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的夏季避暑小别墅就坐落在岸边,距离大屋大约一百码。我们慢慢靠近,那扇窗户里的灯光仍然单调地明灭闪烁着,向对岸发送着神秘的信息。在灯火明亮的瞬间,只见盖尔医生穿着一条深蓝色的长袍,踩着拖鞋,站在电灯开关旁,右手拨弄着按钮,左手拿着一张记录纸,认真地参照着。

马里尼用指节叩响大门。点与线的信号发送戛然而止,只留下房间里一团漆黑。沉寂片刻后,传出医生的声音。

“是谁?”

“电灯公司的,”马里尼答道,“我们发现你遇到了麻烦。”

灯火重燃。脚步声穿过房间,医生打开门,笑脸相迎。

“进来吧.”他说,“你们吓了我一跳。还以为是凶手呢。”

马里尼经他身旁,踱步进屋。“有这个可能。”他回应道。

听了这话,盖尔医生眨眨眼睛:“那我也要碰碰运气。你们毕竟是客人。我从斯凯尔顿小姐那里承租了这栋房子,周末的时候过来图个清静。反正今天晚上是不会如我所愿了。”

马里尼指了指医生仍然抓在手中的那张纸。“我可以看看吗?”

“什么?哦,当然可以,”他递给马里尼,眯着眼睛打量着我们两个,咧开嘴笑了,“之前没有人承认懂得摩斯电码,三更半夜的神秘信号引发了你们的怀疑。于是侦探开始调查,”他冲那张纸扬了扬头,“我希望那个可以洗清我的嫌疑?”

从马里尼的肩头看过去,纸上用铅笔写着一些字,间隙很大:S.o.S.速派警察至斯凯尔顿岛。每个字下面都对应着一些点线组合,开头几个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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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不懂摩斯电码,”盖尔继续说道,“但是我回来以后突然想到百科全书里应该有这些东西。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指着摊在桌子上的一本英国百科全书,“再加上现在能见度不错——你们都可以看到岸边的灯火了——我觉得有人能看到。然后,你知道,我们就能找来警察了。”

“我知道了,”马里尼愉悦地说,“你确定这是你发送的内容?”

“是的。至少是我希望发送的信息,但是天知道一个职业电报员会怎么解读。我已经厌烦透顶了。你们谁可以替我一会儿?”

“没必要了,”马里尼轻描淡写地解释说,“我们打通了电话。”

“电话?怎么打通的?”他看上去惊讶不已。

“剪断电话线的那家伙又好心地帮我们接通了。这是咖啡的味道吗?”

“那家伙——是谁?”

“他做好事不留名。”马里尼转过身去,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而是兴致勃勃地参观着满室的图书。

“噢,”盖尔机警地瞄了一眼他的背影,“我明白了。是的,是咖啡。马上就好。”他走进厨房。

这间客厅给人感觉愉悦舒心,有一个壁炉,一把深深的舒适的安乐椅,还有遍布四处、随手可及的烟灰缸。两个书柜被塞得满满当当的,还有书搁在桌子和椅子上,墙角还歪歪斜斜地堆了一摞。其中绝大部分是心理学专业著作和相关书籍,我扫了一眼,还发现另一些内容驳杂的书籍,显示出主人广泛的阅读品味。另一个稍小的书柜里,整齐排列着包着颜色绚丽的书皮的侦探小说。

马里尼移开一摞心理学期刊,腾出一把椅子,坐下,点燃一支香烟,视线却越过火柴的火焰,滑向一边,看着椅子旁一张小茶几上的一件东西。把火柴丢进烟灰缸,他若有所思地瞄了一眼厨房门,嘴角扯起一丝微笑。

医生走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盛着咖啡、杯子、炼乳和糖精的托盘,放在了茶几上。我从书架下踱到马里尼身旁,绕着他的椅子溜达,一只眼睛偷偷摸摸向下瞄。桌子上搁着两封信,信封上笔迹相同,收信地址一栏原本都填着“纽约市西四十五大街G·P·普南之子公司转交哥顿·威廉姆斯先生收”的字样,却又被划去了,用钢笔在一旁改为:纽约市东六十五大街五十六号威廉姆·盖尔医生收。

我取了一杯黑咖啡。马里尼窝在椅子里,两条长腿随意伸向前方。盖尔医生一声不吭地倒咖啡,一副阴郁的表情。

马里尼端起咖啡杯,捧在手中取暖。“有件事必须立刻问清楚。医生,今晚你说斯凯尔顿小姐绝不可能自己一个人活着走到那栋房子,对此,你十分肯定。是不是完全不存在特例?”

盖尔用拇指指甲擦燃一根火柴,点着香烟后,扔进壁炉中。

“了解旷野恐惧症吗?”

马里尼摇了摇头。“今晚是第一次听说。”

“好吧。那我们就从字面意思讲起。这个词的意思就是集合恐惧。就琳达的症状而言,更确切地说是特殊场所恐惧症,对场所的恐惧。这是一种由童年经历所引发的歇斯底里,会导致恶性情绪性休克,对她的神经系统损害非常大。对于患者来说,这种恐惧来得莫名其妙。潜在引发病症的经历也许早就被遗忘了,但是却仍然深埋在潜意识中,不时显现,引发不可控制的恐惧感,并对情绪产生影响。”

盖尔医生靠在椅背上,从身后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莱昂纳多是一位极具表达能力的患者,他在《移动的上帝》一书中对这种病症的描述比我具体得多,”他快速翻动着书页,找到一段文章,读道,“‘有时候,这种情绪影响只是扩张的恐惧感,一种想要全力奔跑,逃离或模糊或强烈的死亡临近的感觉。饱受折磨的精神还要承受着不明病症原因的煎熬……最严重的时候,恐惧症发作带给我的是人类精神所能承受、可能导致死亡的恐惧感的极限。’”盖尔抬起头,“你现在大概明白了?”

“是的,很清楚了,”马里尼一本正经地说,“如果超越斯凯尔顿小姐所能承受的极限,挟持她走出房子,会发生什么情况?”

“很多。外在症状会接二连三地出现:心跳加快,发抖,呕吐,脸色潮红,口干,发冷,出冷汗,肠道和膀胱运动加剧,歇斯底里性晕眩,昏厥,甚至出现全身僵硬症。就琳达的状况而言,我觉得她很可能因神经衰弱而崩溃,甚至引发神经错乱或被吓死。”

我突然插嘴,提出一个专业性问题:“这听起来好像专为侦探小说设计的谋杀方法。凶手逼迫旷野恐惧症患者走到室外,把她活活吓死,然后再把尸体搬回房间。法医检验的结论是心脏衰竭。手法简单,干净利落。警察要花大力气来证明这是一起谋杀。”

盖尔微微一笑。“没错。就小说而言,完全可行。我这儿还有一个更好的旷野恐惧情节设想。应该有人试试看。将恐惧症作为动机。凶手患有这种病。他在可以出入的范围之内工作——可能是个大学教授,就像莱昂纳多那样。一个死对头想害他被解雇,搞明白状况了吗?他的生计全部取决于工作的地点。如果他失去了这份工作,他不可能像其他人那样跳上一列火车,找地方重新开始。他无路可走,杀了死对头只为了保护自己。如果你设计一出远距离谋杀,受害者遇害的地点不在凶犯可以行动的范围之内——你给了他一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还有一种,”马里尼慢条斯理地说,“就是我们现在遇到的这个案子了。医生,有什么想法吗?”

盖尔身子前倾,小心翼翼地将烟头丢进烟灰缸。见到我的杯子已经见底,他指了指咖啡壶说;“哈特,自己倒。”他又点燃一支烟,试探性地回答说:“是的,找有些想法。”

马里尼一言不发,等待着。医生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是谁毒死了琳达,但是——如果我是你,我不会仅凭她的尸体在那个地方被发现,就排除所有知道她病情的人的嫌疑。至少不会马上排除。”

“你怀疑这是凶手为我们设下的圈套,是不是?”马里尼问。

“没错。”

“哈哈!我一直就这么觉得。凶手杀了她,伪造了自杀假象,再把尸体搬到那个地方。发现尸体的地点不只戳穿了自杀的假象,与此同时暗示凶手对于自己在错误的地点伪造了自杀并不知情。结论显而易见,简单明了,警察也会推理得出。旷野恐惧症既不是谋杀方式,也不是谋杀动机,而是脱罪的手段。大概意思明白了?”

“明白了。这对自杀的假象做出了解释。”

马里尼皱了皱眉头。“医生,你知道,我希望你不是凶手。因为如果是你杀了她,这案子就棘手了。”

“谢谢,”盖尔镇定如常,“事实也的确如此,不是我干的,但如果这案子依然棘手,我也不会觉得惊讶。”

“你有怀疑对象?”

医生沉吟片刻。“也许,但这只是猜测。我现在还不能确切地告诉你是谁。”

“但是以后你会告诉我?”

“我会的,”盖尔似乎并不确定。他皱着眉头,盯着地板,而后,又注视着马里尼的脸,问道,“你认为有理由正当的谋杀吗?”

马里尼摇摇头。“这个问题颇具诱导性。我怕受牵连,希望你谅解。我猜你认为有了?”

“你回避这个问题的理由也很好。”医生微笑着。

“你就不应该提这个问题。让我们回到斯凯尔顿小姐身上,好吗?你有没有可能治愈她的方法?”

“没有。坦白地说,我没有。虽然试试也无妨。你看,她已经发展成为恐惧症恐惧了,对恐惧本身产生恐惧感。我也试图预防这种情况的出现,但是琳达所表现的急性症状仍是非正常心理学刚刚有所触及的领域。我们尚不清楚的东西太多了。我们所能傲的只是试图将可能引发恐惧症的经历从潜意识中唤起,让患者回忆并了解。琳达的急性症状最早可以追溯到她作为演员登上百老汇舞台的首次表演。她完全崩溃了。在她的内心中,最迫切的愿望就是成为一名成功的演员。她不善表现自我,还患有旷野恐惧症,内心产生的懊恼使情况变得更糟。但是这种表面的惊吓与害怕并不是患病的根源,只是触发了恐惧症。那要追溯到她幼年时期,大概只有两三岁,她受到过惊吓,而这种恐惧感一直深埋在她的大脑中。”

“但是事情那么久远了,而且她自己也忘得一干二净了,你怎么能知道呢?”

医生脸上的笑意扩大。“这正是你的专长口答案就是:侦探调查和黑魔法。而且要说的话,也是高水准的侦探调查工作。你得在杂乱无章、干头万绪、错综复杂的人类意识中探索搜寻,循着陈年的踪迹,利用线索——比如十五岁时做的一场梦,就有可能是引出另一线索的唯一途径。迷宫般的错误线索会将你领进死胡同,调查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这样的一份调查可能持续好几年,最后会获得一万五千到两万条记忆碎片,之后还要把这些碎片进行分类、整合、分析、重组。”

“那么黑魔法又是什么?”

“曾经有人将精神分裂解释为魔鬼附身。这是条很好的理论,只不过魔鬼不是真实的,而是想象的。奇怪的是,驱鬼术不断进化,而所包含的技巧不过是平常人眼中的魔术把戏。这需要激发起人的潜意识或者意识域边缘的记忆,方法就是……”

马里尼咕哝了一声。“哈哈!就是将倒置的玻璃杯悬浮在空中。现在我明白了。身后一盏昏灯,双眼微闭,全神贯注于杯子上。简直就是水晶球占卜术!罗斯,葛卫冈探长一定不喜欢这案子。”

“我也不喜欢,”我半信半疑地说,“医生,你有没有裹头布和绘有黄道图案的长袍?”

“马里尼,你明白了吗?”他无奈地摊开手掌,“对不起,哈特,我没有那些东西,也没有喂饱的鳄鱼。伪科学被彻头彻尾地揭穿了。火虽小,烟却浓。凝视水晶球的时候,你信誓旦旦,说自己看到了幻象。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向你证明。事实上,幻象不是显现在水晶球上,而是浮现在你的意识里。这是一种自我催眠后产生的幻视。凝视水晶球的人认为幻象是客观存在的,但其实不过是魔术师的雕虫小技而已。”

“这和心理分析有什么关系,我始终不明白。”我抱怨着。

“幻觉是潜意识的产物。水晶球凝视术是一种探索深层记忆的方法,意识里已经遗忘的记忆,却仍然保留在潜意识中。这是唤回记忆的方法。”

我觉得马里尼有点儿畏缩,问道:“医生,还有别的方法吗?”

“你的那位探长也不会喜欢其他方法的。完整的治疗方法包括:无意识书写法,无意识自语法,海螺聆听法——和水晶球凝视法很类似,只不过幻觉不是产生于视觉,而是听觉。半麻醉法,催眠法,迷睡法和儡直性昏厥法。琳达·斯凯尔顿支付报酬给我,我觉得探长很可能以巫术欺诈的罪名把我逮捕。”

马里尼近乎冲他吼叫着:“你说催眠?”

“是的。但是你也不要贸然断定琳达是被催眠后走出房子的。办不到。她对任何无意识状态都抱有一种病态的抗拒心理。我的临床记录可以证明这一点。我们试过,她也是尽力配合,可是始终徒劳无功。原因可能有很多。她小时候曾经做过一次手术,可能是源于一种对麻醉长久不消的恐惧感,或是她刚愎自用的个性使然,甚至是恐惧症本身的一种自我保护的反应抑制。”

“那么你使用了什么方法?”

“水晶球凝视法和无意识书写法是最为成功的。”

马里尼蹙眉。“拉波特夫人的成果如何?”

“糟糕透顶。那女人就应该被——”医生止住话音,耸了耸肩,然后继续说道,“琳达不肯相信那是幻觉,坚持认为那是降神术的力量。她觉得自己有巫力,高兴得不得了。我和拉波特自然是针锋相对。”

“那你还让琳达参与通灵?”

“我让她?”盖尔咧嘴一笑,“你不了解琳达。我刚才提到她刚愎自用,是因为我天生礼貌客气。琳达随心所欲、任意妄为,医生看不惯的话,就滚蛋。管束她是个问题,她向来为所欲为。我之所以继续为她工作,只是因为她的病例极其罕见,值得研究罢了。”

“通灵的效果如何?”

“绝对百害而无一利。她兴奋过度,兴致满满,过于专注,以至于我的治疗可谓前功尽弃。这之前就有过一次。去年她请来个印度法师在这里做法。那人满嘴转世投胎、瑜伽吐纳、世间轮回什么的。直到房子里的银器开始不翼而飞,她才解除与他的雇佣关系。”

“银器,”马里尼坐直了身子,“我就知道我忘了件事。罗斯,给他看看你的那些钱币。”

我掏出小盒子,把那六枚畿尼金币倒在桌子上。医生一见到就睁圆了双眼。好像第一次见到我似的,瞪着我。

“你从哪儿得到这些的?”

“罗斯,你现在可以开始讲故事了,”马里尼道,“我等了好久了。”

我坐定后,开始讲述,从电话亭讲到那当头一棒。如此专注的听众前所未有。马里尼靠在椅子上,闭着眼,我却知道他正专心聆听。盖尔医生逐一查看着钱币,听着我的讲述,他脸上原本镇定自若、专家般的自信表情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疑惑不解。

我讲完后,马里尼坐直了身子,毫不理会我的哈欠连天,取出从保险箱里找到的写字板。在医生房间里明晃晃的灯光下,我发现我们之前检查得太仓促了。他再次查看后,一块儿接一块儿地递给盖尔。

“你看了畿尼币,也听了哈特的经历,”他说,“我想让你看看这些,然后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医生挑起一边眉毛,并来回答。他观察着写字板,我也凑过去看。在第一块儿画有地图的石板上,我注意到之前忽略的一个X标记,就标注在被岛屿探出部分半拥的海面上,到两岸的距离近乎均等。

第二块儿石板上的完整文字如下:

“船头一百零八英尺,船舷一百一十二英尺,四英尺淤泥,两英尺柏油,船尾位于东北偏北二十个罗经点。——鲍尔”

笔迹怪异潦草,犹豫而不流畅,一些单词更是重叠在一起。好像是某人灵魂出窍后或者是在黑暗中写下的。

第三段文字却是令人欣喜。盖尔医生朗声读道:

“1780年9月13日,由英国护卫舰使者号转交的三十八万英镑,连同樱桃街出蚋办公室的十四车钱币,总计九十六万英镑,从多佛港运出。查尔斯.M.鲍尔船长。”

那日期让我大为震惊。

盖尔医生试图保持声音平稳冷静,却没有成功。“你从哪儿找到这些?”他问马里尼。

“在那里偶然发现的。”马里尼朝着大屋的方向点点头。我不知道原来锁在保险箱中的物品也能偶然得来,我却并未理会。

“你想知道什么?”盖尔慢条斯理地询问。

马里尼起身,站在壁炉前。

“我想知道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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