拖鞋是鞋底朝上,这双拖鞋的左右脚与上面的拖鞋位置正好相反。门开之后,让它们先充分吸收水分,用脚跟踩在后面的鞋头上。这样的话,鞋头的中央部分会受到稍小一些的圆形的力量,其受力压出的水分会朝上呈现出括号形。接着再用脚尖踩住鞋头,该处留下的则是马蹄形的痕迹,并且靠近两端的水自然会比中央挤出的更多,呈现出朝下的括号形。所以,水渍脚印便是像这样将上下不同方向的弧状水印左右交替前进留下的。就是说,凶手事先量好大概为常人三倍大小的玩偶脚印,之后再将步幅按照这种脚印来行进,这样在两个括弧形中间自然就形成犹如玩偶脚印的形状。其结果便是,拖鞋的全长同蹒跚向前的玩偶步幅完全一致,但正面与背面却相反。”

于是,极端奇特且狡诈的技巧终于被揭穿,在玩偶的影子全部消失以后,凶手闯入这个房间的目的,无非就在尸光和割痕两者之间了。

此时已是晚上十一点三十分,然而,法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没过一会儿,检察官用叹息的口吻说道:“法水,照目前的情形看来,这桩事件好像都是以浮士德的咒文为基准连续展开的,火与火、水与水、风与风……然而,只有那照相干板的事让我无法理解,它究竟有何含义?”

“这样啊,那么在你看来,这桩悲剧还制造了不少困惑?”

法水的话带着些许讽刺,但他又突然跳起来大声叫道:“啊!照相干板!我好像明白割痕产生的原因了。”

他飞快地冲到门外,没过多久便神情兴奋地回来,手上捏着前一天开启的遗嘱。他将遗嘱上半部左右并列的徽纹,与割痕的照片重叠起来,拿到灯光下仔细查看。随即检察官与熊城两人也忍不住赞叹,因为他们看到这两者丝毫不差,重叠在一起。

法水喝了一口仆人送过来的红茶,开口说道:“真是太厉害了!这又是凶手展现出的惊人智慧!要知道,这张信笺早在一年之前就已经以这样的形式存在。可以肯定的是,照相干板在那之前就已经隐藏了事件背后疯狂的内容。你们回忆一下之前押钟博士的陈述,或者只凭这张信笺也可以明白,算哲在写完遗嘱后,撒下了古代军令状上使用的铜粉,而并非金粉。熊城,你肯定也知道,在黑暗之中,铜会在照相干板上显像,有自我发光的特质,对吗?啊!现在已经能够解读这桩恐怖悲剧的序幕了。

“那天晚上,算哲把撕碎的那张遗嘱放在下面的位置,同另一张遗嘱一起收进保险箱的抽屉里。当然,在那之前,凶手早已事先在黑暗的保险箱抽屉底部动了手脚,铺上照相干板。算哲在第二天早晨开启保险箱,当着列席众人的面取出那张遗嘱撕掉并烧毁,然而这张遗嘱的内容已经显像于干板之上,而且,在算哲把剩下的那张遗嘱再次放入保险箱之前,一定有人趁机拿走了照相干板。于是,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浮士德博士与恶魔便产生了契约关系。虽然这只是我的直觉和预判,但被撕掉并烧毁的那张遗嘱,就是我一直念念不忘的死亡启示图的另一半,而接下来所发生的全部事件都围绕着它,在遐想的空间里卷起恐怖旋涡。”

“原来是这样,那照相干板具有无穷的神秘感。取出干板的人肯定就在当时列席的人之中,那么究竟是谁呢?”熊城的脸上充满深深的失望,双手无力地垂在身旁,“当然,时至今日,可能已经没有人会记得这件事了吧!那么,割痕与照相干板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是来自罗杰·培根[175] 的聪明才智。”法水平静地开口,“在阿布里诺所著的《圣人奇迹集》中,有关于培根在吉尔福特教堂时,尸体后背呈现出精细十字架的记载。如果揭穿那只是培根用硫黄与铁粉把具有起火性质的铅[176] 包裹起来而制造出的投掷弹,那么也就暴露了方术的实质。同时,这桩事件中奇妙割痕的成因自然也可以解释。

“熊城,你应该知道,在心脏停止跳动之前,皮肤和指甲是不会出现活体反应的。而且,休克死亡的话,身体的汗腺会急剧收缩。如果当时该部分的皮肤被闪光的火焰所接触,自然就会留下犹如手术刀切过一般的割痕。所以,在丹尼伯格夫人即将死亡之际,凶手就是在照相干板上运用了这些原理。凶手先从干板上割下那两个徽纹,利用酸性化合物在徽纹的轮廓上蚀刻出橄榄冠的图案,然后把它们重叠,将具有起火性质的铅放置在孔洞里,接着迅速将它贴近丹尼伯格夫人的太阳穴。铅发出闪光后燃烧,对太阳穴的皮肤造成割痕。熊城,你也许会觉得这些很无聊吧?所谓的方术不过是些幼稚的化学现象,可是其中所包含的神秘精神却在短时间里制造了化学记号,而且借助了玩偶来实施。”

当玩偶犹如肥皂泡般消失时,我们有理由认为丹尼伯格夫人写下玩偶名字的纸片,是凶手刻意留下来的。那么,凶手如何获得那特殊的签名呢?另外,如果要继续追究照相干板的事,还必须要再往前追溯至神意审判会的细节,才能找到其出处。

之后,法水沉默不语,不知他又在琢磨些什么。已是深夜时分,他还是派人把伸子传唤过来。

“我猜你们找我过来是为了这件事吧。”坐下后,伸子态度温和地主动开口,“昨天,雷维斯先生突然向我求婚了,并且让我立刻答复他……”

她的声音逐渐变小,仿佛为这人生的无常而哀伤。而后,她从怀中拿出了某个东西。

看见那散发着璀璨光芒的东西时,三人当场呆住。那是两支王冠造型的发簪,一支镶着红宝石,另一支则镶着祖母绿,材质都是白金,应该有一百二三十克拉吧。宝石菱形的刻面在灯光下光彩熠熠。

伸子有气无力地发出一声叹息,沉重地开口:“偏黄的祖母绿代表了吉祥,红宝石自然代表了恶兆。雷维斯先生让我以此来表明对他求婚的答复,要我在演奏会上把答案插于发间。”

“那么,我来猜猜,”法水狡黠地眯起眼睛,他感到胸口莫名地开始剧烈起伏,“为了躲避雷维斯的追问,你曾经躲进树皮亭。”

“不是的,对雷维斯先生的死,我并没有道德上的责任。”伸子情绪激动,“事实上,我插上的是祖母绿发簪,决定同他一起从这座哈茨山[177] 上走下来。”

她凝视着法水的脸,哀怨地继续说:“请你……请你告诉我他死亡的真相。如果他是死于自杀,那么我既已插上祖母绿发簪,就与我绝对没有……”

此时,法水脸上的沉郁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苦恼之色。因为伸子方才的一番话,完全粉碎了一直萦绕于他心中的一个假设。

“不,准确来说是他杀……”法水语气沉痛,“不过,此时传唤你前来其实是为了别的事。我想请你回忆一下,去年算哲博士公布遗嘱的那天早晨,最先抵达的人究竟是谁。”

事情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按理说,伸子做出摇头的反应也很正常。然而法水富有深意的一句话却似乎点醒了她,她的脸上随即出现异常的动摇之色。

“是那个……那个人。”伸子的表情变得愁闷且痛苦,似乎正在说还是不说之间剧烈挣扎。

良久,她似乎打定主意,毅然地望着法水说:“我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那个名字,稍后,我会把它写在纸条上。”

法水满意地点点头,对伸子的讯问告一段落。

熊城似乎对法水没有继续追究今天的事件而心有不满,因为伸子在此事件中身处所有不利证词的包围之中。然而,最终他还是以探究照相干板中所隐藏的秘密为最后的办法,要求再现当时神意审判会的情景。

在那之前,法水请便衣刑警从镇子那里,问清楚当时七个人分别所在的位置。据说丹尼伯格夫人单独坐在一侧,中央便是“荣光之手”,对面的位置从左至右依次是伸子、镇子、赛雷那夫人、克利瓦夫夫人、旗太郎,五人都间隔着一定的距离,围坐成半圆的形状,雷维斯则是半蹲坐的姿势,在处于半圆顶点的赛雷那夫人前面的位置,并且六个人都是背朝着房门。

来到神意审判会举行的房间,熊城拿出铁框内的“荣光之手”。其手指在移动过程中的颤抖让人心惊胆战。怎么看都不觉得它曾经作为人体的一部分存在过。这样说来仿佛有点嘲笑的意味,它像是各种杂色和奇怪形状的混合物,又像是用在盆栽造型上的特殊形状的木条。而手指的皮肤则像一张有细碎龟裂纹路的羊皮纸,又类似日本古书的封面,总之想识别出肉体的痕迹困难重重。另外,插在指头上的每一根尸烛都有自己特定的方向和标记,外表的光泽略显暗淡,但是总体看起来与一般的白蜡烛并没有太大区别。从边缘开始逐一点火,尸烛立刻发出熟悉的响声,一种好似被稀释过的鲜血—— 赭红色的光线在房间内扩散开来,直至铺满每个角落。不一会儿,坐在之前丹尼伯格夫人位置上的法水感受到一些异常,他的眼睛逐渐被蒙上奇怪的阴影,那是一股夹杂着特殊气味的雾气,从底部往上升起,逐渐包裹住五根蜡烛。蜡烛的火光开始闪烁摇曳,房间内部的光线瞬间转为昏暗。同时,法水已经起身开始检查每一根蜡烛,结果在五根尸烛的底部有所发现:中央三根蜡烛的两侧,以及两端的两根蜡烛的内侧,分别都有一个微孔。这里面有什么奥秘呢?真是令人费解。

见此情形,熊城立即打开电灯开关,刚才那片缥缈的雾,瞬间变成法水病态般探究的异样之云。

不久,法水脸上浮现一抹微笑,他回头望向两人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微孔其实是一种掩饰。因为各个芯孔是相通的,从其中通过的蒸气会沿着烛身往上冒。如此一来便形成一面自然的蒸气墙,并且正好在丹尼伯格夫人面前。中间的三束烛光发生闪动使光线变暗,显然,处在半圆阵中央的赛雷那夫人由于距离两端正常的烛火最远,从丹尼伯格夫人的位置完全看不见。还有,两端的蜡烛因为受来自两侧蒸气的扇动,火焰会朝侧面偏倒,那么光线也会更偏。因此,对于丹尼伯格夫人而言,位于半圆阵两端的那两人,也会因为光线的遮挡而无法被看见。就是说,旗太郎、伸子、赛雷那夫人这三个人就算中途从这个房间离开,丹尼伯格夫人也不会察觉。

“而周围的其他人也容易陷入这种奇异的氛围之中,从而丧失对周围情况的辨别力,所以就算当时感觉不到有人离开也有情可原。这么一来,之前所说的,在丹尼伯格夫人倒下之时,伸子立刻去隔壁房间拿水这件事就有必要调查一下了。因为还有一种可能,她早在那之前就离开了这个房间,而且预见性地为之后发生的事准备好了水。不过,这也是我的推测,只是找出某种行为的可能性,并没有足够的证据。”

“那么,这些微孔无疑就是凶手动的手脚。”检察官收紧下巴,“我记得,当时丹尼伯格夫人在喊出‘算哲’这个名字后倒在地上。我觉得这应该不只是因为那个女人出现了幻觉吧。”

“完全正确,绝对不是单纯地出现幻觉那么简单。丹尼伯格夫人肯定属于里伯所谓的第二视力者,就是说具有可以借由错觉而产生幻觉的能力,这被圣德蕾莎称为‘乳香入神’。如果在隔着薰烟或蒸气的情况下,所看到的影像会更加鲜明、更加立体,而且这个影像有时会转化成奇怪的样子。换句话说,在当时的情况下,丹尼伯格夫人从两端的烛光中见到的内侧位置的那两个人—— 镇子和克利瓦夫夫人,她们的面孔也会因为凝视而呈现出复视般重叠的样貌,很有可能令丹尼伯格夫人产生错觉进而发生幻视。这一点曾被里伯认为是暗藏于人类精神中最伟大且神秘的力量,尤其是在中世纪,这种能力被视作最高贵的人性特征。丹尼伯格夫人一定跟从前的圣女贞德或者圣德蕾莎一样,都是具有歇斯底里性幻视能力的人。”

如此跳跃的逆向推理也只有法水最擅长,于是他推测在神意审判会当晚,出现在凸出的窗户旁并掉落照相干板的人,除了之前已经推定的津多子之外,还要再加上旗太郎等三人。此时的法水战斗状态绝佳,仿佛能够听见他那剧烈跳动的运动神经。或许,事件会在今夜宣告结束。

然后,法水三人沿着昏暗的走廊回到原来的房间,之前伸子答应的回复已经在房间里等待他们了。

在神意审判会的绳圈收紧之后,嫌疑深重的只剩下四个人,而此时伸子将掷出最后的王牌!

法水嘴唇发干,右手拿着信封,莫名地颤抖着。他心里一定在呐喊:伸子呀!命运之星就挂在你的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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