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直在甲板上,凡·韦登先生,”第二天早上在餐桌边,狼·拉森说,“情况看上去怎么样啊?”

“天气够晴朗的,”我回答说,看一眼升降口照下来的阳光,“有点西风,看样子可能要刮强风,要是刘易斯的预告没有错的话。”

他点了点头,一副喜冲冲的样子,“有大雾的迹象吗?”

“在北边和西北边有很浓的雾堤。”

他又点了点头,作出比方才更为满意的样子。

“‘马其顿’号的情况怎么样?”

“看不见它的影子。”我回答说。

我敢发誓,听到这个消息,他的脸阴沉下来,可是为什么他一脸失望的神色,我却怎么也想象不出来了。

我很快看出来了。“哈,冒烟了!”甲板上传来了呼叫声,他的脸立时大放光彩。

“好啊!”他大声吆喝起来,立即离开餐桌,上到甲板上,又进了统舱,猎人们被赶出来后正在那里第一次用早餐。

莫德·布鲁斯特和我几乎还没有动一动我们面前的早餐,备感焦急却没有话说,互相看着,聆听着狼·拉森的声音,因为他的声音通过舱壁很轻易地传了过来。他最终开口讲话,讲过话后立即引起了一阵野蛮的欢呼声。舱壁不隔音却不算薄,我们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是不管是什么话都已经强烈地影响了猎人们,因为他们欢呼声过去,接下来又是一阵阵大声地嚷叫,发泄他们的心头之快。

从甲板上传来的声音判断,我知道水手们已经行动起来,正在准备往下放舢板。莫德·布鲁斯特陪着我上到甲板上,但是我把她留在了船尾楼口,让她在这里观看,不要参与船上的事情。水手们一定知道了正在执行的计划,他们干活儿手脚利落,劲头十足,看得出来他们热情高涨。猎人们成群结队来到了甲板上,拿着猎枪和火药箱;而且,最为反常的是拿着来复枪。在舢板上是很少使用来复枪打海豹的,远距离向海豹射击,舢板还来不及赶到被射中的海豹,海豹早沉下海里去了。但是,每个猎人今天都带了各自的来复枪和大量弹药。我注意到,他们只要向“马其顿”号越来越高的黑烟观望,都会龇牙咧嘴地露出满意的神色。

五只舢板急匆匆从船舷放下去,像扇子的扇骨一样一溜排开,向北边围去,如同前一天一样,等待我们随后跟去。我很有兴趣地观看了一会儿,但是看样子他们的行为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他们放下帆,射击海豹,又升起帆继续进行狩猎,和我过去看见的一样,“马其顿”号重复了昨天的那一套,在我们的舢板行进的路线上放下舢板,横插进来进行拦截。十四只舢板需要相当宽阔的海面才能舒舒服服地进行狩猎,“马其顿”号把我们的狩猎路线完全包夹之后,接着向西北方向开去,一边行驶一边放下更多的舢板。

“这叫怎么回事儿呢?”我问狼·拉森,再也忍不住满腹的好奇之心。

“管他怎么回事儿,”他粗暴地回答说,“你用不了多久就会弄明白了,这时候只管祈祷有足够的风就行了。”

“哦,好吧,我对你讲出来也好,”他接下来又说,“我要让我那位兄弟尝尝他自己的苦果。长话短说,我自己也要掠夺一把了,不光是今天,剩下的打猎季节都要这样干——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

“我们的运气要是不好呢?”我问。

“不要这样考虑,”他大笑道,“我们必须运气好,要不我们就全栽了。”

他当时正在把舵,我便到船首楼我的医院去,那里躺着两个受伤的人,尼尔森和托马斯·马格利奇。尼尔森一如往常,兴致勃勃,因为他的折腿正在恢复,情况很好;但是伦敦佬却蔫头耷脑,十分郁闷,我已对这个倒霉蛋产生了极大的同情。令人惊奇的是他还活着,紧紧抓住命根不放。多年苟且偷生,他那瘦弱的身体已经被折腾得支离破碎,然而体内的生命火花在明亮地燃烧,一如往常。

“装上一只假脚——人家制作得很精良的——你一辈子在船上的厨房里走下去没问题。”我兴致很好地向他保证。

但是他的回答很严肃,不,很庄重。“我不知道你说的那种东西,凡·韦登先生,但是我知道我要是看不见那个十恶不赦的坏蛋死掉,我是永远不会快活起来的。他活不过我的。他没有权利再活下去,上帝说了:‘他不得好死。’可我说:‘阿门,要死快快死掉。’”

我返回甲板上,看见狼·拉森主要用一只手操舵,另一只手拿着海用望远镜,仔细观察各个舢板的情况,对“马其顿”号的位置尤其注意。我们的舢板看得出来的唯一变化是迎风行驶,向西北方向前进了几度。可我还是看不出来这中间的玄机,因为一览无余的海面上仍然排列着“马其顿”号的五只上风舢板,也在迎风行驶。它们就这样慢慢地向西边散开,远远地留下了同在一条在线的别的舢板。我们的舢板在疾驶,靠划桨,也靠帆力。那些猎人也在划桨,三对船桨在海水里一起划动,很快追上了我可以准确地称为敌人的舢板。

“马其顿”号的黑烟在西北方向的天际凝成了一个模糊的小黑点儿。轮船本身的影子早已看不见了。我们一直在漂浮,直到现在还在漂浮,我们的船帆一半时间都在抖动,让风漏掉;有那么两三次,我们顶风停了船。但是漂浮不再需要了。帆脚索收拾利落,狼·拉森开始把“幽灵”号调整到加速行驶的状态。我们驶过我们的一排舢板,追上了别的狩猎线的第一只上风舢板。

“放下船首三角帆,凡·韦登先生,”狼·拉森命令说,“守在旁边把三角帆稳住。”

我跑到船前边,赶紧把三角帆收起,我们很快就溜到了那只舢板下风方向一百英呎的地方。舢板上的三个人疑惑地看着我们。他们一直在海上闯荡,多少知道一些狼·拉森的名气。我注意到那个猎人坐在舢板前面,是一个大个子斯堪地纳维亚人,来复枪横摆在膝盖上,随时准备动手举枪。来复枪应该放在枪架的合适位置上。他们来到我们的船尾正下方,狼·拉森挥了挥手和他们打招呼,大声喊道:

“来我们船上‘耍耍’吧!”

“耍耍”是打猎海豹的帆船上的习惯用语,相当于“访问”和“闲聊”这些词语。这是海上搭话的方式,可以愉快地打破海上的单调生活。

“幽灵”号随风转动,我在船前边及时把活儿干完,跑到船尾,帮着拉动主帆索。

“你乖乖待在甲板上,布鲁斯特小姐,”狼·拉森说,一边走上前去迎接客人,“还有你,凡·韦登先生,也待在甲板上。”

舢板放下帆,掉船靠过来。那个猎人蓄着金色的胡子,活脱一个海上君王,跨过船栏,跳在了甲板上。不过,他的大块头还是没有完全掩饰住他的疑惧。他的脸上处处可见怀疑和多虑的神色。虽然毛发很长,但是那张脸很透明,目光从狼·拉森溜到我身上,才马上轻松下来,因为他看见只有我们两个人,随后又看见他自己的两个人已经和他站在了一起。毫无疑问,他没有理由感到害怕了。他站在狼·拉森面前像一个歌利亚〔注:《旧约·萨姆耳记》里的巨人。〕。他的个头一定有六英呎八英吋甚至九英吋,我后来了解到他体重是——二百四十磅。他身上没有一点肥肉。那身架除了骨头便是肌肉。

走到统舱升降口边,狼·拉森邀请他下去,他的脸上又出现了明显的疑惧。不过,他看了一眼面前的主人,重新镇定下来——主人虽然块头不小,但是在他这个巨人面前就是矮子了。这样,所有的犹疑都消失了,两个人走下了舱室。与此同时,他的两个水手,按照访问水手的惯例,走到了前边船首楼,进行他们的访问活动。

突然,舱室传来巨大的窒息的吼叫,紧接着是激烈的打斗的声响。那像是豹子和狮子在打架,所有的吼叫都是狮子发出来的。狼·拉森是那只豹子。

“你看看我们款待客人的盛情吧。”我对莫德·布鲁斯特愤愤地说。

她点了点头,表示听见了,而且我注意到她脸上出现了那种难受的表情,和我来到“幽灵”号最初几个星期看见或听见激烈的打斗时的表情如出一辙。

“你是不是到船前边一点,比如统舱升降口那边,等事情过去更好一些?”我提议说。

她摇了摇头,凄楚不安地看着我。她不是吓坏了,而是感到惊愕,对人类表现出来的兽性感到非常惊愕。

“你以后会明白,”我趁机表白说,“在正在发生或者即将发生的事件中,不管我扮演什么角色,都是迫不得已——一旦你和我能够好好活着逃脱这种困境的话。”

“这是很难扮演的角色——对我来说。”我补充说。

“我明白。”她说,声音显得微弱而遥远,而她的眼睛让我明白,她确实明白了。

甲板下传来的声响平息下去了。随后狼·拉森一个人上到了甲板上。他古铜色脸上泛起了一些潮红,但是除此之外从他身上看不出任何刚刚斗殴过的迹象。

“去叫那两个人到船后边来,凡·韦登先生。”他说。

我遵命去叫,不一会儿,他们俩站到了狼·拉森跟前。

“快去把你们的舢板吊上来,”他对他们说,“你们的猎人决定暂且待在我们船上,别让舢板在船侧没完没了地碰撞。”

“我说,快去把你们的舢板吊上来。”他又说了一遍,这一次口气更严厉,因为他们两个对他的命令还在犹豫。

“谁知道呢?你们也许不得不和我一起张帆驾船,”他说,口气很温和,不过看见他们行动缓慢,他和缓的口气里藏着绵里藏针的威胁,“我们都友好谅解开始相处吧。现在手脚利落一点!‘死亡’·拉森在场的话你们干活儿利落得多,你们都清楚这点!”

在他的劝说下,他们的动作显然加快了,舢板吊上来的时候他命令我到船前边把三角帆放下来。狼·拉森在舵轮边驾驶着“幽灵”号向“马其顿”号第二只处于上风的舢板赶去。

船在行驶之中,眼下一时无事可做,我把注意力转向了舢板的情况,“马其顿”号的第三只上风船正在遭受我们的两只舢板的攻击,第四只舢板也在遭受我们另外三只舢板的攻击;那第五只舢板划来划去,在帮助最近的同伴脱险。这场战斗在远距离进行,来复枪砰砰砰不断地开火。在海风吹动下海面上立即大浪涌动,恶劣的气候很不利于射击;我们渐渐赶了上去,看见子弹在大浪与大浪之间嗖嗖飞行。

我们追逐的那只舢板一直在扬帆顺风行驶,这时正好乘风逃脱我们的追击,而且,在逃脱的过程中还加入了抵抗我们舢板的全面攻击。

因为忙于对付帆绞索和角索,我一时无法分身看清楚正在发生的事情,但是我正好在船尾楼舱口,听见了狼·拉森命令那两个新的水手到前面的船首楼去。他们很不甘心离去,可还是去了。他随后又命令布鲁斯特小姐下舱去,对她眼睛里瞬间出现的恐惧感到好笑。

“你在舱下面不会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的,”他说,“只能看见一个没有受伤的人牢牢地拴在环端螺栓上。子弹可能飞到船上来,我不想让你被打死,你知道。”

就在他说话之际,一颗子弹打在铜包的舵轮柄上,从他的两手之间画过,嗖一声穿过空气迎风飞出去了。

“你看看,”他对她说,然后又对我说,“凡·韦登先生,你来掌舵好吗?”

莫德·布鲁斯特走下统舱升降口,只把头露在外面。狼·拉森已经拿起一支来复枪,把弹药装进了枪膛。我用眼神示意布鲁斯特小姐走下去,但是她莞尔一笑,说:

“我们也许算得上没有长腿的软弱的陆地人,可是我们也能让拉森船长看看,我们至少像他一样勇敢呀。”

狼·拉森立即向她投去赞许的目光。

“我百分之百地喜欢你这种劲头,”他说,“书、头脑和勇敢。你是一个全面发展的女才子,很适合做海盗头目的夫人。啊哈,我们以后再讨论这个吧。”他微笑着,眼见一颗子弹正好打进了舱室的墙壁上。

我看见他说这番话的当儿他的眼睛里闪现出了金光,也看见布鲁斯特小姐的眼睛里出现了恐惧的神色。

“我们更加勇敢,”我赶紧说,“至少,就我本人来说,我知道我比拉森船长更加勇敢。”

这次是我马上赢得了他一瞥。他一时拿不准我是不是在拿他开玩笑。我把舵柄打了三、四下,顶住海风吹在“幽灵”号侧面的风力,然后让船身稳定下来。狼·拉森仍然在等待我的解释,我于是指向我的膝盖。

“你在这里可以看到,”我说,“两膝在微微发抖呢;这是因为我害怕了,肉体害怕了;我脑子里在害怕,是因为我不想死掉啊。可是,我精神控制住了发抖的肉体,控制住了我脑子的恐惧。我比勇敢还勇敢呢。我充满了豪气。你的肉体不害怕。你不害怕。一方面,这让你敢于面对任何危险。另一方面,这又让你愉快。你从中得到乐趣。你也许不害怕,拉森先生,可是你必须承认这种勇敢是我的。”

“你说得没错,”他马上承认说,“我从来没有从这方面考虑过。不过,反过来说对不对呢?如果你比我还勇敢,那么我就比你更怯懦了吗?”

我们俩对这种悖论大笑起来,他跳到甲板上,把来复枪架在船栏上。我们刚才挨过的子弹是一英哩左右打过来的,可是我们缩短了一半距离。他用心地打了三枪。第一枪打在舢板迎风五十米的地方,第二枪打在了船侧,第三枪打过去吓得舢板舵手松开了手里的舵桨,在舢板的底部龟缩起来。

“我估计我把他们拿下了,”狼·拉森说,站直了身子,“我不能和那个猎人过不去了,这下那个舢板桨手不知道怎么驾驭船舵了。这样一来,猎人不能把掌舵和射击两样事情同时都干了。”

他的推论很对,因为舢板一下子随风颠簸起来,那个猎人从后边跳过来接替了舢板舵手的位置。用不着再打枪了,只是别的舢板上来复枪还在砰砰乱打一气。

猎人想方设法把舢板摆在风头上行驶,但是我们已经冲到了他跟前,至少比他快两倍。在一百英呎开外,我看见舢板舵手把来复枪递给了那个猎人。狼·拉森走到船中部,把升降索从索锭上取下来。然后他把来复枪架在那里的船栏上瞄准对方。我看见猎手两次松开舵桨,准备去拿来福抢,想拿又不敢拿的样子。我们这时已经靠过去,激起一阵阵浪花。

“这里来,你们!”狼·拉森突然对那个舢板桨手喊叫起来,“掉过头来吧!”

与此同时,他把一盘绳索扔了过去。绳索正好打中,差一点把那个人打落下舢板,但是他没有服从命令。他转身看着猎人,等待命令。那个猎人也不知道如何应付这种局面。他的来复枪夹在两膝之间,但是如果他松开舵桨,拿枪射击,舢板就会失去控制,撞向我们的帆船。另外,他看见狼·拉森的来复枪正冲着他,知道他来不及拿起来复枪就会被射中。

“掉过头来吧。”他不急不躁地对那个人说。

那个舢板桨手只好听命,在舢板前面小坐板一带把船掉过来,随着绳索的拉动活动起来。舢板一下子转过头来,猎人稳住舢板,和“幽灵”号船侧并行起来,相距二十英呎的样子。

“现在放下船帆吧,快靠过来!”狼·拉森命令说。

他一直没有放下手里的来复枪,就是在用一只手扔绳索的时候也没有。他们把船头和船尾都拴紧后,那两个没有受伤的人准备上船,那个猎人拿起他的来复枪,彷佛要把枪放在一个安全的位置。

“把枪放下!”狼·拉森大叫道,那个猎人立即扔掉枪,好像枪把他的手烫了一下。

登上船后,两个俘虏把舢板吊上来,在狼·拉森的指挥下他们又把那个受伤的舢板舵手抬到了船首楼。

“如果我们的五只舢板干得像你我一样好,那么我们船上的水手就满员了。”狼·拉森对我说。

“你打中的那个人——我希望他得到……”莫德·布鲁斯特哆嗦地说。

“打中了肩部,”他回答说,“伤得不重。凡·韦登先生会把他治好的,三、四个星期就没事儿了。”

“不过看他那样子,他以后不能给这些水手掌舵了,”他补充说,把手指向了“马其顿”号的第三只舢板,这时候我正掌舵向它靠过去,它差不多和我们并列在一起,“那是霍纳和‘思谋克’的事儿。我告诉他们要活人,不要死人。不过射击带来的快活是一种最难以把握的事情,一旦我们学会射击就想快活快活。你享受过射击的乐趣吗,凡·韦登先生?”

我摇了摇头,去看他们在如何射击。那的确是血淋淋的活儿,因为他们已经转移方向,加入了我们另外三只舢板的活动,一起攻击剩下的两个敌人。那只丢弃的舢板正在海浪的波谷中飘荡,醉醺醺的样子在每一个浪头上摇摆,松弛的斜帆和舢板形成了直角,在风中啪啪作响。猎人和舢板桨手都狼狈地躺在舢板地上,但是那个舢板舵手却躺在舢板上缘,身子一半在船里边一半在船外边,他的两条胳膊放在水里,他的头随着波动在甩来甩去。

“别看了,布鲁斯特小姐,请别看了。”我向她请求,很高兴她听从了我的话,没有再往下看。

“对准那几只舢板冲过去,凡·韦登先生。”狼·拉森命令说。

我们在渐渐靠近,射击停止了,我们看见战斗已经结束。剩下的那两只舢板乖乖投降,被我们的五只舢板俘虏,于是七只舢板靠拢在一起,等待我们把它们吊上来。

“快看那个!”我情不自禁的呼叫起来,指向西北方向。

黑色的烟团又出现了,表明了“马其顿”号的位置。

“是的。我一直在注意它。”狼·拉森平静地回答说。他把前往雾堤的距离估计了一下,而且停顿一会儿感觉一下海风吹在他脸颊上的风量,“我想我们还来得及;不过你完全可以相信,我的那位有福气的兄弟已经弄明白了我们的小把戏,正在怒冲冲地向我们赶过来。啊,看看那样子吧!”

那个黑烟团儿猛然间增大了许多,变得很黑了。

“我的兄弟,我会打败你的,”他咯咯笑起来,“我会打败你,但愿你白白把你那些老掉牙的引擎弄个粉碎。”

我们顶风停船的时候,船上出现了一阵急迫而有序的混乱。舢板很快从各个船侧吊上船来。那些俘虏跳过船栏后立即被我们的猎手押到前舱去了,而我们的水手把舢板手忙脚乱地吊上船来,胡乱摆在了甲板上,来不及用绳索把它们系起来。我们已经准备停当,所有的船帆都准备好,张起来,帆脚索已经松开等待海风吹来,这时候最后一只舢板已经高高离开水面,吊在滑车上游来荡去。

刻不容缓,“马其顿”号从烟囱里喷着浓黑的烟,从西北方向迅速向我们赶过来。它没有顾及剩下的舢板,已经改变航线,力争抢在我们的前边。它没有直接向我们开过来,而是赶往我们的前边。我们两艘船的航线在往一起汇合,好像一种角度的两条边,顶点便是那道雾堤的边缘。也正是在那里,或者根本到不了那里,“马其顿”号希望赶上我们,“幽灵”号的希望则是赶在“马其顿”号到来之前通过那个汇合点。

狼·拉森亲自掌舵,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紧紧盯着动向,不放过追踪的任何一个细节。这时,他细细察看海上的上风情况,寻找风速时快时缓的种种迹象,有时候则静观“马其顿”号的情况;过一会儿,他的眼睛又把每面船帆察看一下,下达命令把这里的放松一点,把那里拉紧一点,直到把“幽灵”号最后的一点速度都发挥出来。所有的仇恨和怨气统统忘诸脑后,那些曾经长期忍受他的兽行压制的水手们,在忘情地执行他的命令,那种手脚利落的劲头让我大吃一惊。说来奇怪,我们开船破浪前行全力赶路的时候,不幸的约翰逊在我脑海里浮现,我感到非常遗憾他没有活着并在现场干活儿;他对“幽灵”号另眼相看,对它的行驶能力感到由衷的高兴。

“伙计们,还是把你们的来复枪准备好吧。”狼·拉森招呼我们的猎人说;那五个人在下风的船栏前排开,手握枪等待命令。

“马其顿”号这时只有一英哩远了,黑色的浓烟从它的烟囱里冒出来,形成了一个直角,发疯地快速行驶,以每小时十七海浬的速度劈波斩浪——“鸣天叫海呀”,狼·拉森注视着它引用了一句话来形容它。我们现在只有九海浬的速度,不过那道雾堤就在眼前了。

“马其顿”号的甲板上冒起了一股烟,我们听见了一声巨响,我们的主帆上边打出了一个圆窟窿。他们在用一尊小加农炮向我们开火,据说他们船上带着几门小型的加农炮。我们的人聚集在船中部,挥舞他们的帽子,发出一阵嘲笑的喝采。又一道烟冒起来,声音更大,这次那个加农炮炮弹打在了船后边二十英呎的地方,逆风在海浪与海浪之间斜飞了两下才沉入大海。

但是,来复枪没有打响,因为他们所有的猎人都在舢板上或者成了我们的俘虏。两艘船眼看相距只有半英哩远了,第三个炮弹在我们主帆上又打出了一个窟窿。随后,我们进入了海雾中。浓雾把我们包围起来,遮挡起来,把我们藏在了又浓又湿的雾障里了。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人吃惊。片刻之前,我们还在太阳光下奔驰,晴朗的天空就在我们的头上,大海一浪赶一浪,向天际边滚滚而去,还有一艘轮船喷吐黑烟,发射炸弹,疯狂地扑向我们。转眼之间,船体一跃的瞬间,太阳便被挡住了,天空没有了,就是连我们的桅杆顶也看不见了,而我们的天际成了泪水淋淋的雾气。灰色的雾气打在我们身上,像雨一般。我们衣服上的每一根毛线,我们头上的每一根头发和脸上的每一根汗毛,都沾上了亮晶晶的珍珠般的小水珠儿。支桅索被雾气打湿了,从我们头上的索具上往下滴水;我们的横梁下边水滴不断,连成了长长的摇摆的水滴线,帆船每摇晃一下这些水滴线便会像小小阵雨一般落到甲板上。我感觉到一种郁闷,一种窒息的感受。如同帆船在浪中穿行发出的声音,被海雾发送到我们身边一样,我们的思绪就是这样在活动的。我们的脑子一下子缩回来,除了这个把我们包裹起来的湿漉漉的纱巾之外,想不到还有一个明朗的世界。这就是世界,就是宇宙本身,其界限太近了,你会觉得不得不伸出手臂去把那些界限往后推开些。除了这些灰色的墙壁,你觉得不可能还有别的什么存在。如果有什么别的东西,那便是梦,不过是梦境的记忆。

这真是不可思议,简直不可思议。我看了看莫德·布鲁斯特,看出来她受到了同样的影响。然后我看了看狼·拉森,但是他的意识状态却没有受任何主观影响。他整个心思都用在眼前的客观现实上。他还在掌舵,我觉得他在计算时间,估计“幽灵”号每次向前冲击和向下风行进所需要的时间。

“向前进,向下风走,别出声,”他低声地和我说,“首先把中桅帆拉起来。派水手们守住帆脚索。别让滑车哗啦哗啦响,别说话。不能有声音,记住,不能有声音。”

一切就绪之后,“下风行进”这句话传给我,又一个人接一个人传了下去:“幽灵”号靠左舷行驶,行进中没有一点声音。仅有的一点点声响——几条收帆索头相碰以及一两个滑车吱吱响动——在包裹我们的这个寂静的棺布里,听起来像幽灵在活动。

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把帆张满,好像海雾突然之间变薄了,我们再次来到太阳光下,广袤无垠的大海一下子呈现在我们面前,直达天际。不过海面上一览无余。海面没有怒气冲冲的“马其顿”号的影子,它那条黑烟也没有出现在天空。

狼·拉森立即做好准备,沿着雾堤的边缘行驶。他的诡计显而易见。他刚才进入雾中,在那艘轮船的上风位置,而在那艘轮船盲目地开进雾中试图拦截他时,他已经钻出雾堤这道保护屏障,现在只须沿着雾堤行走,向下风重新进入雾中。这招很灵验,他的兄弟要找到他,真比古话说的干草垛里找针还难。

他没有行驶多久。移动前帆和主帆,把中桅帆拉开,我们又一头钻进了雾里。我们进入雾中后,我发誓我看见了一个模糊不清的船体在上风处出现了。我立即看了一眼狼·拉森。我们已经深深进入雾堤中,不过他点了点头。他也看见那个船体了——“马其顿”号,也在猜测狼·拉森的策略,只是预计晚了一会儿,没有拦截成功。我们显然没有被看见,逃脱了。

“他这一套玩不下去的,”狼·拉森说,“他不得不返回去把他那些剩余的舢板吊上来。派一个水手掌舵,凡·韦登先生,现在就顺着这条航线行走,你还应该派水手放哨,因为我们今天夜里不能耽误任何事情。”

“我心甘情愿出五百块钱,”他补充说,“只要有人到‘马其顿’号上待五分钟,听听我的兄弟如何骂大街。”

“眼下,凡·韦登先生,”他把舵盘交给别人,对我说,“我们一定要好好招待一下这些新来的人。给那些猎人威士忌喝,能喝多少喝多少,往前舱也送几瓶威士忌。我敢打赌,他们每一个人明天都会倒戈的,像为‘死亡’·拉森打猎一样,为狼·拉森打猎。”

“不过,他们不会像韦恩赖特一样逃掉吗?”我问道。

他狡猾地大笑起来,“只要我们的老猎人没有什么抱怨的,就不出什么事情。新来的猎人打到的所有海豹,每一张我都分给他们一块钱。今天他们有这样的热情,一半都是因为这样的利益。啊,不会的,只要他们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他们就不会逃跑。你现在还是赶快到前舱去,履行你的医院责任吧。一定有满满一屋子人在等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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