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朋友——画家桑原纯,最近从巴西回来了。伯父是那里咖啡园的大庄园主。桑原应邀去那里,旅费也由对方支付。他筹集盘费先到巴黎作旧地重游,然后经由达喀尔去巴西。

一天,我们这帮子恶友举行晚宴为他接风。席上以他为主宾,听他谈了归国的经过。我们要问的既不是美术方面的事,也不是什么政治形势和对日感情之类。当天晚上特地没有邀请他的妻子出席,对此心领神会的桑原,只谈论了足以报答这番厚意的话题。旅行期间蓄起来的髭须,围着他那轮廓深刻、晒得黧黑的面孔镶了一圈黑边儿。嘴角边叼着一只饰有巴西当地色彩、象征着土人脸孔的烟斗,烟锅里不断升腾着青烟。他的嗓音低沉、宽厚而又稳重,同他那六尺之躯十分相合。

“我去圣保罗……”桑原的手掌包裹着黝黑而光亮的土人面颊,打开了话匣子。

……那是我在伯父家里住了一个半月之后的事。我一到巴西,只在里约热内卢——本打算狂欢节时再来——待了一天,也没有路过圣保罗,直接就奔伯父家去了。伯父的农园绘画题材丰富,先用功,后享乐,一向是我惹人怜爱的习惯。

圣保罗是因出产咖啡而发达的新型都市。如今,城市的面貌瞬息即变,古老的东西毁坏殆尽,新式的高层建筑拔地而起。这座城市被称作所谓“纽约的妹妹”。现在的市长据说是个破坏狂。

走在大街上,时时可以见到日本人,走不上百米,肯定能遇上一个。在外国城市见到日本人,总留下个奇怪的印象。仿佛对面走来一面镜子,圣保罗每个交叉路口,都安设着镜子。

长大的路桥、陡坡、弯路,以及被这些水泥堆里热带植物包围着的古老纪念碑……二月上旬,盛夏季节的圣保罗,晴天时很热,而雨天里微感肌肤寒凉。而且多雨,逢到雨雾包裹的日子,在游人眼里抑或有着这样的感觉吧:这哪里像“纽约的妹妹”,简直就是一座边境殖民地兀自庞大的寂寞的都市。

说到底,圣保罗最美丽的,也许是原样保存下来的古代密林的原始森林公园。苍郁的原始森林,树梢缠络着往昔的茑萝,地域虽然狭小,但却传达着这片土地未开拓时代的面影。一堆堆落叶,散发着腐叶土的气味儿。热带,可以说就是一种风土的热病,剧烈的热和生命的过度的高扬,腐败和死亡一同居住。你只需大白天在这里略一停步,你就会彻底明白这一切。而且你还会知道,热带森林的内部深似海洋,几乎沐浴不到阳光的恩惠,这地方只有不绝的薄明。

别种的美,出现于夕暮原始森林公园散步的路上,以及骤雨袭来的时候。雨点叩击着树叶。那巨响宛若无数树叶齐声呐喊。风儿无法进入森林内部,只能沿着混凝土狭小的弯路奔突。密林在骤雨里鸣响,众多的树干岿然不动,看到雨水在树干上流淌,此种感觉愈加深入内心。

这时,你伫立于散步路的一角,隔着一座断桥眺望河对岸的街景。湿漉漉闪着亮光的汽车,井然有序地在街道上来来往往。雨水冲刷了大街上花里胡哨的新鲜,橱窗内的电灯和众多的霓虹灯,浸润着雨水,犹如溢出轮廓的颜料,使得周围笼罩在一派光怪陆离的彩雾之中。不用说,这番景象也辉映于被雨水扑打的运河纤细的水面上……

当你面对那些亚热带蛮人悄悄躲在密林中未曾见过的这种快乐的幻影时,你将品味到那种瞠目结舌时的心情。

……未闻的快乐。今夜诸位所期待听到的见闻,巴西是去了,但没有在那里跌倒。内地的日本青年,被吉卜赛女郎的媚药所迷惑,最后没能回来。虽然有此种传说,但一个平凡的游客见到那样的吉卜赛,最后也只不过破点财而已。

我丝毫不想装出伪善的面孔,即便我也熟知巴西女人的肌体。在圣保罗为我举办个展的后援者,是一家日文报社的社长。圣保罗有好几家日文报社,他们属于那种战胜派报纸。正如大家知道的,战争结束后,侨居巴西的日本人之间,存在着战胜派和战败派[主张日本在二战中是战胜或战败的两个派别],两派长期对立,由来已久。战败派未必是左翼,但战胜派却是纯然的国粹派,既然是右翼,他们从早到晚,津津乐道的全都是酒和女人。为我做后援的正是这种理想的报纸。

然而,两三天过后,我发觉我已成了这家报纸的俘虏。他们监视我,一概不让对立派报纸记者接近我,要是我一时错误答应会见,他们就对那家报社以及采访记者破口大骂,最后当着我的面,将好容易找到我的别的报社记者赶出去。

这种事儿使我感到莫名的幸运。一家报社的喧闹,总比三家报社的喧闹容易对付些。加上这家战胜派报纸——这样说,不等于认定日本战胜了,只不过仅仅表明立场的差别——的一伙人,或多或少都能中我的意。

在日本,我对所谓文化人那种人工的粗俗行为早已生厌,却对这帮人精到的粗俗十分满意。早晨八点,他们几个来到十七层高的美国式克拉里奇酒店,走进位于十二楼的我的房间。趁着好容易醒来的我吃早饭、刮胡子的当儿,他们便山南海北地穷聊起来。一副东方哲人派头的秃头记者,依然热衷于明治时代的浪漫主义。容貌魁伟的青年记者,是个同长相不大符合的抒情诗人,一提起女人就鬼迷心窍了。如果在街上和一位葡萄牙美女交肩而过,便用日语自言自语大声说:“这妞儿真想睡上她一回。”然而,他们对于来自故国的我,却严守着日本本土早已丢弃的礼仪作法。

“今天陪您去毒蛇园吧。”

那青年说。

“胡闹,你要是去,母毒蛇都躲进洞里不出来,先生也无法写生啦。”

一位老人说。

“这老家伙胡说些什么呀。”这种有趣的口水战每天早晨总要来上几场。

一天的参观结束后,我同他们一起到播送音乐的意大利料理店用餐,然后去该去的地方。这家夜总会,将白天里分别做打字员和女办事员职业的平民姑娘派往晚间的筵席。外观像一般民家,进去一看,也没有特别妖艳的空气。数日之间,我就在这样的房子里结识了一位混血儿——被称为姆拉脱的白人和土人的混血儿,巴西具有代表性的美人坯子——平民姑娘,还有一位看样子比起卖身更带着一番好奇心前来的夫人打扮的年长妇女。第三天,去买了一位正式娼妓,我对金发很感兴趣,选了一位白人女子。

她是个爱笑的女人。即便走向刑场,她依然咯咯笑个不停。她死不肯脱,硬给她扒光后,结果吓了一跳,那一头金发是染的。这才知道,她原来是个冒牌货。

……不过,今夜给你们谈论的不是这些女子,而是另外一些更加贞淑,或者说更为娇贵的女人。

……我的个展在市中心一家小型画廊里举办,展出的是水彩和木炭素描等小件作品。所以这样的会场很合适。由于葡语报纸及时给予很高的评价,展品大都售出去了。行情远比在日本举办个展要好得多。

个展第三天午后三时光景,我独自坐在画廊的椅子上,眺望外面的街景。雨自上午开始时下时停,街道后面有一座巴洛克风格的教堂。眼下雨住了,柏油路面上的水洼闪闪发亮。

报社的人下午没有来。今天,个展的观众大多集中在上午,现在骤然断绝了。我叼着烟斗,眯细着眼睛,注视着好容易度过午休后的闹市。我看到一直闭锁了两三个小时的玻璃大门,光闪闪地打开了。

OTICA FLUMINENSE

……眼镜店。近来流行的向上翘起的女用眼镜架,镶嵌着金银宝石,挂满墨绿天鹅绒背景之上。

这时,我发现与此相同的眼镜,隔着画廊的窗户正对我睇视。那是浓绿的遮光眼镜。女人的头发,在逆光里一瞬间仿佛是金发,仔细一看,一头青丝。洁白的西服,洁白的绣花手套,脖颈上缠着紫色的围巾。小个儿,长腰身,不折不扣的日本女人。

另外一个女子,跟在她身后出现了,同样隔着窗户不客气地向里窥望。这位可以说属于女高师毕业生打扮,戴的不是遮光眼镜,而是普通眼镜,穿着时髦的连衣裙。比起着意装扮的女子,她更显得朴实。前边那位女子一看就是姐姐。

不一会儿,两个女人似乎下了一番决心进入画廊。先来的女人动作麻利地摘掉遮光眼镜,小心翼翼折叠起来。她轻轻向我点头致意,随后立即将视线转向壁面,开始浏览展品。

为此,我稍感欣慰。今早有三位巴西女人,戴着遮光眼镜,草草看完我的画展匆匆离开了。我真想赶快追过去,先赔上买眼镜的钱,再把她们的眼镜摘下,当场摔在马路上。

两个女子一边久久地低声说着什么,一边一幅幅认真观赏我的绘画。其间,她们的声音传进我的耳鼓,是稍带些方言的日语。

“啊,太遗憾,这幅也卖掉啦!”

“这幅也卖啦。”

我注视着那位摘去遮光眼镜的女子,长着一副有损于水谷八重子[水谷八重子(Mizutani Yaeko,1905—1979),东京人,话剧女演员。主演过《妇系图》(泉镜花作)和《鹿鸣馆》(三岛由纪夫作)]的面孔,但并不意味着她长得不美。在国外一时看到这张扁平的面颜,反倒会激发起一些乡愁来呢。

女人们看完画展,又开始低声私语。那位将遮光眼镜拿在手里的女子,急急忙忙走到我身旁,问道:

“对不起,您就是桑原先生吧?”

“是的。”

“我在S报纸上看到过您的照片。节子,过来。这位是我朋友鸟取节子女士。她先生是巴西银行的职员。”

“那么,您呢?”

“我吗?”——女人不知是无心还是自豪地露出一副媚态,“细川……”

“细川小姐?”

“我叫细川伽罗奢[细川伽罗奢(Hosogawa Gratio,1563—1600),明智光秀女,细川忠兴妻。关原之战中,石田三成举兵之际,她拒绝作为人质进入大坂城而自杀]。”

一刹那,我被一种奇异的感觉打动了。我看到鸟取夫人捅了捅她,知道她是在开玩笑。

“是我的诨号。我呀,大家都这么叫。”

接着,她们就不住夸奖我的画作:什么“很有艺术性”,“真是太棒了”,“那夕阳的光彩令人吃惊”,“多么杰出的绘画”,“多么富于灵感”。

“真是完美无瑕。”

“真是激动人心。”

“那幅画,我太喜欢了,真想一口吃掉。”(开什么玩笑,她还想吞掉椰子林呢。)“多么令人精神振奋的画作啊!”“真是出乎意料得令人感叹!”我一时沐浴在这些丽词美句当中。一个将套话挂在嘴角的男人,常被当成傻瓜;但逢到女人,比起年龄更会损坏她的美丽。我腻烦地打断了她们的话,刚才抱有的一点儿兴趣,也云消雾散了。

“想要的画都卖掉啦!”

伽罗奢夫人叹了口气。依我看,她一开始就没打算要买。

随后,夫人(从年龄看,权且称夫人)问起买主中有没有日本人。她听说全都是白人,悲哀地皱着眉头,看看同伴。

“不出所料!”

莫名其妙的我,问她什么意思。

“日本人就是不行。”她昂然地说,“住在圣保罗周边的日本人有很多富豪,不过懂得艺术的日本人少之又少。稍微有点钱财的,都花在玩艺伎上了。有家名叫‘青柳’的店铺,听说过没有?包养一些流落天涯的日本人艺伎,非法捞取外快。他们肯在那些地方花钱,而不像白人,买游艇,或用在社交方面。只有日本人显得非常孤立。……对他们很不满意。”

细川伽罗奢煞有介事地叹息着。她的演讲结束了,心想这就要回去了吧。不想她又急忙悄声问:

“先生,S报社的人来过没有?”

她的眼睛已经瞧着画廊办公室,看到我否定的神情,她摇摇头。

“啊,太好啦。”

两个女子互相对望了一下。

鸟取夫人这回用一副优等生回答老师提问般的口吻说道:

“我们想尽办法想直接拜见先生,总是受到那帮人的干扰,几次都失败了。我们只想让先生看看圣保罗真正有趣的美好而高雅的一面,让您会见一些住在圣保罗的那些具有文化品位的日本人。为此,我同细川女士商量了个计划。光是由报社的人陪同实在没意思。(她的洞察力稍稍令我吃惊)那些报社尽是些下流人,先生要是把他们当成圣保罗的日本人,带着这样的印象回去,那我们就太可悲了。所以,您来这里,我们很想让您看到好的一面。……我对那帮子日本人很不满意,真正有知识的太少啦。”

“先生有时间吗?”

“今晚上怎么样?”

在她们的诱惑下,我不加思考地随口答道:

“今晚上不行,明天怎么样?”

“啊,太好啦!”——两个女人欢呼起来。平时,她们的举止看起来,很像日本国内贵妇的一番做派,但作为贵妇仅仅受到普通画家的一次招待,就那般天真地大叫。由此可知,平素对于文化的饥渴,居然使她们失去了应有的骄矜。看来,我就像是用进口的日本大米做成的饭团子。

“明晚七时好吗?鸟取夫妇和我到饭店去接您。您可对报社的人说您感冒了。拜托了,好吧,明晚七时,务必见面……”——就这样,她们回去了。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领事馆招待我吃了午饭,接着,便独自到多少有些了解的街道上散步,还看了电影。在圣保罗,即使是这样的盛夏季节,坐在电影院的一二等座席上,也要穿上衣和佩戴领带。而且,很少有带冷气设备的影院。选择有冷气的电影院才能进入,我对这里的熟悉程度让我已经可以作出这样的判断。

电影是美国武打片,色彩艳丽,如同看彩色广告。从黑暗中走到外边,炎阳劈头盖脸照射下来,仿佛感到袭来一阵剧烈的锣鼓声。

大街中心没有任何使人觉得具有地方风土的东西。包围在椰林里的高大的骑马石像附近,因有十多座新建的大楼林立各处,椰子生长不良,看起来十分细小,象征着对这条街上自然的反叛。

但是,抬头遥望二十层白色大楼的楼顶周围,天空令人目眩,整个建筑群看起来犹如在明光里左右动摇。奇妙的景观——这在北美很少见——当数众多的窗户里必然有人存在,他们将双肘支撑在窗棂上,有的俯瞰街道,有的茫然地望着云彩。

回到饭店,洗罢澡,只穿一件衬衫,靠在窗边乘凉。面对这扇窗户,有几座和饭店的楼层相同的高楼。这些大楼的四层或五层以下,都是出租的办事处,四五层以上好像是公寓。

定睛一看,经常会看到许多窗户都有人朝外探着脑袋,像摆在窗边的花盆,有金发,有栗发,也有黑发。将两只胳膊支撑在窗棂上,人人都是这一种姿势。虽然是这一番情景,但不像是路上闹出了大事件。俯视下方,和缓的石板路上停着两三辆崭新的汽车,花斑犬和红犬追逐嬉戏。小路上有人推着一车子青菜走过来,可以看到碧绿的菜叶和鲜黄的橘子。

透过公寓的窗口向外漫不经心眺望着的,有一位留着小胡子的泰然自若的男子,但更多的是妇女。她们不编织,也不读书。窗外就是她们的织物和书本。这些和现代建筑极不协调的“窗女”们的风景富有诗趣。这是她们与生俱来的殖民地风习。巴西女校虽然也教育学生:整日对着窗户眺望的习惯,不合乎礼仪,必须改掉;应该把这段时间用来专心做家务或看书学习。但她们一旦从学校毕业、结婚,几年之后,就一律铁了心似的变成了“窗女”。

我楼上一层有一扇斜向的窗户,窗口守着一位身穿高级花色服饰、身子肥硕的女人。或许她正被睡意缠绕,急急打了个哈欠,接着,高抬臂腕,放下百叶窗。就在她抬起肥白玉腕的瞬间,腋窝里一簇金毛倏忽一闪,犹如白昼擦着的火柴,猝然燃烧起来,随即又消失在垂下的窗帘内。

我也打起哈欠来,放下百叶窗,同时把其他窗户上的窗帘一起放下来了。在他们来迎接之前,我想睡个午觉。

我光着膀子钻进床铺。我一会儿瞧瞧黑暗的天花板;一会儿瞅瞅将窗帘分割成一道道白亮的平行线的午后的阳光。睡前,我在思索:

“细川伽罗奢说不定也是个‘窗女’。她的不满……对啦,尽管不知道对什么不满,那也是窗户教给她的吧?对于日本人来说,这是稍显高级的不满,所以她很想对别人炫耀一番……”

出乎意料的是,前来接我的是一辆吉普。为了不使我乍一看到时感到惊讶,节子的丈夫鸟取先生一走进大厅就忙不迭地向我道歉,据他说,眼下银行职员的月薪,能有一辆吉普已经到顶了。

这位年纪三十五六岁的先生,实在是个热心肠的好人,没等妻子发话,预先就替她说道:节子在学绘画,她想画出自己的风格,请务必给予指教。她虽然技术不精,倒是挺有才气。

他和妻子一样,戴着眼镜,中等个儿,不胖不瘦,有着一副孩子般红彤彤的面颊。看来,他忠实地信奉着妻子和朋友的文化主义。尽管如此,还是未能使那位苛刻的朋友细川伽罗奢感到满意,她断定鸟取先生是个坏丈夫,尽说他的坏话。说他只是醉心于居住在巴西的日本人低级的社交关系,很不理解夫人高尚的精神生活。我望着可怜的鸟取先生,听着这位伶牙俐齿的女人一个劲儿大讲人家的不好觉得有些不耐烦,不禁对鸟取更加同情起来。不过我历来主张,对于别人满意的事一概不加评论,至少鸟取先生没有什么不满的表情。

他们夫妇坐在驾驶前席,我和细川伽罗奢坐后席。掌灯时分,吉普开始驶向圣保罗大街。车厢褊狭,穿着晚礼服的伽罗奢夫人,周身散发着浓烈的香水味儿。这是一种带有过度甜香味儿的香水。

“现在几点钟[原文为日语片假名,表葡萄牙语发音]?”

开车后,伽罗奢用葡萄牙语问道。她随即陡然调转脑袋,向着我的手表压过来。结果,我不得不用力撑住她的肩膀。

“七点一刻过了[与上一句同,原文为日语片假名]。”

我用葡萄牙语回答她。

“哎呀,您的葡语不错嘛!节子,你听到先生说葡语了吗?”细川夫人高兴地叫道。

我们走进大街中心一家意大利餐馆,点了一份红烧辣味鳕鱼。这里是店内面向中庭的回廊,隔着一道道屏风,一摊摊儿客人一边谈笑一边吃喝。意大利侍者走来,表演一番他那熟练的动作。扣在盘子里的咖啡杯,他不需用手,只要砰地向上一颠就能翻转过来。接着,左手里的砂糖壶,只将盖子在半空里一转,然后用右手接住。他一面表演技艺,一面调好了咖啡。

“这样的地方来过没有?”节子夫人问。

“我经常去吃意大利菜。”我如实回答,“哎呀!”两个女人毫不掩饰地露出遗憾的表情。于是,她们开始商量,要领我去一家S报社一帮人绝对找不到的地方。

“到郊外的夜总会跳舞了吗?那里可是个highbrow[英语,有知识有教养的人]集中的场所啊。”

“还没去过。”

两个女人惊喜地叫喊起来。

“先生,不用说,您的舞一定跳得很棒。”

“稍稍会一点儿。”

“瞧,先生会跳舞,而S报社的没有一个人会跳舞。首先,没有愿意到那里去的女子,所以没有人陪同。”

上甜点的当儿,鸟取和我转为听众,伽罗奢和节子像说对口相声一般,大肆宣扬那种不满论,有时又加以敷衍,或一唱一和。她们都很慷慨,诅咒现状,相信自己正当的热情,两人都抱有强烈向上的野心。

即便在日本内地也不一样。我很熟悉这些热情的女人。作为男人,我们对于一个男性钢琴艺术家如何伟大,一个男性政治家如何取得成功,大都不予置理;但有些女人仅仅出于同是女人这一理由,极力拥护和推动女人们走向社会。法国一位女性作家说得对,她说:现代社会,男性统领着男人和人这两个领域;而女性仅仅占有女人这一领域。

伽罗奢和节子则稍有不同,她们生在日本,虽说属于所谓移民一代,但却具有不同于移民一代的见解;同时又保持一定的矜持,有别于完全转化为巴西人的移民二代。她们在追寻她们自身堪称“一代半”的存在的理由。她们具有知识职业的父母,早在移民大潮获得成功之后来到这块土地定居下来,父母们告诉她们,存在的理由只因为是知识阶级。即使到了这里,知识阶级也能发现空虚的不满和绝望。而且,她们在这块保留着成功幻影的土地上,始终受到致富和教养一致的幸福的理想的鞭策。

做个沙龙的女主人,似乎是细川夫人终生的梦想。日本内地颓废的贵妇人,比起艺术家来,更崇拜拳击选手;然而,健康的女人们,鄙视野性,断然崇拜艺术家。文化,不仅为生活增彩,并且也为生活提供便利。在定居的日本人之间,“洗练”并非“衰弱”的同义词。

文化,为快适的生活作贡献。这类话题,在我总觉得有些说不出口。她们之所以鄙视来自移民的钱财,是因为她们不懂得文化生活,因而也就不懂得使生活更加舒适的方法。这里,我无暇论及文明和文化这两种概念的比较,但她们的主张以及她们的不满之中,饱含着一种利己的信徒般的不满,这就是:她们一边信奉文化;一边又无法充分享受彼此共同发挥的效用。

饭后,我们的吉普驶向郊外。餐桌上喝下的葡萄酒,经吉普的一番狂颠,更加发挥出后劲儿,我也兴高采烈地神侃起来。

我说玩笑话时,细川伽罗奢夫人总是一副咧着嘴微笑的样子。车子剧烈颠簸起来,她依旧带着微笑的神情,用力抓住我的膀子。

乘在吉普上跑了四五十分钟,到达“巴姆布”夜总会。现在,我已经无法准确记住这个地名,摊开地图寻找,也很难清楚地指出方位来。只记得这地方位于夜间田园的中央,面对宽阔的停车场。这是一家用竹子建成的有趣的夜总会,乍看起来就像俯伏着的土著人村落。帕乌利斯塔(圣保罗市民)能到这里来跳舞,似乎都觉得是一次意气风发的游乐。

建筑内部的构造是由同心圆一层层组合而成。穿过热带植物茂密的前庭,自黑暗的入口进入竹廊下转了一圈儿,俄而听到乐声大作。这音乐是疯狂的桑巴。

“从今晚开始,每晚都要演奏狂欢节的曲子。”

细川夫人以解说员的口气微笑着说。

我们在一角的座席上落座。场内非常闷热,到处充塞着狂躁的音乐,使人喘不出气来。年轻的男女宾客,几乎都是一身时髦的装扮,只穿着汗衫和短裤跳舞。舞姿欢快而富于急速的变化。一旦跳起来,立即汗流浃背。那闪亮的汗光,即使在场内晦暗的灯影里也能看见。黑人乐团的演奏十分精湛,演奏时他们的手或敲打锣鼓,或摇动响葫芦[原文为日语片假名表示的西班牙语maracas的发音。maracas,南美的一种打击乐乐器,将干燥的种子装进晒干的葫芦,演奏时用手摇动而发声],宛似进入忘我之境。音乐和音乐之间,没有一刻休止,有时候响起静谧的圆舞曲,这就意味着进入休息。乐团换班之际,音乐也立时奏起,不像日本夜总会那样中断好长时间。

我们已经不再交谈。因被音乐妨碍着,要是大声谈话,一定弄得很疲惫。

“怎么样,感觉如何?”

细川夫人问,我回答说很好。三个人互相望了望,甚是高兴。

三人当中,我清晰地认识到细川伽罗奢的感情最强烈。鸟取夫妇似乎被久住的伽罗奢的个性所吸引,抱有种种不合时宜的思想,做着种种不合时宜的美梦。鸟取节子的举止和言谈,显然带着模仿的痕迹。对于节子来说,伽罗奢也许是个完美的典型。然而很可悲,在我看来,伽罗奢也是日本内地某种女人们的拙劣的仿制品。

我的邻座正是这位伽罗奢,因而,我半醉半醒,帮她将椅子稍稍靠近些,随即摆起龙门阵来。

“到了这里还不坦白吗?到底有没有丈夫……首先,细川伽罗奢这个带有佛教气味儿的诨号,就叫我无法认可。”

“但是挺神秘的吧。我是个谜一般的女子。”

她展开小小的日本扇子遮住嘴巴。不能令人心醉的女子也不会有什么秘密,如果有意伪装神秘而使人着迷,那就不能不说是颠倒了原因和结果。然而,伽罗奢那副沉着冷静的样子,一种恐惧不安的灵魂,透过重叠影像映现出来,倒是多少给了我一些刺激。

我们站起身到舞场一角去跳舞。舞场周围的设计,仿佛令人感到身子处于热带密林之中。真的香蕉树结着真的香蕉。灯光昏暗,打击乐连续的敲击震耳欲聋。其间,传来黑色乐人敲打节拍的响声。所有这些,都唤起了一种原始、黑暗而充满哀愁的感动,不由分说,使得我们的肉体乱舞起来。

不过,我多少有些跳舞的天才,这一点你们也是承认的。一旦抱在一起跳起来,女人就以一副生硬的口气说:“哎呀,先生,您跳得不错嘛!”凭我的手感,女人的身子比我想象的更加僵直。跳着跳着,手心渗出汗来,双方的身体像蒸笼一般,随着一阵激烈的动作,耳根旁呼哧呼哧吹来女人灼热的气息,那气味儿也变成了奇妙的混合体。女人们香水味儿、嬉戏着从背后用喷雾器喷射的乙醚的气味儿(喷洒在皮肤上,会带来特殊的快感)、汗臭、酒精味儿,还有巴西人那种过剩的体臭……所有这些都浑然一体地迫近了。

“马上就要演奏狂欢节的音乐了。先生看到过里约真正的狂欢节吧?”

女人问。

“据说里约的狂欢节在世界上首屈一指。”

“是的,非常热闹。我也是好多年以前到里约看过的。”

“你一定要来。”我热情地邀请她。

“您是说我可以去?”

“你不会拒绝我吧?”

“先生住在哪家饭店?”

“塞拉道尔饭店。”

“……是吗,那好,我或许和丈夫一同去看您。”

我一时有些惊讶,而且,感到自己这种惊讶的心情颇为奇妙。女人紧紧握住我的腕子,我正要把脸转过去,那里正有一张樱唇等着,于是两人接了吻。

我们尽情地跳舞,狂饮,深夜两点才离开那里。鸟取夫妇始终友好地跳舞,不晓得有没有注意到我们的接吻。不过,他们也并未表现出那种精心设计的对什么都一无所知的做作表情来。

走到门外,头上是一片广阔、美丽的星空。鸟取先生在发动吉普的一段时间里,我顺着细川伽罗奢指着天空解说的手指,寻找南十字星。

“看不见嘛。”

已经混得很熟的她,用一副随便的口气说道。

“不会看不见的,那可是很亮很亮的四颗星啊!”

无知的我,本以为南十字星是由好多星星联结成十字架形状呢,原来是四颗星星两两连线,互相交叉组成十字。这样一来,很快就找到了星的位置。

“唉呀,第一次看到。”

两个女人快活地齐声说道:

“嗨,您不是在巴西待了近两个月了吗?”

她们送我到饭店,洗了澡,消除了跳舞的疲劳,很快入睡了。

翌日早晨,住在里约热内卢的野村先生打来电报,于是我将计划提前,匆匆前往里约。野村是东京一家大报的特派员,他结束阿根廷之行,决定在里约同我会合。乘飞机去里约,需要两个小时。

S报社一位身材魁伟的年轻记者,前来为我打点行装,我随即向他提到了细川伽罗奢。

“啊,她呀,最近和巴西丈夫分手了,是个非常傲慢的女子。”这位记者随便聊着,“睡她一次也无妨,先生,怎么样?先生,实话告诉您,她的床上功夫不一般啊!”

“那女人是干什么的?”

“电台主持人。儿童节目,给孩子们讲故事听。她用葡语讲解童话,真是绝了。”

神秘冰释了。我打电话向鸟取先生告别,乘飞机离开圣保罗。

“那么,那女人到里约来了没有?”

我们中间的一个,强忍住哈欠问道。桑原纯从容不迫,他开始清扫烟斗,对着台灯透视着烟斗柄,说道:

“来了。”

她只一个人来,我本打算在饭店大厅会面,可她径直走进了我的房间。她的话丝毫没有涉及情色,而是滔滔不绝地讲了狂欢节的事。那天,我很困,因为头天晚上回来得很迟,再加上半夜里街上的狂躁声透过七楼窗户传进来,搅乱了我的清梦。

女人见我没有多大反应,于是目光里带着怒气,说临时有事要出去一下,叫我稍候一会儿。我知道她没什么要紧事儿,似乎是无意中巧布疑阵、引人上钩的本能,驱使这位童话播音员玩弄的种种手段。

我照例想午睡,但又不知道她何时又来敲门,于是便去六楼野村先生的房间,打算在那里睡午觉。

约莫一小时过后,不知她是怎么嗅到的,居然来敲野村先生的门了。野村还以为是饭店员工,没想到是一位陌生的日本女子站到了面前,这使他吓了一跳。

“桑原先生在这里吗?”

我只得出去应付了。

“您为何躲到这儿来了?”

“我没有躲呀。”

“干脆承认是躲又能怎么样?”

通常,这不是一般关系的男女之间的对话,我没有受她责难的义务或权利。

“您太过分了,哪里像个绅士的作为呀?”

野村百般打圆场,好容易停止了。因为我不想解释,便催促女人到外面去,一边在长廊散步,一边交谈:

“我呀,受到这样的侮辱,还是头一遭呢。”

“我没有什么恶意,你千万别这么说,只要能赎罪,叫我干什么都成。”

“那好吧,明天我们一起去跳舞,明天早上八点我来叫您。”

“八点太早了。”

“可我只有八点才有空儿。”

我正要发火,想到自己这把年纪,还是忍住了。

“我们到那边喝点儿茶什么的吧。”

“不,我现在不想喝。”

好不容易等来的狂欢节,被这个女人带进来的人工的神秘给全毁了。第二天早晨,我一直傻等到九点她都没来。当我一个人喜不自胜正要离开饭店时,在门口被她抓住了。

……长话短说,当晚,我在舞会上喝得烂醉,深夜被女人扶持着回到自己房间,迷迷糊糊的当儿,该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也向你们传达一下狂欢节彻夜的噪音,怎么样?三天三夜,里约全市陷入了狂乱状态。从饭店下面,越过公园的林木,到海滩,半夜里众多的乐队在前进。化妆猫、印度人、时髦的西部剧、克娄巴特拉七世[古埃及托勒密王朝末代女王]、希腊女神、脏污的阿波罗、熊、狐狸,以及穿着各种颜色衬衫的疯狂的男女,一边唱歌,一边手拉手跳跃着前进。打击乐和铜号的鸣响,大合唱和嚎叫声,弄得你不管钻进什么样的密室都无法安眠。椰子树从树干到树干,行道树从树梢到树梢,挂满了微型电灯,始终大幅度地摇荡不止。欢笑声、啼哭声,以及近似悲鸣的响声,同歌声混淆一处。那可怕的音响听起来似乎要冲破玻璃,刚一想到这里,桑巴的大合唱又像波涛般涌来,吞没了那种音响。

饭店没有冷气设备,我的七楼卧室的窗户大敞着。音乐和欢叫狂飙般无情地侵袭着房间,床上时时被不知在哪里燃烧的镁光灯的闪光所照亮。

然而,我们的行为,实际上是两个日本人肉体所演示的可耻的秘戏,实在不合乎热带这种激烈而狂乱的音乐。这位有着巴西丈夫的女子,即便表示了纯熟而猛烈的热情,反而使我感到落寞和空虚。在外国,日本人男女表达的热情中,总有一种不同于乡愁的异样的酸楚。她那颀长的肉体,总使人联想起同外国女人交欢时所不曾想到的妻子的肉体,令我提不起兴致。如果这种感情就是女人所津津乐道的贞节,那么所谓贞节,似乎就是带有某种不安的极不协调的感觉。

……第二天一早,我和女人裹着睡衣,凭窗眺望着清晨一时变得闲散的柏油马路。街道确乎沉浸在短暂的睡眠中。汽车、电车很少通过,纸屑散乱,但仍有几组不知疲倦的人们,在乐队的前导下,一边跳舞,一边打大街上走过去。他们步伐不整齐,歌声也显得稀稀落落。

远方,瓜纳巴拉湾一派灿然。

女人已经在昨天耗尽了精力,低着头,眉眼含愁。我将手搭在她那只穿一件长衬裙的玉肩之上,摇了摇,问道:

“怎么样?”

女人取出怀里的小梳子,神经质地刮了刮鬓角,说:

“我呀……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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