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切斯特顿

译者:林光奕 朱姝娟

注:①此篇出版前未在任何杂志上刊登过。1914年9月号的《波儿·摩儿杂志》曾声明欲将其作为10月刊号的内容刊载。但始料未决的战时经济压力及一个月前,该杂志目光短浅地强迫《耐西杂志》与之合并,而《耐西杂志》的特色栏目已超过了它,故使其刊载计划告吹;外加战时的栏目和宣传也都禁止刊登。那也许是因为战争中沙文主义的爆发,而这篇文章又被认为对德国人的评价太好、太浪漫。当然,它对德国人还有一定的吸引力。

……黑袍老人迷惘的蓝眼睛一直凝视着他,脸上的表情是呆滞的。但当他听到‘黄金’一词的时候,他伸出了手,仿佛要去抓住什么……

海立格沃特斯达姆②这地方风景如画,它是德意志帝国统治下的小公国之一。在历史上,它是较晚归属于普鲁士王国的强权统治之下的——归属的时间仅仅比本故事的发生早五十年③。那是一个炎炎夏日,弗兰博和布朗神父坐在了这个小公国的一个花园里,品尝着当地出产的啤酒。在现存的记忆中,那儿不曾有过一点战争和野蛮的正义④,这很快就要被证实。如果一个人仅仅是看了它一眼,那么对它的纯真而稚气的印象就会挥之不去,永世难忘,这也是德国最吸引人的一个地方——那些小型哑剧,世袭的国王一心只管国务,认真得就像一个尽职的厨子。在哨岗旁站着的那些德国兵,看上去那么奇怪,像是一个个德国玩偶,打扫干净的城堡雉堞给阳光镀上了一层金,看上去更像金箔包装的姜饼或蜜馅蛋糕。那是个好天气。天空自己就完全可以要求拥有像波茨坦⑤一样的普鲁士蓝色,但现在更像孩子从廉价颜料盒中调出的丰富而又强烈的色彩。哪怕是枯树也显得年轻,因为树上已有粉红色的尖尖的嫩芽,它们衬着浓浓的蓝色,看上去就像无数个天真的身影。

注:②海立格沃特斯达姆:作者纯粹杜撰出来的地名,大意是“圣洁的树木石头”。

③早五十年:所指时间大概为1864年,其时普鲁土正与丹麦交战(是为弗兰博后来所说起的俾斯麦最早期的统一计划之一部分)。其间,普鲁士的政治家奥托·冯·俾斯麦(1815—1898)通过征服有异议的石勒苏益格和荷尔斯泰因两公国,揭开了日耳曼大统一的序幕。

④野蛮的正义:即弗朗西斯·培根对复仇的定义。

⑤波茨坦:靠近柏林的一座宫殴,亦为大德意志联邦主义以及普鲁士黩武主义的滋生地。

尽管布朗的外表平常,生活中的经历大多都很实际,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并不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浪漫倾向,虽然他通常像个孩子那样把他的幻想藏在心里。在这空气清新、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在这结构精细的小镇上,他真的觉得仿佛进入了童话故事。像个年轻人一样,他对那把可怕的内藏刀剑的手杖有股孩子气的满足,弗兰博常在走的时候把剑投出去。那手杖现在就坚在他那慕尼黑大杯⑥旁。就算在他困得昏昏欲睡的状态下,他还是盯着那把破伞上突起而难看的伞头,模模糊糊地想到一本彩色童话书里魔鬼的棍子。但他从不创造童话,除了下面这个故事。

注:⑥慕尼黑大杯:即慕尼黑啤酒。

他说:“我想知道,如果一个人把自己放在马路中间,他会不会有奇遇?对他们来说。这是个壮丽的背景,但我常有种感触,他们只会用纸刀同你作战,而非真正的可怕的剑。”

“你错了,”他的朋友说道,“在这地方他们不仅用剑作战,而且可以杀人不用剑。甚至还有比这更厉害的。”

“那你的意思是……?”布朗问道。

“可以说这是欧洲唯一一个人们不用火器射死人的地方。”

“用弓和箭吗?”布朗神父有点惊奇。

“不,我指的是头脑子弹。”弗兰博说道,“难道你不知道这王国先前那个亲王的故事吗?那是二十年前警界的大谜案之一。你肯定记得,这地方是根据俾斯麦统一全国的初期计划而被吞并的——被强制地、但丝毫不是轻而易举地吞并。为了帝国的利益,帝国(或是梦想中的一个泱泱帝国)派遣了格罗森马克·奥托亲王来统治这个地方。在画廊里,我们看到了他的画像——一个英俊的老绅士,如果再多一点头发和眉毛,也不会像秃鹰那样浑身皱纹。但奥托亲王有很多困扰,这我一会儿再解释。他是个以技术和成就出名的军人,但他统治这个小地方却不是很轻松。在与有名的阿诺德兄弟的几场战役中,他都给打败了。那阿诺德兄弟是爱国游击队,斯温伯恩还为他们写过一首诗:

‘狼披上了银貂的皮①,

乌鸦套上了皇冠,而国王——

这类事像害人精一样处处都是,

而(你们)三人还要忍受这一切。’

注:①狼披上了银貂的皮:这是斯温伯恩典型的雄辩家式的模仿口气。

或是诸如此类的。其实,就算没有他们兄弟三个,那种攻占也丝毫没有把握能够获得成功。保罗,卑鄙地,也是非常果断地拒绝了继续忍受这些。他泄漏了暴动的全部秘密,而让它全盘崩溃。通过这些,他最后提升为奥托亲王的内臣。不久以后,路德维格——也是斯温伯恩笔下真正的英雄——被杀害了,就在攻打这座城市的时候。第三个兄弟,海因里希,虽不作叛逆者,但他一向很温顺,跟活跃的兄弟比起来显得很腼腆,所以最终像个隐士一样消退了。他改变了自己的信仰,成了一个天主教寂静主义者,那接近于公谊会教徒。他也从不与人交往,除了把自己的所有财产都给了穷人。有人告诉我不久前还偶尔看到他出现在附近的地区,穿着宽大的黑色外套,近乎全瞎了,满头乱糟糟的白发,脸上却出奇地平静柔和。”

“我知道,”布朗神父说,“我见过他一次。”

弗兰博看着他,有点惊讶:“我不知道你以前到过这里,也许你知道的跟我差不多。不管怎样,这就是阿诺德兄弟的故事。他是三个兄弟中最后的幸存者,也是参与这场戏剧性事件的所有人当中的唯一幸存者。”

“你是说那亲王在很久前也死了?”

“死了,”弗兰博重复了一遍,“我们只能这么说。你必须了解,他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都同暴君一样,因为神经紧张而搞了许多鬼把戏。在他的城堡周围,除了平时的日夜护卫以外,还不断增派士兵,直到岗哨比城里的房子还多;所有的可疑人物都被毫不留情地杀死。他所有的活动几乎都在一个小房间里,那房间处于大迷宫的正中。在那房里,他甚至还修建了信号房和柜子,并在外面安上钢铁,像保险箱或是铁甲舰那样,有人说那小房间的地板下面,是地球上的又一个神秘之洞,洞口的大小仅仅能够容下他一人,还考虑到了他对坟墓的恐惧,特别准备了一个他愿去的地方。但他还有更离谱的事。暴乱被镇压后,就意味着人民被解除了武装,但奥托一再坚持——尽管政府不怎么坚持——要彻底解除人民的武装。这项命令执行得异常彻底、异常严肃。组织严密的官员散布到每个熟悉的小角落。只要人的力量和技术的力量所能达到的极限程度,奥托亲王就要完全达到,以确保没有人能把任何武装——哪怕是一把玩具手枪——给弄到海立格沃特斯达姆。”

“人类的技术从未做到过像那样的肯定,”布朗说着,眼睛仍然望着他头顶树枝上的红色嫩芽,“如果只是因为定义和内涵上的困难的话,什么是武器?人们可以被那些最不具备杀伤力的东西给杀害:茶壶啦,或许是茶杯的保护罩啦,等等。另一方面,如果你把一件新武器给一个古代英国人看,我怀疑他是否会明白那是件武器。当然一到向他开火后,他就明白了。也许有些人引进的火器是那么的新颖,看上去丝毫不像件武器,有可能像一枚顶针或其它什么的。子弹会不会是专门制造的呢?”

“并不是说我听说过,”弗兰博回答道,“但是我的消息全都是从我老朋友格里姆①那里得来的。他是德国警界很有才干的侦探,他想逮捕我,结果是我逮捕了他。我们有很多有意思的闲聊。他在负责调查奥托亲王一案,但我忘了问他关于子弹的事了。根据格里姆所说,这就是事情的经过了。”他停顿了一会儿,大口大口地灌下杯子里的大部分啤酒,然后继续说道:

注:①格里姆:也许是从童话《家的故事集》中特意取出的一个名字,选于德国兄弟雅各布·路德维格·卡尔·格瑞姆和威廉·卡尔·格瑞姆在1812—1815年收集的故事集。或者,根据杰·莫·埃利斯的推断,是一纯杜撰的名字。

“令人怀疑的是,那个晚上,亲王本应出现在外面的一间屋子里,因为他必须接见一些他确实想见的拜访者。他们是群地质专家,被派来研究一个老问题,就是在这里附近的岩石中,据称有丰富的金矿。依靠这些金矿,这个小城市能够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贷款给别国,还能够在强大的军队炮击下与邻国达成协议。但迄今为止,最严密的查找都未能发现金矿。但那却可以——”

“却可以肯定发现了一支玩具手枪。”布朗神父笑了笑,“不过那位幸存的叛逆兄弟怎么样了呢?他没有什么要告诉亲王的吗?”

“他肯定得说,他不知道有这个秘密,他的兄弟从未告诉过他。而伟大的路德维格临死的时候所说的只言片语,反倒让这事显得有点根据。当他看着海因里希,却指着保罗说:‘你没告诉他……’,后来就无法说话了。无论如何,巴黎、柏林杰出的地质学家、矿物学家的代表还是到了城堡,穿着华丽的服装,因为没人会喜欢穿那种摆明是科学家的服饰——就像去过皇家学会的晚会的人都知道的那样。那是个盛会。那个内臣逐渐地——你也看了他的画像的:黑色的眉毛,严肃的眼睛,脸上挂着种无意义的笑容——发现万事俱备了,惟独不见亲王。他找遍了外面的会客厅,没有发现。然后,他突然想到亲王的阵发性的恐惧症,于是赶紧去了最里面的那间,但那里也空无一人。倒是建在房子正中央的铜铸炮塔和小屋费了他一番工夫才打开。打开后发现也是空的。他又下了那个洞去找他。那个洞好像更深了,更像个坟墓了——当然这是他的描述。恰恰在那时候,他听到了外面长排的房间里和走廊上的骚乱以及爆发出的人的哭声。

“人群先是听到遥远的吵闹声和出人意料的骚动,连城外都听得见,然后是无言的吵闹,而且惊人的接近。如果不是一方压倒另一方的话,他们的声音大得足以让人们听清。接下来就是听得清清楚楚的话,更近了。然后一个人跑进了房间,简短地叙述了耸人听闻的新闻:‘奥托,海立格沃特斯达姆和格罗森马克亲王,死在了城堡外的树林中,其时正是露水涔涔、天色渐黑的时候。他的胳膊张开,仰面朝天。血还在从他打破的太阳穴和下巴涌出。那也是他那变形的脸上唯一像样的部分了。他穿着全套的黄白相间的军服——那是准备接见客人而穿的——除了绶带和披肩被揉皱扔在他身旁。在他被抬起前就断了气,但不管是死是活,他为什么没带武器就独自一个人跑到外面潮湿的树林中去呢?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个谜——他可总是躲在最里面的屋子里的呀。’”

“是谁发现了他的尸体?”布朗神父问道。

“宫廷里的一个小姑娘,名叫赫狄威格什么的。她是去那片树林采野花的。”他的朋友回答道。

“她采到了吗?”神父问,眼睛空洞地望着头顶上树枝的薄膜。

“采到了,”弗兰博说,“我尤其记得是内里或许是老格瑞姆,也可能是别人,说那是多么的恐怖。当他们听到一个姑娘的尖叫声跑过去的时候,看见她握着已撒了一地的鲜花,弯腰对着那个满身血污的人。然而在援救队赶到之前,亲王已经死了。接下来,理所当然地要把这消息带回城堡。人们听到这一消息比听到一个白痴当上了国王还惊愕,那些国外的拜访者,尤其是矿物学家,都感到异常的惊疑和不安,普鲁士的高官显要也是如此。事情很快就明了了,那寻找珍宝的方案规划得比人们料想的要大得多。专家和官员们都得到过承诺,会给他们一笔高额的奖金和国际上的好处。甚至有人这么说,亲王的那些神秘的房间和严密的军事防范不仅仅是因为害怕人民的叛乱,更多的是用来进行某些秘密的调查研究——”

“那花连着长长的花茎吗?”布朗神父问。

弗兰博瞪着他说道:“你真是个古怪的人。那老格瑞姆也说过,他认为最丑陋的部分——比血和子弹更丑陋——是短茎的花朵,几乎齐着花朵底部摘下。”

“当然,”神父说,“一个巳长大的姑娘真正要采花的话,她会连长长的茎一块儿采。如果像个孩子那样只摘花朵的话,这似乎——”他犹豫着。

“嗯?”弗兰博要求他继续。

“那似乎是她故意紧张地抓着花朵,让别人认为她是在她真正到那儿以后才到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弗兰博含糊地说,“但所有的怀疑都因一个方面的欠缺而难于成立——所需的武器。他有可能被杀害,如你所说的那样,可能用其它许多种东西——甚至是他军服上的绶带,但我们必须解释他是怎样被射死而不是怎样被杀死的。事实是我们不能解释。他们还毫不留情地把那姑娘搜了一遍。因为,说实话,她是被怀疑的对象,虽然她是那个阴险的老内臣保罗·阿诺德的侄女和被监护人。那姑娘很浪漫,她被怀疑,是因为她同情家族中的那些热情而执着的革命分子并因此干下了这次谋杀。尽管如此,不论你有多浪漫,你都无法想象不用手枪而把冒着青烟的子弹送到他的下巴和脑袋里。虽然那儿有两颗子弹,却没有一把手枪。这些你怎么解释呢?我的朋友。”

“你怎么知道那儿有两颗子弹?”矮小的神父问道。

“他头上只有一个弹孔,但绶带上还有一个。”

神父舒展的眉头一下子拧紧了:“另一颗子弹找到了吗?”

弗兰博有点惊讶:“我想我记不起来了。”

“继续!继续!继续!”布朗神父喊着,突然升起的不同寻常的强烈好奇心让他的眉头越皱越紧,“不要以为我粗鲁。对这件事,我要好好考虑一会儿。”

“好吧。”弗兰博笑了笑,一口气灌完了他的啤酒。一阵微风轻轻吹过,发着嫩芽的树轻轻地摇摆起来,风吹开了天上白色的淡淡云朵,天似乎更蓝了,生动的景色更蕴涵着古雅的风味。云朵好像是一群天使飞回家中,去寻找一种神圣的温床。城里最古老的塔,龙塔,高高地耸立在那儿,像啤酒瓶子一样可笑、难看。城堡外的那片树林在风中沙沙作响,亲王就是死在那片林子里的。

“赫狄威格最后的结果怎么样了呢?”神父最终问道。

“她嫁给了施瓦茨将军,”弗兰博回答道,“你肯定听说过他的经历,那真是浪漫之至啊。他在索多瓦①和格拉沃洛②立下赫赫战功之前就已经是名将一员了。其实,他是从军队中脱颖而出的。这很不寻常,即使是在日耳曼最小的公国里——”

注:①索多瓦:亦作柯尼格拉兹,1866年普鲁士战胜奥地利的地方。

②格拉沃洛:1870对年普鲁士战胜法国的地方。

布朗神父突然站起来。

“他是行伍出身的!”他大叫了一声,然后做了一个吹口哨的动作,“啊!啊!多么奇怪的故事!多么奇怪的杀人方法!不妨假定这是唯一的可能性吧,但想起那些讨厌的人这么耐心——”

“你的意思是什么?”弗兰博问道,“他们到底是怎样杀死那人的呢?”

“他们是用绶带杀死他的,”布朗谨慎地说。为了反驳弗兰博所提出的异议,他又继续说道,“是的,是的,我知道有子弹。或许应该说他死于有了绶带。我知道这听上去似乎是不可思议的。”

“我猜想你的脑子里肯定有些眉目了,但这还是不容易把他脑子里的子弹排除掉。像我前面所说的那样,他有可能是被勒死的。然而,他是被子弹打中了。是谁干的呢?又是怎么干的呢?”

“射死他是他自己的命令。”神父说。

“你是说他自杀?”

“我没说那是他的意愿,只说是他的命令。”

“不管怎样,你的推测到底是什么呢?”

布朗神父笑了:“我是在度假,”他说,“我没有任何推测。只是这地方让我想起了一个童话故事。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就讲讲这个故事给你听。”

天上那些淡色的云朵像甜甜的食品,飘到那金箔蛋糕的城堡上方。长着嫩芽的树上的粉红色身影舒展开来,似乎要抓住那些云彩。天空已经呈现出夜晚来临时的亮紫色。布朗神父突然又开口了:

“那是一个黑暗的夜晚,树上滴答滴答地滴着雨水,草地、树木上都凝结着露珠。格罗森马克·奥托亲王从城堡的边门匆匆溜了出去,迅速地钻进了一片树林。一个岗哨向他敬礼致意,但他并没在意,因为他不想受到特别的注意。他很喜欢那些巨大的阴暗的树木,被雨打湿后,让他感觉似乎到了一片沼泽地。亲王故意挑选了他宫殿旁那块人迹最稀少的地方,但那地方还是他所要的那样合适、罕至。以后再也没有这种特殊的机会,去进行非正式或是外交上的寻找了,因为突然间,他的存在似乎已经变成了一种唐突。他抛在脑后的那些穿着礼服的外交官全不重要。因为他突然意识到没有他们他照样可以干下去。

“他的强烈热情并不是更高尚的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黄金的特别的渴望。为了这个黄金的传说,他离开了格罗森马克,来到了海立格沃特斯达姆;为了这个,也只为这个,他才大肆招降纳叛,残杀英雄;为了这个,他一直在分析盘问那个不老实的内臣。到了现在,他终于感到他的内臣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于是他得出了结论:他的内臣说的是实话。为了拿到更大的一笔钱,他勉强地给出了一笔钱,并许诺在得到金子后还要给。为了这个,他想出了另外一个方法去得到金子,而且他为此而付出的代价也会要少得多。

“在草木横生的山道上,他正艰难地向前跋涉。在环绕着城镇的山脊中,林立着许多柱形巨石。那些石柱似乎仅仅是在洞穴前围起的有刺的栅栏,就在那里面,伟大的阿诺德兄弟中的第三个长久以来就一直住在那里,隔绝于人世。奥托亲王想,他不会有拒绝放弃金子的客观理由。他知道那地方已有很多年了,毫不费力就能找到金子,而且,正好就在他的新的禁欲主义教条让他与富贵愉悦断绝关系之前。他确实已成了一个敌人,但他现在的责任就是不再树敌。一部分由于他对名利追求的淡泊;一部分因为他对原则的遵守,对于仅仅是金矿的秘密而言,他也许会说出来的。奥托不是懦夫,虽然他有严密的军事防御。总之,那时他的贪婪已压过了恐惧,况且,那儿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因为他确信在他的王国里早已没有私人武器了,对一个同两个质朴的佣人一起住在荒山野岭里,长年累月没有与任何人交谈过的隐士来说,更有一百个理由相信他是手无寸铁的。奥托低头看着他脚下的城镇,灯光点点,夜幕低垂,宛如一座宽敞的迷宫,他的脸上露出了可怕的微笑。因为放眼看去,到处都是他的手下的来福枪。岗哨的位置那么靠近山道,他只要喊一声,士兵们就会马上跑上山头,更不用说那片山脊和树林本来就有定时的巡逻。在河对面的阴暗树林里,来福枪隐约可见。这一切,使得没有一个敌人能够绕路潜入城镇。在宫殿的东、西、南、北门都有巡逻。他是安全的,万无一失的。

“当他爬上山顶时,他看得更清楚了,他以前的敌人的房子是那么地毫无陈设,不加掩饰。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块岩石的平台上,三面都被悬崖隔绝了。身后有一个黑洞,一片绿色的植物掩盖着洞口,洞口是那么低矮,让人难以相信人可以进去。前面是一片悬崖和巨大阴暗的山谷。那块小平台上有一个很旧的青铜色的讲坛或者是讲书架之类的。给一本很大的德文《圣经》压得吱呀吱呀地作响。在这高处的潮湿空气中,这本《圣经》原本是青铜色或古铜色的,现在已经变成了绿色。奥托马上想到:‘即使他们有武器,现在也肯定是锈烂不堪的了。’月亮升起来了,雨停了,绝顶和峭壁上一片死一样的明亮。

“讲坛上站着一个老人,双眼看着山谷的对面。他身上的黑袍子与周围的悬崖浑然一体,只有白色头发和断断续续的喃喃之语在风中飘摇。他显然在读日课,那是他的宗教信仰活动中的一部分,‘相信骑兵……’”

“阁下,”亲王开口了,不同寻常的礼貌,“我只想和您说几句话。”

“……和他们的战车,”老人继续低声地诵读着,“但我们相信万军之主①的名字……”最后的话几乎听不见了。然后他虔诚地合上了书。他已经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了,他紧握着讲坛的边缘,摸索着想下来。他的两个仆人很快过来扶着他。两个仆人同样穿着黑袍,只是没有他那样银霜般的头发,也没有他那种饱经风霜的面容。他们是农夫克罗特和马格亚,均有着宽大的脸庞,直率的表情和发亮的眼睛。亲王第一次感到不顺心,但他的勇气和外交天性使他坚定不移。

注:①万军之主:见《圣经·诗篇》第二十篇第七段:“有人相信战车,有人相信骑兵,但是我们永远记住万军之主耶和华,我们的神的名字。”

“他说:‘自从您的哥哥死于那场可怕的炮战后,我们恐怕再没见过面了。’”

“‘我所有的兄弟都死了。’老人说,两眼似乎仍然望着山谷的对面。倏然一下,他把脸转向了奥托,使奥托看清了他那张原本俊美的脸现在已经在慢慢地枯萎了。老人又加了一句,‘您知道,我也死了。’”

“亲王差点就要妥协了,但他控制了一下情绪,说道:‘我希望您能明白,我并没有像抱怨鬼那样盯住您,和您纠缠不清。我们不要讨论当年那件事情谁对谁错,但最起码在一点上我们从来没有错过,因为您总是对的。无论人们对您的智谋有任何评论,没有人会想到您仅仅是因为金子才搬到这儿来的;对于这个嫌疑,您已经证明您自己是——’”

“黑袍老人迷们的蓝眼睛一直凝视着他,脸上的表情是呆滞的。但当他听到‘黄金’一词的时候,他伸出了手,仿佛要去抓住什么,他的脸又转向了群山,喊道:‘他竟然提到了金子,他竟然提到了不合法的东西,让他闭嘴吧。’”

“奥托有着普鲁士人的性格类型和传统的邪恶。他不把成功当做一件事情,而是当做一种品质。他始终认为自己是征服者,对方是被征服者。结果却令他惊愕万分,他们接下来的行动更是让他恐惧,让他全身僵直。当他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他的嘴突然被堵住了,一条结实、柔软的带子像止血带一样紧紧地缠住了他的脑袋,他的喉咙似乎也纠结在一块儿,难于发出任何声音。这一切都只发生在几秒钟之内,他根本没来得及反应,那两个匈牙利佣人就干完了,而且是利用了他自己的军用披肩!”

“老人步履蹒跚地回到了《圣经》旁,耐心地翻过几页,这耐心让人不寒而栗。直到翻到了《新约·使徒行传》中关于圣·詹姆斯的那一页①,老人才开始诵读:‘舌头是整个肢体的小部分,但——’”

注:①《圣经》中这句话的完整内容为:“即使舌头是肢体的小部分,它也是值得颂扬的伟大部分。”

“他声音里的某种东酉让亲王意识到了会发生什么事情,亲王突然转过身子,沿着刚才那条山道狂奔下去。跑到半道上,他才想起要解开下巴上的披肩。他试了又试,但那是不可能的。打那结的人显然知道得很清楚:一个人要在自己脑袋后面打开结,与在他的胸前打开结相比,有着多么大的难度。亲王的脚是自由的,可以像羚羊那样蹦跳;手是自由的,可以打任何手势或是挥手,但他就是不能说话。哑巴魔鬼潜伏在他体内。”

“在他意识到他无法说话的状况将意味着什么,将会发生什么事情时,他已经接近宫殿外面那片树林了。又一次,他俯首看着他脚下的点点灯光、看着那犹如宽阔迷宫一样的城市。不过这次,他再也笑不出来了。他觉得他是在重复先前的心情,觉得这真是命运在捉弄。目光所及之处,还是一个个端着来福枪的巡逻兵,而这些士兵当中,任何人都有可能开枪打死他,如果他无法回答盘问的话。巡逻兵是那么靠近他,那片树林和山脊还有定时的巡逻,因此,想在树林里藏到天明是不可能的。河那边的巡逻兵排列得多而又远,没有一个敌人能够绕路溜进城里,因此,想要走些远路绕进城里也是不可能的。只要喊一声,他的岗哨就会跑上山来。只可惜他一声都喊不出。

“月亮升起来了,发着耀眼的银光,天空呈现出条纹状的亮色。城堡边上,松树的黑影夹杂着夜空的黑色。一种宽大的花或是羽毛状的花——因为他以前从没有注意过这种东西——在月光下或明或暗,当它闪光时显得那么奇异,仿佛在树根上爬动。也许他的理性在非自然的束缚下失去了判断能力,在那片树林里他感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童话故事。他半清醒半迷糊地知道,自己正在靠近一个魔鬼的城堡。他记起曾经问过母亲熊是否住在家里的后花园。他低下头去,想摘一朵花,似乎那朵花是抵抗魔法的咒语。出乎意料的是,那花的茎比他想象的要结实得多,随着轻轻的‘啪’的一声,花茎断开了。亲王小心翼翼地试图把它插到披肩上去,这时,他听到了一声叫喝令,‘谁在那儿?’然后,他记起了披肩没有弄到它应有的位置上。”

“他想呼叫,但是悄无声息。第二声盘问又来了。一颗子弹呼啸而来,随后是打中目标后的寂静。格罗森马克亲王就这样静悄悄地躺在了童话般的树林里,再也不能对金子产生任何威胁了,也不能以钢铁利器会威胁人民了。只有月亮的银光在上上下下地探索着、辨认着他制服上复杂的装饰和他眉头上的皱纹。但愿上帝宽恕他的灵魂吧!”

“那个开枪的岗哨根据驻军部队的严格要求,自然会跑去寻找他目的物的去向。他是部队里最低级的下等兵,名叫施瓦茨。他发现的是一个穿着制服的秃顶的人,但是他的脸被一种用他自己的披肩做成的面具蒙住了,只有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露在外面,在月光下不屈不挠地闪着光。子弹穿过绑住他脑袋的带子,钻进了他的下巴。这就是为什么披肩上还有一个子弹孔,而只有一颗子弹。年轻的施瓦茨自然而然地、但也许不是正确地揭下了他那神秘的丝质面纱,并把它扔在了草地上。然后,他看清楚了他打死的到底是谁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们不很确定。但我相信,尽管那片树林里发生了可怕的事情,但那儿毕竟还是留下了一个美丽的童话故事。年轻的姑娘,赫狄威格,在那夜晚以前是否认识那个她救下来,以后又以身相许,并终成眷属的士兵。或者,她是不是偶然地到了那个偶发事件的地方,他们俩的亲密关系是不是从那晚开始的,我们都无从知道。但是我们知道,我也相信,赫狄威格是个女英雄,她值得那个英雄去娶她。她做了件聪明的、大胆的事情。她让那个士兵回到自己的哨岗上去,在那儿他就不会与这件倒霉事情有任何联系了;后来,在随时传唤的现场上,他是五十名哨兵当中最尽职、最守纪律的一员。她则留在了尸体旁边,并发出了呼救声;她更不会与这件事有任何联系了,因为她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火器。”

“好了,”布朗神父高兴地站起来,“我祝愿他们幸福。”

“你又要去哪儿呢?”他的朋友问道。

“我准备再去看一眼那个内臣的肖像,阿诺德,背叛自己兄弟的人,”神父回答道,“我想知道他是什么角色——我想知道一个人第二次做叛徒的时候是不是不会那么坏了?”

他在那张肖像前沉思了好一会儿,那上面是一个白头发的人,黑黑的眉毛,那兴奋的色彩、浓烈的微笑似乎在反驳着黑色警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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