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想看看西雅图的日本人街。一个礼拜六的晚上,悄悄向那里走去。

说是悄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登陆时,一个热情待我的航海船员严格提醒我,即便去西雅图,还是不要去日本人集中的商业区为好,那里不是稍微讲究点体面的人应该踏入的地方。但是,不知怎的,这一忠告反而强烈激起我的好奇之念,人不知鬼不觉地,我由第一条街走下通往第二条街的热闹坡道。

这里是西雅图最繁华的场所,虽然一概被称作新开发区,有高高的石造商店、连绵不断的华彩的霓虹灯广告牌,但远远比不上银座。尤其是礼拜六晚上,出外散步的人很多,无数男女在灿烂的灯火下笑语声喧,摩肩接踵而过。十字街头挤满乘客的电车,分不清是几节车厢,纵横交互驰驱,马车见缝插针地奔跑着,令人眼花缭乱。

我迎面不断碰撞着行人,渐渐下了坡道向左拐,来到圣杰克逊大街。此时,周围情景忽然为之一变。路面宽阔,商店也渐渐变少,铺设木板的路面处处都是高高的马粪堆。不知从何方飘来的浓浓的煤烟臭气,充斥各处,严重妨碍着人们的呼吸。那些惊叹于第一、第二街道繁华景象的人,或许会对这条迅即变化的晦暗的街道又增加一层惊奇吧。我随性所至,大约走过三四百米光景,道路旁边出现一座仿佛浅草立体画一般奇特的建筑,似城堡高耸于空中。刺鼻的恶臭不仅愈加强烈,而且四周漆黑一片,通过大街左侧的高架铁桥,遮蔽了天上灰色的光线。

这地方五分钟也待不下去。当我知道那是一座煤气库之后,便意识到马上就要进入日本人街道了。经常听人说,圣杰克逊大街的煤气库就在日本人街道附近。我一边用手帕遮住口鼻,一边屏住呼吸,迅速通过这令人不快的恶臭的煤气。这时,对面微微出现了黯淡的灯光。

附近两侧的建筑,远不同于夸示繁华的第一街道等地。作为郊区的常态,周围都是低矮的木质建筑。蓦然眺望二层楼的窗户,能看到标有日本汉字的电灯招牌,我跑到近旁一瞧,写着“御料理 日本亭”。虽然从前就听人说过,但当看到实际情况时,首先感觉到的是说不出的奇异之感,我只能意识茫然地仰望了一会儿招牌。不久,二楼的窗口里传来三味线的弦音。

门窗紧闭的西式楼房,自然听不真切低声的歌吟。但那确实是女声咏唱的一节歌谣。不过,不是昔日在东京所听闻的音调,更好似乡间旅行时,远远传来客栈喧嚣的狂曲。我凝神伫立倾听,突然被背后吵闹的人声惊醒,猛回头,听到一声吼叫:

“畜牲,今夜依旧闹嚷嚷的呀!”

“是春方小姐在弹琴吧?她可是美国人的宝贝呀。”

三个日本人不约而同地抬头遥望楼上,他们都戴着礼帽,穿着黑色西服。身长腿短,且弯作弓形,那姿态在白人眼里,显得多么滑稽可笑。他们用不知何处的方言叫道:

“我还没见过啊,如此漂亮的小美人!”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不就是最近吗?”两人接着问。

“她是乘坐以前的‘信浓号’轮船进入美国的,听说是广岛人。”

我热心地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话,其中一人满含疑惑,带着可怖的目光斜睨着我的脸。我怀疑他们是流落于日本人街上的流氓地痞之类,警惕心骤起,只能颇为遗憾地离开了那里。

但是,今天看到的招牌全都是用日文书写的。豆腐店、赤豆汤店、寿司店、荞麦面店,应有尽有,同所见过的日本街完全一样。这稍稍引起了我的好奇,不由东张西望起来。不知何时,路上的行人热闹起来,来往的都是腿脚短曲、上身很长的我的同胞。白人则大都是叼着大烟斗的出卖体力的工人。

我为了找人说说话,走进了附近挂着写有“鲜味荞麦面”灯笼招牌的小饭馆。论起这家店口,位于一座大房子的地下室,从路口阶梯,一直走到地面之下,进入煤烟云黑的敞开的门扉,面前是一间铺着地板的宽阔的屋子,里面用漆好的木板,隔成几个小单间,入口挂着古老的麻布门帘。

屋内,餐桌周围有四五把椅子,点着阴沉的煤气灯。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欢迎。”一个将近四十岁的人出来大声地打着招呼。他是一位面孔黧黑、留着八字须的大高个男人。他脱掉上衣,西装裤的外面套了一件脏污的围裙。

“要点什么?”那男子问。他捻着八字须,天妇罗、什锦面和南蛮炸鸡等一一点完之后,又问:

“要酒吗?”

我点了其中一种,靠在椅子上抽了一支烟。不一会儿,听到一板之隔的邻室,踢踢踏踏进来大约四个人。八字须主人出迎,其中一人说:

“哈罗,晚上好。”

“照例是天妇罗面,再来一杯菊正宗1。”另一个人大声说。过一会儿,传来移动椅子的响声,地板的咚咚声,还有在鞋底划火柴的声音。

“喝上一杯,就去看吧。”

“那地方算了吧。不要老是瞄准美国女郎。”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另一人问:

“你不喜欢,为什么?”

“不为什么,那里不像样子。一点意思都没有。完全是职业性的,金钱和人肉的交换,太露骨啦!”

我不由得笑起来。这时碰巧老板送面来,接着,又把面食和酒杯等送到隔壁去。他响亮地喊道:

“来啦,各人一杯酒。日本酒的味道是忘不掉的!”

“女人的味道如何?”

“一不小心就快忘记了。眼下,很需要温习一下呢。”

“哈哈哈。”大家一同高声笑起来。

“你家里怎么样?还是一样很忙吗?”

“简直不像话,整天被洋婆娘逼得围着锅台团团转,哪里像个校园学生啊?”

“咳,大家都一样,没办法。期待未来的成功吧。”

“那个实在也靠不住,你是不是都可以和美国人攀谈几句了?”

“不行,一点也不懂。堂堂男子汉,每天跟十岁或十一岁的孩子一块儿到小学上课,都快半年了,一点进步都没有。”

“我当初上了三个月的学,等能听懂些白人的谈话时,就以为全都明白了。其实预想和事实完全相反。”

“不过,咱们都不能气馁,一旦绝望,就会自暴自弃,一落千丈。应该引以为训。说实话,我家有一些钱,当初确实是来美国求学的,但后来堕落了,到了三四十岁,也还是一个在白人家打工的失败者。前车之鉴,应该记取。不要着急,着急反而招致失败,要慢慢地努力下去才是。”

“说得对,是这样。”

有人回答后,又忽然说:“一旦落入大道理,就没意思了。今晚是礼拜六,不管怎样,我们都得愉快度过。”

“说得对说得对!养我浩然之气。”

谈话再次回到原来的主题。先前持反对意见的一个人,现在或许有些醉了,直到大家闹嚷嚷走出门外,他也没有表示什么异议。

我想,要是跟踪他们,或许还能听到一些意外的事情,于是匆匆付了十美分,算完账,急忙跟了出去。跟着他们走上笔直的大道,向右拐,道路越来越窄,但人行道逐渐热闹起来。道路一旁,有用臭烘烘的油烧烤猪牛肉的大排档。这类郊外街角和红灯区附近,有露天小摊子的地方不止能在东京浅草才见得到。

再说那三个人,眼看着从一家小香烟店(店主是日本人)的店门口快步登上通往内部的一条又黑又窄的楼梯。

明治三十七年(1904)五月一日《文艺俱乐部》

(陈德文译)

注释

1 日本神户东滩区所产著名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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