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上帝没有保佑辛佐夫,使他免遭不幸。

早上五点钟起身后,他就走出卫戍司令部的招待所,步行到电报局去,打算在司机把修好的吉普车开到之前赶回来。

辛佐夫把证件递进“留局待领”窗口。窗口里有一个姑娘趴在桌子上睡觉。这已经不是昨天白天他头几次来看到的那一个,也不是昨天夜晚他从娜佳家里出来之后最后一次来这儿见到的那一个,而是他没见到过的第三个姑娘。她好不容易才醒过来,接过他的证件,开始翻查一叠信件和电报。她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然后眯起眼睛擦了擦,又从头翻起。这一次给她找到了。这一叠的最后一份电报正好是他的。他总算达到了目的,等到了自己的不幸!

他站在窗口,一遍又一遍地读电报,直到有人推推他的肩膀说:“军人同志,请在旁边让一让!”

辛佐夫挪动了一下身子,把电报又读了两遍。他并不是看不懂——这有什么不懂的呢!—一而是因为他不能相信电文的真实性。

电报纸上写着地址,下面是电文:“早产薇罗奇卡死来信均悉塔尼雅二十六日出院二十八日飞返集团军不许函告要面谈奥弗夏尼科娃”。

他离开柜台,朝四周看看有什么地方可坐的,最后在一只长凳上坐下,开始考虑收到这封电报之后,现在该怎么办。

“薇罗奇卡死……”去年冬天,塔尼雅打算离开的时候,有一次问过他已故的母亲叫什么名字。她没有说明原因,但是显然她在那时就已经决定:如果生的是女孩,那就用他母亲的名字叫她。她正是这样做了。可是结果呢,这个名字却只能使他们忆起薇罗奇卡的死。现在这件事将要在记忆中保留多长时间呢?一年,两年,还是五年?如果能再生一个的话,是否一直要保留到那一个诞生的时候?对这个问题,现在谁也无法回答,包括她自己在内。

是呀,女儿用薇罗奇卡这个名字只不过几天。事情的经过正和他所担心的一样:塔尼雅没来得及到家。在阿雷斯生下了女孩,而在四月份第一周的周末,就把这个女孩埋葬了。她自己呢,产后在医院里住了五十天才出院。这就是说,她病得很厉害,差点儿死去。

一九四三年春天,她患过伤寒症,眼看没救了,只是侥天之幸才没有死去。她后来笑着对他说:“多亏你为我祈祷啊!”这一回,她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五十天,身体肯定很不好,但由于她既不想扯谎,也不愿直说,所以一直没有来信,因为反正谁也不会同意他离开战场去看她的。

他爱她从前那个样子——娇小玲珑,体态轻盈,象个小姑娘似的。在她怀孕之前,他能够毫不费力地把她抱在手上。他正是对她这样的身体怀着欲念和柔情。但是,他现在想起她这样的身体时,却十分担心,因为身体瘦弱,体重过轻,对她来说都是危险的因素。尽管电报中说她已经出院,但是是怎么出院的,出院时身体怎么样,这些都还是问题。她决定不把孩子的死讯写信告诉他,要跟他当面讲,所以她没来信。她觉得在医院里住得太久了,就出了院。出院还不算,又搭她碰上的第一架顺路的飞机马上飞回前方。

可是,她为什么在阿雷斯生下孩子呢?为什么早产?为什么?……可能是被人家无意中推了一下,就是这么回事!推她一下还不简单吗?也可能她在哪儿滑了一跤,从火车的踏板上跌了下来。

当他想象着这一切的时候,不由得全身一颤。也许,这些情况都没有发生过,而仅仅是因为她不能生孩子,而且以后也不能生了。这对她来说,要比真的跌一跤更加可怕。

二十八日——就是前天。这么说,在他来这儿时,她已经乘飞机离开了塔什干。大概,她象上次从塔什干飞往斯大林格勒那样,搭上了从那儿飞出的飞机。

她们在那儿收到了他的信件,这很好。虽然由于战时信件检查的关系,什么都不能明说,但是他尽量设法使她知道他们的集团军调防到了什么地方。他写道:“我现在住的这个地方,是在我第一次遇到你并和你一起走出来的那个地方的对面。”检查员未必会把这一句话涂掉。可是,她却可以不看地图就知道,他们现在驻防的地方面对着莫吉廖夫。至于其他的一切,她只要有归队的证件,途中是能够搞清楚的。

当然,她本来可以留在塔什干。由于她早产,加上住院五十天,是会给她病假的。母亲大概也劝过她。可是,看来没劝住。如果孩子不死的话,她是会留下的。但是孩子死了,她就不愿留下了。

也许,她现在甚至感到自己还是死了的好。然而,在他看来,这种想法是荒谬的。在他的心目中,他俩有没有孩子和她的生死问题比起来,不过是件小事。

“我俩今后的生活将会怎样呢?”他想。他回忆起大约一年前她伤寒痊愈后返回集团军的情景。她没先到卫生部去报到,就直接到他这儿来了。她从顺路搭上的汽车下来时,从头到脚都是尘土,于是他向作战处处长波列沃切科夫上校报告,说自己的妻子病愈出院之后来看他,要在他的土屋里过一夜。彼列沃切科夫不满地回答说:“同意过一夜。可是你们如果要在这儿作战处安排家庭生活,我是不答应的。”

“在战争期间谁能答应这个呢?谁能答应谁?谁也不能答应谁。”辛佐夫已经不是在想一年前的事了,而是在想他们在前线重聚以后将怎么办。而且,不知为什么,他想象她会跟去年伤寒痊愈后一样把头发剪得短短的,虽然现在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她为什么要把头发剪短呢?记得有一次她对他说过,女人在感到难受和分娩阵痛的时候会乱揪自己的头发,所以要给她们把头发剪短。“可是我不让他们剪,”她说。“好不容易留到这么长!”“你怎么能不让他们剪呢?”“瞒过他们。孩子生下之前,我一声不哼。”

是呀,现在这一切都已成了往事……

电报局出口处的墙上贴着昨天的战报:德国人在蒂拉斯波近郊进行战斗侦察,我们在芬兰湾击沉他们的一艘潜艇,莫吉廖夫州的游击队炸毁德国人的三辆汽车,还有两个被强迫编入德国军队的法国洛林省人勃·约瑟夫和弗·皮埃尔向我方投诚,他们赞扬我们,痛骂德国人……

辛佐夫昨天就看到了这份战报,但是因为新的报纸还未出版,所以它依旧贴在那里。尽管他昨天和今天看战报时的心情有着巨大的差别,战报却还是那个样于。战争也还是那个样子。要使战争有一点什么变化,那就得有千百万人的共同努力。而你个人的不幸是改变不了什么的!……。

只有一点弄不懂:为什么这一切偏偏都落到了塔尼雅的头上?难道要她见了上帝后才能得到补偿吗?某些人说,信教的人对死看得比较轻些。是不是轻些——不清楚,但上帝是没有的,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

他还未能摆脱这些思绪的时候,就走到了卫戍司令部,看见吉普车已经停在门口了。他和司机打了个招呼,问他是否都准备好了。他听到回答说,开回去汽油已足够,就走进卫戍司令部,办好注销手续,在招待所里取了军大衣和两用油布,坐上吉普车,驶往阿尔汉格尔斯科耶疗养院去见谢尔皮林。

他坐在车子里陷入了沉思,竟没有发觉路上下起雨来了。司机停下车,支起了车篷。

辛佐夫直到抵达阿尔汉格尔斯科耶疗养院并在即将停下来的细雨中踏上湿漉漉的林荫道时,才完全控制住自己,因为他要按照军人的要求去见首长,必须摆脱个人的感情,随时准备执行别人的命令。

谢尔皮林在自己房间里等着辛佐夫,从昨天起他的情绪一直非常好。

昨天,不知道是哪一点对内科主任起了作用:是谢尔皮林坦率地解释了他必须尽快返回前方的原因呢,还是巴兰诺娃给内科主任看了谢尔皮林的病史和化验报告单呢,还是由于内科主任自己给谢尔皮林作了体格检查的结果?内科主任在作完检查之后,用他那白皙的大手在谢尔皮林的光肩膀上拍了一下,惊喜地说:“真没想到您这样结实!”结果不能再好了。内科主任吩咐提前三天召开医务会议。

临走的时候,内科主任朝巴兰诺娃扬了扬头,对他说:“别人都怕担风险,总想把病人多留个把星期,可她恰恰相反,一心只想把您尽快撵到前线!您碰到这样的好医生,真是太幸福了!”

他是开玩笑说的,自己也不知道这正说到了点子上。的确是幸福!说也奇怪,正是内科主任这个玩笑使谢尔皮林终于领悟了巴兰诺娃对他的爱情,因为他这时感觉到,她是多么会想他所想、急他所急啊。

到了晚上,她要谢尔皮林留在她那儿,他留下了。他明白:不论现在或将来,和他在一起,她都会感到幸福。

因此,今天整个早晨,他脸上流露出幸福的神情,旁人看来甚至会感到可笑,可是这两个中年人却特别敏锐地感到了这种幸福。

当辛佐夫敲门进来的时候,谢尔皮林已经不象一个疗养院的病人了,他象往常一样穿着军便服,不过皮带上没有别手枪。

“下雨了,没能去散步,”他说。“路上的一切都准备好了吗?地图拿到了?”

辛佐夫回答说,他本人和车子都已准备好了,只是地图要在十点以后才能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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