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时候才明白过来,我从来没有恰如其分地估价过妇女。在这件事情上,尽管在我明白事理之前我没有任何相当程度的情欲,但是我却从来没有脱离过女人的氛围。我的母亲和姐妹一直在我身边,而我一直试图在躲离她们;因为她们忧虑我的健康,每隔一定时间就光临我的安乐窝,分明我为有序的混乱感到得意,她们一来却只会乱上加乱,毫无秩序可言,尽管看上去是整洁多了,可这样一来我倒让她们搞得不知所措了。她们离去之后,我就再也找不到任何东西了。但是,现在,啊呀,她们要是出现在面前是多么亲切,我曾经从心眼儿里厌恶她们的裙子的窸窣声是多么好听!我相信,如果我还能回到家里,我再也不会对她们吹胡子瞪眼睛了。她们可以来劝我喝药,劝我看病,早上、中午和晚上都行,掸掸灰,扫扫地,把我的安乐窝归置整齐,一天到晚都行,我只用靠在那里,只管看着,因为有妈妈和几个姐妹心存感激就是了。

所有这样的场景让我感到纳闷儿,“幽灵”号上这二十多个男人的母亲在哪里呢?我猛然感到违反自然,有害健康,男人们怎么可以完全离开女人,成群的在这个世界上闯荡。不可避免的结果只能是粗鲁和野蛮。我身边的这些男人应该有妻子,有姐妹,有女儿;那时候他们可以变得温情、和气和同情。实际情况是,他们谁都没有结婚。年年岁岁,他们没有一个人和良家女子接触过,没有受到过影响,没有接受净化,而这些都是好女人不可抗拒的惠泽。他们生活里缺乏平衡。他们的阳刚之气本身就是兽行,已经发展过度了。他们的另一面,他们本性的精神方面,已经残缺了——事实上,已经萎缩了。

他们是一伙独身者,彼此粗粝地摩擦,每天因为摩擦变得更加冷酷无情,心狠胆毒。我有时候很难相信他们是母亲养育出来的。看他们的形容举止,他们不过是一些半兽性半人性的种类,没有种族可循,性别这东西不存在了;他们是由太阳孵化出来的,像乌龟蛋,或者就像乌龟一样肮脏地得到了一条生命;他们的岁月全都在兽行和邪恶中溃烂,活着没有人疼爱,死了没有人哀悼。

这种新的思考走向,让我充满好奇,昨天夜里我和约翰森进行了交谈——自从这次航行开始他第一次主动和我聊天。他十八岁时离开了瑞典,现在三十八岁了,在这期间他没有回过一次家。他遇到过一个老乡,几年前的事儿了,是在智利的一个水手寄宿店里,从老乡口里才知道他的母亲还活着。

“她现在一定是一个上年纪的女人了。”他说,心事忡忡地看着罗经台,随后猛然向哈里森严厉地看了一眼,因为哈里森把船开离了一点航道。

“你最近什么时候给他写信的?”

他大声地把心算的结果说出来了,“八十一;不——八十二,哦?不——八十三吗?没错,八十三。十年前写过信。从马达加斯加的一个小港口发出去的,我当时在做贸易。”

“你知道,”他接着说,彷佛在对相隔半个地球、被他忽略的母亲讲话,“每年我都打算回家。那还有什么好写的呢?不就是一年的时间吗?可是每年都有事情耽搁了,我没有回成家。不过现在我是大副了,我到旧金山领到工资也许会有五百块呢,到时候我乘船绕过合恩角〔注:智利南端的一个海角。〕到达利物浦,这一圈儿可以挣到更多的钱;然后我就从那里坐船回家。到时候她就不用再干活儿了。”

“她还干活儿吗?现在还干嘛?她有多大年纪了?”

“七十岁的样子。”他回答说。接着,他夸大其词地说:“在我们国家,我们从生到死都在干活儿。我们寿命都很长,就是干活儿来的。我会活到一百岁的。”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次谈话。这些话是我听他最后说出来的。也许也是他最后所说的话吧。因为走进舱室上床睡觉,我认定睡在下面太憋得慌。那是一个平静的夜晚。我们脱离了贸易风,“幽灵”号一小时才航行一海浬。于是,我卷起一条毯子和枕头,夹在我的腋下,上到了甲板上。

我经过哈里森和罗经台,这里位于舱室的顶部,我发现哈里森这时偏离了航道三度远。我以为他打瞌睡了,希望他不要因此受到责骂或者更坏的处罚,我跟他搭讪。但是,他没有打瞌睡。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瞪着前方。他好像感到极度慌乱,一时不能回答我的问话。

“怎么回事儿?”我问,“你不舒服吗?”

他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彷佛刚刚醒过劲儿来,呼吸正常了。

“那么,你该把航线对准才好。”我提醒他。

他把舵轮柄转了一下,我看见罗盘面慢慢向北北西摇摆,随后轻轻晃动几下稳定住了。

我把毯子和枕头重新夹了夹,准备离去,这时有什么活动的影子吸引了我的目光,我向船尾的栏杆望去。一只强有力的手滴沥着水,一下子抓住了栏杆。另一只手在黑暗中也抓住了栏杆。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感到十分疑惑。我会看见黑暗深处上来一个什么来客呢?不管是什么人,我知道都是从测程仪线爬上船的。我看见了一个脑袋,头发湿漉漉直撅撅,形状渐显,接着狼·拉森的眼睛和脸清晰起来,一点不会有错。他的右边脸颊有道红血,是从头上某处伤口流下来的。

他一纵身跳进了栏杆里,站起身子,而且一边站起来一边迅速向舵轮边的人看去,彷佛要确定他的身分,表明在他看来没有什么害怕的。海水从他身上往下流淌。滴水的声响扑扑簌簌的,让我一时慌了神。他向我走过来,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有死亡的杀气。

“没什么,汉普,”他低声地说,“大副哪里去了?”

我摇了摇头。

“约翰森!”他轻轻地叫道,“约翰森!”

“他在哪里?”他对哈里森追问道。

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好像已经恢复了镇静,他不露声色地回答说,“我不知道,船长。我刚才看见他向前边去了。”

“我刚才也向船前走去了。可是,你并没有看见我从原来的路线返回来。你能说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吗?”

“你一定是掉下船去了,船长。”

“我到统舱里找找他好吗,船长?”我问道。

狼·拉森摇了摇头,“你不会找到他的,汉普。不过你会找到的。来吧,别夹着你的毯子来回走了,把它留在这里吧。”

我紧跟在他身后。船中部没有什么动静。

“这些他妈的猎人,”他评论说,“肥贼大胖,懒得像猪,连四小时值班都站不下来。”

但是,在船首楼头上我们发现三个水手在睡觉。他把他们翻转过来,审视他们的脸。他们是甲板上的值班组,按照船上的惯例,只要风平浪静,允许值班人员睡觉,但是高级船员、舵手和瞭望员不能睡觉。

“谁管瞭望?”他追问道。

“我,船长,”霍尔约克回答道,一个深水水手,声音里发出一丝颤抖,“我刚刚闭了一会儿眼睛,船长。我错了,船长。下回不敢了。”

“你听见或看见甲板上发生什么事儿吗?”

“没有,船长,我……”

但是狼·拉森鼻子里厌恶地哼了一声,转身离去,留下那个水手不停地揉眼睛,对这么轻易地放过他大感惊讶。

“现在,手脚轻一点。”狼·拉森轻声告诫我说,这时他弯下身子跳进船首楼小舱口,准备下去。

我跟着他,心里咚咚跳起来。将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心里没底,如同我对已经发生的事情一点也不知道一样。不过,血已经流了,狼·拉森刚才掉下船去,把头摔破了一个口子,显然不是他想这样做的。再说,约翰森不知去向了。

这是我第一次下船首楼,我今后也不会忘记对它的印象,那是我站在楼梯脚下看见的。它建造在帆船的两只船眼之间,呈三角形状,三面墙边都有床铺,双层的,一共十二个床位。整个地方也不比格拉布街〔注:伦敦一条穷文人居住的街道,现在名为弥尔顿街。——译者注〕的宿舍大多少,然而十二个船员群居在里面,吃喝拉撒睡,所有的生活活动都在这里。我在家里的卧室不算大,可是能把十几个同样大小的船首楼兼容进去,要是再算上天花板的高度,至少可以容纳二十个船首楼了。

这里面扑鼻酸臭,在摇晃的海灯的暗淡的光线下,我看见墙板上可以利用的地方挂满了海靴、油布衣裤和衣服,有的干净有的肮脏,各种各样都有。帆船每晃动一下,这些挂物随着摇摆,刷拉刷拉发出摩擦声,好像树木摩擦屋顶和墙壁的声音。有的地方不断传来靴子碰撞墙壁的声音,过一会儿响一下;虽然这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木头吱吱扭扭的响动一阵接一阵,舱首和舱板从地板下发出了深沉的响声。

入睡的人们不在乎这一切。这里有八个人——两个人在值班——空气暖乎乎的,他们呼出的气味儿很浓,耳边净是他们打鼾、叹息和呻吟的噪音,正是动物一样的人睡觉常有的现象。不过他们都在睡觉吗?全都在睡觉吗?还是过去一直在睡觉?这显然是狼·拉森的疑问——他要找到那些看上去在睡觉、谁没有睡觉或者谁不久前没有睡着。他挨个儿查看的样子让我想起了薄伽丘〔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作家,代表作品是《十日谈》。〕笔下的一则故事。

他从摇晃的架子上取下那盏海灯,交到我的手里。然后从右舷的第一个床位上开始检查。那个床位的上铺躺着奥夫蒂·奥夫蒂,卡内加人〔注:夏威夷及南洋群岛的居民。〕,呱呱叫的水手,同伴们都叫他“奥夫蒂·奥夫蒂”。他仰身躺在床上,呼吸安静得像一个女人。他的一只手枕在头下,另一只放在毯子上面。狼·拉森把大拇指和食指放在他的手腕上,数他的脉搏跳动。在数数的过程中,这个卡内加人醒来了。他睡得很轻,醒得也很轻。他的身体什么活动都没有,静静的。只有他的眼睛在活动,睁得大大的,亮亮的,又大又黑,注视着我们的脸,没有眨眼皮。狼·拉森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别做声,他的眼睛又闭上了。

下铺躺着刘易斯,肥胖蜷曲,热乎乎的,汗津津的,睡得很实在,很辛苦的样子。狼·拉森捏住他的手腕,他不安地动了几下,躬起身子,一时间他只靠肩膀和脚后跟儿支撑身子。他的嘴唇动了几下,说出来一连串梦呓般的话语:

“一先令一刻钟;可是别把灯打在三便士的小玩意儿上,要不酒店主会塞给你那些玩意儿,要你六便士的。”

随后,他翻过身去,深沉地发愁地叹息一声,说:

“六便士是一个鞣皮匠,一先令是一个步兵〔注:在英文俚语里是货币单位的叫法。〕;不过二十五金镑是什么样子,我就不知道了。”

对刘易斯和卡内加人的睡眠感到无可挑剔,狼·拉森走向右舷的第二张床位,在海灯的光线下,我们看见上下铺躺着利奇和约翰逊。

狼·拉森低下身体到下铺检查约翰逊的脉搏,我站在一旁举着海灯,看见利奇的头悄悄地抬起来,从他的床铺边缘察看狼·拉森在干什么。他一定看破了狼·拉森的诡计和检查的真正目的,因为我手里的海灯马上被打碎了,船首楼立即漆黑一片。他也一定在瞬间跳跃起来,直扑到了狼·拉森的身上。

一开始的声响宛如公牛和野狼在疯狂搏斗的声音。我听见狼·拉森充满愤怒的巨大嚎叫,也听见利奇不顾一切的毛骨悚然的嚎叫。约翰逊一定马上加入了他们的搏斗,这样看来这些天来他在甲板上表现得唯唯诺诺,卑躬屈膝,只不过是一种计划中的伪相而已。

我被这场黑暗中的打架吓坏了,只敢靠在楼梯上,直发抖,连楼梯都上不了。而且,我的胸口又犯了老毛病,只要看见打架斗殴它就受不了。此时此刻我虽然看不见,但是我能听见拳打脚踢的较量——皮肉互相剧烈碰撞的柔软的破坏性声音。随后,暗中传来身体扭打在一起跌倒在地的声音,沉重的喘息声,以及突然疼痛发出的短促的呻吟声。

一定有更多的人一起共谋,打算把船长和大副杀死,因为我从声音里听出来,利奇和约翰逊很快得到了他们的一些伙伴的援助。

“拿一把刀来,诸位!”利奇嚷叫道。

“照他的脑袋打!把他的脑袋打碎!”约翰逊叫喊道。

但是,狼·拉森嚎叫过第一声后,便不再做声了。他在严峻地安静地为生命而拼杀。他被团团包围起来。一开始倒下后,他便不能够站起来了,尽管他有一身蛮力,可我觉得他生还的希望不大了。

他们扭打在一起的力量给了我生动的印象;因为他们扭在一起东倒西歪的身体把我撞倒,把我磕碰得很厉害。不过,趁着混乱我好不容易才钻进了一个空床位的下铺,躲开了扭打的人群。

“大家都上手呀!我们抓住了他!我们到底抓住了他!”我听见利奇叫喊道。

“谁呀?”那些真的入睡的人追问道,刚刚被吵醒,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可恨的大副!”利奇机警地回答说,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这声回答引起了一声声喝采,接下来狼·拉森身上压上了七个强壮的男人,不过我相信刘易斯没有加入进来。这船首楼顿时像一个被劫掠者捅过的马蜂窝。

“什么事儿!下边怎么啦!”我听见拉蒂默向船首楼下边喊话,他显然听见身下的黑暗中怒气冲冲,戒心十足,下到这火气炎炎的地狱里去。

“诸位找到刀子了吗?啊,诸位找到刀子了吗?”利奇在第一次出现相对安静的间歇时祈求道。

参加殴斗的人数众多,成了混乱的原因。他们自己抵消了他们的力量,狼·拉森却只是力图达到唯一一个目的。那就是打开一条血路,通过地板,直达楼梯。尽管漆黑一片,但是我凭借声音感觉到了他的进程。只有巨人才能做到他这一步,不惜一切努力到达楼梯的脚下。一群人都在使劲把他往回拉,可一步一步,凭借他的臂力,硬是从地板上站起来,站稳身子。然后,一步一步,手脚并用,他慢慢地挣扎着向楼梯靠近。

最后的一切我都看见了。因为拉蒂默终于拿来了一盏灯,举在楼梯口上,灯光从口上照下来。狼·拉森快爬到梯子头上了,不过我看不清楚他。灯光下能看见的只是一伙人,紧紧地吊在他身上。那团身影扭结在一起,宛如一只巨大的多腿蜘蛛,随着帆船有规则地摇晃,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后。但是,一步一步,每一步都间歇很长时间,那团人影也上去了。有一次,那团人影好像是摇摇欲坠了,很快就要掉下来,但是就要松开的手又抓紧了,那团人影又往上活动起来。

“是谁呀?”拉蒂默叫喊说。

在灯笼的散光下,我能够看见他一脸迷惑地在向下看。

“拉森。”我听见人团中发出一声瓮声瓮气的声音。

拉蒂默伸出他那只空闲的手。我看见一只手伸上去抓住了他的手。拉蒂默向上拽,接下来的几级台阶爬得很快。随后,狼·拉森另一只手也伸上去了,抓住了楼梯口的边缘。那团人离开梯子晃荡起来,人们还死死吊在他们的逃脱的敌人身上。他们开始一个个往下掉落,因为楼口锋利的棱角绊住了他们,也因为他们死死抓着的那两条腿在拼命地踢腾。利奇是最后一个掉下的,从楼梯口直接掉下来,落在下面正趴在地上的他的同伴的头上和肩上。狼·拉森和那盏灯消失了,我们留在了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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