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岛鬼贯(1661—1738),本姓平泉,统称三郎兵卫,名上岛宗迩,又号槿花翁、马乐童、佛兄,江户时代前中期俳人。

出生于摄津伊丹的一个酿酒商家庭,幼时喜欢俳谐,1671年师从俳人西山宗因,1678年著《慧能录》,1685年著《独言》,此外还著有《俳谐大悟物狂》《犬居士》《佛之兄》《酸鼻集》等。鬼贯有意与松尾芭蕉抗衡,认为芭蕉是“修得的高手”,自己是“生得的高手”,力求自成一家,即“伊丹派”,但由于种种原因,终不能与蕉门的影响相比。鬼贯的创作态度很严谨,从自然与真诚中求道,俳风极其自然质朴、不加雕琢,佳句很多。今人编有《鬼贯全集三版》(1978年)。

《独言》是上岛鬼贯的短篇随笔集,共分上下两卷,上卷是俳论,由四十一篇百字短文构成,下卷是以俳谐为中心的艺术性随笔。上卷被认为是日本俳谐史重要的俳论著作。鬼贯继承并发展了日本文论史上的“诚论”,以“诚”作为俳谐论的核心概念,提出了“‘诚’之外无俳谐”的论断,与松尾芭蕉提出的“风雅之诚论”也有密切的关联。

以下根据讲谈社学术文库版选译出《独言·上卷》中较有理论价值的十一篇。

独言

俳谐之道

俳谐之道,似易实难,听人说“初学时由浅入深,学成后深入浅出”,从前人心素直,初级、中级、高级三个阶段依次学习,循序渐进,如今这样的人少见了,往往心地浮躁,自以为是,自命高手,却不为世人所认。之所以如此,或许只是将俳谐视为临场的即兴发挥,无根无叶,凭空乱说即可,这是很令人遗憾的事情。假如知道俳谐也是和歌之一体,就不会将俳谐看得如此简单了。

“心”与“形”

作俳谐的时候,只注意“姿”与“词”,“诚”就会减少,只要“心”深,“姿”与“词”实则无关紧要。即便是化用古歌、写古事,绞尽脑汁写出来的俳谐,与自然而然吟咏出来的俳谐,岂不是也完全不同吗?

作俳谐可以与老师“形”似,在将老师的句之“形”学到之后,再从老师的“形”中摆脱出来,以形成与个人天性相适应的独特风格。

自然之“诚”

去除伪饰,只言其“诚”,比起苦思冥想、追求伪饰当然要好,但这只是可以追求“诚”的俳谐。学习俳谐的人,只有当把“伪饰”与“诚”两方面都不刻意留心的时候,那么无论吟咏什么句子就都没有伪饰了,这才叫作“自然之诚”。若如此,平常之心就没有了伪饰,对世间之“哀”就有了深切的感受。

“幽玄”之句

苦思冥想构思出来的句子,在俳谐之道修行不到家的人听起来,或许会觉得很有趣。而实际上,“有趣”本身就是一种俳谐之病。而有俳谐修养的人吟咏的“幽玄”之句,在没有修养的人听起来,也许大多觉得不好理解吧。而且,因为用词平易,想吟咏的人谁都可以吟咏。

在不好理解的句子中,有“幽玄”和“不成功”两种情形。不懂得“诚”的人,作了各种各样的句子出来,因为特别追求易懂而索然无味,硬要将每个字词都说透,最终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忘了,偏离了作者最初的构思,结果只能是自己明白什么意思,别人听起来就会很费劲。另一方面,“幽玄”之句,其意趣在没有理解力的人听来,则是不能理解的。

“不易”之句

“古风”,就当时而言也是“当世风”,眼下被看作是当世风的东西,过若干年后也会成为古风。所谓古风,所谓当世风,都是追求句姿的人杜撰出来的名堂,努力修行俳谐、坚持“诚”之道的,其俳谐无论到何年何代,都没有新旧之别,只是深谙“诚”之道的人很少,这是令人遗憾的。

秀逸之句

所谓秀逸之句,乍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趣味,只是用词朴素、格调高雅,而其意味则难以言传。世间那些广为人知的作者的秀逸之句,让人听上去不能理解其深意,心中充满疑问,而待修行到一定程度后,才知道那秀逸之句的妙处。只有理解了别人的秀逸之句,才能作出自己的秀逸之句。那些专心于细枝末节的技巧、自以为是的作者,是不可能很好地理解和欣赏别人的秀逸之句的,因而一辈子也难以作出真正属于自己的秀逸之句。

工巧与“诚”

倘若有人让学习俳谐者吟咏从前某个时代风格的句子,那么吟咏出不同时代风格的句子应该是简单容易的,而那些异样的句子就更容易了,一切玩弄技巧的东西都不难。只有深深体会“诚”,清醒地意识到应该体现出此时应有的句姿,那么吟咏出来的俳谐才能独具一格。所谓独吟的俳谐[1],处处可以见出自然之心,令人百看不厌。

对于未学成者,要他表现出自然与心的丰富变化,他也尝试着去努力,但仍然难以做到吧。作者独吟的俳谐若只表现某种固定不变之心,恐怕连自己也觉得无趣,心也不能很好地传达出来。何况别人听来会如何,那就更加可想而知了。刻意为之的句子容易作,自然吟咏的句子难作,应该在此方面好好用心、聚精会神加以修行。倘若有人以容易吟咏的句子为是,以难以吟咏的句子为非,那么这样僵硬的态度,是不足于与之谈论俳谐的。

黄莺有黄莺的鸣啭,蛙有哇的鸣叫,各有可听之处,正如不同的和歌各有其美一样。黄莺的鸣啭中没有蛙鸣,蛙鸣中没有黄莺鸣啭,这才是“诚”。

俳谐的修行

不作俳谐的修行,只是好高骛远的作者,就好比登上了高楼,眺望四周的群山,听到有人吟诵“天地悠悠心高远”,仿佛自己也看到了相同的风景。这就好比不动一步却要游遍名山一样,没有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攀登,如何能到达高处险峰呢?未学成者要明白个中道理,务必好好修行。

未成熟而自以为已经成熟的人,是很愚蠢的。自己要真正明白,没有修行的自觉就不可能成为高手,要知道自己的弱点之所在。不加修行的人仅仅依靠自己的聪明是无济于事的,靠知识才气无法到达俳谐之道。

俳谐的修行,必须不断体会俳谐的“诚”之味,在日常与人交往的时候,也要待之以“诚”,要明白重要的是诚实无伪。

“我学习俳谐多少多少年啦。”老是这样屈指计算,以为熬年头就是修行,那就大错特错了。假如心中没有“诚”之道,“诚”只是体现于句作的表面,这样的作者即便学习多少个年头,能有多大长进呢?

连歌与俳谐

连歌与俳谐的区别,说大也很大,说不大就好比是背靠背。比方说,有两个人要各奔东西的时候,一起走的时候是肩并肩,而“我要向东”“我要向西”各行其道的时候,就产生了不同的方向目标和名称。明显使用俳言[2]的句子,就好比从第一步就与对方分开走,渐行渐远。另一方面,用词较为通俗易懂,乍听上去好像是连歌,但作者心中的指向实际上并不是连歌,这也完全属于俳谐。这与上面所说的两个人开始背对背,然后各奔东西,岂不是一个道理吗?另外,使用连歌中不使用的词语加以表达的,也是俳谐。但不管怎么说,若不是单论某一句,连歌与俳谐的区别是很难一概而论的。

心与词

即便是在“诚”深含其中的句子中,词若使用不当,也是不合俳谐本意的。只有“心”与“词”很好地调和起来,才是好的俳谐。

不能笼统地认为,用词本色质朴最为重要。俳言的使用潇洒豪迈者,才能体现俳谐之趣。

“诚”之外无俳谐

我八岁的时候,从学习与众不同的发句开始俳谐学习,十三岁的时候师从松江维舟[3],学习维舟先生的古风,专心于俳谐之道,常常独吟百韵,送给当时名师大家,请他们给予指点,这样的“百韵”写了多少卷,如今都记不清了。

从十六岁的时候起,我开始倾心于梅翁老人[4],跟他学习当世风,然后打破其规矩,十七字的字数有时多,有时不足,或者寓言,或者异形,各种体式随意吟咏,既不同于发句,也不同于付句,只要有人夸奖好,自己就扬扬自得,渐渐失去了继续修行的自觉。如此作出的俳谐当然好不了,我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所以并没有对自己的俳谐一味沉迷留恋。回头想想看,过去的俳谐都是玩弄技巧,而争一句之胜,或者重外在修饰,心却浅陋。

仔细想来,和歌在用词上没有智巧,在形姿上不加矫饰,只要求读上去朗朗上口,然而心却是深的。再看看从前的俳谐:

青柳

以她的眉毛,

搔挠岸边的额头。[5]

圆圆的春日,

冉冉升起后,

放出长长的光芒。[6]

盆沿儿的下面,

有一个细脖,

扣起来可以在舞会上敲打。[7]

山僧的头巾,

形同树上的柿子,

要经历风吹日晒。[8]

除了这些,还有被评价为当世风的句子:

用捣木研磨红辣椒,

捣木锤也变成了

红叶的颜色。[9]

这些发句正是宗祇法师所说的,属于“非道教道非正道进正道”[10]之类,只是不能一概将俳谐理解为“狂句”,俳谐应是有其深奥之意的。延宝九年[11]的时候我从内心深处意识到了这一点,此后对于其他事情一概置之不问,专心致志于俳谐。如此过了五年,到了贞享二年[12]春,我认定:“诚”之外无俳谐。从此以后,我对于斟字酌句的修饰,哪怕是一句之巧,也不再追求。对我来说,那些东西都是空言。

注释

[1] 独吟的俳谐:指连句的一整卷均为一人独吟的俳谐。

[2] 俳言(はいごん):指和歌、连歌中不使用的,而在俳谐中使用的滑稽幽默的日语与汉语词。

[3] 松江维舟:生卒年不详,名松江重赖,又号江翁,江户时代俳人。

[4] 梅翁老人:即“谈林派”首领西山宗因(1605—1682)。

[5] 原文:“青柳のまゆかく岸のひたい哉。”作者荒木田守武,原载《守武千句》。

[6] 原文:“まん丸に出づれどながき春日かな。”原载《犬筑波集》《犬子集》等,作者不详。

[7] 原文:“うつぶいておどるゆえにやぼんのくぼ。”出典不详。

[8] 原文:“山伏はしぶくとかぶれときん柿。”出典不详。

[9] 原文:“小木も紅葉しにけり唐がらし。”作者西山宗因,原载《梅翁宗因发句集》。

[10] 此句原文为汉文,此处照录。出典宗祇《古今和歌集两度闻书》。

[11] 延宝九年:即公元1681年。

[12] 贞享二年:即公元168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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