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们去?”内努咯咯地笑起来。“不,他们不知道我们在那儿,这是基本要求。”

雷切尔用一种抗议的语气说,“我简直不懂这是在搞什么。”

纳蒙俯身对老妇用波利尼西亚语低声很快地讲着什么。“呀哈?……呀哈?……呀哈?”她不断地咕哝着,当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会意的笑容时,她的头总是机械地上下动着。

老头儿说完后,内努对雷切尔说,“哇皮亚皮亚否。”看到雷切尔的狼狈表情,内努才意识到她仍然在讲波利尼西亚语。她咕噜了一下,又讲英语了。“我开始对你说的是‘对不起’。我的朋友提醒我告诉你——我一年比一年渐忘了——胡蒂娅要求我们在出发前向你说明我们的工作程序,我忘了这个要求。我来介绍我们的作用,很简单,一分钟也不用,然后,我们一得快去,赶到他们睡觉之前。从哪儿说起呢?首先,理论上……”

这位老妇引用的指导婚姻主事会所有活动的理论是,行动比语言更响亮,更响亮而且更准确。原告的话可能有假;他们的表现,直接观察到的第一手材料,不会有假。三海妖上已婚夫妇有一方申请离婚,他或她不必申明原因或现状。主事会对每一方会说些什么不感兴趣,因为每一方都会有偏见,会对事实提出不同的说法。一旦申请排上日程,主事会就自己去了解。了解没有什么规则可循,没有固定程式,最聪明的办法是将不和的夫妻置于主事会的密切观察之下。有时候在早晨对调查对象进行研究,在下午比较少,最经常的是晚上。这种亲眼观察不露声色地进行许多周或月份,有的案子可达半年。最后,主事会的5个成员对这对夫妻的日常生活、好的方面和不成功之处有了真正的了解。根据这些情况,主事会就可以决定,是否这对夫妻应当加以教育、劝导,维持下去,或者是否这对夫妻应该离婚。还有,长时间的第一手观察使主事会可以对准予离婚的案子、双方要求发生冲突的案了,特别是这些要求涉及到他们的子孙的案子,作出正确的判决。今晚开始,莫尔图利和爱特图就成为这种调查的对象。

雷切尔-德京将信将疑地听完内努的解释。“可是你们怎么观察他们?”她要弄清楚。“如果夫妻知道你们在场,他们会拘谨,行为不自然,你们就得不到事实真象。”

纳蒙粗声粗气地回答,“夫妻不知道我们在场。”

“什么?”雷切尔说。“他们不知道?怎么可能?”

“我们看见他们,他们看不到我们,”内努说。

在雷切尔看来,这两个人简直是刘易斯-卡洛尔和查尔斯-道奇森,就要把她领进野兔窝里。“他们肯定会看到你们。”雷切尔半信半疑地说。

“他们不会。从第一代赖特开始,村子里为每对夫妇建的草房在每边都有一道假墙。主事会进到里面——它像一道走廊,一个过道——站着观察,从里面和外面都看不到,通过叶片看房间里的事情。我们能看到、听到,我们也不会被别人看到、听到。”

这种下流的观淫癖使雷切尔震惊。这是她访问海妖岛以来头一次被震惊。“可是,内努——从道德上讲——那——我不知道——是不对的——”她停了停。“所有人类都有权维护自己的隐私。”

老妇朝雷切尔眯起眼睛,两眼突然闪出锐利的目光。“你给人们隐私吗?”她几乎在吼叫。

“我?我给?”

“对,德京博士。我听说过你的工作,我记不住你的工作叫什么——”

“精神分析。”

内努点点头。“对。你给你的病人隐私吗?你窥视他们的头脑,而此前从来没有人看到过。”

“我的病人有病,他们是来寻求帮助的。”

“我们的病人有病,”内努赞同地说,“并且他们也来寻求帮助,没有什么两样,我认为我们的方法更合适,我们仅仅看他们的外表,你们则想穿透到内里。”

雷切尔的震惊平息了一些。她能够看出,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理由,婚姻主事会的做法也许是公正的。莫德会告诉她,对一个社会令人反感的东西对另一个社会可能完全可以接受。自己活也得让别人活,各得其所。什么是好?什么是孬?的确,有什么是绝对的?她的态度现在友善些了。“你很对,内努,”她表示承认。又想到一个问题。“这些附属观察点从来就没有被不正当使用过吗?”

“永远不会,除了主事会,对所有人都是禁忌。”

又出现了一个问题。“在一对已婚夫妇知道他们处于监视下时,你们怎么会观察到他们的正常行为呢?”

“问得好,”内努说。“我提醒你,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视监视的确切时间,哪一天,哪一天的什么时间,哪一周。我们已经发现,他们不会始终都对外在的眼睛保持警觉并为之表演。过了一段较长的时间,他们就好像忘记了我们可能在那儿。他们的假装溜走了,他们的防备垮台了,他们不再警惕。他们恢复了日常举止,当他们有了严重问题尤其是这样,冲突很快就暴露出来。”

雷切尔意识到,这种情况马上就要应用于莫尔图利和爱特图。值得庆幸的是,在开始阶段,他们会警惕,有节制,今晚她不会因看到他们的真实状况而痛苦。然而,她想进一步确信这一想法。“关于莫尔图利和他的妻子,”她说,“我设想,从这一点而言,他们希望处于你们的研究中。”

“不,很凑巧,”内努说。“我们还没有告诉莫尔图利你已经放弃了他,把案子交回到主事会了,他想不到我们在行动,我们定会看到他——他的妻子——的真面貌。”内努磨着牙龈。“说真的,德京博士,胡蒂娅想要你帮个忙。她明天将要求你继续治疗她的儿子,不管有没有作用,目的是不让他觉察到我们的调查。这会使我们的工作简单些,节省许多时问。对莫尔图利爱特图也有利。”

所有曾在雷切尔心中复活的良好感觉都消失了,她再一次感到难受。她不再想要莫尔图利做她的病人,她更加不想在今晚见到他——她不想去窥视,不想做下流的偷看之徒、可卑的考文垂裁缝。

老妇开始向门口走去。“该开始了,”她说。

纳蒙打手势示意向外走,雷切尔不情愿地走了出去,老头儿跟在后面。

村子完全沉寂下来。他们向右拐,默默地走了几分钟,纳努停了下来,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别出声。她用手戳了戳他们旁边的草房。房子处在阴影下,只有前面房子盖住的窗口透出的微弱的黄色光线将它的轮廓照出。

纳努附耳对雷切尔说,“跟着我们,我们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雷切尔不安地将掉到眼睛上的头发拨开,不安地跟在这对主事会成员后面。他们静静地围着房子走,在后墙中间处停住脚。纳蒙在藤条墙上寻找着,跪下身,揭起一扇竹门。

纳努低弯着腰,钻了进去。雷切尔紧跟其后。纳蒙也钻进来,无声地将门扇放下后,站到他们二人身旁。雷切尔站在他们二人中间,周围一片漆黑。一会儿,她的眼睛适应了环境,她能看到月光自后面射来,烛光自里面透出,二者合力将两边都照到。她是在一条走廊里,约4英尺宽,同房子一样长,她面前是真正的墙,墙的骨架是坚硬的木材和藤条,墙面则是由热带树叶像鳞片一样一片压一片组成。

纳努已经悄悄地沿肮脏的假墙走廊走到房子的尽头。雷切尔只能看清她的侧影。不一会,她返回来,用手遮嘴低声对她的偷看同伙耳语,“我们来晚了,爱特图已经脱下裙子,穿上阿护要睡觉了。”

纳努伸手到叶片下面,用熟练的动作掀起几片,她从自己掀出的缝隙中窥视里面。雷切尔看到,这个安排尽管原始,但同国内所用的那种一面透明玻璃一样先进。由于树叶重叠,纳努可能观察到屋子里在干什么而她却不会被发现。在雷切尔右边,纳蒙也在忙着干那种值得考虑的偷看勾当。

雷切尔后站了站,对必须扮演的角色有些怕。她在寻思着逃脱的良策,可还没有找到一个,老妇就向她弯起手指。雷切尔木木地朝掀起的树叶迈进一步。“跟着我们做,”纳努低声说。“观察正在进行,我们要一直观察到他们俩都睡着。”

雷切尔想模仿她的指导,掀起一排树叶。一溜黄色光线出现在眼。她笨拙地理了理头发,将脑袋伸到树叶下,眼睛向开口瞧去,四下看里面的动静。她看到莫尔图利,着着他在前屋的草垫上慢慢地踱着步。他看上去比她印象中的要高大。他抽着一支本地烟卷,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豹子,以矫健的姿态在房间里转着圈,肌肉一起一伏。他看上去很闲适,只有他那波利尼西亚式的宽脸似乎被某种内心的忧虑扭曲了。

突然,当他走到房间中部烛火旁边时停了下来,他的目光转向通往卧室的走廊。

“爱特图,”他喊了起来。

没有回答。

他向走廊走了几步。“爱特图,你躺下了吗?”

爱特图的回答声很弱。“我睡下了。晚安。”

莫尔图利嘟哝了一句,半是像对自己说的,用的是波利尼西亚话。他迅速走向远处墙角的一只泥坛子,将烟蒂丢到一边。他在思考着什么,朝雷切尔、纳努和纳蒙藏身的墙走过来。他的眼睛盯着墙——雷切尔害怕是在盯着她——一会就要发现她了,嘲笑她了。他双臂抱在宽阔的光胸脯上,越来越近。尽管中间隔着一堵墙,雷切尔仍感到会被踩着。她想倒退,让他们中间的树叶落下来,逃走,但她呆在那儿一动不动,害怕任何移动都会暴露自己。

在离墙几英尺远的地方,莫尔图利站住了,回头看着卧室。在雷切尔受到限制的视线内,一个浅棕色巨人耸立眼前,只能从嘴看到膝盖。像平常一样,只穿着白色囊袋。雷切尔想咽口气,屏住呼吸。她知道下面将不可避免地发生什么,并且真的发生了。他的手伸向囊袋的吊带,扯下它来,扔到视线外去了。

雷切尔一阵慌恐,想断然走开,但这个暴露的裸体近在咫尺。他已转过身,径直朝卧室走去。前屋空了,她打了个颤,为严峻考验已经结束松了口气。雷切尔从树叶下抽回脑袋,轻松地让它们重新把房间盖住。

可是接着她又感觉到纳努柴火棒一样的手抓住了她的小臂。纳努拉着她匆匆沿秘密通道朝卧室方向走去。雷切尔试图反抗,不想顺从。纳蒙紧跟在她后面,几乎是在推着她向前,完全堵住了退路。雷切尔张着嘴,想抗议这种疯狂的调查运动,但没说出口。她发现自己的手臂仍然被这个讨厌的老太婆牵着,纳蒙则在后面推着,不由自主地,磕磕绊绊地跟在纳努后面。

他们3人一会儿就到了卧室墙的后面。纳努用手指着墙上的叶片,非要雷切尔到位履行她的职责不可。雷切尔想就此罢手,但从卧室里传出了一声高过一声的私语声,她不敢出声了。她屈从了老太婆的意志,揭起一排叶片,向卧室里瞅去。

卧室里没有灯光,只有月光,显得很暗。雷切尔想划个十字来感谢上帝。随后,她模模糊糊地看出了眼前的两个人影。显然,跪着的一个是莫尔图利,在他下面,向一旁挣扎的是爱特图。交谈的内容不清楚,但那是男人那是女人的声音能分清,语调也很清楚。莫尔图利在要求肌肤之爱,可他的妻子在拒绝他。莫尔图利俯下身,可爱特图推开他,站起身。

莫尔图利直起腰,一跃而起。“好吧!”他用清晰的英语吼叫着。“我去共济社!”

“去——去——去——”爱特图对他连声说。“那就是你示爱的方式——去。”

莫尔图利转身就走,在黑影里走向前屋。

目睹了这些,雷切尔闭上了眼睛,牙齿止不住地打颤。她从叶片下抽出脑袋,感到要完全垮台了,随之又觉察到纳努的双手在推她。雷切尔睁开眼睛。纳蒙已经开始向前屋的观察位置走去。在老妇双手的推搡下,雷切尔打了个趔趄,恢复平衡后走向纳蒙旁边的一个点。纳努又在她胳膊肘旁掀起叶片,不但为她自己,也把雷切尔面前的掀了起来。雷切尔无法抗拒,只好屈服,低头钻到叶片下,向屋里瞧。

点着灯的房间使她暂时什么也看不清楚,但不一会就适应了。莫尔图利的巨大棕色赤裸的躯体、背、屁股、腿僵直地立在门旁。一只手握住他的囊袋。只能看到他的背面,雷切尔祈祷让他转过身来。莫尔图利在门旁迟疑着。停留期间,好像他会穿上他那小外套,可是他没有。好像已做出某种决定,他收了收肩膀,又放平,将囊袋扔到一边。当他开始转过身来时,雷切尔闭上了眼睛,闭得太紧以至于眼皮底下直冒金星。她听到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又回去,但是她不能看。过了1分钟,也许两分钟。雷切尔的眼睛有些痛,便松开眼皮,最后睁开了眼睛。

她应当再一次感谢上帝。他坐在房子中央的草垫上,长长的弯曲的背对着她。他双臂抱膝,脑袋低垂。他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也许5分钟——逐渐地,雷切尔不禁对他产生了怜悯。她想伸过手去,抚摩他,安慰他。她要到他身边去,对他说些宽心话。作为一个精神分析医生,她已经听到了许多关于男人身上的兽欲,并且理解这一点,理解压抑和挫折的紧箍。接着,她作为旁观者和侦察员的身份又占了上风,使她羞愧难当。

她想对纳努附耳说他们该离开了,但还没来得及这么做,屋里传出了脚步声。

她听到了爱特图的细微声音,但看不到她。“你没去,莫尔图利?”

他转过头,他看到的景象使他的黑眼睛大睁开来。“没——没——我没去。”

“你仍然要你的爱特图?”

“我必须爱,”他激动地说。

“那就到我这儿,”她的声音消失了,她回到卧室去了。“我等你。”

雷切尔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莫尔图利已经站了起来,转过身来朝着她。雷切尔感到胳膊和胸部都在颤动,呆呆地看着这个巨大赤裸的动物走过来,离开她的视线和房问。

雷切尔仍然盯着空了的房间,憎恨爱特图,发誓不做她的胜利的目击者。接着,卧室里传来的声响使雷切尔回过神来。声响发自爱特图的喉咙,毫无节制。是一个女人痛疼混杂着快活的呼喊,这声呼喊溶入了一声长长的呻吟。

雷切尔感到心快跳到嗓子眼了,呼吸有些困难。她离开墙,将老太婆那只抓住她往卧室那儿拽的手甩掉。雷切尔转向纳蒙,从他身旁挤过去,几乎连他也带转过来,跪到地上,摸索着逃身的出口。摸到了,她将门高高掀起,站起来猫着腰爬行,钻出了假墙,摆脱了主事会,摆脱了交配的野兽。

她一个踉跄站直身子,撒腿跑进场地,一口气跑到小溪旁,站在两支火炬之间,狼狈不堪,胡乱喘着气。

过了一会,她的心脏停止了狂跳,颤抖也消失了。爱特图的呼叫不再在耳边回响,她可以在低矮的堤坝上坐下来,镇静一下。她点上一支烟,吸了起来,想从脑海里抹去最新经历的记忆。是什么驱使她干这事,到这个地方?她多么渴望在家中,在没有假墙的别墅里,在一个没有主事会的社区里,在可能是约瑟夫-摩根太太这样的头衔的庇护下,做个放荡的家庭主妇。但这是不可能的,精明的她不会去期盼能找到这么个地方,她不能脱出自己的皮囊,她就是她。

10分钟后,那对主事会成员从场地上走到她身边。

“他们睡了,”老妇说。“我们头一天晚上的工作结束了。”纳努伸出脑袋,俯到雷切尔耳边。“你为什么那样离开?”

雷切尔站起来,用手刷着裙子上的尘土。“我想咳嗽,”她说。“我怕暴露了大家而不得不离开。暴露了就麻烦了,所以我跑了出来,跑到可以咳嗽和呼吸新鲜空气的地方。”

纳努沉思着,显然没有被说服。“我明白,”她说。“我希望今晚很有启发。”

“对——对,是这样,”雷切尔说。“事实上,对莫德-海登博士那一套更有用,明天她将接过去。”

“你最好去睡一点,”纳努说。“我们现在都需要睡觉。”

雷切尔点点头,同他们走了一小段路,然后同他们分手,独自前行。在马克-海登的草房里仍然有灯光、音乐和谈话声,但她几乎没有注意到。她很累,无法将这一经历写进她的旅行笔记或诊疗笔记中。到明天,她可能忘掉细节,那么就不必劳心费神地去记了。起码她希望她不去记。她要用全部记忆来回想她的病人。她不想把自己记进任何笔记里。

午夜过后。海登家的二周年晚会半小时前已经结束,鲍迪、胡蒂娅,考特尼以及玛蒂都已离去。厨师兼侍者艾玛塔是一个高大、不苟言笑、将近40岁的土著妇女,已经清理完土灶和前屋,离开10分钟了。

最后,只剩下马克-海登一个人在他的草房前屋里。克莱尔带着他们的礼物到后屋去更衣准备上床了。马克为能独处一会儿而感到快慰,但他并不舒服。房间里阴冷、潮湿,充满灶烟、香烟和克莱尔弄来代替油灯的烛果烟的混合烟雾。空气里还有一丝威士忌的香味,他喝得太多了,每个人都喝多了。他不但没有感到轻飘和兴奋,反而感到麻木和气馁。他觉得自己好像浸透了水,浸透了威士忌。

他在潮湿的房间里漫无目的地游荡,衣服粘乎乎的。他扯下领带,解开衫衣扣子,拽下衬衣扔到地上。这样好点了。他松了一节灰色宽松裤上的腰带,走向前门,打开它,坐到门廊上,想换口新鲜的空气。他扫了一眼空旷黑暗的场地,不由自主地掏出最后一支压弯了的雪茄,咬掉顶端,点上抽起来。他喷了一口又一口的烟雾,还是感到不自在。他想回想一下这个平淡夜晚的事情,但思想老是集中不起来。威士忌麻痹了他的大脑,但是,他仍然能使几个或好或坏的情景重现眼前。

除了马克,每个人看来都很快活。克莱尔决定办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美国晚会,让鲍迪和胡蒂娅见开开眼界,让考特尼思乡,让玛蒂换换口味,他们两人也重温新婚之情。有从考察队的进口储备中拿来的苏打苏格兰和肯塔基威士忌;有手提录音机放出的维奥蒂、格什文和斯特拉文斯基的作品。克莱尔烧了罐装蔬菜汤、罐装鸡、罐装水果甜点,艾玛塔一道道地为大家服务。考特尼和玛蒂举杯祝贺,马克强作笑脸答应。克莱尔回忆了他们初次见面和追逐时期的情形,全都过于浪漫(因为酒使她兴致勃勃),使马克感到恼火。鲍迪提出了一些有关美国婚姻的严肃问题,马克想回答,但玛蒂和克莱尔总是抢在他前面。

宴会后,克莱尔打开了礼品。一件当地雕刻——很像前哥伦布时期的东西——是鲍迪-赖特夫妇送的。一只古代海妖岛宴会用碗,是那个杂种考特尼送的。一架宝莱照相机是玛蒂专门为此带来的。克莱尔一片爱意,对马克以往的过失和疏忽在纪念日之夜统统加以原谅,只有爱情,送给他一个昂贵、漂亮的压花皮雪茄烟盒。马克没有给克莱尔任何东西,什么东西也没有。

离家的时候他忘了去买,他也忘了在海妖岛上找点什么东西,因为他的思想不在克莱尔身上或者他们该死的纪念日上。他处理得很好,尽管他自己这么想,可克莱尔脸上的失望表情飞走了。他在洛杉矶为她订了礼物,一直保密,为了给她个惊喜,可没有按时到来。当他们回到家时,礼物一定会等在那儿。他不想在今晚说明是什么,否则会破坏其中的乐趣。克莱尔用一个飞快的带苏格兰香水味的吻来表示她的高兴,但在克莱尔嘬起的嘴后面,马克瞥见了母亲那慈爱的面容。他知道她了解真象,行啦,去她的,他想,让她和所有只能败事不能成的X光机都见鬼去吧!

接下来,在他脑子里只剩下3个对话片段。其它都让威士忌漂走了,3个片断互不连接。

片断一。

他在一杯一杯地喝着,克莱尔在他身旁轻声埋怨。可能是有关酒的问题。“你是干什么的,外贸代理还是什么?”他对她说,对,是在喝另一杯时他说了上面这句话。

她说,“我们都在渴酒,但我不想要你在我们的纪念日出洋相,亲爱的。”

“是,老婆,”他说,调完了酒。考特尼过来加入他们的谈话时,马克已经喝下了一口。

考特尼说,“喔,海登博士,我听说你要参加我们的节日,参加游泳竞赛。”

马克说,“谁告诉你的?”

考特尼说,“特呼拉告诉我的。如果是真的,我觉得应当提醒你留意,我俩都是血气方刚的美国人,那可是力量的较量,在你们那儿你也许是出类拔萃的。”

马克说,“你不必为我担心,我在水中是一条鱼,我一只手绑到背后也能战胜那些猢狲。”他眯起眼看着考特尼。“我听说你参加了两次。”

考特尼说,“两次,很遗憾,永远也不会再参加了。那是一段长距离潜水和远距离拉力赛,除非你的身体结构同他们一样,否则没有取胜的机会,赛完后我痛了好几周。”

马克说,“你是你,我是我。我明天就去那儿。”

克莱尔说,“明天去哪儿,马克?你们俩在谈论什么?”

马克说,“节日开头的大型体育项目,明天的一场游泳竞赛,我参加了。”

克莱尔说,“噢,不,马克——为什么?——你不是个学生了——竞赛,我的上帝——你为什么参加,马克?”

马克想说,只在心里说,“因为我在追逐真正的尤物,亲爱的,不是像你那样的丧失精力的艺术家。”马克大声说,“参与观察,老婆,实地人类学考察的法宝。你懂得这个,对不对,老婆?你在鲍迪家宴会那晚向土人显示你的xx头不也是这个原因吗?”

克莱尔满脸通红,马克感到好些了,走开问其他人是否需要添酒。

片断二。

玛蒂博士,可爱的老惠斯勒之母玛蒂,口里打着惯常的嘟噜,竖着耳朵,不停地大声讲着,谈着,当他给她送来一杯新酒时,她正在向鲍迪和胡蒂娅讲什么。

“玛蒂,”他厌烦地打断她,“这是你的酒,快凉了。”

玛蒂严厉地看了他一眼,将背半转向他,不理会他的粗鲁语气,继续地说她的话,而马克降到了儿子的身份,顺从地站在那儿听着。

“多年来,”玛蒂对鲍迪说,“科学上的重大问题——我说的包括社会科学——在我们的国家是难以和下面的广大群众沟通,群众没有准备,没有理解力,然而又需要他们的支持。只有进化论或者相对论是不够的。需要人去解释它,将之传达到还处于无知的广大基层去取得他们的认可,因为如果没有这种认可,就没有兴趣,也就没有基础研究的经费。现在,在美国、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俄罗斯,在每个地方,科学正在明白这个道理,正在寻找使自己通俗化的方法,从而得到更多的支持。”

马克注视着玛蒂一莫德——母亲呷了一口酒,听她继续说下去。“我们在人类学领域获得发现方面特别成功。我们正在学会用人民大众的语言讲话。我个人就一直信从写每个人都能读的东西,写能被广泛阅读和理解的东西。我相信让一个商业出版商出版我的作品;即使技术性很强,我也宁愿要商业出版商而不要大学出版社。现在某些人类学家怨恨我们中那些为大众消费而出版的人。我被称作自我宣传员和鼓吹着。我因为在非专业杂志上刊登连续文章而受到斥责。那些只相信他们自己的期刊和大学出版社的死硬分子们感到,钱和名是人类学之外的东西。他们觉得,一个人类学家应该是一个科学家,而不是一个作家或推广者。他们有的是认真的。但大部分怨恨是完全来自嫉妒。也来自知识分子的傲慢和势利。我的立场是,鲍迪头人,我不想把我对海妖岛的研究仅仅限制在学院里我的朋友和敌人中间,我要让每个人都知道,都有所了解。”

马克稀里湖涂地继续注视着她,半信半疑地听她讲。他的母亲压根儿不是那种婆婆妈妈的人,他心里想,她是一种大自然的力量,有着世界主宰者的恢宏气度。鲍迪对她说了些什么,马克没有听进去,接着他看到玛蒂点头,微笑,又往下说。

“是的,那也一样,”她说。“我们就是我们。把我拖进人类学的力量是因为那是我所能理解的领域,是一门包罗全人类的科学,也是一门我能够使之大众化的科学。你瞧,我可能理解而别的人可能不懂的科学奥秘不如活生生的科学更吸引我。我要告诉你什么让我感兴趣。让我感兴趣的是,古代鱼的弓形腮至今仍然是人类耳轮的一部分——这种从过去带来的痕迹多么有戏剧性。让我感兴趣的是,成为化石的海贝壳和海洋生物现在在内陆高山上的岩层中发现,而这些山距大海有千百英里之遥——这是另一种生动的联系。让我感兴趣的是,在南非附近的海洋里仍然游着一种属于腔棘类的鱼,这种化石鱼在5千万年前恐龙还在岸边四处游荡时就在那儿游动——恐龙消失了,但腔棘鱼还活着。让我感兴趣的是,我们现在看到的窗外明亮的星星正在将其光线不断送到我们这儿,而这些光线是在1000年前就开始朝我们运动,就是说,我们现在见到的光线,在撒拉逊人正在毁坏威尼斯船队和康斯坦丁还是皇帝的时候,就开始发光并朝我们这儿进发了。让我感兴趣的是,鲍迪头人,你躲开了世界,实行了一套几乎在两个世纪前创立的标准。这就是我所推崇——理解——的科学,使我热血沸腾的科学——在这些方面我要努力照亮我周围的世界,不管我的某些同事对我会怎么想。”

奇妙啊,奇妙的玛蒂,马克想,他感到自己渺小,无能,他感到疑惑,一座大山怎么会生出一个匪鼠丘。

片断三。

最后一杯酒已经上过了,客人准备离去了。克莱尔为使用他们的仆人向鲍迪和胡蒂娅道谢,称赞艾玛塔是她见到的最能干的管家,甚至远在圣巴巴拉的铃木也不如她。

“噢,她不是我们的仆人,”胡帝娅-赖特说。“她是另一个家庭的女奴。我们为你借来的。”

“我没听错?”克莱尔问。“艾玛塔是个奴隶?”

“是这样——因为她有罪……”

克莱尔脸上的复杂表情立即引来莫德的调解。“伊斯特岱在他的信里提到过这种事,但还没有对你们或别的人作充分解释,”她说。“起码我们应该认为,在三海妖上有一种真正的惩罚犯罪的制度。这儿没有死刑,说实在的,对这个制度有许多要说的,它既高尚又实用。在美国,如果一个人犯了蓄意谋杀罪,我们大多是根据情况处以绞刑、电椅、毒气或枪决。这样做彻底消除了他再次杀人的可能性,但这种社会的复仇式报复既不能为社区带来益处,也不能为受害者家庭带来补偿。在海妖岛上,如果一个人犯了谋杀罪,就被判作奴隶,为受害家庭服务,受害者可能失去的年岁就是罪犯服务的时间。”她向鲍迪打了个手势。“也许你能用这一条文或法律来解释一下艾玛塔这个人。”

“好,”鲍迪对克莱尔说。“很简单。艾玛塔32岁,她的丈夫35岁时她决定谋杀他。她将他推下悬崖,他当场摔死。我没有举行审判,因为艾玛塔坦白交待。我们的惩治犯罪习俗规定,这个岛上的人平均年龄应是70岁。因此,艾玛塔夺去了丈夫35年生命。谋害了他,也剥夺了他对亲属的帮助、支持和关怀。因此,艾玛塔被判去代替被她谋杀的人35年。在此期间,她是受害人亲族的奴隶,没有任何特权;她不能结婚,不能享受爱情,不能娱乐,必须吃他们的剩饭,穿他们丢弃的衣服。”

克莱尔的手捂着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真吓人——”

鲍迪同情地笑了。“很管用,海登夫人。30年里村子中只发生了3次谋杀。”

“世界上有许许多多制度,”莫德对克莱尔补充说。“在西非有个部落叫作哈布,从来不处死杀人犯。他们认为那是浪费,同这儿一样。他们把犯人流放两年。然后将他从流放地带回来,让他同被害者的一位亲属生活同居,直到生出一个孩子来代替受害人。很奇特,但有着它自己的公正,如同这儿的制度。我不敢肯定我们西方在处理犯罪上有更好的方法。”她转过身。“考特尼先生,你是律师——你会怎么说?”

“我说是,”考特尼说,“现在我说谢谢你,晚安。”

以上就是这些片断。

马克发觉自己仍然坐在门廊上,肩和胸有点凉爽,但嘴和舌头由于威士忌和夹在手指间的雪茄的作用仍然火辣辣的。

接着,他听到克莱尔从后屋传来的压低的声音。“马克——天很晚了——”

他没回答。

又是克莱尔的声音。“马克,你不上床了?我要给你个惊喜。”

惊喜,惊喜。他知道为纪念日准备的惊喜是什么,并且他独自坐在这儿躲避的也是这个惊喜。她要给他的是她那讨厌的躯体,是他不想要的礼物。她用那个躯体已经烦了他两年。但是,粗略计算,两年时间里,他从内心里真正占有那个躯体的次数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多。只不过是那个躯体在那儿,老是在那儿,老是在身旁,老是随时可用的让人生厌,这样以来,就产生了对她的反感,就使他觉得使用的次数很多。

他意识到,有一、两个月没同她睡觉了。现在他被选定去执行任务,他憎恨这一职责,他不需要她,他需要的是那个棕色的,有着高傲的性观点,赤裸着双乳,用草遮掩美丽的大腿的人。他想起了今天早些时候,他几乎占有了特呼拉,而且肯定他会占有她。他想象的已经占有特呼拉的激情流经他的全身,使他清醒过来。他现在需要她,但无法得到她,于是决定去履行职责来消耗激情。

他站起身,将烟头扔进场地里。“马上就去,”他朝克莱尔喊。他推上门,关紧。

他走到走廊上,沿着走廊进了灯光昏暗的卧室。房间里看起来没有人,他在睡袋上或阴影里找不到克莱尔。他听到身旁有动静,在他右面,随即她从墙阴影中出现,向烛光走去,在其黄色的光环中旋转身体,向他展示自己。

他默默地眨着眼睛。

“二周年的惊喜,亲爱的,”她说。

她的出现让他吃了一惊,他好像中了邪,一时间竟认为这是特呼拉,可他的清醒的敏感告诉他这是克莱尔。她的穿着完全同特呼拉一样,同三海妖上的所有女人一样。头发上插着一朵令人厌恶的花,宝石项坠挂在挺着棕色xx头的白色Rx房中间,她的肚脐肉在短草裙的束缚下盖到了裙带上。大腿、小腿、脚都光着。

一股怒火直冲脑门,他想给她一拳,大声骂她,骂她是个妓女、娼妇、淫妇、老鸨。骂她竟敢用这种热带妓院的淫荡的着装来嘲笑他!竟敢用此来证明她是这些村野动物的一员,是一头性动物,而他不是,以此来侮辱他!

“好了,马克,”她高兴地说。“说点什么。”

说点什么!“你究竟是从哪儿弄来的这该死的行头?”

她的笑容消失了。“怎么了,我以为是给你个惊喜——我求特呼拉借给我她的——”

“特呼拉!脱掉那该死的愚蠢的玩意,烧掉它,见鬼。”

“马克,你吃了什么药——我想你——”

“我说扔掉它。你认为你究竟在干什么?你在玩什么把戏?我从头一天——头一晚——就看出,你那时急不可待地向他们展示你的Rx房——同那个考特尼四处乱窜——谈性,看性,想性——向他和他们出丑——寻求——试图像——”

“闭嘴!”她尖叫着。“闭嘴,闭嘴,见你的鬼——我看透了你——烦透了你的一本正经,你的道貌岸然——恨透了我对此执迷不悟——烦透了寂寞和没有人类之手的抚摩——烦透了不能被我的伟大的大天才、大运动员所爱——我告诉你——我——我——”

她像一个被打昏的人一样停住了呼吸。她盯住他,手像爪子一样,想为他的羞辱而撕碎他,想杀死他也杀死自己,想放声大哭,像个孤儿那样大哭一场。

她闭上眼睛,憋住哽咽。“走开——从我这儿走开——走开,去长大成人,”她泣不成声。

她的出乎意料的反击使他禁不住发抖。“我马上就走,”他用慌乱的声音说。“等你恢复正常后,等你想起了你是谁并按你的身份行事,我会回来……老天,我希望你能看看自己穿着那种装束是什么样子。如果这是你想保住丈夫的一个主意——”

“出去!”

他立即离开了她,身后是她伤心的呜咽,直到走出门才听不到。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场地里,用最快的速度大步逃离她的耻辱。

他不知道自己在黑地里走了多长时问。现在,他发现自己在“共济社”大棚旁边,棚里没有灯光,他咳嗽了一声,朝着棚的方向吐了口痰,然后开始往后走。

他坐在他的草房前溪流的对岸一支昏暗的火把下面很长时间,他疲劳已极无法再生气了。他坐在那儿,不知道这个鬼地方在对她和他做些什么,他们会发生什么事情,并且更重要的是,他会发生什么。他想到了可信的特呼拉,想到了他的将来,后来又不断想到令人羡慕的雷克斯-加里蒂。

最后,他伸手到宽松裤的屁股口袋里,掏出一封两周前收到的被汗水湿透的只有一页纸的信。加里蒂写给他的,帕皮提邮局投递转交。加里蒂用的夸张的手法提醒他,这次对海妖岛的访问可能是一个终生难逢的机会。如果马克能考虑出售他母亲不需要的某些材料,加里蒂将为之付一大笔钱。或者,马克能想出别的东西,提出某些别的安排,加里蒂将无条件地进行合作,接受任何条件。“马克,大男孩,这是一次抓住金环的机会,加入名人圈子的机会,是摆脱做穷酸学者的机会,”加里蒂这样写的。“保持联系,告诉我你的想法或问问我你想问的任何问题。”在帕皮提读信后的一个小时内,马克匆忙回了信,最后还是注意到玛蒂所制定的限制,不过也提了许多问题。

他叠好加里蒂的信,把这世界上唯一一份能消灭艾德莱、玛蒂、克莱尔和其他不在话下的人物的手稿装回屁股口袋里。

他站起来,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气,感到强壮些了。克莱尔现在已经吃药睡着了。他要到前屋去,动手给雷克斯-加里蒂写信。明天就是收发日。如果拉斯马森带来了加里蒂的回信,带来了对他的问题的回答,那么,马克将写完今晚开始的这封信。他要写完它,邮出去,干他必须干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仰视着无涯的天空。他想,摇你的鬼头吧,艾德莱,但是我看不到你,听不到您,不再需要你,因为你永远死去了,而我一会儿就活了。

他朝草房走去,已经开始在脑子里写这封救命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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