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马上搬到了“幽灵”号上,住进我们原来的舱房里,在厨房做饭。狼·拉森被囚禁起来,这事发生得正是时候,因为这种高纬度的小阳春气候过去了,雨雪连绵的暴风气候已经到来。我们感觉很舒服,不堪重负的人字起重架,前桅杆吊在下边,让这艘帆船看上去忙忙碌碌的样子,有一种归航的希望。

现在我们把狼·拉森铐起来了,可是我们此举实在是多余!如同他的头痛病第一次发作一样,这次发作让他落得了严重的残疾。莫德下午准备给他吃东西的时候,发现了他的问题。他表现出意识清楚的种种迹象,可是她跟他说话,却得不到回答。当时他左侧身躺在床上,显然很痛苦的样子。他不停地活动把头来回滚动,把贴在枕头上的左耳朵露出来。他马上听见了问话,回答她,然后她来找我。

凑近枕头边他的左耳朵旁,我问他能不能听我说话,但是他没有反应。拿开枕头又问他能不能听见,他很快回答说他听得见。

“你知道你的右耳朵聋了吗?”

“是的,”他回答的声音很低,很有力量,“还要糟糕啊。我的整个右边身子都连带上了。右半身好像睡着了一样。这边的胳膊和腿都不能动。”

“又在假装吧?”我生气地责问道。

他摇了摇头,坚毅的嘴巴露出了那种极其罕见的扭曲的微笑。那确实是一种扭曲的微笑,因为只是左边有笑意,右边的面部肌肉根本不能动。

“这是我这只狼的最后表演了,”他说,“我瘫痪了。我再也不能走路了。哦,只有一半身子能动一动了,”他补充说,彷佛觉察出我瞧他左腿的怀疑目光,他把左膝马上弯曲起来,抬了抬毯子。

“活该倒霉呀,”他继续说,“我应该抢先对你下手,汉普。我原以为我还有得是时间呢。”

“可为什么没有抢先下手呢?”我问道,一半恐惧,一半好奇。

他那坚毅的嘴又露出那种扭曲的微笑,然后说:

“哎,只是为了苟且活着,为了活着,做着,到底一直做酵母菌的龙头老大,把你吃掉。可是,就这样死掉……”

他耸一耸肩,或者说只是试图耸一耸肩,因为只是左肩动了动。如同那种微笑,耸肩也是扭曲的。

“不过你说得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吗?”我问,“你的病灶在什么地方?”

“脑袋,”他马上说,“都是该死的头疼带来的病。”

“症状吧。”我说。

他点点头,“说不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儿。我一辈子从来没有生过病。我的脑子出了问题。癌症、脑瘤,或者自然生长的东西——一种吞噬和破坏的东西。它在破坏我的神经中枢,吞噬它们,一点一点,一个细胞一个细胞——疼痛的感觉是这样的。”

“还有运动神经。”我提醒说。

“感觉好像是这样;糟糕的是我必须躺在这里,明明白白,智力没有什么损害,知道种种路线都在断掉,与世界的交往在一点一点遭到破坏。我看不见了,听力和感觉也在渐渐离我而去,照这个速度我很快就不能说话了;不过,我会一直待在这里,活着,活跃,却没有力量了。”

“你说你待在这里,我看来只是灵魂之类的东西吧。”我说。

“哪里!”他反击说,“我的意思只是说,我的脑子在犯病,更高层次的精神中枢并没有受到损害。我能记事,能想事,还能推断事情呢。等到这种活动没有了,我也就没有了。我还没有完蛋。灵魂吗?”

他爆发出一阵假笑,然后把左耳朵转向枕头,表示他不希望再交谈了。

莫德和我去忙我们的活儿,为他遭受这种可怕的命运的作弄感到压抑——有多可怕我们并没有充分认识到。这种命运存在报应的威慑。我们的想法深沉而严肃,互相说话很少敞开嗓门儿。

“你们可以去掉手铐了,”那天夜里我们站在一旁商量他的情况,他说,“绝对安全了。我现在瘫痪了。接下来的问题是要长褥疮了。”

他露出了扭曲的微笑,莫德睁大眼睛,充满恐惧,不得不把头扭向了一边。

“你知道你的笑容扭曲了吗?”我问他;因为我知道莫德一定会照料他,我希望尽量为她做点什么。

“那么我就不再笑了,”他平静地说,“我想到出了什么毛病。我的右脸整天都是麻木的。是的,我在最近三天里有这种兆头;阵发性的,我的右身好像要睡过去了,有时候是胳膊和手,有时候是腿和脚。”

……

“这么说我的笑容扭曲了?”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呃,以后权当我在内心发笑,用灵魂笑,如果你喜欢,算是我的灵魂在笑。权当我现在就在笑好了。”

在几分钟的时间里,他躺在那里,静静的,沉湎于古怪的幻想之中。

他这个人没有发生变化。他还是那个原来的不屈不挠的可怕的狼·拉森,囚禁在了曾经所向披靡的伟岸壮美的肉体的某个地方。现在,这肉体用无情的束缚力把他囚禁起来,把他的灵魂关在黑暗和寂静中,阻止他与那个看来一直是暴力主宰的世界发生来往,“做事”这个词儿从任何角度看都和他没有关系了,“活着”是他还留得住的所有——活着,如同他界定过的死亡,却没有活动;有意志,但不能行使;能思考和推理,在精神上如同过去一样活着,但肉体上却行将就木,近乎死亡。

可是,尽管我把手铐取下来了,我们还是不能让自己完全放心他的状况。我们放不下心来。在我们看来,他还充满潜在的能量。我们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干什么,他的肉体上会发生什么可怕的情况,他也许一下子爆发,干出什么勾当。我们的经历让我们放心不下,我们手里在干事儿,心里却总是惴惴不安。

人字起重架不够长引发的问题我已经解决了。利用便携式滑车(我做了一个新的),我把桅杆的尾端吊过了船栏,然后放到了甲板上。接着,利用人字起重架,我把主桁吊上船来。主桁四十英呎长,可以提供所需的高度,正好可以把桅杆吊过船栏。利用我拴在人字起重架的第二个滑车,我把主桁吊到接近垂直的位置,然后把末端放到甲板上,为了防滑,在端部加上了楔形木块。我已经将原来的人字起重架滑车拴在了主桁的前端。这样,把滑车连到绞车上,我能够随意把主桁的前端拉起或者放下,而端部却始终保持稳定,而且,利用牵索我还能够把主桁向两边转动。在主桁的另一端,我也配置了一个起吊滑车;整个装置完成后,我对它为我提供的力量和用途不由得刮目相看。

当然,完成这部分工作,我花了两天时间,一直到了第三天上午我才把前桅吊离甲板,接着把前桅末端往桅座里装。在这里我干得特别吃力。这根饱经风雨的木头,我对它又是锯又是砍又是凿的,折腾得像一只大老鼠啃啮过一样难看。但是,它恰如其分地装进了桅座里。

“这下成了,我知道成了。”我大声喊起来。

“你知道乔丹博士〔注:戴维·斯塔尔·乔丹,美国教育学家、生物学家。〕对真相进行的最后试验吗?”莫德问道。

我摇了摇头,停下来把飞溅到我脖子里的木屑抖落出来。

“‘我们能让它运转吗?我们能把我们的生命托付给它吗?’这话就是那次试验说的。”

“他是你心仪的人物。”我说。

“当我拆掉了我过去膜拜的万神殿〔注:古希腊古罗马供奉众神的地方。〕并且抛弃了拿破仑和西泽及其追随者时,我很快修建了一座新的万神殿,”她庄重地回答说,“我供奉的第一座偶像就是乔丹博士。”

“一个现代英雄。”

“更伟大的英雄,因为是现代的。”她补充说,“古代世界的英雄怎么能和我们的英雄相比啊!”

我摇了摇头。我们辩论的许多事情都观点接近。我们的观点以及至少对人生的看法,是非常相同的。

“作为两个批评家,我们是相当一致的。”我大笑道。

“还是船匠和称职的助手呢!”她也大笑道。

然而,在那些日子里,开心大笑的时间很难得的,我们的工作很繁重,狼·拉森的生死让人担心。

他的病又发作了一次。他把说话的声音丧失了,或者说正在丧失。他只能断断续续地说话。如同他形容过的,说话的线路像股票市场一样,一会儿上扬,一会儿下跌。偶尔,线路清晰了,他说话像以往一样清楚,只是不慌不忙的,显得很沉重。随后,讲话的能力突然抛弃他,话却只说了半句,有时候几个小时过去我们才又等到把话接上,线路又算是通了。他说脑袋里疼痛得厉害,在这个时候他安排了一个交流的办法,免得说话完全无法进行——手单击表示“是的”,双击表示“不是”。幸亏安排了这个方法,因为到了晚上他失去了声音。之后,通过按手,他回答我们的问题,等到他想说话的时候,他用左手把想法写在纸上,还相当清楚。

寒冷的冬天现在降临到我们身边了。暴风一场接一场,夹带着雪、雨雪和雨。海豹已经开始向南方大迁徙,海豹窝全部荒凉了。我玩命地干活儿。天气很糟糕,尤其大风不断折磨我,但是我起早摸黑地在甲板干活儿,干得有声有色,大有进展。

把人字起重架竖起来,然后爬上去拴好牵索,从中我学到了不少东西。前桅顺利地从甲板上竖起来,我在桅杆顶部绑缚了索具、支索和绳孔以及顶端升降索。一如往常,我还是把这部分工作低估了,干完这部分活儿用了整整两天。可是,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做——各种帆,比如说,都需要做起来。

我辛苦地在摆弄前桅杆,莫德则在缝制帆,随时准备需要人手时丢下手头的活儿赶来帮助我。帆布很沉,很硬,她用水手常用的掌皮和三角航海针缝制。她的两只手很快磨得满手水泡,但是她顽强地苦撑着,额外还要做饭,照顾那个病人。

“迷信不会有结果,”星期五早上我说,“桅杆今天照装不误。”

一切都准备好了,装桅杆可以进行了。把下桁滑车连在绞车上,我把桅杆从甲板上基本上吊起来。捆绑紧这个滑车,我着手把绞车和人字起重架的滑车(与下桁的末端连接在一起)接起来,再用摇把摇几下桅杆就直立起来,吊离甲板。

莫德刚放开了那个摇把,立即拍手欢呼,大声喊叫:

“成了!成了!我们要把生命交付给它了!”

接着,她做出了悲伤的样子。

“没有对准桅座窟窿,”她说,“你还需要重新起吊一次吗?”

我笑得很有把握的样子,把一根下桁牵索放松,拉紧另一根,把桅杆不偏不倚地吊在甲板的中间。可是桅杆还是没有对准桅座窟窿。她脸上又露出了很难受的表情,而我还是很有把握地笑了笑。放松下桁滑车,在人字起重架的滑车上吊起同等的重量,我把桅杆的末端拉近到恰好的位置,正对这甲板上的桅座窟窿。然后,我仔细告诉莫德如何往下放桅杆后,走到甲板下帆船底部照看桅座。

我喊了她一声,桅杆轻易而准确地挪动起来。直接对着桅座的方窟窿,桅杆的方尾端向下降落;但是,它向下降落的当儿,却慢慢地旋转起来,这样方尾端对不上那方桅座了。不过我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即喊叫莫德别再往下放,我上到甲板上,把那个便携式滑车用活动打结绳索捆紧。我让莫德拉紧,我又走下甲板。借着灯笼的光亮,我看见桅杆末端慢慢地反转过来,四个面和桅座的四个面对齐了。莫德拴紧绳索,回到绞车那里。慢慢地,桅杆的末端下落了几英吋,与此同时却又稍稍转动过去了。莫德又用便携式滑车把扭动过去的部分校正过来,重新通过绞车往下放桅杆。四方对着四方。桅杆终于竖立在桅座里了。

我大喊一声,她跑下来观看。在灯笼的黄光下,我们仔细察看我们所取得的业绩。我们互相打量着,四只手不由得拉在一起,握得紧紧的。我觉得,我们的眼睛因为成功都潮湿起来。

“说到底干得也很容易,”我说,“所有的活儿都得做好准备。”

“所有的奇迹都创造出来了,”莫德补充说,“我简直很难让自己相信,这根大桅杆竖立起来,装进了桅座里;当初我们把它吊离水面,吊到空中,终于把它安置在这里,它本应该所属的地方。这是泰坦的使命啊。”

“我们还发明了许多办法。”我开心地说,然后停下来闻了闻空气。

我迅速看了看灯笼。灯笼没有冒烟。我又闻了闻。

“有什么东西烧着了。”莫德说,一下子肯定下来。

我们一起跑向梯子,但是我抢先一步跑上了甲板。一股浓烟正从统舱升降口往外冒。

“那只狼还没有死掉。”我自言自语说,一边顺着那股浓烟跑了下去。

在小小的空间里烟雾很浓,我不得不摸索行走;狼·拉森在我的想象中魔力无比强大,我完全准备好等那个瘫倒在床的巨人会抓住我的脖子,把我掐死。我畏葸不前,我真想返身跑走,顺着楼梯回到甲板上。很快我想起了莫德。我最后见到她,看见她在帆船底上灯笼光线里的身影,棕色的眼睛暖暖的,快活得热泪盈眶,在我面前闪烁,我知道我不能一走了之。

我走到狼·拉森的床铺前时,呛得喘不上气儿来。我伸出手去摸索他。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但是我的手摸到他时他稍稍动了一下。我把他的毯子摸索了一遍。没有灼烫,没有火的迹象。但是,浓烟让我看不见东西,呛得我咳嗽,没法呼吸,一定有火源的。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在统舱里乱跑乱撞。一下子撞在了桌子上,差一点把我的气撞岔了,这下我清醒过来了。我推测,一个瘫痪在床的人放火,只能在他躺着很近的地方。

我返回到了狼·拉森的床边。在这里我遇到了莫德。她在这里待了多久,浓烟呛得人没法呼吸,我猜不出来。

“快到甲板上去!”我断然下命令说。

“可是,汉弗莱……”她开始争辩,声音变异而沙哑。

“求了,求了!”我冲她厉声喝道。

她顺从地离去,接着我想到,她要是找不到梯子如何是好?我开始追她,在升降口的下边停了下来。也许她已经上去了。我站在那里犹豫之间,听见她轻轻地喊叫:

“哦,汉弗莱,我找不到出口。”

我发现她正在后舱隔的墙上乱摸一气,我半领着她,半拉着她,一直把她拉到了升降口上。清新的空气宛如甘露。莫德呛得头晕目眩。让她躺在甲板上,我又一次冲下了船舱。

浓烟的源头一定离狼·拉森非常近——我认定了这一点,直接冲到了他的床铺边。我在他的毯子里摸索时,某种很烫的东西掉在了我的手背上,把我烧疼了,我一下子把手缩回来了。这时我明白了。通过上铺底面的缝隙,他点着了草垫子。他还有左手能活动,足可以把这事儿干成。潮湿的草垫子从下面点燃了,缺少空气,一直在冒烟燃烧。

我把那个垫子拉下床铺,它好像在空中纷纷散开了,同时冒出火焰来。我把床铺上燃烧的残留草叶扑灭,然后冲上甲板呼吸新鲜空气。

几桶水把统舱地板中间的燃烧的草垫子扑灭;十分钟过后,浓烟完全散去了,我和莫德下到船舱来。狼·拉森昏过去了,不过新鲜空气在几分钟里让他清醒过来了。但是,我们在他身边整理东西时,他示意拿纸和铅笔来。

“请别打扰我,”他写,“我在微笑呢。”

“我还是一点酵母菌,你看看。”他写了一会儿。

“我很高兴你还是一点酵母菌。”我说。

“谢谢你,”他写,“不过想想吧,我在死去之前会变得多么渺小啊。”

“可是,我还在这里,汉普,”他最后挥一下笔写下去,“我比过去一生中任何时候都想得更明白了。什么都打扰不了我。精力集中得无可挑剔。我就在这里,又不仅在这里。”

这好像是墓地的黑夜传出来的信息;因为这个人的肉体已经成为他的陵墓。在如此古怪的墓地里,他的灵魂在闪耀,在生活。直到最后的沟通线路断掉,他的灵魂会一直闪耀,活着,而且以后谁说得准它还能继续闪耀和生活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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