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暴风渐渐刮不动了,狼·拉森和我反复琢磨解剖学和外科手术,把马格利奇的肋骨总算对付上了。然后,当暴风又刮起来时,狼·拉森便在这片我们一开始便相遇的海域来回游弋,并向多少偏西的方向发展,与此同时舢板都在检修,新的帆也缝制起来,张挂起来。我们每看见一艘海豹捕猎大帆船就登上去看看,一艘接一艘的,多数大帆船都是在寻找失踪的舢板,而且多数大帆船都收留了舢板和船员,有些舢板和船员并不是他们自己的。因为捕猎海豹的帆船队基本上都在我们的西边活动,舢板本来都广阔地散布在海面上,都拼命向最近的庇护所逃去。

我们的两条舢板,船员也都安然无恙,我们在“金山”号上得到了,而且让狼·拉森喜出望外、让我自己却备感痛苦的是,他在“圣地亚哥”号又找到了“思谋克”、尼尔森和利奇。这样一来,到了第五天头上,我们发现我们只少了四个人——亨德森、霍尔约克、威廉姆斯和凯利——于是又到海豹群的侧翼去打猎。

我们跟随海豹群向北去,开始遭遇那些可怕的海雾。日复一日,我们把舢板放下船去,舢板还没碰到海面便被浓雾吞没了,我们只好每隔一定时间就在船上吹响号角,每过十五分钟就鸣枪报警一次。舢板在不断地丢失,不断地找到,按海上打猎的规矩,舢板要根据提成为搭救它们的大帆船打猎,直到它们自己的大帆船找到它们为止。但是,狼·拉森,不出所料,因为丢失了一条舢板,便把第一条迷途的舢板霸占下来,逼迫舢板上的船员为“幽灵”号打猎,在我们看见他们的大帆船也不放他们回去。我记得他如何在下舱强迫那个猎人和两名水手,他们的船长从我们很近的地方过去,向我们喊话询问情况,他竟然用枪对准了他们的胸膛。

托马斯·马格利奇,对生命出奇地依恋和顽强,没过多久便一瘸一拐地到处走动,把厨子和茶房的双份工作都担当起来。约翰逊和利奇遭受讹诈和毒打,已成家常便饭,他们两个知道狩猎季节一旦结束他们就活到头了;别的船员也都过着猪狗的日子,在他们的冷酷无情的主子威迫下像猪狗一样干活儿。至于狼·拉森和我本人呢,我们倒是相处得相当不错;不过,我一直无法让自己摆脱那个念头,那就是我应该仗义行事,把他杀死。他让我感到无比感兴趣,又让我感到无比恐惧。但是,我无法想象到他会倒下死掉。他身上有持续的耐力,像永驻的青春活力,蓬勃向上,遮挡住了死亡的图画。我只能看见他总是生气勃勃地活着,总是左右别人,打架,摧毁,自己却好好地活着。

他有一种娱乐,那便是我们在海豹群中,大海汹涌澎湃,放不下舢板去,这时候就放下去两个划手和一个舵手,他自己带领出海。他还是一个很好的射手,在猎人们都认定不可能出猎的情况下,带回到船上许多海豹皮。彷佛是他鼻孔里的气息,让他轻而易举地两手掌握着自己的生命,与各种巨大的艰难困苦抗争,保住性命。

我正在掌握越来越多的航海技术;有一天天气晴朗——这时候这种好事我们很难碰上——我很满意地独自驾驭和对付“幽灵”号,还把舢板一一吊上船来。狼·拉森又让头疼病折磨得痛不欲生,我站在舵轮边从早干到晚,紧跟最后一只处在下风的舢板,迎风停船,把舢板吊上来,然后又把其余五条舢板——收上船来,没有依靠他的命令和提示。

我们时不时就碰上了风暴,因为这一带就是原始和多风的地带,而且,在六月的中旬,一次台风更是让我难忘,可谓头等大事儿,因为它改变了我未来的生活。我们必定撞进了这种循环的风暴中心,狼·拉森开船向外突围,直奔南边而去,一开始只靠一面折迭起来的三角帆,最后索性只靠光秃秃的桅杆了。我从来没有想象到茫茫海波如此广袤无垠。过去碰见过的海涛,和这些滔滔海浪相比,不过粼粼水波而已,这些滔滔海浪一波与一波相距半英哩远,我相信浪头立起来比我们的桅顶都高出一截。海涛浩浩淼淼,狼·拉森本人都不敢顶风停船,尽管他的船已经被吹向南边很远很远,离开海豹群了。

等到台风平静下来,我们一定被吹到横跨太平洋的轮船航道上了,在这里,令猎人们大感惊奇的是,我们正好就在海豹群里——第二个海豹群,或者如猎人们所说的,是殿后的群体,可谓千年难遇的事情。不过这引起的自然是“快放舢板!”猎枪砰砰射击不停,漫长的一天都在残酷无情地进行屠杀。

就在这个时候,利奇来到了我的身边。我刚刚把最后一条拉上船的舢板的海豹皮统计过,他趁天黑来到了我身旁,悄悄地对我说:

“你能告诉我,凡·韦登先生,我离海岸有多远吗?横滨市在哪个方位?”

我的心跳起来,感到一阵欣喜,因为我知道他在心里盘算什么,我便指给了他方位——西北偏西,五百英哩远吧。

“谢谢你,先生。”他只说了这句话,便消失在黑暗里了。

第二天早上,三号舢板、约翰逊和利奇就不见了。所有别的舢板上的淡水桶和食物盒也都不见了,而且这两个人的床和航海袋都不知去向。狼·拉森怒不可遏。他张起帆,向西北偏西的方向赶去,两名猎人不停地爬上桅顶,用望远镜张望,他自己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像一头怒气冲冲的狮子。他非常清楚我对两个逃亡者深怀同情,于是就不让我到高处瞭望。

海风好用,只是有时刮有时不刮,在这浩瀚的茫茫大海上寻找一条小舢板,如同在干草堆里寻找一根针。但是,他把“幽灵”号开到最大航速,打算赶到逃亡者和大陆的中间地带。做到这点后,他便在逃亡者的必经之路一带来回游弋。

到了第三天早上,刚刚敲过八击钟,站在桅顶的“思谋克”叫嚷说那条舢板发现了。所有的船员都来到了栏杆边。一阵和风从西边吹过来,表明更多的风接踵而来;在下风处,缓缓升起的太阳照出不安宁的银色,一个黑点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

我们正向那边驶去。我的心像铅块一样往下坠。我一想到以后的情景就感到恶心;我看见狼·拉森眼睛里全是洋洋得意的光芒,他的影子在我的面前晃来晃去,我觉得简直恨不得扑上去拼命。想到利奇和约翰逊难以躲过的暴行,我神经出了毛病,我的理智一定离我而去了。我知道我懵懵懂懂地溜下统舱,拿起一支装满弹药的猎枪,正要开始登上甲板,却听见有人惊叫起来:

“舢板上有五个人!”

我倚靠在升降口,虚弱,哆嗦,听见别人也说没错,舢板是有五个人。随后,我的膝盖哆嗦得难以站立,我软瘫下来,又站起来,对我差一点要做的事情感到无比吃惊。还好,谢天谢地,我把枪放回去,悄悄溜回到了甲板上。

没有人注意到我离开一会儿。舢板已经很近了,我们都看清楚它比任何一条猎捕海豹的舢板都大,构造的线条也不一样。我们的帆船越靠越近,船帆收起来,桅杆也卸掉了,桨也收起来,舢板上的人等待我们顶风停船,把他们救上船来。

“思谋克”已经从桅顶下到了甲板上,我们现在站在一起,他开始意味深长地咯咯笑起来。我用探询的眼光看着他。

“这叫什么话!”他咯咯笑道。

“出什么事儿了吗?”我追问道。

他又咯咯笑起来。

“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舢板的后边,最后边。那要不是一个女人,算我压根儿就没有打过一只海豹!”

我仔细看了看,不过心里还是没有底儿,这时候船栏边的人都欢呼起来。舢板上有四个人,第五个人的确是一个女人。我们兴奋异常,焦急地等待,只有狼·拉森例外,他显然深感失望,因为那不是他的舢板,上边没有他想惩罚的那两个牺牲品。

我们放下飘动的三角帆,把帆脚索拉到迎风的方位,主帆放平,迎风驶去。桨一下下划在海水里,没有划多少下舢板就到了大帆船旁边。我现在第一次看清楚了那个女人。她裹在一件长长的宽大衣里,因为早上还是很冷的;我只能看清楚她的脸,还有一团浅棕色头发,从她头上的水手帽子下边跌落下来。两只眼睛很大,棕色,炯炯有神;嘴很秀气,很敏感;脸是鹅蛋形,十分俏丽,尽管太阳曝晒,咸味的海风吹拂,已经把那张脸糟蹋坏了。

我觉得她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我意识到我对她产生了一种饥饿的获取欲望,如同一个饥肠辘辘的人想得到面包。但是,这之前,我很久很久没有看见一个女人了。我知道我陷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几乎是一种精神恍惚的状态——这个,那么,是一个女人吗?——因此我忘记了自己,忘记了我作为大副的种种责任,没有过去帮助这些新上船来的人。一名水手把她举起来,送入狼·拉森向下伸出去的手臂里,她向上看着我们一张张好奇的脸,微微一笑,笑得开心,笑得甜美,是女人才有的微笑,因为我很久很久没有看见一个人微笑,我已经忘记了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微笑。

“凡·韦登先生!”

狼·拉森的话音让我一下子清醒过来。

“你把这位女士带下船舱,把她照顾一下好吗?把那个备用舱室收拾出来。让厨子去收拾一下。你看看能把这张脸怎么处置一下,她的脸已经晒坏了。”

他孟浪地从我们面前转过身去,开始询问那几个新来的人。舢板漂走了,他们中间有人称那条舢板“丢死人了”,横滨就在眼前却没有到达。

我陪着这个女人向船后走去,觉得对她有一种奇怪的惧怕。我还有些手足无措。我好像觉得,我第一次意识到一个女人是这么一种纤巧、脆弱的人;我拉住她的胳膊扶她走下升降口的楼梯,我被那条胳膊的细小和柔软吓了一跳。的确,像普通女人应该的一样,她是那么苗条,那么娇嫩,不过她在我看来却是过分苗条和娇嫩了,我只要多少动一动劲儿就会一把将她的手臂捏断了。坦率地说,无论怎样也否认不了,这一切就是我对普通女人的最初印象,也是对莫德·布鲁斯特个人的第一印象。

“别为我过分麻烦了,”我急急忙忙从狼·拉森的舱室里拉来一把扶手椅子,请她坐下,她表示过意不去地说,“那些人今天早上一直在寻找陆地,这艘船到夜里一定可以到达吧;你说不是吗?”

她对近在咫尺的前景的朴素信仰,让我大吃一惊。我怎么能够向她解释真相,说明白那个像命运一样在大海上高视阔步的人呢?我可是花了几个月工夫才弄明白的。不过,我还是真诚地回答说:

“如果是任何船长,而不是我们的船长,那我敢说明天会到达横滨的海岸。但是,我们的船长是一个怪人,我要请你做好充分准备,明白吗?——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我……我坦率说我没有怎么听明白,”她犹豫一下说,眼睛里流露出迟疑却不恐惧的神色,“在我看来,船只遇难的人一贯要得到应有尽有的考虑,这种想法不对吗?这只是小事一件,你知道。我们离陆地很近了。”

“是实话,我不知道,”我竭力让她明白我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最坏的事情发生的话。这个人,这个船长,是一个畜生,一个魔鬼,谁都不知道他下一步会有什么出格儿的行动。”

我渐渐地兴奋起来,但是她打断了我的话,说:“哦,我明白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动脑子想事情明显是需要力气的。她显然是体力不支了。

她没有再问什么问题,我也不再多话,全力按照狼·拉森的吩咐行事,把她照顾得舒服一些。我一通忙乱,像家庭妇女一样,拿出防晒膏让她涂抹晒伤的脸,在狼·拉森的私人贮藏室里找出一瓶葡萄酒,我知道那里藏着好东西,并且吩咐托马斯·马格利奇清理出那间备用的舱室。

海风迅速刮起来了,“幽灵”号倾斜得越来越厉害,等到那间舱室清理出来,大帆船已经活力十足地在海面上行驶了。我已经把利奇和约翰逊完全忘到脑后去了,这时候却有人大叫起来,宛如晴天响起霹雳一样,声音从敞开的升降口传下来:“快看舢板啊!”这是“思谋克”的喊叫声,是从桅顶传来的。我朝那个女人看了一眼,但是她倚靠在扶手椅子上,两眼微闭,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我怀疑她听清楚了,因此我索性决意不让她看见我知道那两个逃亡者必定会遭遇的残酷暴行。她累了。很好。她应该好好睡一觉了。

甲板上立即响起一连串的命令,接着是脚步声和蓬蓬啪啪收缩帆索的响动,“幽灵”号驶向风头,转向了另一面。大帆船吃满风,侧身行驶,那把扶手椅子开始在舱室的地板上滑动,我及时跳起来跑到椅子前边稳住那个得救的女人,没有让她甩出去。

她的眼睛沉重得睁不开,只是流露出睡眼朦胧的惊吓,疑惑不解地看着我,脚下磕磕绊绊,踉踉跄跄,由我把她领到她自己的舱室。马格利奇心怀叵测地咧嘴坏笑,我不客气地把他推了出去,命令他回厨房干自个儿的活儿;他为了报复,在猎人中间散布流言蜚语,说我不愧为一个“女士跟屁虫”。

她差不多把身体都倚靠在了我身上,我真的相信她从扶手椅子走向舱室的路上又昏昏入睡了。大帆船突然间摇晃一下,她因此差一点从床铺上掉下来,我因此看出来她确实睡过去了。她猛地坐起来,睡眼朦胧地莞尔一笑,接着又睡过去了;她睡下后我离开了,给她盖上了一条厚厚的水手毯子,她的头枕在枕头上,那是我从狼·拉森的床铺上顺手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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