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我待在伊豆半岛南端下田的时候,经常顺着城山地岬尖端的人行道散步,这条小路距离我下榻的旅馆不很远。我到那里的第一天,曾经穿过地岬西侧,顶着毒花花的夕阳,颇有兴致地观赏了各处的海湾。那些小海湾,每当转过一个角度,就会出现一种不同的景象。

海湾越是接近地岬尖端,越是裸露一片片荒滩。巨大的岩石被腐蚀,乱糟糟相互叠在一起,仿佛遭到巨大破坏的遗迹。当我到达通往地岬尖端茜岛的茜桥跟前时,顶头遇上一股强劲的东风。

我过了桥走向茜岛。酷热的太阳越发炙烤着我的脊背。

茜岛是个荒无人烟的小岛。高大的松树枝柯交错,斜阳将相邻一棵松树的树影清晰地映在这片松林的树干上。

登上斜坡,坡顶有两棵大松树,伸展着闪电形的枝条,分离左右,构成一道大门,远方又是一片广袤的蓝天。再向前走,有一座穿过岩壁的洞门,钻过洞门,道路就断绝了。岩层上方微微传来爪音,一群海燕鸣啭着飞向高空,向岛的南端飞去了。这里直接面对太平洋。

我背倚岩石,向各处眺望。夕暮包裹着荒寒的海滩,大海像梦幻一般光辉耀眼。

举首仰望,我的背后耸峙着茜岛南端的断崖,顶端生长着繁茂的松林。岩石攒聚,不一会儿接近峰顶,这一带才开始允许青草发芽,并向上方徐徐蔓延,渐次被浓绿覆盖。草丛下可以看到小黄花,以及灌木丛中点点朱红的果实。我猜,那或许是夏茱萸吧?

峰顶长满寻常的草木,而山脚到山腹却是一片裸露的岩石,看起来像暗红的肌肉,两者形成鲜明的对照。其中,有一方是乔装打扮,这一方正在向另一方转化。而今,仿佛将转化未成的姿影原样呈现了出来。

我将视线转向脚下,那里赤红的岩层之间,有一条小河似的水渠,阻隔着我走向尖端的荒滩。那条水渠通过左右两座低低的岩洞流向大海,因而,水面总是随着波涛的来去晃动不止。两侧粗大的岩肌表面,瀑布下泻,水流俄而坠入深潭,俄而奔腾上升,波涛翻滚,水花四溅,银白的泡沫溢满整个水渠。这种大幅度的变化,看上去显得不安而又可怖,那渠水就像做着深呼吸而膨胀起来的异样的生物。正当怀疑将要膨胀到怎样的程度时,又急剧萎缩下来,干涸地露出水底。

看着看着,我被一种莫名的不安所掳获,渠水黝黑,在粗大的岩石之间不住晃动,阴森可怖。遥望海面,闪亮的水光拯救了我的不安。

海风和煦地扑打着我的面颊,行驶在洋面上的货轮左舷,在夕阳的照射下,发出炫目的银白的光芒。海洋上空夏云的形状散开来,变得朦胧了,染成一片玫瑰黄。

……差十分不到五点。

我原路返回。钻过刚才那个洞门,顺着闪电形松树枝下的道路走下来。我的脸孔正对着夕阳,路上的石子光影模糊,道旁的深草伸展着无数金色的曲线,低垂的草颈一派金黄。交叉的树干之间,荒滩浮现着一片银白。

我渡过茜桥回到地岬,若从那里沿来时的路走过去,可以径直回旅馆。看看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我便朝相反方向走去。刚一迈步,我就不由自主沉浸在那则奇妙的故事之中了。

我沿着地岬的道路向东走,探寻攀登城山公园的近道。城山就在前边,但却没有看到通往公园的路标。

我向对面走来的一对男女问路,那男的说他不是本地人,不知道。

海边的山崖上搭建着一间小屋,黑暗的草席地上坐着一位织网的老人。他的脸和身子被太阳晒黑了,黑暗中只有头上盘着的白毛巾最显眼。他似乎听到了我的问话,小屋里传来破锣般的嗓音,招呼道:

“公园吗?那个采石场旁边立着一块木牌,从那里向上去就是近道。路很窄,不好走。”

“是吗?”我顺势反问,“这么说,月澹庄就在那里喽?”

没有应声。我想,老人一定是嫌麻烦,才不肯回答我的问题吧。接着我便道了声谢,迈开脚步。

老人走出小屋门,叫住了我。本以为他不愿作答,其实是想出来追我,动作有些迟缓罢了。我停下脚步,凝视着老人露出来的全身的姿影。

老人光身套着一件短褂,脸孔简直像用斧凿雕成的能面[古典能乐剧演员戴的假面具],单纯的眉眼和鼻梁上,镌刻着深深的皱纹,在短短的白发下闪耀着黑檀般的光泽。看起来,可以着实感到一种兽性。老人的那张脸并不显得阴冷可怕,但那种无表情而过于单纯的面孔,却使人联想起野兽幽暗的灵魂。

“你问月澹庄吗?”

老人喊住我问。

“是的。”

“这三十年来,从未有人问起过月澹庄,你年纪轻轻,怎么知道的呢?”

我调转脚步走到老人跟前。

“只知道名字。我读过这样的故事:明治时代的元勋大泽照久[作者假设的历史人物],于城山之麓营建月澹庄别墅。我喜欢这个名字,就记住了。我想,若有时机到下田来,一定看看那儿。可是观光书里没有介绍。月澹庄这个名称,无疑出自唐吴子华[吴融(850—903),字子华,越州山阴(浙江绍兴)人。其七言绝句《凉思》:“松间小槛接波平,月澹烟沉暑气清。半夜水禽栖不定,绿荷风动露珠倾。”]的七言绝句:‘月澹烟沉暑气清。’用来命名夏天的别墅,太合适不过了。我对这方面略有研究……”

纵然面对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也不应降低水准与之对话,这是我待人接物的准则。虽然每每为别人所厌恶,但我坚信自己这个准则是正确的。这样做,反而容易使对方袒露襟怀,从中获得意想不到的共同知识,令人欢欣鼓舞。

事实上,老人听到我引用古诗,立即有了回应。

“是的,我也是这么听说的。

‘月澹烟沉暑气清。’

不错,确实如此。”

他改变了语调,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似乎露出了笑意,进一步说:

“好几十年了,再没遇到过提起这件事的人。月澹庄焚毁后,可不是嘛,算起来已经四十年啦。”

“这我倒是不知道,月澹庄早在四十年前就烧毁了吗?”

“是的,瞧,那片采石场,就是月澹庄的所在地啊。”

老人再次指着刚才告诉过我通往公园的道路那边。那里的山麓只有一处白色岩石的露床,简陋的小屋兀立崖头,不见一个人影。一个个红点儿散在草丛里,似乎是在茜岛见过的同一种夏茱萸。

我望着空无一物的空间,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对月澹庄越来越执著了。这里只不过是明治政治史的一出小戏,大泽照久侯爵,于当时交通尚不便利的这个地方建造别墅,从东京乘船到下田港,来这里度过避人眼目的休假,写下了《月澹庄日记》这本关于明治政界的回忆录。这要是一本典型的散文体回忆录就好了,可是侯爵却采用日记体裁,夹杂着对于下田风光的描述,留下一册充满伪风流的记录。

这座四十年前被焚毁的别墅遗址,没有留下任何往昔的记忆,对此我丝毫不感到奇怪。不仅如此,我甚至怀疑是否真有过这样一座别墅。如今,它已从人们的心目中消失,仅仅存续于我和老人的头脑里。梦幻般烟消云散的月澹庄,大致和地上的权力走着相同的道路。

老人叫我等他一下,说着便回到小屋。其间,海湾的影像越发细密,夕阳也迅速倾斜下去。眺望前方,面对地岬西侧的茜岛的一角,依然处在炎阳的光芒之中。

老人换上一身短腰窄袖的裤褂,趿着草鞋回来了。这样一来,他显得年轻了十多岁,步履也变得稳健了。

老人一面叫我等他,一面又头也不回地迈动着脚步。当我知道他自愿为我充当向导时,我俩已经站在采石场月澹庄宅邸的旧迹上了。堆积的石料显露出洁白耀眼的断面,四周的杂草覆盖着白色的岩石粉末。

从这里望去,小小海湾的右方,耸立着茜岛的背部,左边的山峦遮挡着港口杂沓的景象。这里只能看到洋面上往来的船只,由此可知,当别墅将广阔的宅邸选址于这块地方时,早已把大海一无瑕疵的景观据为己有了。

“那里有座大门。”

老人指着临海的斜面说。

“从那里沿着石阶可以登上来。这里有座大门,你站着的那地方有座栅栏门,这一带构成一所漂亮的庭院。少奶奶初来这里时,十分赞叹这所优美的庭院。”

“少奶奶是什么人呢?”

“就是第二代侯爵的夫人啊。”

老人不耐烦地撂下这句话,突然,一个人独自陷入深深的回想之中。仿佛面前有人猝然掉进深井内,几乎来不及伸手援救,只得呆呆眼望着一般。我发现,老人的表情里所出现的无动于衷,实际上是因为他把感情生活的大部分化为一点古老的记忆了。

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从身边的草丛里掐下一些夏茱萸的果实,没有放进嘴里,而是满心惆怅地用手揉搓着,不一会儿,就弄得整个手掌全红了。

接着,老人讲述起来。

“那位少奶奶,乘坐舆辇进入第二代宫殿下家门时,两人相偕来到月澹庄,夫人美若天仙。那是大正十三年[公元1924年]夏天的事……”

“请等一等。”我打断他的话,“您来这里时,为何要重新换衣服呢?我觉得其中必有缘故……”

“我每次到这里来都要换衣服。因为这里原是那位美丽的少奶奶,在园里采花、摘茱萸果实、带女仆散步的地方。”

老人说。

以下是老人主动告诉我的事。

看来这些事老人未曾对任何一个过路人谈起过,眼下他竟然对我这个素昧平生的人讲述了这些秘密往事。或许我无意中的提问,触发了他内心深处的某些感受吧?月澹庄这个名字,在完全遗忘三十年之后,一个偶然的机缘,从我的嘴里再次被提起,于是突然之间,唤醒了他长年沉睡的记忆。

老人朦胧地记得,他幼小时候见过的那位初代侯爵的样子。他当时只是站在远处,怯生生看到一位表情严肃、身材瘦小的老头儿。眼下,我不再叫他老人,干脆叫他的名字胜造好了。胜造之所以能接触月澹庄的生活,是因为他当时是夏天侯爵家正房大少爷的玩友。大少爷名叫照茂,比胜造大一岁。

照茂从孩童时代起,对一切事情从不插手。父亲照久出身下级武士,以初代侯爵的名分跻身于显贵之列,过着类似大名华族[明治维新后,位列于华族中的江户时代的大名]的生活。儿子照茂的全部精力都被乃父剥夺,只是充当父亲为实现自己儿时梦想的一个替身罢了。他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当他袖手旁观的时候,万事都随心所欲地顺利进展着。

当初,孩提时代的胜造,并不觉得那时照茂活得称心如意,不过他逐渐习惯了,只好忠实地扮演着自己的脚色。不知不觉间,照茂也就没有什么不快了。

不仅如此,胜造等来了照茂光临的次年夏天。月澹庄每到换季时节,便由胜造的父亲担任管理职务。这位父亲虽说对诸事非常用心,但他本是一名渔夫,不懂得庭院树木的修剪技艺,于是胜造便常来帮忙。他喜欢在庭院里散步,总爱将殿下的庭园当作自家庭园看待。夏天,他即使作为照茂的伙伴进入庭园玩耍,但凡殿下目之所及之处,他都觉得挺难为情。

在胜造眼里,照茂是个古怪的孩子。比如钓蜻蜓时,他自己决不肯钓,而是让胜造钓,他只是观看。那有什么意思呢?胜造心想。但他很清楚,照茂虽说毫无表情,只顾细大不捐地凝神注视,其实他内心里感到非常快活。

照茂言语无多,动作也不灵活,但双眼莹润、硕大,胜造觉得,一旦被他盯上就招架不住。然而,照茂从来没有将捕获的蜻蜓拔掉翅膀。他体力纤弱,对付不了乡间那些强健的孩子,但他从来不借助欺凌动物以弥补自己的不足。他只是静静地观看,自得其乐。行为,必然令人从命。

他的眼睛着实清炯而阴冷,胜造认为那就是一副高级镜片。他那双凝睇而视的愉快而无害的眼睛,即使在第一代侯爵已薨、照茂渐渐成人而继之掌管全家以后,也没有改变。少年时代的照茂,曾经同胜造一块儿钓鱼,那也和钓蜻蜓一样,他自己从不热心于钓鱼。胜造看不下去了,拿起鱼竿,动作灵巧地钓到了鱼。很显然,对于照茂来说,观看就是一种无上的快乐。

整个夏天都不见照茂怎么读书,但学习成绩十分优秀。胜造听说后对他很尊敬,但当胜造被求知欲所驱使,向他提出疑问时,他总是笑而不答。胜造明白,他不愿意回答自己的提问。

他的目光依然如故,没有感动,充满水一般淡淡的喜悦,投向欲使人要做的事情上。这似乎使人联想起孔子,中国圣人的目光不就是如此吗?细而长,稍稍有些凸出,镶嵌于高挺而冷峻的鼻梁两侧,犹如两只水晶球,蕴含着智慧的喜悦,放散着闲静的光亮。

……老人的话还在继续。

单说他那眼睛,胜造就很难准确把握照茂成长的轨迹。不过,胜造因为同照茂几乎是同代人一起长大,所以几个夏天过去,照茂成人后告诉他自己已经结婚,胜造听了甚感惊奇。这也难怪,对于胜造的人生来说,结婚是颇为遥远的事情。

到了夏天,新婚夫妇来到月澹庄,在那里新夫人初次被介绍给了胜造。抬头一看,她是个美得令人生畏的巧娇娘。

这对年轻夫妇,看起来互敬互爱。胜造除了为他们划船游玩,再没有别的任务了。

胜造从不敢正面直视着少奶奶,不仅因为她的美貌,还因为他对婚前的照茂了解得太多,他害怕夫人知道后对他发问。

那年夏天的某个傍晚,照茂照例一个人抱着速写本出了家门。结婚后,他有了新的爱好,当时最大的雅趣之一,就是怀揣速写本出外写生。鉴于初学绘画,技术不精,他既不要妻子陪伴,也不想叫胜造看到。照茂开始找到适合于自己的这一闲静的“视觉”兴趣,使得胜造为他高兴。

照茂出门写生的那天晚上,正是他们夫妇来月澹庄十天之后光景。胜造从海上归来,正巧看到少奶奶站在大门口。

“是的,她站的正是我要落座的地方,没错。”胜造说。她身披晚霞,面对大海,伫立于门前的石阶之上。

月澹庄耸峙于她的背后,屋脊在残阳里生辉,仿佛在暗暗夸耀着历代生活的威严。因为这是厌恶人世的大泽侯爵所建的房舍,虽说依然保留明治时代矫饰的气势,但早已不是一座宏伟壮丽的宅邸了。然而,上一辈健在时期,这里是下田最受敬畏的豪宅,但有走过门前者,一律放轻脚步,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就是有这样一份威严。

那玄关屋脊上雅致的洲浜瓦[带有弧形外缘的瓦],堂屋上众多的入母屋屋脊[上部呈“人”字形,下部向四方展开的屋顶],借景于海面及茜岛的庭院,园中遵照正规山水种植的一簇卫矛、夕阳树和寂然木,还有面向洋式建筑的跨院中的各种繁盛的花草……那位少奶奶以月澹庄所有一切构成的整体姿态为背景,罕见地无一人陪伴,孑然自立。

此时的月澹庄,看样子不像是悲剧即将来临的宅邸。到了照茂这一代之后,这座别墅得以恢复年轻的朝气,居宅内时时有笑声传出来。照茂也有改建的打算,这里或许可能出现一座地道的西洋馆舍。上一代那种象征令人窒息的厌人癖的宅邸,尚未等到改建,内部已经充满明朗的青春气息,出现了脱胎换骨的前兆。胜造尽管不能像幼年时代那样,失去了接近照茂的机会,却也免受这座宅邸的重压,自今年夏开始,感觉到月澹庄本身更加容易亲近了。

不用说,他还没有直接对话的机会,这都因为一个美艳的照茂夫人出现的结果。胜造还清晰地记得夫人斜阳下那一身鲜艳瑰丽的洋装。那是当时看起来也是颇带古风的洋装,细软的打着许多襞褶的白布裙子,带有绣花高领的白色上衫。夫人头上那副夜宴发型[将头发向上绞起,于两侧绕成圆环,再于脑后盘成一个大发髻],任其海风狂吹,也不会有一丝的紊乱。

“胜造君。”

夫人喊住向她致意的胜造。

“你总是那么急匆匆的样子,早晚也和我说说话儿呀,殿下老提到你是他幼年时代的朋友哩。”

“是的。”

听到这些话,胜造出汗了,他擦了擦额头。他想起夏天的时候,自己无所顾忌地光着膀子在外头走动,可是最近以来,哪怕是短暂的外出,他也要换上洁净的衣履,随时等待着夫人像今天这样伫立门前。

“胜造君,有件事一直想问你,我来到这里之后,不知为何……”夫人稍微顿了一下,“总觉得被人监视一般。我对殿下也说了,他只是笑,不肯回答我。”

胜造心里不由一惊。他不知夫人打算问他些什么。虽说被人监视,但仅就胜造所知道的,一直盯着她的,只有照茂那双不太转动的眼睛。那一瞬间,胜造的心中便升起一种怀疑,他觉得夫人用这种猜谜般的语言,实际上是指婚后一直盯着自己不放的丈夫的眼睛,不是吗?

胜造的内心一时麻痹了,夫人的身子如此被丈夫紧盯着,本来是夫妇间当然的事,但对于胜造来说,使得他泛起一种百感交集般的想象,这想象同时夹杂着恐怖。这恐怖盘绕在照茂结婚前那个夏天发生的一件小事上。当时照茂简短而冷酷的命令,以及当时所进行的一系列下流而令人败兴的可憎的行为,还有当时所一眼瞥见的照茂那副不曾转动的眼瞳,再加上当时周围茱萸的艳红的果实……

当时照茂的眼睛,要是明显表现出轻蔑的喜悦,他会更觉得放心一些;可是那双眼睛却虚幻地睁开着,吸收着眼前的事象……正如灰白的吸水纸,只顾一个劲儿无限地吸取。

在那双眼睛前的夫人光着身子,是不是比起爱抚更倾向盯着她看的那双眼睛让这位新娘子的内心发生长久的颤栗呢?想到这里,年轻的胜造顿时感到颤栗起来。

然而,夫人所说的似乎不是这种意思。

“我到院内采摘花朵时,周围没有一个人,可我总觉得有一双眼睛透过篱笆墙一直瞅着我。我好几次叫女仆来,女仆出门去看,立即吧嗒吧嗒地响起一阵草鞋的声音,渐去渐远了。”

“那是不是女的?”

“你感觉到了吗?”

“不……啊,我只是有这种想法。”

夫人不满地闭上了嘴,胜造又出汗了。沉默了好一阵,夫人不再问什么,胜造终于开口了。

“这村子有一位傻姑娘,名叫君江。她并不危害人,只是随处游荡,孩子们向她扔石子,但她一点儿也不发怒。说不定,也许就是那丫头吧?”

“呀,好可怕啊。”

夫人轻蹙双眉,那副表情反而越发显得她是一位高贵的美人。她的不安留在眉宇间,宛若朝雾笼罩着山谷。

“殿下知道那个女子吗?”

于是,胜造亲自做了巧妙的回答。

“是的,我想是知道的。不过,他或许怕夫人受到惊吓,所以一直瞒着您吧?因此,请您不要说是从我这儿听到的。如果窥视的人确实是君江,我照看着点儿,不许她靠近这座宅邸就是了。”

“好的……谢谢。”

夫人柔声地说。接着,又叮问一句:

“那姑娘不会害人吧?”

“嗯,绝不会害人。”

胜造满怀确信地回答。

夫人好一阵子将眼睛转向海面,丈夫去写生的茜岛,承受着地岬西侧照射过来的斜阳,她凝望闪耀着橙黄色的一角。海潮涌上来的海藻,整日被阳光晒热了,开始腐烂,飘散着浓烈的气息。夫人转身消失在月澹庄门内。

说到这儿,胜造非常笨拙地跳到了别的话题,一下子谈起月澹庄失火的那一天。

月澹庄被烧是刚才提到的那件事翌年的晚秋。我闹不明白,他为何如此迫不及待地转向月澹庄焚毁的话题。

无人居住的别墅被大火包围的原因,大多取决于擅自闯入的坏人放火这种外来的偶发因素。胜造不知道月澹庄的火是打哪里来的。此后,他接受警察的调查,并未确认胜造有放火的动机。

胜造的父亲已经死去,责任全部推到这位别墅管理者的肩上了。然而,照茂夫人从东京寄来一封言辞恳切的信,信中写道:她认为别墅焚毁是上天恩赐,趁此机会可将月澹庄地皮捐献给下田町,因此,胜造没有必要承担任何责任,等等。口气温和,像直接对话一般,一条条写得很详细。胜造将信笺捂在脸上哭了。他哭的原因不在于前面读过的文字,而在于最后一句话:“我再也不会去下田了。”

月澹庄深夜的火灾,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作为人们的话题被反复提起。当夜,人们看到月亮格外明丽,十分惊奇,接着,海湾一片通红,这时,大家才为月澹庄遭火焚而深感震惊。

那场大火燃烧得多么沉静啊!犹如点着一只萤笼。这座宅第古老的木结构,沉静地委身于火焰之中。火势到处蔓延,堂屋、洋馆和厢房,一时被大火包围。黑夜间,海湾的水面上,也清晰地辉映着海浪的起伏。火焰较之城山山峰更加秀丽,火星纷纷落在大海的水面上。

我听到这里,产生了一个疑问,照茂为何不亲自写信安慰幼年的朋友,而由夫人直接书写呢?当时,高贵的夫人做这样的事,是个简直无法想象的异例。关于胜造同夫人之间的关系,我怀疑他有故意瞒着我的地方。或者说,胜造不厌其烦地向我讲述这些事件,企图证明他和夫人没有任何瓜葛,不是吗?

可是,胜造的回答非常简单。

“死人是不能写信的,照茂先生他已经过世了。”

“他是什么时候过世的呢?”

“发生火灾前一年的夏天。”

“若是夏天,也就是在这里,在月澹庄死去的喽?”

“是的。”

“这么说……夫人……夫人是在发生火灾那年的夏天,独自一人来这里的,是吗?”

“是的。做了寡妇之后,因为没有孩子,只好一个人来这里。我不知道她为何还来这里,或许……”

“或许什么?”

“不,一定是为了回味同丈夫一块生活的日子,以寄托缅怀之思吧?那是一个很寂寞的夏天。夫人总是一个人,闷声不响地待在屋子里。”

“就是说,夫人回到东京,过了好几个月之后,月澹庄才发生火灾。”

“是的,没错。”

然而,老人说到这里,缄口不语了。

我不知道,究竟花了多长时间,才又等到老人重新开口。

海面已经笼罩暮色,晚霞的余晖也已消失,黄昏的天空留下少许蓝色,远方的茜岛变成一团黑影儿,下田港开出的轮船掌灯了。

只有我们坐着的那片岩石泛着白色。我无目的地将手伸向昏暗的草丛,手指屡屡触摸着茱萸的果实,我摘掉一些放在掌心里。艳红的果实失去了光亮,在手里显得黑乎乎的。

老人要跟我说些什么,我已经预先知道一些了。然而他最不愿说的事,也可能就是下面的话题。

我只有耐心等待。海港上空纵然被山峦阻隔,依旧可以看到灯火辉映的红光。我知道了,船员们夜间小小的娱乐时刻开始了。那一带没有行人的身影。空中渐次出现点点莹润的星光……

“发生火灾那年夏天,夫人一个人独守,可怕的事件终于降临了。某个晚上,月澹庄发出了召唤。”

老人又叙说起来。

——如今回想起来,那个月澹之夜,海上雾霭如烟,烟雾低低掠过,洋面一派溟蒙,港口的景观也全然失去了距离感。虽说没有风,但也不怎么闷热,甚至可以说蕴含着莫名的清凉的暑气。胜造一身白色浴衣,外加一条宽腿裤,前往那座宅邸。

胜造第一次作为客人被迎进客厅。他在等待期间,未能止住紧张的心跳。虽说是个身体强健的青年,但却认为自己依然那么软弱、渺小而无力。

不一会儿,随着打开苇编的障子门,传来衣饰窸窣的音响。娇美的照茂夫人出现了。她身穿业平格子明石纺[业平格子,古代美男子在原业平(818—893)爱穿的花格子服饰。明石纺,则为兵库县南部海滨城市纺织的高级锦缎]和服,头发总是一丝不乱,更没有出汗的迹象。胜造想,难道眼前的人儿从来没流过汗?

夫人隔着桌子坐下来,给了胜造一把团扇。随之飘来微微的香水气息。胜造不管怎样都不敢仰视夫人的脸孔。他只依稀看到那一带浮现着藤紫色的衬领。

“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找你来说说话儿。我不想提到丈夫的周年忌日,不说你也知道,我是在东京操办完周年祭之后才来这里的。我很想从你嘴里了解一些事情,所以今晚上请你来做客。……殿下那样死去,到底是因何缘故呢?”

胜造很清楚,纵使不被问起,今夜也必须说个明白。这件事至今留在心中,不光是夫人,同时也是胜造的痛苦。

他抬头瞥了夫人一眼,看到她脸上浮出微笑,也就放下心来。她的微笑,恰似庭园山水彼方的一轮淡月。

“这个,我要全部说出来。那是你们结婚前一年夏天……”年轻的胜造开了口。

“又是关系到那个傻姑娘吗?”

夫人打断他的话,娴静地问道。团扇停止了摇动,唯有涛声充满着客厅。

“是的,是这样的,是那个君江。有一天,殿下说他不愿再让我为他划船,自己想去攀登阳光依旧酷烈的城山。他每次散步都有我陪伴,于是我跟在他后头,顺着庭园一侧的近道儿,向山坡走去。

“就要到达山顶时,听到了一阵奇妙的跑了调的歌声。我立即想到,是君江!君江打坐在山顶的草丛里,不住用手摘下夏茱萸的果实,一边唱歌,一边装进袖筒里。我们眺望着她的姿影,在一片蝉声中,君江望着这边,只顾扯着嗓门放荡地狂笑。那副笑颜持续了好一会儿,正如电影画面中止一般,那笑颜纹丝不动地朝我们望了一下,又猛转过身子,热心地采摘起茱萸果实来了。

“我的心情很坏,催促他赶快回去吧。谁知殿下一直盯着君江所坐的地方,一只手撑在松树干上,不顾灼热的日光,一动不动地站立着。接着,回头对我下了命令。

“他的命令太出乎意料了,我怀疑自己的耳朵。过去,从孩提时代起,我便频繁听到殿下许多不合乎道理的作为,但从不像今天这般违反常理。然而,我生平以来,从没有违抗过殿下的命令。

“殿下见我犯着犹豫,‘快点儿!’他拍拍我的肩膀。到头来,我只得按照他的吩咐行事。

“我很不情愿地走近君江,野兽般地扑向她。我把君江摁倒,尽量不看她一眼,强制她掀起裙子,遵照殿下所说,竟然干下那种事来。我发誓,我在那之前或在那之后,从未主动干过那样的丑事。我半在恍惚中,闭着双眼,只求尽快完成任务了事。等我睁开眼时,没想到那已不是姑娘的脸,而是看到了殿下的脸。

“只见殿下一双清澄的眼睛,弓着身子,将脸孔尽量靠近拼死抵抗的君江的脸孔。看来,君江也注意到了殿下,我死死按住姑娘剥光了的两只臂膀,多少可以避免她加害于殿下。就是说,像平时一样,保护着殿下能够从最安全的场所,同时又能更安全、更靠近地一直凝视姑娘的面颜。

“姑娘满眼含泪,像个惊恐的孩子,一边哽咽,一边上下运动着白皙的咽喉,努力将脸孔从殿下的目光里移开。然而,殿下像观察水中的水栖动物,那双眼睛动也不动,始终盯着姑娘的脸孔瞧个没完。

“其间,我完成任务,不知又发生何种事,好容易放松一下我的手臂。姑娘在草地上如玩偶般躺着,我留下她,和殿下一块儿头也不回地下了城山。然后,我脱去身上的衣服,连忙去游泳。

“……这就是你们结婚前一个夏天发生的事件的全部。”

胜造讲述完了,他擦去了汗水。夫人听罢,好一阵沉默不语。过一会儿,芬芳的香水飘溢之中,夫人的面孔转向月色凄迷的庭园,这样说道:“我知道了,全都知道了。傻姑娘并不恨你,她将全部怨恨都倾泻到殿下头上了。你跟我讲述了最难启齿的事,谢谢你。……快把这件事忘掉吧,你也不要告诉任何一个人,好吗?”

胜造低着眉梢正打算回答。为了立下誓言,他觉得,还是正面瞧着夫人的面孔回答更显得真心。因此,他开始注视着那张面对庭园的白皙的面颜。

淡淡的月影下,浮现着夫人端丽的脸孔,秀媚无比。胜造从未见到过这般姣艳的容颜。这是一张背向人间、镌刻于白石薄片上的脸孔,多少有些锐挺的鼻梁,通向唇边和悦而优美的弧线,以及夫人稍显内敛的下唇上的胭脂,此时转黑,静静地散放着光亮。

“是的,我发誓,决不跟任何人说。”

胜造一阵窒息般地回答。

夫人的唇边仿佛被一根线微微牵动了一下,她没有把脸全部转过来,只是稍稍对这边说:

“你既然这么说了,今晚我也实话告诉你吧,这事我对谁也不曾提起过。

“我们夫妇自打结婚以来,从未同过一次房。殿下他……正如你所知道的,他只是,叫我怎么说好呢?他只是对我全身各处热心瞧看着罢了。”

“那么说……”我被最后的考究癖所驱使,急着逼向老人前后颠倒的这一话题的核心,“那么说……年轻的照茂侯爵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是被杀死的。”

他的回答不出所料。

“怎么被杀的?又是谁……”

“杀他的,很快弄清就是君江。那是殿下去茜岛写生后第三天的事。夜晚,他没有回家,全城都找遍了。最后在茜岛南端的海岸中央退潮的地方,发现殿下头盖骨已经破碎,差点儿滑落到海里,人已经死了。他是从那座悬崖的绝顶掉下去的。”

“那也许是他自己不小心滑下去的,怎么知道是君江干的呢?”

“事情一下子就明白了。”老人断定地说,语气中开始显现出神经质的威严,“至少我立即就明白了。殿下的尸首被挖去了两只眼睛,虚空的眼眶里,紧紧填满了夏茱萸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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