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一觉醒来,站在甲板上望去,昨日地中海浓似琉璃瓦般美丽的海色,一夜之间变成了混浊的暗绿色,令我惊奇。想是埃及尼罗河这条大河吐出的浊流吧?但因为看不见山影、云影,我还以为是航行在距离海岸遥远的洋面上呢。

突然,前方的水平线上,出现了埃及形状的小帆船,看似飞翔的小鸟。黄色的沙漠上排列着塞得港的人家,犹如凸显的海市蜃楼。

海上航行不管走到哪里,首先都可以望见山和岛,但唯有塞得港出现此种景象,是无意所为吗?如此见闻,尽数深深地刻印在我心中。

苏伊士运河设计者的铜像伫立于防波堤上,大堤内漂浮着无数五颜六色的帆船,胜似花坛一般。这些都是自己在世界各地所未曾目睹过的。船首冠着大红的土耳其帽、衣服和腰带等极为单纯的浓厚颜色,面对湛蓝的晴空和闪光的水色,催发出一种欧美城镇所看不到的强烈快感。热带酷烈的阳光下,停泊的桅樯、旗杆和船缆之类,所有的轮廓惊人地显现出来,十分鲜明。一望无际的整个港口的景色,自明亮之处起,仿佛映入一面没有一点阴翳的大镜子中的远方风景。

塞得港是埃及的尽头,是多年以来我所幻想的东方之国的一部分。是那些热爱色彩、思念欢乐、向往安逸的人们不可忘却的天堂——这使我不得不回忆起在遥远的美利坚天空下,屡次神驰于该地的情景。在日本的时候,自己也曾阅读过皮埃尔·洛蒂1笔下土耳其美丽的情恋故事,但对土耳其、埃及并未留下特别的感想——故事毕竟只是优美的虚构的故事。然而一旦来到美国,整日面对阴霾的天空和单调乏味的清教徒般的生活,便感到难言的苦痛和反抗之念。自己不由想起部分法兰西艺术出现的东方主义之美,随之驱使无法排解的幻想,驰骋于遥远的北非海岸和巴尔干半岛的天空。

那种慵懒的舞蹈,疲惫的音乐和歌唱——古老的竖琴寂寥的低语,伴随着迟钝的可作任何想象的铃鼓的音响,看不出何等表情和身段的技巧,发自耽于肉欲而疲惫不堪的的身体底部完全自然而单调的声音的歌唱。随之而来的有色人种皮肤丰满、油腻的两腕两肩,胸、腹和腰部筋肉如蛇行一般起伏扭动的舞蹈,不仅使我们忘记所有的现代的烦闷,也将人的情欲本身从知识、思想和幻想中分割出来,使之变得独立、自由和纯粹。在这种强烈、厚重和痛苦的实感中逐渐消磨自我意识。这种精神麻痹——最初苦闷,继而倦怠、欣快,最后陷入遥远的精魂的困疲……此种功夫,甚至使我觉得完全像欣赏阿拉伯歌舞一样。

如今,从众多人摇橹的运煤船上听到了与此相同音调的船歌。我所乘坐的轮船驶出英吉利海峡,历经十四天之余的航程,如今在这里停泊下来。一群头戴黑缨红帽子、身穿藏青色宽腿裤子的埃及人和阿拉伯人,尚未等到轮船抛锚放下悬梯,便从下面攀登船缆爬上甲板,一边用法语、意大利语和英语等各种语言喊着:“先生,先生!”一边摆出香烟、宝石和鸵鸟羽毛、彩色明信片。

为了到街上购物,我乘上在悬梯下争着迎客的小型红色帆篷船。

酷烈的阳光下、凉爽的微风中、静静的水面上,不断有鲨鱼般巨大的怪鱼形状的岩石露出水面,但也并不令人害怕。当经过那一带货船上铁黑的土著的孩子们游泳区的时候,我对于船夫高声谈话使用的埃及语很不习惯,其中只对K那种奇特的发音还算听得过去。终于,我乘的小船抵达后面海岸一带围着铁栅栏的码头。

从刚才停泊的轮船甲板上,一眼就能望见海滨大道。在那儿,欧洲各国的轮船公司和饭店鳞次栉比地排列着,其后一转向通行电车的大街,两侧尽是一排排商店。一听到外国人的脚步声,就能窥见到店员们高声兜揽生意。这些店员的面孔,以意大利人和希腊人居多,他们夹杂在埃及人之间,将那些真伪难辨的宝石、纺织品、扇子和画片摆上店头。那些令人眼花缭乱、不够朴实的色彩,同极粗糙的新油漆涂沫的木头房子十分协调,就像临时搭建成的博览会场的小卖部。天气好的时节,尚可热闹一阵,冬天一到,即被拆除,拔去木桩,留下木凹坑,将会积满雨水,变成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吧?想到这里,我更加感到怅然若失。

怀着此种茫然的心情一路走去,不仅是这些看上去只能存留一时的商店,再随这条街进入农村,越发感到心胸堵滞起来,仿佛自整个塞得港涌来一股难言的哀愁。法兰西诗人经常说的所谓“东方的静寂的悲哀”指的就是这种感觉吗?晴空万里,一派蔚蓝。村落的后方和左右,是一片沉默的干燥的“大海”——这一片近乎赭黄色的沙漠,较之地中海,看起来更加无边无际。村落尽处,应该是沙漠的入口了。这里有开往埃及古都开罗和苏伊士的火车站。由于车站建在沙漠中避开高似小山的沙堆的低洼处,从这里看过去,在明晃晃的阳光反射下,那里的屋顶好像有一半斜斜埋入沙漠之中。由这里发出的所有列车,一旦开出去,似乎再也不会回来,给人的感觉仿佛最终尽皆埋葬于黄沙之中了。

形成村落的人家,每户都是装设栏杆的意大利风格的二层楼建筑。这些村落一旦遇到沙漠发生风暴或大海涌来怒潮,就会猝然消失,不留踪影。不需要在二层楼上,自低处也能望见一马平川的沙地以及无边无际的地中海的水平线。村落的一部分是希腊和意大利南部以及东欧各国的移民组成的。其中有一两处拜占庭风格的圆屋顶清真寺,大部分似乎都是土耳其和阿拉伯聚集而来的人。尽管热带空气干爽,但房屋背阴处还会吹来清凉的风。这使我想起曾多次前去看过抵达纽约码头的移民船以及马赛的贫民窟,看见过怀抱婴儿的南欧的贫女。不巧在这里又和几个同样的女孩不期而遇。三四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眨巴着又黑又亮的大眼睛,令我想起那不勒斯的名胜绘画。她们全都光着脚,蹲在墙壁边的空地上玩耍。想到这块脱离世界而被丢弃的沙漠的边缘,没有狂欢节,也没有舞蹈之类,该是多么悲哀和可怜啊!

进入当地人的村落,看见一个孩子身穿中国人平时穿的淡蓝色的棉布衣服,赶着瘦驴拉的二轮车,叫卖水果和粗果子。车子旁边跟着一个大概患有眼疾、像病人一般无精打采的孩子,赤着脚,默不作声地转来转去。人家的屋檐下,有几个白布缠头的老人,盘腿坐在木凳子上,身子纹丝不动,用长烟管吸水烟。但那烟管不太容易吐烟,他们的表情里也看不出一点活气,硕大的眼睛偶尔懒洋洋地闪动一下,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醒来了。路边的沙石地上,随处躺卧着骨骼健壮的青年男人,伸展臂膀,叉开双腿在睡午觉。——我至今不曾见过像这些阿拉伯人如此无忧无虑,沉眠梦乡,不怕被吵醒的人们。美国繁忙的码头和建筑工地,常有劳工躺在坚实的货堆上睡午觉,那样子全然不同。栖息于沙漠之村的当地人,并非疲于劳役而困倦,更不是为了投身更多劳动而积蓄力量。他们只是为休息而休息,为睡眠而睡眠。头顶黑色长面纱、只露出双眼,鼻翼上装饰着木片的女子,光脚穿着木屐,丝毫不发出声音,蛇一般从那些熟睡的人和沉默不动的人之间穿过,一身又黑又薄的衣服,掩盖了阿拉伯人特有的健硕而丰腴的曲线。整个村子不管走到哪里,都看不到正在做事情的家庭。湛蓝的天空不断吹来的清凉的微风,似乎就是造化的意志,为了使这块别有天地中甜睡的人们越发感到心情舒畅。多么静寂!人们聚合的酒场时时传来小铃鼓的音响,这种慵懒的响声反而把村中的寂静衬托得更加深沉而难耐。

步行中的我的全部意识,变得既朦胧,又迟钝。一颗心晃动于催眠的鼓声里,而双眼却被村后无边的茫茫沙漠和蓝天所吸引,信步而行,不知走向哪里。是那种只想沉迷于沙海的难以名状的可怕欲望。

不一会儿,走到了村子尽头,回头一瞧,只能看到沙地上的屋顶。遥望远方,一马平川,沙漠上,小山相连。走到低洼处,沙地的底面被前边沙丘挡住了酷烈的太阳,凉风拂拂吹过。肉眼所及的地平线上,几头骆驼列队前行。阳光灿烂辉煌,蓝天之下,骆驼的黑影向前移动,看上去宛若一幅幅剪影。忽然,就连这些画面也沉没于地平线的彼方。眼前所映出的唯有黄色的漠漠沙海和茫茫蓝天。听不见任何声音,遍地都是一派酷烈的阳光。如今,我在天空、沙漠和阳光之间,面对无限寂寞和沉默独自而立,浑身感到一种强烈的恐怖。

张口发声,于茫茫沙漠之中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回荡;一旦闭上嘴,同时回声也猝然停止。用脚踢沙子,沙子只是应着我的足力一阵乱动,随即静止,回到原来的状态。那声音原本是自己的声音,那足力原本也是自己的足力。

眼前和自己相对着的是自己的身影,太黑了,太黑了,实在太黑了。横斜在黄沙之上。地球上其他的生物仿佛尽皆消泯,啊,那就是我啊!我第一次同这派广大的寂寞紧紧贴合在一起,并和我自己相对峙,似乎一直瞧看着我。我感动了,只有呆呆凝望着,凝望着那烙印在沙漠这张脸孔上的自己不动的身影。

我对自己的影子,怀有多么热烈的爱恋和激情啊!那么,我为何不能依靠自己的双手、自己的力量,创造出一个自己来呢?我突然对生下我的父母双亲,养育我的故土,滋生出难以抑制的厌离之情。依靠外力而被制造出来的我本人,无论怎样,都只能在有限的生命里,像目前这样,徒然面对自己的影子,却无法感受到真实的自我!自由,只不过是有些人制造出来的虚幻的梦。父母,从来不同我商量一下,就把我随便生了下来。自己对日本这个国家的国体、习惯一概茫然不知,预先也没有获得我的承认,就把我弄成个日本人。自己不论如何醉态朦胧,也没有必要非得硬着头皮具有一副承担这项义务的宽大情怀,不是吗?自己的影像,正因为是自己的影像,自己才会深深爱恋。我的父母,我的国土,一概都是我残忍的敌人!我不想回日本,也不想再回欧洲。我只想如此永远永远地凝望着自己黝黑的身影。多么美丽而鲜明的黑影啊!那就是自己的影子!自己亲眼望着的自己的影子!

***

今晚六时,我所乘坐的轮船缓缓驶离塞得港,进入苏伊士运河。模拟埃及风格的海关和市政大楼的圆形屋顶,面对海岸危如累卵的木造房屋、旅馆,停泊的各国轮船,埃及风格的帆船等,我回首遥望塞得港颇为凄清的小小全景,转瞬之间就被切开黄沙而突起的运河大堤遮挡了。堤防上面,笼罩着黑森森的繁茂的芦苇,从中不时传来悲切的虫鸣。这唧唧虫鸣在我听来,倍感奇特,那是多么凄切的哀吟!东西都是望不到边的默默黄沙。可以看到远方的山岭,值得惊异的是,那是由可怕的沙浪高高堆积而成的。难以形容的血红而酷烈的夕阳,火一般辉耀于沙山的背面。炎热的空气死一般沉寂而不流动。

轮船以几乎冲散两岸黄沙的速度向前开着,河水变得激烈而浑浊。日暮黄昏,在这里是多么匆匆而过的黄昏啊!在法兰西,夏季幽暗美妙的黄昏,一直持续到九时之前。而在这片沙漠之海上,夕阳几乎无暇释放它的余晖,夜晚以突如其来的气势骤然降至。经火焰般的夕阳灼烤的旅人的眼睛,猝然无声无息地被幽深的暗夜遮蔽了。

我所看到的河堤上倾斜的几乎跌入运河水中的信号人员的小屋,以及飘动在沙漠正中的孤独而寂寞的土耳其国旗,便是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的标识。再过一分钟,就是看不见一切的黑夜。在这昼夜交替之际,我怀着一股热诚,面对那面勇敢地屹立于寂寞无人之境的国旗——那红底上绘有白色半月形和星星图案的国旗举手敬礼!我尊敬土耳其。土耳其至少不是伪善之国。不是那种为轻薄的虚荣心所驱使,制造伪文明之表象,一心巴望进入西洋诸国行列的伪善之国。土耳其。一夫多妻的土耳其。专制的土耳其。神秘的土耳其。狞猛的土耳其。伟大的讽刺和无边的谜团的土耳其。

突然传来开饭的铃声,我心情烦乱地离开了甲板。

注释

1 皮埃尔·洛蒂(1850—1923),法国小说家。做过海军士官,巡航世界各地,曾到过日本。根据亲身经历,创作充满异国情趣的小说。主要有《菊子夫人》和《冰岛渔夫》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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