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加州排斥日本学童的问题,一时舆论哗然。以纽约为主的国内各家报纸展开了诸如日美之间是否会开战的种种猜想。此时,我们这些在纽约的同人一旦碰在一起,谈论有关太平洋沿岸的话题自然也就多了起来。

一天晚上在某个地方,正当人们像往常一样,讨论人种论、黄祸论、国际论、罗斯福的人格论以及正义人道等问题的时候,有人突然想起什么,冷不防随意说出了一句未经思考的话:

“听说那边有很多日本卖春妇吧?”

不料此话一出,仿佛炎热的夏季天边涌动着一片积雨云,忽地向四方扩展,关于天下大事的高谈阔论也为之一变,在座的竟也有人认为提出了一个比以前更为重大的问题,把椅子往前挪了挪。

“听说不光有女人和日本的三味线,连日式的澡堂、大射箭场1什么的也有呢。”

“年糕小豆汤店、寿司店、荞麦面店大体都有吧。即便同在日本国内,若是去了偏僻的地方,一定没那么方便。不过呢,那一带的日本人,大都是从九州和中国地方2出来打工的人,做菜的也罢,女人也罢,东京人根本插不上手呢。”

“可不是嘛,或许真是这样……”

“我从旧金山到波特兰、西雅图、塔科马,又到加拿大的温哥华,太平洋沿岸一带都走过,到哪儿都差不多。哦,对了……其中只见过唯一一个从东京来的,有点风韵的女子……过去在西雅图的一家地狱酒吧做过女招待……”

“那你是不是经历了一回有趣的冒险?”

“哪里,只是去喝了两三回酒罢了。反正在那种地方的女人,肯定是有坏男人跟着的。身份不明的,我们哪敢轻易动手。尤其那个女的,丈夫是书生出身还会英语,据说在西雅图一带是个有名的无赖……那一带沿岸,坏家伙不少,靠诱拐女人、偷运妓女过日子……就是俗话说的那些拉皮条的家伙。”

趁着这个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的年轻人默默抽烟的空隙,坐在旁边椅子上的人问道:

“哎,你说的那个女人,说不定我也见过她呢……你知道她的流氓丈夫的名字吗?”

在座的都大吃一惊,望着那个男人的脸。毕竟大家都知道他是个一向不近酒色、老实巴交恪守本分的人。

“我说岛崎君,实在没想到你竟然了解这方面的情况,太让人感到意外啦!”

两三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哪里,我从来都是个乡巴佬,不过对这个女人,出于特殊情况,倒知道一些。年龄二十六七岁吧?瓜子脸,细高个儿……我确实见过这个女人,简直可说是奇遇。那女人的丈夫本来是我哥……死去哥哥的亲密朋友。”

在众人的询问下,这个姓岛崎的男人讲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我来美国时,初次登陆是在西雅图,对了,正好是三年前的事了。

十月末的一个大晴天,夕阳西下时我抵达码头,因为第二天早上美国移民局的官员才会到来,那天晚上我就伴着夜幕降临,在甲板上的栏杆边,第一次凭栏眺望异乡的山和水。第二天平安无事上了陆,可是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船中结交的两三个朋友和我手牵着手,茫然地迷失了方向。正巧遇上一个五十来岁的日本人,他是一家日本旅馆的总管,是来揽客的。他让我们坐上电车,把我们带到日本人住宅街拐角处一家污秽的木造旅馆。

其实在那里,日本人被误解也不足为奇,这附近一带原本有着很多商店的繁华街,可是如同人的沦落一样,渐渐地萧条起来,近乎达到极点。四周建筑净是些搬运店、公用马厩什么的,那些货运马车和劳工占据着遍地都是马粪的道路。

从此人介绍的旅馆的窗户探出头去,可以望见远处市内建筑的背面。正面近处高高耸立着又黑又大的煤气罐,如同在观看展览馆里的浅草全景。从旁边开始,道路急剧变窄,通向肮脏杂乱的木造小屋麇集的横巷,深深看不见尽头。似乎路的远方都连着海,隔着人家的屋顶,看得见装船货仓的铁皮屋顶和无数桅杆,还有铁路用地,随着火车汽笛的鸣响,浓浓的黑烟源源不断地涌出。有时依照风向也会飘到对面看不见的地方,不论屋顶、大道的周围,都积满了一层煤灰。这横巷、这污浊的木造人家,正是日本人和中国人的巢穴。这里是东方人的殖民地,同时也是无职的西方工人以及贫困交加的黑奴们躲避风雨之地。

我一看见煤烟,就感到束手无策,真想立刻转移到洋人的酒店去。实际我也真的拎着包走到了大街,但一介穷书生的旅费终究是不够数的。即便旅费充足,只要提起洋人的酒店,就会马上想起东京帝国饭店来,不戴上一顶大礼帽就别想进门,自然会打怵。反正也不是久留之地,等加州的朋友来接我,一周之内我将一起出发去美国东部地区。想到这里,我还是乖乖返回原地来了。从我上陆的那天起,就不愿闷在这不洁的旅店房间里,于是没等消除乘船的疲劳,便绕着市内和市外北部广阔浩渺湖水和周围幽深的林木从早走到晚。所到之处,孩子们看见我等日本人的脸孔,便嚷嚷道:“SUKEBE(色狼)!”令人惊讶的是,这个词经过日本卖春妇之口,演变成一种特别的意思,竟在美国的下层社会流传开了。

是呀,怎么形容从这旅馆窗户往下看到的街景呢?在动身之前,我想到暂且看不到东洋了,出于对社会的一种观察,我就去花柳街过了一夜。现在眼前这夜的景象也大同小异,可是所受到的感动却无法比拟。心想可能是因为初次来到外国,无论善恶都觉得新奇吧。

大道旁边,除了白天就在这附近闲逛的一伙人以外,在各处码头、建筑工地干活的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劳动,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了这里,让这一带本来就充斥着各种臭味的空气,又增添了酒气和汗臭。随着沉重的皮靴声、谩骂声,身着沾满泥土的破汗衫、破裤子、破帽子的一群队伍黑影攒动,渐渐朝着灯火通明的日本人街巷移动。夹杂着人的声音,从小巷不断传来嘈杂的音乐,像是酒屋或射击场的留声机里流淌的马戏团伴奏乐,还有仿佛彼此遥相呼应的三味线的鸣响,继之而起的是女人的歌声、男人的掌声……

请不妨想象一下,对于周围这美利坚的景致,轮船的汽笛、火车的鸣钟3、留声机里的乐队演奏等,在西洋式声响的喧嚣中,夹杂着那种拖着长长尾音,犹如犬吠一般,又似催眠剂的九州乡下的断断续续的歌谣响声。还有什么悲哀的旋律比这更能使人产生不协调、不愉快,既单调又复杂的感觉呢?

那一夜——应该是去东部的前一天晚上,因有人弹奏三味线而睡不着觉,便终于夹在劳工者的队伍中,走到对面的小巷去。深入进去一看,才发现这里从大弓箭场、台球房到其他各家饮食店、路旁都挤满了日本人,热闹非凡。处处都显得有条不紊,俨然表露出这样一副态度:这里是我们的地盘,你们这帮混杂进来的西洋劳工都是外国人。两旁木造房的窗户上,时而有女人拉开半边窗帘,窥探着外边的情形。其中也有尖声尖气叫喊着什么人的,个个矮鼻梁、小眼睛、平板脸,像是日本西部地区的女人。她们留着刘海,梳着西式发髻,看上去身穿西式袍子,我只从外面瞥一眼就够了……是说满足呢还是恶心呢?反正是不忍再凑近看一眼。

我在路旁又站着看了一会儿,只见东边西边的劳工都从香烟铺、水果铺那样的小商店之间黑窟窿般的店门里进进出出。这时,一个衣服胸口闪着粗粗的金链子、颇具风度的绅士将硬礼帽稍稍靠后戴着,醉得通红的脸上,嘴里叼着牙签,夹在劳工们中间走了出来。我莫名地被四周的场景驱使着,下意识地瞧了那人一眼。

我忽然意识到这人好像在哪儿见过,随即目送着他的身影。这时只见那绅士在一家离开五六米的香烟铺前停了下来,店铺的灯光照着他的半边脸……侧脸还真可以体现出人的长相,七年前的记忆顿时浮现出来。

我兴许是被这瞬间所打动吧,一反平常的拘谨,立即追上几步,从后面叫住那男人。

这个绅士正是我死去的哥哥的亲友,以前常常来我家找哥哥玩。

他姓山座,和哥哥同一所学校毕业,后来又在同一个公司做职员。可是我和哥哥中间有两个姐姐,长幼之间年龄又相差十多岁。所以我和那个人没说过什么话,只是偶尔从父母和家人的口中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传闻。

要说其中的缘由,那还是我将要从寻常中学4毕业的时候。哥哥从前就很放荡,那时和这个山座一起借了高利贷,总是给我父亲带来很多麻烦。不仅如此,他还和两三个他的同伙以公司的名义敲诈勒索,不久暴露了,一伙人全被抓了起来。我哥哥把我父亲所有的房屋和土地都变卖了,作为公司的赔偿金而免于判刑。山座幸好有个做陆军将官的伯父,凭借他的力量也逃脱了罪责。就是说,没有任何后台的其他两个人陷入了最悲惨的境遇。可是当时的我,还无法对罪恶做充分的解释,只是感受到了一种漠然的恐怖。

自从发生了这件事以后,哥哥总觉得有不吉祥的影子和瘟疫跟着他,家里人都对他感到恐惧和厌恶,他也在无所事事中度过了两年的时光,后来突然患了肺病,没过冬天就死了。于是我父母亲不再数落哥哥的不是了,每当提起这事,就说都怪常来我家玩的那个坏朋友山座……“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几乎成了父母的口头禅。不光是我父母,还有我大姐(和大哥相差两岁,此时已成了某位法学士的妻子了),每次来家,翻看全家的照片时,看到大哥和山座的合影便说:

“唉,看他那副装腔作势的样子,简直就像戏子或说书人一样!”

她边说边盯着看,还用簪子的尖儿往那人的脸上敲。这些我都记忆犹新。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了,每当大哥死去的寒冷二月来临,父母就会念念不忘地叨唠山座的名字,然后整个季节里,对我反反复复重复那句谚语和古训。然而这个可怕的山座自那以后在什么地方干什么,家里人一个也不知道。

“这么一说你就是那个千代松君的弟弟呀?我想起来了……你那时候还是个毛孩子呢。唔,这么算起来,已经有七八个年头了……或许更早啊!”

在劳工熙熙攘攘的路边,山座站在香烟铺前点上一支雪茄,果然显得很惊讶,端详着我的脸,不一会儿换了副口气问道:

“你为什么来美国,留学吗?……这附近一带可不是你们这样的青年来的地方啊。”

“明天等朋友来了,就打算去东部了……”我平静地应道,“您现在干什么呢?是做生意吗?”

“我呀……”他停下来注视我片刻,“跟你说,你不会相信的,哈哈哈哈哈。人嘛,总是不断变化的。”

“您是不是从事移民工作呢?……”

见他留着漂亮的八字胡,又是戒指又是金项链,满身金光闪闪的,可是说的话听起来有点庸俗,加上对这一带情况的推测,我才这么问道。不料,他又哈哈笑了起来:

“可以算是一种移民事业啊,对移民可是必须的啊……”

沉默片刻,他吐了一口雪茄的烟,问道:

“怎么样?我领你去吃日本菜吧,去了东边以后就得啃上好一阵子面包了啊……”

我没有推辞,跟他走进这条巷内二楼的一家日本料理店。窗户上的确写着“樱花屋”,还放着日本式的纸灯笼。和我先前去的妓馆一样,入口处很黑,从那里上楼梯,中间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左右有五六扇涂了油漆的门扉。走廊上只有一星裸露的煤气灯,黯淡无光。从紧闭的门里传来众多男女说话声、三味线的喧嚣声,周围弥漫着浓厚的牛肉火锅的香味。

山座像是回到自个儿的家,他环视一下四周,把我带到一间屋里,按了按门铃。只见一个抹了厚厚的白粉、驿站妓女模样的女人身着洋服,脚踏草屐出来应门。两人的关系似乎非常亲密,那女人连躬也没鞠一下,说:

“吃什么?……”她将后背用力地靠在旁边的墙上。

“什么都行,你去跟小雪说,让她把好吃的端来。”

那女人也没答应一声,只点了点头,便啪嗒啪嗒往走廊那边远去了。

忽然不知从哪间屋子传来了激昂嘈杂的三味线琴声以及敲着茶碗打节拍的声音。我不由想起以前在房州附近的一个夏夜看到船老大在码头的茶馆闹腾的情景。此时此刻,胸中倏忽涌现出离开家乡、远涉重洋的寂寞和惆怅,不觉悲从中来。就在这时门开了,一个和刚才不同的女人手拿咸菜和酒壶进来了,这女人也同样不和我打招呼,径直在山座的旁边坐了下来,说道:

“昨晚怎么了,太过分了吧?开玩笑也该讲分寸吧?”

我愕然望着她的脸,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从那张细长的脸型上看,在浅草附近的小吃店或牛肉店女佣中经常能见到。

此时的山座也有点发窘,不住地吐着雪茄的烟,说:

“我刚来就净开玩笑,赶快给客人斟酒啊。”

于是女人趁着斟酒的机会,面转向我说道:

“偶尔当然得发发牢骚的,被带到这天涯地角的美国,每晚到处沾花惹草……我说啊,你给他开导开导。”

故事越来越精彩了。山座让那女人去催促上菜,把她支走了,仿佛下决心要向我公开秘密,于是不等我问就笑着说:

“你受惊了吧?没吓破胆吗?哈哈哈哈哈。”接着向我袒露了他现在的境遇。

他从报纸的广告上得知我哥哥死去的消息后,为了找份好差事,离开走投无路的家乡,来到了旧金山。在饱尝了大多数来美国的人经历的种种苦难和绝望后,终于悟出在美国这个大千世界里,靠女人赚钱最重要。于是马不停蹄返回日本,拉着牛肉店的女佣小雪再次来到美国,以西雅图为据点,干起皮条生意以及靠赌赚钱的勾当来。

“人一旦涉足了坏事,中途想回都回不来,即使再后悔莫及,只要沾上了污垢,这世界就不会放过你,只能朝着越来越坏的方向发展。你哥哥千代松君,就是想中途退缩,才积劳成疾得肺病死的,十个人中有十个都会那样。不谙世事的学者们认为,人要是抛开一切就会逐渐堕落下去。其实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不会变好也不会变坏,也就是说中途也许会掉下去,但那之后就会在地狱的底层安分下来。如若读过一本书的人,就得煞费苦心,让时不时伸出脑袋的“良心”这家伙彻底投降,这不是嘴上说说就算了的。生在乞丐家的只能成为乞丐,这太简单不过了;生在良家的就可以成为平平凡凡的良民,什么苦都不吃,至于以后是前进一步变成大人物,还是后退一步转到背阴处,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种苦心和修行虽然有阴阳之差,但毕竟是一码事。也就是说,要看我们是想当拿破仑还是想当石川五右卫门5了。”

他将酒一饮而尽,高谈阔论起来。说什么“和如今把人生啊神秘啊常常挂在嘴边的时代不同,我们应该重新树立起十年二十年前知识分子那种期盼打天下的青云之志,成就功名的人生态度”,云云。我觉得对他这种因世事受伤、源自内心痛苦的离奇古怪的讽刺,有必要倾听下去,便装出极为认真的样子只管听他说,不反驳也不发问。

门外三味线的嘈杂声尚未停止,又有新的一组三味线加入进来,飘入耳际的是日本三四年前就已流行的东云节6……

我第二天和南方来的朋友一起坐上大北铁道的列车,出发去美国东部。

后来的日子里,我给母亲写信,无意中提到一句和山座见面的事情。母亲在回信中说,好坏现在都是一场梦,过去他是你死去哥哥的亲友,作为母亲的一点心意,让我把她另外寄来的一盒烤紫菜,分一点顺便给山座捎去。

我年迈的母亲做梦也不会想到纽约和西雅图相隔三千英里吧,这为母之心、为母之情,啊,让我不禁潸然泪下。

明治四十年(1907)六月

(陈龄译)

注释

1 原文为大弓场,由女性教授射箭技术,多带有色情色彩。

2 位于日本本州岛西部,包括鸟取、岛根、冈山、广岛、山口各县。

3 旧时装在机车车头的汽笛或安设在车厢窗口的发声器。

4 明治十九年(1886)对以就业及升入高等中学为目的的学生实施必要教育而创设的中学,学制为五年。1897年改称“中学校”。

5 传说为安土桃山时代的盗贼。多见于小说、戏剧题材。

6 明治时代的流行歌曲。唱词是名古屋娼妓东云忍受不了迫害,逃往美国传教士家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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