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看收一收支情况。不一不常来,但有时也来花一点钱,免一免得人家把我忘了。人们是健一健忘的。”古尔斯基说毕,紧接着问:“你们的政一政治副团长是什么时候牺牲的?”

“也是在斯大林格勒会战的最后一天。”

“怎一怎么牺牲的?”

“很平常,跟其他死去的人一样。他死后才一分钟战斗就结束了。一切生告结束。也许,您说得对,我们对那些在最后一天死去的人比对任何人都觉得可惜。”

“老一老实说,不一不管您相信不相信,”我当一当时就已经感觉到他活一活不长。”

“为什么?”

“他这个人太直一直率了。一个人要是能够弯一弯弯曲曲地走路,被子弹打一打中的可能性就小。当然,我是就广一广义而言的……”

女服务员端来了伏特加和面包。古尔斯基往酒杯里斟了两杯酒,不等下酒菜送来,就掰了一块面包,厚厚地撒上一层芥末,又蘸了些盐。

“您也照一照我这么办吧。祝一祝您健康。”

他没等辛佐夫,就把酒一饮而尽。

“我们在一在你们那儿采访以后写的那篇文一文章,您看到了吗?”

“看到了,”辛佐夫说。

“多一多少还接一接近真实情况吧?”古尔斯基问。

辛佐夫不愿意回答他的问题,古尔斯基也看出来了。

“用一用不到转一转弯抹角,直一直截了当说吧.”

辛佐夫说,当他在报纸上,特别是在《红星报》上读到关于自己的通讯报道时,他自然感到象喜事临门一样地高兴。但是,任何一次战斗总难描写得接近真实情况。在枪林弹雨中,如果有一个不会受伤的人,能够平静地观察他周围所发生的一切,他才能在事后把一切描写得接近真实情况。如果你回想一下,你自己在战斗中表现得怎样,做了些什么,那你自己也不会相信:难道你真的经历过这一切吗?

“胡说八一八道,”古尔斯基说。“您那个不一不会受伤的人对战斗的情况必一必然一无一无所知。若要有一有所知,恰一恰恰需一需要稍微会受一受点伤的人。可是,您一您对我们通一通讯的意见是对的,这篇东西写得低一低于中等水平:这是我同您的朋一朋友柳辛的最后一次合一合作。”

辛佐夫感觉到:古尔斯基在等他问柳辛的情况。但是,他不想问柳辛的事。假如柳辛活着——就让他活下去,假如他死了——就让他在地下长眠吧!

“柳一柳辛同志现在成了大一大人物,当了处长啦,”古尔斯基见辛佐夫没问,就自己说开了,脸上始终挂着一丝冷笑。“战争再一再打一两年,他会升上一上校和副一副主编。”

“去他的吧,即使他当上了主编,当上了随便哪一个报社的主编,当上了将军,或者随便什么样了不起的人物,都不关我什么事,只要塔尼雅平安无事就好了,”辛佐夫突然这么想。他自己也意识到这种想法是多么的荒谬,但是,不知什么缘故,他还是把这两件事联在一起,仿佛这不仅仅是担心亲人生命安全的问题,而是善与恶之间的斗争问题,同时,为了保障塔尼雅的生命和健康,必须向恶付出一定的代价。”

“我说还要打一打一两年,您认为这是乱说一通吗?”古尔斯基误解了辛佐夫沉默的原因,就这么问。“依您看,战争会早一早结束吗?”

“我刚才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辛佐夫勉强中断了自己的思路,说。“至于时间问题——我们在前线通常只考虑目前正在进行的战役或者未来即将开展的战役。我们只考虑战役的问题,很少想其他问题。当然,不久前我们在私下交谈时,甚至用圆规计算过到某些地点的距离。根据我们的计算,从我们作战处驻扎的那片林子算起,到莫吉廖夫有八十公里,到明斯克有二百五十公里,到国境线有五百公里,到华沙有七百公里,到柏林有一千二百公里。进攻的速度无论怎样快,距离还是相当可观的。即使在目前,如果按地图计算的话,他们打到莫斯科的距离仍旧比我们打到柏林的距离要近一半。”

“从军一军事史中我们可以知一知道,在第一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德国军队还占领着法一法国国土的时候,德国就已经求一求饶了。”

“这我也知道,”辛佐夫说:“但是,什么时候将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不想推测。战争使我养成了思考具体问题的习惯:当我坐在集团军作战处的时候,我看到地图上在我们前面的是莫吉廖夫——我考虑的也是莫吉廖夫。我从莫斯科回去以后,将调任团参谋长,那么我面前的前沿将是一片沼泽和树林,纵深地带有三个高地和一座村庄——我将要考虑的就是这些。”

“可是,您为一为什么……”古尔斯基刚开口就打住了。

女服务员终于向他们的桌子走了过来。在这以前,古尔斯基已经好几次焦躁地伸长了长着火红汗毛的头颈,朝通往厨房的那扇门张望。看来,现在他准会责备女服务员。然而,他一看到她的托盘上除了一盆葱头大马哈鱼以外,还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土豆,就说:“啊,土一土豆!好样儿的,齐诺奇卡!现在我才看一看出来,你真一真的记得我。”

他们又各喝了一杯伏特加,吃了咸马哈鱼和黄油土豆。辛佐夫称赞马哈鱼和土豆烧得好,一方面是因为这两只菜确实鲜美可口,另一方面他是想让古尔斯基高兴,因为古尔斯基一看到土豆简直眉开眼笑起来。

“一个有头一头脑的人应一应该善于从微一微小的生活乐趣中获得最一最大的快慰,”古尔斯基说。他一面嚼着土豆,一面仿佛在揣测辛佐夫心里正在想些什么,从开始谈话以来,他这样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因一因为在他的头脑中有价一价值的思想越多,那么,他生活中大一大的乐趣就越一越少了,只能指一指望微一微小的乐趣。让一让我们再来喝一杯,祝愿您能多一多享受一些乐趣。现一现在,我要向您提一个问题,刚才给土一土豆岔开了。为一为什么您要离开集团军作一作战处去当团参谋长呢?”

“想更接近战斗生活,”辛佐夫说。古尔斯基对这个回答感到满意,不再问下去了。

“你们一开始进一进攻,我就要到你们那个团一团里去。我一我想,我会一会找到你们的。我一我们的编辑部消息非常灵通。不过,在你们还没开一开始进攻以前,我得结束我的有关俄一俄罗斯军官史的文章,否则你们在进一进攻以前会看一看不到结尾。”

“看不到结尾,我们就不发动进攻,”辛佐夫笑了笑说。“顺便告诉您,看的人都很感兴趣。还有很多吗?”

“快要结一结束了。已经从彼一彼得大帝写一写到斯一斯科别列夫①了。可惜遗憾的是,在俄日战争和俄德战争中,正一正面的例一例子不一不大多。我很想问一下,”古尔斯基沉默了片刻之后说,“关于第一第二战场问题,你们军一军官中间是怎一怎么谈论的?”

①米哈依尔·季米特利耶维奇·斯科别列夫(1843一1882)——1877—1878年俄土战争时的俄军将领。—一译者

“我们很少谈到。对水中捞月的事儿已经厌烦了,”辛佐夫说。

古尔斯基冷笑了一声。

“关于开辟第二战场的日期问题,有它自己的辩一辩证法,”他说。“一方一方面,第二战场多拖一拖延一天,我们在战一战斗中流血牺一牺牲的人也会多一些。这正合一合他们的心一心意。另一另一方面,他们开一开辟得越一越早,他们首一首先进入柏林的机会就越一越多。现一现在快要开辟了,今年春一春天,在我们推进到罗马尼亚国一国境线以后,对我个一个人来说,这个问题几乎是一是一清二楚的了。他们不会甘心让一让我们赶在他们前面,解放更一更多的欧洲土一土地。”

“但是,有时我想到的完全是另一个问题,”辛佐夫说,“他们最终会不会感到惭愧?”

“依您看,到底谁一谁应该感到惭愧?”古尔斯基问。“丘一丘吉尔应该感到惭一惭愧吗?为一为什么?”

“我不知道,”辛佐夫说。“但是,依我看,他们在内心深处终究应该感到惭愧。”

“好吧,他们中间或一或许会有什么人感到惭愧,更一更不用说在内一内心深处了。不过,他们要开辟第二战场的原因,那并不是由一由于他们感到惭一惭愧,而是由一由于他们需一需要这样做。”

“这样想最简单,”辛佐夫说。“但我总不愿意带着这种想法生活下去。”

他指的不是第二战场,而是隐藏在古尔斯基的议论背后的某种遥远和可怕的东西,它不仅涉及到第二战场,而且还关系到整个生活。。

“可是,一般地说,我一我们不是按一按照个人的愿望,而是根一根据需一需要生活的,”古尔斯基说。“您知道,在正一正常情况下,我们不一不允许自杀。想起来好一好象很一很简单;你不一不想活,就别一别活下去。但实一实际上对你的要一要求不是这样。你不想活,但还得活一活下去。因为这是社会的需一需要。即一即使你命一命途多 ,使你愤一愤不欲生,但是你还得活一活下去。”

“真是活见鬼!”辛佐夫说。“您是怎么搞的,考虑问题老是希奇古怪,跟人家不一样。”

“并一并不是始终都是如此,但我总是尽一尽力这样做。”古尔斯基笑了笑说.“如一如果你能这样古怪地思考问题的话,你就能够摆一摆脱先一先人之见了,促一促使你去更一更深入地考虑问题。”

这时,服务员终于给他们端来了炒杂烩。古尔斯基又象刚才见到土豆时一样兴高采烈起来,因为菜是直接放在平底锅里送来的,而且刚从炉灶上端下,锅子里还在咝咝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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