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切斯特顿

弗兰博一把抓起神父,将他横跨在自己肩上,迈动长腿飞步逃去……他们身后,一个森然可怖的神秘社团,武装着现代文明与嗜杀本能,正挟持着黑暗与海滨的腥凤,一齐向他们压迫过来……

初冬,一个寒冷空旷的下午。太阳丧失了金灿灿的光泽,呈现出白蜡般的银灰色,一家家办事处萧条无生气,一户户人家的起居室令人呵欠不断,惊厣欲睡。假如这一切还仅仅是沉闷的话,那么,埃塞克斯的平坦海岸线就简直是死气沉沉了。海滨的乏咪更透出了几分残忍。稀稀落落的路灯杆比树木更缺少文明色彩,而树木又比路灯杆更多几分丑陋。刚下的一场小雪已经在地面融化得只剩下一些细细的条带,让霜给封冻起来,显得依然是那么沉闷呆滞,似铅不似银。老天爷末曾降过丝毫的新雪,但昔日的残雪却像饰带一般沿着海岸线伸展,与海水的苍凉白沫所形成的饰带比肩并行。

海洋的线条仿佛给冻结得成了鲜亮鲜亮的紫蓝色,好像冻僵的手指头中的血管。漫漫长途上,无论朝前还是朝后,若干英里内见不到一个呼吸空气的生灵,只有两个行人迈着活泼泼的步子并肩疾行,虽然一个人的腿比另一个人的腿更长,步子也比他跨得更大。

到这样的地方来度假看来很不合时宜,但由于布朗神父差不多没有什么假日,所以一旦有了假日,就非得利用起来休养一下不可。此外,如果可能的话,神父就总愿意与他的老朋友弗兰博结伴同行,这位朋友从前是一名罪犯,继后又当了侦探。神父老早就心痒痒地想要去科布霍尔看看他的老教区了,此刻他正沿着海岸朝东北而去。

再往前行走一二英里之后,他俩发现海岸渐渐得到了人们的着意整治,出现了筑坝防波的景象,防波堤恍若一条游行队伍似的从跟前延伸出去;丑陋的路灯杆变得更加零落稀疏起来,虽然还是那么难看,但彼此间距离的增大,使得这些路灯杆几乎丧失其自身作用,反倒富有了一点点装饰性。再走出半英里,布朗神父首先就为路边摆放得颇有点错练复杂的花盆而困惑起来,盆中没有花卉,长满了低矮肥硕,色调朴素的植物,这些植物使得这地方不怎么像花园,倒更像镶嵌的人行道,夹在不够标准的弯曲道路与成排的配有曲形靠背的座椅之间。对于并不怎么感兴趣的海滨城市的某种气氛,神父含含糊糊地表示嗤之以鼻,而在他顺着蜿蜒不绝的防波堤向前展望时,他清楚地看见灰蒙蒙的远处,海滨疗养院的大型演奏台就像是一只六条腿的大蘑菇,高高耸立着。

布朗神父翻起大衣领,将羊毛领带在颈子上紧了紧,说道:“我想咱们正走近一处令人赏心悦目的风景名胜吧。”

“恐怕现在没有几个人会到这儿来游玩吧,”弗兰博回答道。“人们利用冬天竭力修缮好这些地方,但除了不列颠南部海岸的休养地,以及其它一些古老名胜外,这样的努力绝不可能获得什么成功。我敢肯定,这地方应该是普利勋爵在这里的试验基地西尔伍德了;勋爵在圣诞时节就把那些西西里歌星请来,还大肆张扬地谈到要在这里举行一场空前盛大的拳击赛。但他们将不得不把这个破地方扔给大海;这种事就同错过火车一样令人难堪。”

他俩来到巨大的演奏台下面,神父特别好奇地仰望着建筑物的上部,仿佛那上面有什么古怪的东西似的。他的头偏着,像只鸟儿的脑袋一样。演奏台建造得颇为正规,并非那种为满足一时所需而建造的廉价、俗丽之物。平整的圆顶天篷,处处镀金镂花,六根上漆的木质细柱将演奏台撑起,整个圆形木台高出堤坝五英尺,像一只巨型大鼓。这里留传着一些关于雪的荒诞不经的故事,结合著一些有关金子的人工编造的东西,不光困扰着布朗神父,还紫绕在他的朋友弗兰博的脑子里,使其产生某种难于捕捉的联想,但弗兰博即刻就明白,这种联想不过是艺术性的,超常的。

“我懂了,”弗兰博终于说道,“这是日本式的建筑,看起来真像那些奇异的日本油漆画,那山上的雪就像是白糖,塔上的镀金就像是姜饼上的表面装饰。嗨,这玩意儿真像是一座异教徒的小庙。”

“不错,”布朗神父说道,“咱们去瞧瞧小庙里供奉的是哪——尊神。”只见他用一种在他身上很难见到的灵活敏捷,纵身跃上台子。

“噢,真不错啊,”弗兰博边说边笑道;只一瞬间,他自己那雄峙伟岸的身躯就出现在这古雅的台子上了。

高度差尽管很微小,但是演奏台搭建在平整的荒地上,还是产生了一种超越感,可从这里越过陆地海洋,看得愈来愈远。朝内陆方向看去,只见冬季里荒疏的园林与灰蒙蒙的杂树林混在一起,一派萧索的景气。视线前移,到了远方,便见到一所孤独农舍及其低矮的牲口棚,农场后面便什么也没有了,只是茫茫一片,那是悠长的东安格利安平原。朝海面看去,没有帆影,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只有几只海鸥在飞着,而且就连这几只海鸥,看起来也好像只是几片残佘的落雪,似乎只在降落而不是在飞翔。

弗兰博突然因为身后出现的什么东西而惊呼起来。那东西似乎来自下面某个不可思议的地方,不是一下子降临到弗兰博的后脑勺,而是发生在他的脚后跟。他立即本能地出手,但即刻便为自己所见到的情况而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台子竟然在布朗神父的脚下塌了下去,弄得这位不幸的小个子男人掉在堤坝的地面上了,他的个头正好高得适中,也可说矮得适中,使他的头还留在破碎的木孔之上。看起来仿佛是施洗者圣约翰的头,伸在被指控的台子上。神父的面孔带着一种仓皇失措的表情,或许正像当初施洗者圣约翰的表情。

片刻之后,弗兰博的笑声消失了。“这木板一定是他妈的朽木头。”他咒骂道。“不过看来还有点古里巴怪,竟然还能承受住我,你或许踩到了碎弱之处了吧,来,我拉你上来。”

但小个子神父此刻已经变得十分好奇,正瞪眼看着所谓的朽木材的边角,他的额头上显出遇上了某种麻烦的神色。

“来吧,”弗兰博不耐烦地叫道,黑黝黝的大手还向前伸着。“你不想从这鬼窟窿里出来吗?”

神父用指头捻着一小块碎木片,并没有立即回答。终于,他带着沉思的腔调说道:“想要出来?哦,不。我倒是想要进去。”说着他就没人到木地板下面的黑暗之中去了,去得那样急促,致使他的曲边大教士帽也从头上脱落下来,盖在了地板的孔洞眼上,帽子里已经没有了神父的头。

弗兰博再次向内陆方向眺望,继而向海面望去,但他看到的还是那萧索的、寒雪一般的诲面,以及和海面一样平静的雪原,除此之外就什么也见不到了。

弗兰博的身后发出了急急转动的声音,接着就见小个子神父从孔洞中爬了上来,上得之快,超过了他先前掉落下去的速度。留在他脸上的不再是仓皇失措的表情,而是十分的坚定,只是因为雪的映衬,才使他的脸色显得比平常稍稍地苍白一点。

“呃?找到庙神了吗?”高个子的朋友问道。

“没有,”布朗神父回答。“我倒是发现了有时看来会更显得重要的东西:祭品。”

“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弗兰博警觉地叫道。

神父没有回答。他的额头紧锁,瞪视着周围的景观;突然他指着前方问道:“那房子是干什么用的?”

弗兰博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这才首次看见一座房屋的屋角,比农舍离得近一些,大部分都给一片树林给遮住了。那不是大家邸宅,它坐落的地方离海岸也比较远;但其闪耀的装饰却表明它与这座演奏台、那些小花园、以及曲靠背铁凳的装饰如出一辙,都是同一项海滨游览处规划中的一部分。

布朗神父从演奏台上跳下,他的朋友紧随其后。当他们朝着那方向走去时,那些小树林时左时右地沿路生-氏,最后他们见到了一座小而浮华的旅馆,那是风景名胜地常有的那种小旅馆_名副其实的酒吧旅馆而不是宴客旅馆。几乎整个房子的正面都装饰着镀金花纹与雕花玻璃,但由于房子是处在灰蒙蒙的海域与影影绰绰如鬼似魅的丛林之间,它这华而不实就反而在阴郁之中平添一份恐怖来。两位来者都依稀感觉到,假如由这样一家旅馆主动提供什么食物或饮料的话,那也只会是些纸板做成的火腿以及表演哑剧式的空杯子而已。

然而,他们这时还并不十分心中有数。随着他们走得离

那地方越来越近,他们看见了分明紧闭着的小卖部,在小卖部的前面,同样放着一张有着弯曲靠背的花园铁凳,但这一张却要长得多,几乎与整个的旅馆正面的长度相当。把它安置在这里很可能是为了客人们能够坐在这里观赏海面。但在这样的季节中,几乎不可能指望有任何人会坐在这儿观赏海景的。

可是就在铁凳的最前端,摆放着一张餐用小圆桌,桌上放着一小瓶白葡萄酒和一盘子杏仁和葡萄干。桌子后面的铁凳上坐着一个深色头发的年轻人,没戴帽子,两眼直瞪瞪地看着大海,一动不动的定在那里,模样令人惊异。

尽管年轻人静得像一尊蜡像,但是当两位客人走到离他约四码开外时,他却像魔术箱似的突然弹跳起来。片刻之间,三人便凑在了一起,以彼此恭恭敬敬,但又毫不拘泥的态度交谈起来。“恭请光临,恭请光临,先生们,请进来吧。我眼下没有帮手,不过单靠我自己就能使你们舒心如意了。”

“真够尽责的,”弗兰博说道。“那么您就是旅馆主人喽?”

“不错,”深色头发的人以他特有的静谧方式向后微微退了一点说道。“我的侍者都是意大利人,我想,你们是明白人,知道如果有可能的话,让他们去亲眼看看他们的同胞如何打败尼格尔,这应该是合情合理的。你们知道,马尔沃尼和尼格尔。内德的拳击大战已经到了收尾阶段吗?”

“恐伯我们不能停留那么久,认真说不敢有劳盛情接待,”布朗神父说。“但可以肯定,我的朋友会很高兴来上一杯雪利酒暖暖身子,并且还很乐意为马尔沃尼夺取冠军而干杯。”

弗兰博并不喜欢雪利酒,但是喝一杯他至少也不会反对。他和颜悦色地说道:“哦,非常感谢。”

“雪利吗,先生——当然,”旅店主说道,转身走向旅店。“请原谅我耽搁几分钟。正如我刚才告诉你们的,我现在没有店员——”说完他就走向他那用百叶窗遮闭着的、不透光亮的黑色橱窗。

“喔,实在没必要费那份心,”弗兰博开口说道。但店主转过身来安定他的心。

“我有钥匙,”他说道,“我在黑暗中走熟了路。”

“我无意——”布朗神父开口说道。

他的话给一个人的吼叫声给打断了,声音来自无人居住的旅馆内部。轰雷般的叫声中响亮地出现了某个外来名字,响亮却又辨别不清,但叫声却使得旅店主更加急促地跑过去,比片刻之前应付弗兰博的雪利酒还要殷勤快捷。事实证明,店主当时和随后都是不折不扣地在说真话。但弗兰博和布朗神父总是这样坦白地承认:当时那一声食人魔鬼似的喊声,从那国静而空虚的小客栈中发出,实在是他们所有的冒险(包括常常遇上的暴力冒险)当中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是我的厨师!”店主人慌张地叫道。“我把我的厨师给忘掉了。他即刻就会动手。只要雪利酒吗,二位先生?”

果然,门厅中实实在在地出现了一个肥硕的身躯,带着白帽子,围着白围裙,一身厨师的打扮,与那黝黑突出的面孔实在有点不相称。弗兰博常常听说黑人善于烹饪。但不知怎的,某种种族与世系的鲜明对照增加了弗兰博的诧异。干嘛是店主应诺厨师的呼叫,而不是厨师应诺店主的呼叫呢?他即刻又反应过来,有些大厨师或厨师长往往都表现得十分倨傲;再有,当时主人出来了,在处理雪利酒的服务,而里面又是遇上了要紧事情。

“我有点奇怪,”布朗神父说,“当这次拳击大战终于来临之际,到这海湾来游玩的人还会这样的少。不是吗,我们走了好几英里才碰上一个。”

旅店主耸耸肩。“他们是从小镇的另一边来的,你们知道一车站那边,离这儿三英里远。他们这些人只对体育运动感兴趣,在旅馆停留只是为了过夜。毕竟,现在也差不多过了来海滨晒太阳的季节。”

“也不是闲坐在茶亭酒谢的季节,”弗兰博指指小圆桌说道。

“所以我总得留神,”旅店主人说话时脸上毫无动静。他是一个安静而体态优雅的人,气色有点不好;他的深色衣服不能使他具有任何特色,只有他脖子上的那条黑色的领结,系得高高的,显得有点特别,好像一个托盘,领结还用一枚金别针牢牢地稳定住,别针头上镜刻着一些怪异图案。他的脸上也没有任何引人注意的地方,除了某种似乎神经质的迹象——某种一只眼比另一只眼睁得开一点什么的,这就给人一种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的感觉,或让人以为他的一只眼是假眼。接着到来的沉寂给旅店主人的话打破了。他说道:“你们在路上大概什么地方碰见一个人的?”

“真有点怪,”神父回答道,“离这儿很近一就在那座演奏台旁边。”

弗兰博一直坐在长铁椅上,喝着他的雪利酒,这时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十分惊讶地瞪着自己的朋友。他刚要张嘴说什么,却又忍住了。心想:“怪了!我们在什么地方碰上人了?”

“奇怪,”黑头发店主沉思着说道。“他的外表怎么样?”

“我们看见他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布朗神父开口说道,“但是他——”

正如前面说到的那样,旅店主人说的话都是不折不扣的实话。他说厨师立即就下厨烹饪,事情果然就在一丝不苟地这样进行,因为当厨师出来的时候,已经戴上丁做厨的宇套,尽管只是刚刚才说到这件事。但在白人和黑人的混合人群中,他这人却显得非常不一般。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他简直就像是用纽扣和纽带从脚到头全身密封起来,一直到那对熠熠闪光的眼珠,而且用的是最耀眼最时髦的外包装。一顶高高的黑色礼帽斜戴在他那黑发阔顶的头上,那是一顶法兰西智者们所谓的八面镜那样的礼帽。但不知怎的,这位黑人竟与这顶黑黑的礼帽似模似样。不错,他是很黑的,他的平滑而富有光浑的皮肤朝八个角落或更多的方向投出光亮。不用说他在背心里面抹上了白色的蚝油和滑粉。他插在纽扣孔里的那朵红花显得十分刺眼,仿佛是突然从那孔里生长出来的。而他一手拿手杖一手拿雪茄,站在那里的模样好像是天经地义的样子,是我们谈及种族偏见时就总会记得起来的样子,抑或是某种既有无辜又掺和了侮慢的样子——蛋糕步(昂首阔步地前进(后演化成了一种舞蹈),美国黑人在为蛋糕而登上竞赛场时所走的步子)态。

“有时,”弗兰博从后面盯着他说道,“我对他们遭受私刑的说法也不会感觉奇怪。”

“我也绝不会感觉奇怪,”布朗神父说道,“无论用的是地狱中的任何什么酷刑。但是正如我刚才说的那样,”就在他继续讲下去时,黑人戴上了黄色手套,精神抖擞地向那灰蒙蒙露津津的海滨走去,那里不过因为有一座怪模怪样的音乐演奏台,便成了所谓的胜地——“不错,如我刚才说的那样,我不能详细地描述遇见的那个人。但他蓄着密密匝匝的老式胡须,颜色很深或是染过的,使他显出一副照片中的金融家模样;他的脖子上绕着一根长长的紫色领结,领结简直给系到了喉头,好像是保姆用安全别针给孩子系上的羊毛围巾,随着他的走动在风中不断地摆动。只是这东西——”神父静静地看着辽阔的海面,顿了一下补充道,“才是安全别针。”

坐在长铁椅上的男子也是十分安静地瞪着辽阔的海面。现在弗兰博又处于十分平和的心态了,所以很有把握地感觉到这人的眼睛是天生的一只大一只小。现在两只眼都完全睁开了,使弗兰博几乎可以想象到他的左眼在瞪视时会变得更大一些。

“那是一支很长的金别针,头部雕刻成了猴子或别的诸如此类的动物的头,”神父继续道,“别上去的方式很古怪-他还戴了一副夹鼻眼镜,穿一件宽大的黑色丧服——”

椅子上一动不动的男子还继续瞪着海面,长在他头上的两只眼睛似乎很可以归属于两个迎然不同的人。一只眼望着一处,随后他快速地闭了闭眼。

布朗神父背过去向着他,这一瞬间,一把匕首的闪光像死亡的影子闪现在他的脸上。弗兰博没有武器,但他那双紫铜色的大手已经搁在了长长的铁椅子的一端。他的双肩迅速地改变了姿势,只一拱铁椅就竖了起来,向店主倒去,仿佛头人的利斧正高举着要劈下一样。这张椅子直立起来,单单就其高度而言,就显得完全像是一架长长的铁梯,他正站在旁边,遨请人们爬上去摘取天上的星星。但在晚间,从平面方向射来的灯光使得它的长长的阴影恍若一个巨人在舞动着埃菲尔铁塔。就是这摇曳的光影使得店主人畏怯,躲避,然后急急躲进他的小旅店,把锃亮的匕首啷当一下扔在了地下。

“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弗兰博嚷道,纵身弹开长椅子,怒气冲冲使他对海滨的情况毫不理会。他抓住小个子神父的手肘,拽着他跑过荒凉灰暗的后花园,后花园尽头有一道紧紧关闭着的后院小门。弗兰博愤怒而又沉静地弯腰捣弄了一会儿,说道,“这门给他妈的锁住了。”

在他说话之际,一棵装饰性的杉木树上落下一片羽毛,擦过他的帽边,这使他大吃一惊,比刚才听到远处一声沉郁的爆炸声还要惊骇。接着又发生了一声爆炸,一颗子弹打来,陷进了他正试图弄开的门板中,使门震动不止。弗兰博双肩再度凝聚力气,然后猛力撞上去,三个铰链与锁同时给撞脱,弗兰博冲出去,连着院门一齐扑上了门外空荡荡的小路,好像大力士参生负起了加扎之门。

然后他将花园门抛过院墙,扔进院子里,与此同时,一颗子弹打在离他脚后跟不远处的地上,将地面的雪和土溅起一团。他不再顾全礼节,一把抓起小个子神父,将他横跨在自己肩上,迈动长腿飞步跑向西尔伍德。直到跑出将近两英里后,他才把自己的伙伴放下来。这当然说不上是一次体面的逃亡,尽管可以用经典的安奇塞斯(见维吉尔所著《埃涅阿斯纪》,叙述特洛伊城被希腊人攻陷后,埃涅阿斯被儿子安奇塞斯负起逃离,最后到意大利建立罗马的故事)模式来圆场,但布朗神父的脸上却只是露齿而笑。

“啊啃,”弗兰博不耐烦地忍受了一段时间的宁静后说道,“我不明白这一些都是什么意思,但我认为,我可以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有看错。”这时他俩已经恢复了正常的徒步旅行,正在小镇的边缘部分穿街而行,这种地方不必担心会出现什么暴力行为。“我看你从来没有遇见过你那么详尽描述的人。”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确实是见过他。”布朗说道,颇为神经质地咬着手指——“确实见过。只是光线太暗,不大看得清楚,是在演奏台下面的缘故。但我恐怕我到底肚没能如实准确地描述好他,他的夹鼻眼镜被压碎了,那长长的金别针刺穿的也并不是他的紫色领带,而是刺穿的他那颗心。”

“我想,”伙伴用低沉的声音说道,“那个配上玻璃假眼的小子一定与此事有关。”

“开先我希望他与此事有关的不多,”布朗道,声音显得颇为烦恼。“我当时点出来可能是错误的。我有点一时冲动。这件事一定有更深更阴暗的根源。”

两人默不做声地迈步前进,穿街过巷。此时夜色低垂,寒气阵阵,沿街的黄色路灯渐渐亮起来了。显然他们正越来越走近小镇的中央部分,色彩鲜艳、耀眼夺目的广告牌告知人们尼格尔。内德与马尔沃尼拳击系列大战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

“嗯,”弗兰博说道。“我一生中没有杀过人,哪怕在我的那些犯罪的日子里。但对任何在这种沉闷的地方杀人的罪犯来说,我是绝不同情的。我想天底下所有被天主遗弃的废地当中,最令人心碎的就是诸如演奏台那样的地方。按照初衷,它或许是要搞成欢乐喜庆的地方,结果却成了荒芜凄楚之乡。我可以想象得到,一个病态的人处在这样一种孤寂而又具有讽刺意昧的环境中,自然会感到必需干掉自己的敌手。记得在你创造过辉煌的萨里郡的群山中,我曾经作过一次徒步旅行,当时想到的只是要采集金雀花,捕捉云雀之类的。后来不知不觉地到了一片环形的开阔地,迎面无声无息地耸立着一座巨大的建筑结构,层层叠叠的座位,整个建筑活像就是罗马的圆形竞技场,但又像信件架一样空空荡荡。一只鸟在建筑物顶上的天空盘旋。那建筑就是萨里郡大赛马场。我当时就感到,在那样的地方,再也不会有人会获得快乐了。”

“真奇怪,你竟提到了赛马场,”神父说道。“你还记得所谓的萨顿之谜吗?就因为两个可疑的人一我想是两个卖冰激凌的吧一碰巧住在了萨顿?他们最终还是给释放了。据说发现有个人被扼死在公园附近的丘陵草原上。其实,我从一名爱尔兰警察(我的朋友)那里得知,死者是在离萨里郡大赛马场很近的地方被发现的——身上盖着一扇很低矮的门。”

“那真是古里八怪,”弗兰博说道。“这个萨顿之谜坚定了我的看法:这样的娱乐场所到了淡季会显得可怕的寂寞,否则那人就不会被杀死在那里了。”

“我不敢肯定他——”布朗欲言又止。

“不敢肯定他是被杀死的?”伙伴疑惑,询问道。

“不敢肯定他是因淡季被杀的。”小个子神父回答,口气简朴直率。“你不认为有着应付这类孤寂的某种伎俩吗,弗兰博?你敢肯定,聪明的杀人犯总要找到僻静的地方,然后才作案吗?一个人要完全独处一乡,那是非常非常难于做得到的。除掉这一点以外,一个人越孤独,他就肯定会越引人注目。不,我想一定还有别的原因——啊,我们现在是在什么亭台褛阁,或是宫廷殿堂,或是别的地方?”

他们来到一个灯火辉煌的小广场。在灿灿的贴金箔和灯柱上的华灯的映衬下,广场上的主建筑显得灰不溜丢的,侧面相接的是马尔沃尼和尼格尔·内德的巨幅照像。

“喂喂,”弗兰博十分惊讶地叫道,与此同时,他的教士朋友径直踏上了宽阔的阶梯。“我不知道拳击是你近来的业佘爱好。你要去看看这汤拳击赛吗?”

“我想不会有任何拳击比赛的,”布朗神父回答道。

两人迅速穿过一间间赌注室和内室;走过击斗厅时,只见斗台给升高起来,有粗绳围栏,设有无数座位与包厢。这时神父仍然没有左右顾盼,或作片刻停留,而是一直走到书记桌前的办事员跟前,书记桌位于一扇门前,门上标有“赛务委员会”的字样。神父在这里停下来,要求见普利爵士。

书记员回答说爵士阁下此刻非常忙,因为拳击搏斗最近就要举行了。但布朗神父很有耐心地反复重述自己的要求,这样的单调是一般的公事公办头脑所始料不及的。片刻之后,弗兰博就颇感迷惑地随神父一道,出现在一位男士面前,只见这位男士正在朝门口走去的另一男子嗷嗷吼叫。“给我小心,你知道有哪些绳子在第四个回合之后——呃,那么你们想要什么,告诉我!”

普利爵士很有绅士风度,和大多数仅存于我们这个时代的贵族一样,对钱尤其操心不已。他的头发半灰半黄,眼睛里闪耀着兴奋,鼻粱高高的,鼻尖上生着冻疮。

“只说一句话,”布朗神父说道。“我来为了阻止——一个人被杀死。”

普利爵士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仿佛那椅子上安有弹簧,把他突然弹了起来。“假如我还能忍受这种事情再度发生我就该死!从前难道就没有教区神父吗,那时人们拳击不戴手套。现在他们比赛按规定戴手套,上扬运动员没有哪方会有丝毫被打死的可能。”

“我的意思不是两位参赛拳师中的哪一位。”小个子教士说道。

“天呐,天呐,天呐!”贵族爵士语调中不无幽默地说道。“到底是谁要被打死呢?裁判吗?”

“我不知道谁会被打死,”布朗神父回答,直瞪着眼,一脸深思的神色。“假如我知道是谁,我就不会来搅扰您的雅兴了。我可能直接设法,让他躲过劫难就成了。关于奖金拳击,我还从来没有发现这种有奖拳赛自身有什么弊病。既然如此,我得请求您宣布现在停止拳赛。”

“还有别的请求吗?”爵士眼里闪耀着兴奋,用嘲弄的口气说道。“您要对两干名已经赶来看比赛的人说什么呢?”

“我说等他们看完比赛后,就只会剩下一干九百九十九个还能够活下去,”布朗神父说道。

普利爵士看着弗兰博问道,“您的朋友疯了吗?”

“还差得远,”弗兰博回答道。

“那么听我说,”普利回复到了先前的不安神态,“这就比你们说的还要糟糕。有一大群意大利人反目,支持起马尔沃尼来了——这些黑黝黝、粗野的家伙不知是从哪个乡下跑来的。你们知道这些地中海人种是怎样的性格。如果宣布停赛了,我们就会看见马尔沃尼率领整个的科西嘉部落冲到这里来。”

“我主神明,那可真是生死攸关了,”神父说道,“按一下铃吧,把您的声音传出去。看看回答的是不是马尔沃尼。”

这位贵族先生揿了揿桌上的电铃,心中怀着油然而生的,莫名其妙的好奇。不一会儿,书记员就出现在了门口,爵士对他说道。“我有一项严峻的通知,要赶快向观众发布。同时,请你费费心,告诉两位夺标拳师比赛不得不推迟举行。”

书记员两眼直愣愣地一动也不动,仿佛看见了鬼怪,随后他便转身消逝在门外了。

“你说那些话有何根据?”普利爵士突然转身问道,“您和谁商谈过?”

“和一座音乐台,”布朗神父说道,挠挠自己的头。“哦,不,我弄错了;我还和一本书商谈过。那是我在伦教的一家书店顺子买来的——而且还很廉价呢。”

说话时他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本结实的皮面小书,同时,弗兰博从他的肩膀上方窥探过来,看到那是一本陈旧的旅游手册,其中一页向里面折进去,以便参阅。

“‘这是巫渎(源于美洲的宗教信仰或巫术。最初出现在西印度群岛和美国南方诸洲的黑人当中。参看《福尔摩斯探案集》的《最后致敬》,其中的《红圈会》描述了令人心悸的巫渎教厨师。《最后致敬》发表于l9l7年,但最初是以《搁浅》为名发表于1908年10月至1l月。据推测切斯特顿创作本篇故事时。便是从上文中获取的有关知识。)当中的惟一方式了——’”布朗神父开始大声朗读。

“什么当中的什么,啊?”爵士阁下追问道。

“‘以这种方式,巫渎蔓延出了牙买加本土,’”朗读者几乎是有滋有味地重复,并接下去念道,“‘组织广泛发展,其象征形式是猴子,抑或是他们的锣神。在南北美洲两块大陆,许多地方锣神具有非常强大的魔力,尤其是对于那些混血儿,那些看上去完全像是白人的混血儿。巫渎不同于大多数别的拜鬼和祭人方式,事实上在祭坛并没有正式的流血,而是通过在人群中进行某种形式的刺杀。当神龛门或庙门打开的时候,锣声就打得震耳欲聋,同时将猴神放开;几乎整个的集会都给铆钉铆住了一样,狂喜的一双双眼睛死盯着猴神。但就在这之后——’”

房间门膨地一声打开了,那位八面风光的黑人拳师站在门框之间,两眼转动着,锦缎礼帽侮慢无乱地斜戴在头上,“哼!”他张嘴叫道,露出猴牙般的牙。“这是什么?嗯!哼!你们偷走了一位黑人绅士的奖金——已经到他手头的奖金——还自以为那个意大利白人混蛋——”

“这只不过是个延期的问题嘛,”爵士平静地说道。“我过一两分钟来向您解释。”

“向谁——”尼格尔·内德嗷嗷直叫,他一下子就暴跳如雷了。

“我的名字叫普利,”回答道,语气中透出使人信赖的冷静。“我是组委书记,我奉劝您现在离开这个房间。”

“这家伙是谁?”黑人冠军喝问,侮辱性地指着神父。

“我叫布朗,”回答道。“我现在也奉劝你,离开这个国家。”

奖金拳击师两眼直瞪瞪地站在原地,僵了片刻之后,突然跨步出去,膨地一声将门在身后带上。弗兰博和其他人不由得大吃一惊。

“请问,”布朗神父边说边把他那风尘仆仆的头发向上掠了一掠,“您认为利奥那多·达·芬奇如何?了不起的意大利头脑?”

“瞧这里,”普利爵士说道,“我对您的无遮无掩的话已经承受了相当大的贡任。关于这件事,我想您应该让我知道得更多一些。”

“很好,我的爵士,”布朗神父答道。“费不了多少事就可以向您讲清楚,”说着他把皮面小书装进大衣口袋。“我想凡是这本书能告诉我们的,我们都知道了,但我说得是否正确,您可以通过它来判断。刚才在这里虚张声势,唬唬吓人的那个黑人,其实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人物,就因为他具有欧洲人的头脑,又还有食人者的本能。在他们那些野蛮人当中同类间的屠杀可谓是直截了当的,常识性的事了。而他把这些屠杀伙伴组织成了一个非常现代化的、武装了科学知识的秘密刺杀社团。他不知道我知道这个社团,并因此而不知道我不能证明它的存在。”

接下来一片沉寂。小个子神父继续道:

“但假如我要谋杀某个人,只有当我和他单独在一起时,才算是真正的最佳方案吗?”

普利爵士看着这位小个子教士,两眼又恢复了先前的那种冷淡。他只说道,“假如您要谋杀什么人,我应当与您商量。”

布朗神父摇摇头,像一个经验颇为老到的谋杀者。“弗兰博也这样说过,”他叹息一声回答道。“但是想想看,一个人越感觉孤单,就越没有把握他是独自一人的。必须说清楚他的周围都是一片空旷,而这样的环境又使得他明显突出。您曾经从高处观看过一个人耕地吗,或是一片谷地中的牧羊人吗?您从来没有孤身一人沿峭壁行走,而同时观看另一个人沿沙滩漫步?您就不知道他曾干掉了一只螃蟹吗?而且您断然不会得知他干掉的是否是一位债权人吧?不!不!不!对于您我这样聪明的谋杀者来说,在这种场所中要确信没有人看见您,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那还有别的什么方案吗?”

“只有一种,”神父说道。“那就是确保每个人都正注目在别的事情上。当一个人在紧靠赛马场大看台的地方被扼死时,虽然大看台上空空如也,这件事还是可能给任何人看见——给任何一个篷盖下徒步而行的路人,或是任何一个正在山间行驶着的汽车司机看见。但是,当看台上人山人海的时候,当整个圈子喊声如潮的时候,当人们心爱的马儿一马当先、首当其冲的时候,或是当它落伍下去、目不忍睹的时候,这时什么领带绞扭,什么把尸体猛推到门后等行为就只在转瞬之间——而且只要那么一个转瞬之间也就足够了。当然,”说到这里神父把目光转向弗兰博,“这与演奏台下那可怜家伙的情况完全一样。就在娱乐活动令人如痴如狂的时候,就在某个天才小提琴家躬身行礼的时候,或是在某个大腕歌星的悦耳歌声将晚会推向高潮的时候,他——给什么东西摆弄了一下,掉进了一个并非偶然的孔洞。在下面,一下重击将他干掉——这当然就是不独有偶的喽。以上就是尼格尔·内德从他的老锣神那里借用过来的小小花招。”

“顺便问一下,那位马尔沃尼呢——”普利开口问道。

“马尔沃尼和这一勾当毫不相关,”神父说道。“我可以斗胆地说,在他的身边包围着一些意大利人,但我们这些和蔼可亲的朋友却不是意大利人。他们是一些有八分之一黑人血统的混血儿,是些形形色色遮掩下的非洲混血儿。我恐怕我们这些英国人会以为所有的外国人,只要肤色深、肮脏,就都大同小异、里外一般了。再者”,仙略顿一下,微笑着补充道,“我恐怕英国人的区分能力越来越差,对于我们的宗教所造就的道德人格与巫渎教滋养下急速发展起来的人物之间的细微差别,我们是越来越没有鉴别能力了。”

春季的热浪一下子蔓延到了西尔伍德,不等两位朋友再度涉足此间,就已经将海滩星星点点地缀上了一簇簇家人,一套套沐浴设施,还使得到处都是游牧式的传教士和黑人吟唱诗人。这时大规模追捕那些透着古怪的秘密社团分子也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社团分子的神秘目的几乎在各个方面都腐烂了,消逝了。旅店主的尸体被人发现像一团海草那样漂浮在海上;他的右眼平和地阖着,但左眼却瞪得老大,像反射月光的玻璃镜片一样,放射着阴森森的光芒。尼格尔·内德逃出不到一两英里就给追上了,搏斗中他用左手打死了三名警察。余下一名警官惊呆了——不但如是,还伤痛不堪——于是黑人拳师逃之夭夭。但这次行动在英国各报刊上闹得沸沸扬扬,以至于整个大英帝国在随后的一两个月中,主要目的就是防止这只黑臭虫(他对这两层意思兼而有之)从任何一个英国机场逃走。与他稍微相似但差距甚远的人,都难免要受到严密盘查,须得使劲擦洗脸面之后,才会让其登机或上船,仿佛每一个白肤色的人都是靠油脂染料用力涂抹、化妆而产生出来的一样。英国的所有黑人都受到特别的限制,他们被强迫去报名登记;出海的轮船不许搭载黑人,仿佛他们都是怪蛇(神话中的怪物,传说一瞪眼或一吐气即能致人于死命。根掂古罗马学者普林尼的《博物志》,该物的西文名称BASILSK山因其皇冠似的头而得名,而在古希腊语中BASILSK亦即“国王”之意)。鉴于人们已经知道这个野蛮的秘密社团有多么可怖,多么庞大,行事多么不动声色,所以到了弗兰博和布朗神父四月份再度来到海滨,站在防波堤上凭栏远

那时,黑人(THEBLACKMAN一语在古苏格兰语中意为魔鬼THEDEVI)②这个词在英国差不多已经恢复了它从前在苏格兰语中的意思——魔鬼。

“他一定还在英国,”弗兰博望着远方说,“不过藏得非常隐蔽。假如他只把脸涂白,他们就一定会在哪个港口发现他。”

“你知道,他确实是个聪明人,”布朗神父不无遗憾地说。“我敢担保他不会把自己化妆成白人。”

“嗯?那他会怎么做呢?”

“我想他会把自己涂黑,”神父说。

弗兰博一动不动地靠在栏杆上,哈哈大笑着说,“啊,真想得出!”

布朗神父也是一动不动地靠在栏杆上,迅速指了指那些在沙滩上吟唱,用煤黑化妆成黑人的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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