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裴洛拉特刚踏进远星号,鼻子就皱了一下。

崔维兹耸了耸肩。“人体是强力的气味散发器。空气循环系统无法瞬间排出体臭,而人工除臭剂只能压制那些气味,并不能取而代之。”

“我猜,任何两艘太空船的气味都不一样,除非待在上面的是同一批人。”

“说得很对。但你在赛协尔行星待了一个钟头之后,还会闻到什么怪味吗?”

“没有了。”裴洛拉特承认。

“好,那么再过一阵子,你也就闻不到这里的味道了。事实上,假如你在某艘船上生活得够久,一旦回到船上闻到那种味道,就会有回到家的感觉。还有一件事,如果以后你成为一位银河游侠,詹诺夫,那么就得记住,批评某艘船舰或某个世界的气味,是对当事人相当失礼的行为。当然,我们两人说说倒无所谓。”

“说来还真有意思,崔维兹,我的确把远星号当成自己的家,至少它是基地制造的。”裴洛拉特微微一笑,“你可知道,我从来不认为自己爱国,总觉得自己把全人类都当成同胞。可是我得承认,如今一旦远离基地,我心中充满了对它的爱。”

崔维兹正在整理床铺。“你知道吗,其实你并没有远离基地。赛协尔联盟几乎被基地联邦的疆域包围,这里有我们的大使,还有领事以下的许许多多代表。赛协尔人喜欢在口头上跟我们唱反调,可是他们通常行事非常谨慎,不敢做出任何触怒我们的举动。詹诺夫,上床睡觉吧。今天我们一无所获,明天必须加把劲。”

两人虽然睡在不同的寝室,彼此的声音仍旧听得很清楚。熄灯之后,裴洛拉特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终于忍不住轻轻喊了一声:“葛兰?”

“嗯。”

“你还没睡吗?”

“你讲话我当然不能睡。”

“其实我们今天有点收获。你的朋友康普……”

“以前的朋友。”崔维兹吼道。

“不管他跟你还是不是朋友,但他提到了地球。他告诉我们一件事,是我过去在研究中从未遇到的,那就是放射性!”

崔维兹用手肘撑着床铺,半坐了起来。“听好,詹诺夫,就算地球真的完蛋了,也不代表我们就要打道回府。无论如何,我仍然要找到盖娅。”

裴洛拉特用力吐出一口气,像是在吹开一团羽毛。“我亲爱的兄弟,这不在话下,我也这么想。而且,我并不认为地球已经死了。康普告诉我们的事,或许他自己信以为真,但是银河的每一个星区,几乎都有自己的传说,认为人类的发源地就是附近某个世界。他们绝大多数将那个世界称为地球,或是某个同义的名称。

“在人类学中,我们将这种现象称为‘母星中心主义’。人类总有一种倾向,认为自己的世界必定比邻近世界好,自己的文化则比其他世界的更古老、更优越。其他世界的好东西都是跟自己学来的;而别人的坏东西,则是在学习过程中遭到扭曲或误用,或者根本是源自他处。此外人类还倾向于将优越和久远划上等号。如果无法自圆其说地坚称母星就是地球,亦即人类这种生物的发源地,也总是想尽办法把地球置于自己的星区中,即使说不出正确位置也不要紧。”

崔维兹说:“你是想告诉我,康普也犯了这个毛病,才会说地球位于天狼星区。话说回来,天狼星区的确拥有悠久的历史,其中每个世界应该都有点名气,即使我们不到那里去,也不难查证这个说法。”

裴洛拉特呵呵笑了几声。“就算你能证明天狼星区每个世界都不可能是地球,那也毫无帮助。葛兰,你低估了神秘主义将理性埋葬的深度。银河中至少有六七个星区,其中的权威学者都再三强调当地的传说——不论他们管地球叫什么,反正它藏在超空间里面,除非让你刚巧碰着,否则谁也找不到。他们在转述那些传说时,全都一本正经,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那么他们是否提到,有人刚巧碰到过呢?”

“那样的传说数之不尽,即使内容荒诞不经,外人从来不买账,但是在创造那些传说的世界上,由于本土意识作祟,人们总是拒绝否认。”

“那么,詹诺夫,我们自己可别相信那些说法。让我们进入梦中世界的超空间吧。”

“可是,葛兰,我感到有兴趣的,是地球具有放射性这件事。我认为这种说法似乎有道理,至少有点道理。”

“你所谓的有点道理,指的是什么?”

“嗯,所谓具有放射性的世界,是指那个世界的放射线强度大于一般行星。因此在这种世界上,突变的几率较高,演化也就进行得较快,而且更为多样化。如果你还记得,其实我告诉过你,几乎所有的传说都有一个共通点,就是地球上的生物种类多得难以想象,共有数百万各式各样的物种。可能正是由于生命的多样化,这种爆炸式的多样化,智慧生物终于在地球出现,进而涌向银河各个角落。如果地球因为某种缘故而带有放射性——我是指有较强的放射性,也就是说,比其他行星更具有放射性——或许就能解释地球各方面的唯一性。”

崔维兹沉默了一阵子,然后说:“首先,我们没有理由相信康普讲的是真话。他可能根本是随口胡说,目的只是想诱使我们离开这个地方,然后疯了似地赶往天狼星区。而且我相信,事实正是如此。即使他说的是实话,他的意思也是说,地球具有过量的放射性,上面不可能再有任何生命。”

裴洛拉特又做出撮嘴吹气的动作。“地球原本不会有太强的放射性,不至于令生命无法出现。而生命一旦形成之后,即使环境变恶劣了,还是有可能延续下去。那么假如说,地球的确出现过生命,并且不断繁衍绵延,那么最初的放射性就不可能太强,而随着时光的流逝,放射性只会逐渐衰减,因为不可能自动增加。”

“核爆有没有可能?”崔维兹举例。

“这有何相干?”

“我的意思是,假如地球上曾经发生过核爆呢?”

“在地球表面?绝对不可能。没有任何社会愚蠢到那种程度,竟然想用核爆作为战争武器,即使翻遍银河历史,也找不到任何记载。那样做,会使大家同归于尽。在三胶星叛乱事件中,当双方几乎都弹尽粮绝之际,简迪普鲁斯·寇拉特曾经建议,引发一场核融合反应……”

“结果他被自己舰队的战士吊死了。我不是没读过银河史,我是想或许发生了意外。”

“能将整颗行星的放射性增强许多倍的意外,历史上从来没有这样的记载。”他叹了一口气,“我认为,当我们把手头的问题解决之后,一定得到天狼星区去做些探勘。”

“改天也许我们会去,不过现在——”

“好,好,我这就闭嘴。”

裴洛拉特果然不再出声。崔维兹又在黑暗中躺了将近一个小时,将情势衡量了一番。自己是否已经吸引太多的注意力?是不是应该立刻前往天狼星区,等到所有的注意力都转移之后,再悄悄转往盖娅?

当他沉沉睡去之际,心中尚未作出明确的决定。他在梦中都觉得不安稳。

02

第二天,他们直到近午时分才进城。今天旅游中心变得相当拥挤,但他们还是设法找到参考图书馆,然后在那里,学会了如何操作当地的资料搜寻电脑。

他们从最近的地点开始,仔细查遍所有的博物馆与大学,试图搜寻任何有关人类学家、考古学家以及古代史学家的资料。

裴洛拉特突然叫道:“啊!”

“啊?”崔维兹不太客气地说,“啊什么?”

“这个名字,昆特瑟兹,看来似乎有点眼熟。”

“你认识他?”

“不,当然不认识,但我可能读过他的论文。在太空艇上,我搜集的那些参考资料……”

“我们可别回去,詹诺夫。这个名字如果眼熟,就是我们的第一条线索。他即使不能帮我们的忙,也必定能指点一二。”他站了起来,“我们想办法到赛协尔大学去吧。不过午餐时间不会有人在,所以我们干脆先去吃饭。”

结果下午过了一大半,他们才来到那所大学。然后又在迷宫般的校园里摸索半天,两人才终于找到一间接待室,请其中一位妙龄女郎代为通报。她或许会带他们去见昆特瑟兹,也可能一去不回。

“不知道我们还得等多久,”裴洛拉特等得有点心慌,“学校一定快要下课了。”

真是无巧不成书,他刚说完这句话,离去半小时之久的女郎赫然出现,快步向他们走来。她的鞋子发出红紫相间的闪光,而且每踏出一步,就响起一声尖锐的乐音,音调高低随着步伐的快慢与力道而变化。

裴洛拉特心中一凛。他想,每个世界都有折磨他人感官的独门方法,正如同各行星的气味各有千秋。既然他已经不再注意那种怪味,不知道对于时髦少女走路时发出的刺耳音调,自己是否也能练就充耳不闻的本事。

她走到裴洛拉特面前,停下了脚步。“教授,我能否请问你的全名?”

“小姐,我的全名是詹诺夫·裴洛拉特。”

“你的母星呢?”

崔维兹举起右手,仿佛要让同伴保持沉默,但裴洛拉特不知是没看见还是没注意到,他脱口而出:“端点星。”

妙龄女郎露出灿烂的笑容,显得很高兴。“当我告诉昆特瑟兹教授,说有一位裴洛拉特教授想要求见,他说你若是端点星的詹诺夫·裴洛拉特教授,他就乐意见你,否则一律不见。”

裴洛拉特猛眨着眼睛。“你——你的意思是,他听说过我?”

“显然似乎如此。”

裴洛拉特转向崔维兹,勉强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他听说过我,我真不敢相信。我的意思是,我只发表过几篇论文而已,我并不认为任何一篇……”他摇了摇头,“那些论文都不算顶重要的。”

“好了,”崔维兹暗自感到好笑,“别再陶醉于这种妄自菲薄之中了,我们走吧。”他转过头来,对那女郎说:“我想,小姐,应该有什么交通工具可搭吧。”

“步行就可以,我们甚至不必离开这个建筑群,我很乐意为两位带路。两位都是来自端点星吗?”说完她就迈开步伐。

两位男士紧跟在后,崔维兹略微不悦地答道:“没错,但有什么分别吗?”

“喔,没有,当然没有。赛协尔上的确有些人不喜欢基地公民,你知道吧,可是在大学里面,我们都抱持着宇宙一家的胸怀。我总喜欢说,人人都有生存的权利。我的意思是,基地人也是人,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我懂你的意思。我们有许多同胞,也常说赛协尔人一样是人。”

“本来就应该这样。我从来没有见过端点星,它一定是个大都会。”

“事实并不尽然,”崔维兹以实事求是的态度说,“我怀疑它比赛协尔城还小。”

“你在故意寻我开心。”她说,“它是基地联邦的首都吧?我的意思是,没有另一个端点星吧?”

“当然没有,据我所知,端点星只有一个,而我们就是打那儿来的,它的确是基地联邦的首都。”

“那么,它就一定是个大都会。你们竟然大老远飞到这里,专程来拜访教授。你知道吗,他是我们引以为傲的人物。大家都认为,他是全银河的首席权威。”

“真的?”崔维兹应了一声,“哪一方面?”

她的双眼又睁得好大。“你真会戏弄人。他对古代史的了解,超过……超过我对自己家人的了解。”她继续踏出伴着音乐的步伐。

她一再拿“寻开心”“戏弄人”这种字眼扣在崔维兹身上,倒也不算冤枉了他。崔维兹微微一笑,又问:“我猜,教授对于地球应该了若指掌吧?”

“地球?”她在某间研究室门前停下脚步,对他们露出茫然的目光。

“你知道的,就是那个诞生人类的世界。”

“喔,你是说‘最早的行星’。我想是吧,我想他应该十分清楚。毕竟,它就在赛协尔星区,这点人人都知道!这就是他的研究室,我来按讯号钮。”

“不,且慢。”崔维兹说,“再等一下,先告诉我一些有关地球的事。”

“其实,我从未听过有人这样称呼它,我想这应该是基地的用词。在此地,我们都管它叫盖娅。”

崔维兹迅速瞥了裴洛拉特一眼。“哦?那么它在哪里?”

“哪里都不在,它在超空间里面,谁也无法找到。当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祖母曾经跟我讲,盖娅原本在普通空间中,可是由于厌恶——”

“人类的罪恶和愚昧。”裴洛拉特喃喃道,“对于自己散播到银河各处的人类,它感到羞愧,于是它离开了普通空间,拒绝再和人类有任何牵扯。”

“这么说,你也知道这个故事?我有一位女友还说这是迷信。好,我会告诉她。如果连基地的教授都相信……”

研究室门上有一扇灰暗的玻璃窗,映着两行闪闪发光的字体。上面一行印着:索塔茵·昆特瑟兹·亚博,下面一行则是:古代历史学系,两行字都是用难懂的赛协尔字体写成。

女郎在一个光滑的金属圆片上按了按,并没有任何声音响起,但灰暗的玻璃曾短暂变成乳白色。同时,传出一个轻柔的声音,用心不在焉的口气说:“请表明自己的身份。”

“来自端点星的詹诺夫·裴洛拉特,”裴洛拉特答道,“以及来自同一个世界的葛兰·崔维兹。”大门马上转开。

03

昆特瑟兹教授是个年过半百的高个子,有着一身淡棕色的皮肤,一头铁灰色的鬈发。当门打开后,他立刻从书桌后面站起来,绕到门口迎接客人。他伸出手来表示欢迎,并以柔和而低沉的声音说:“我就是索·昆。教授,非常高兴见到你。”

崔维兹说:“我没有什么学术头衔,只是陪同裴洛拉特教授前来,你称呼我崔维兹就行了。很荣幸见到你,亚博教授。”

昆特瑟兹连忙举起手来,神情显得相当尴尬。“不,不,亚博只是一种愚蠢的头衔,在别的世界上毫无意义。请别管它,叫我索·昆就行了。在赛协尔,一般社交场合都习惯用简称。我本来以为只有一位客人,很高兴能多见到一位。”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才伸出右手,但在伸出去之前,还在裤子上擦了擦。

崔维兹握着对方的手,却不知道赛协尔的正统礼节该怎么做。

昆特瑟兹说:“请坐吧,只怕两位会发现我的椅子不是活的。可是,我这个人就是不喜欢被椅子拥抱。这年头流行拥抱人的椅子,我却希望拥抱都能有点意义,嗯?”

崔维兹微微一笑,随口答道:“谁不这么想呢?索·昆,你的名字似乎没有赛协尔的味道,有点像是外环世界的名字。如果我这么说很失礼,请你务必原谅。”

“我不会介意的。我的家族可以追溯到阿斯康,五代以前,由于基地的势力愈来愈深入,我的高祖父母才决定移民。”

裴洛拉特说:“而我们正是基地人,实在很抱歉。”

昆特瑟兹亲切地挥了挥手。“我不会为五代以前的事记仇。遗憾的是,这种事情还真不少。你们想不想吃点什么?或是喝点什么?要不要来点背景音乐?”

“如果你不介意,我倒希望直接进入正题。”裴洛拉特说,“除非赛协尔的礼节不允许。”

“赛协尔的礼节并没有这方面的限制,我向两位保证。裴洛拉特博士,你不知道有多么巧,大约两周前,我才在《考古评论》期刊上,读到你写的那篇讨论起源神话的文章。我认为那实在是一篇了不起的综论,只可惜太短了。”

裴洛拉特兴奋得涨红了脸。“你竟然读过那篇文章,真是令我欣喜若狂。我当然得浓缩,因为《考古评论》不愿意刊登全文。我正打算就这个题目,写一篇详细的专论。”

“我希望你赶快写。总之,我读过那篇文章后,就有了想见你一面的愿望。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甚至想要亲访端点星,不过那很难安排……”

“为什么呢?”崔维兹问。

昆特瑟兹又现出尴尬的神情。“很遗憾,我必须这么说,赛协尔并没有兴趣加入基地联邦,因而民间若想跟基地进行任何交流,政府都会横加阻挠。你知道吧,我们一向抱持中立主义。当年连骡都没有侵犯我们,只不过硬要我们发表一篇中立声明。因此之故,任何人想要造访基地领域,尤其是去端点星,政府都会认为动机可疑。不过像我这样的学者,以学术访问的名义提出申请,也许最后还是能领到护照。不过这些都不需要了,你现在就在我面前。我几乎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我问自己:为什么呢?难道不只我听说过你,你也听说过我吗?”

裴洛拉特答道:“我知道你的研究工作,索·昆,而且搜集了你每篇论文的摘要,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我的研究涵盖两大主题,第一个是地球,也就是所谓的人类起源行星;第二个主题,则是银河早期的探险史和殖民史。我来到这里,是想向你请教赛协尔的创建经过。”

“从你的那篇论文看来,”昆特瑟兹说,“我以为你的兴趣是在神话和传说。”

“我更感兴趣的,其实是真实的历史。但如果找不到,就只好借助于神话和传说。”

昆特瑟兹站了起来,在研究室里快步踱来踱去,半途停下瞪了裴洛拉特一眼,然后又继续踱步。

崔维兹不耐烦地说:“教授,怎么样?”

昆特瑟兹说:“绝了!真是绝了!刚好就是昨天……”

裴洛拉特问道:“刚好昨天怎么样?”

昆特瑟兹说:“我刚才说过,裴洛拉特博士——对了,我能不能叫你詹·裴?我觉得称呼全名相当别扭。”

“请便。”

“我刚才说过,詹·裴,我很钦佩你写的那篇论文,因此想要见你一面。我想要见你的目的是这样的,你显然广泛搜集了许多世界的早期传说,偏偏欠缺我们赛协尔的,所以我想为你补充这方面的资料。换句话说,我想见你的原因,和你想见我的原因完全一样。”

“可是这跟昨天又有什么关系呢,索·昆?”崔维兹问道。

“我们拥有许多传说。其中有一则,对我们的社会非常重要,因为它已经成为我们的不传之秘。”

“不传之秘?”崔维兹毫无概念。

“我的意思不是神秘或悬疑的事件。我想,在银河标准语中,‘秘’这个字通常是那个意思。在此却是一个特殊的用法,意味着某种秘密的事物,某种只有少数人才能全盘明了的事物,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事物——而昨天恰好就是这一天。”

“什么样的一天,索·昆?”崔维兹问道,语气中刻意带着些微不耐烦的情绪。

“昨天正是高飞纪念日。”

“啊,”崔维兹说,“一个沉思与沉默的日子,人人都应该待在家里。”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只不过在较大的城市中、在比较现实的社会里,很少有人再奉行这种古老的风俗了。但现在我知道,你们至少听说过。”

由于崔维兹的语气愈来愈不客气,裴洛拉特相当不安,赶紧抢着说:“我们是昨天到的,多少听说了一点。”

“哪天还不是一样。”崔维兹用讽刺的口吻说,“听好,索·昆,我刚才说过,我并不是学者,但我还是要问一个问题。你说那个传说是不传之秘,这就代表不可以向外人透露,那么,你又为何要告诉我们呢?我们正是外人。”

“你们的确是。但我不把这个节日当一回事,而且我对这种事的迷信,顶多只有一点点。我很早就有一种想法,而詹·裴的论文增强了我的信心,那就是神话也好,传说也罢,都不可能凭空杜撰。任何事都不会无中生有,不论神话传说如何背离事实,必定隐藏着一个真实的核心。因此我很想知道,高飞纪念日这个传说背后的真相是什么。”

崔维兹说:“讨论这个问题安全吗?”

昆特瑟兹耸了耸肩。“我想,并非绝对安全,会吓到这个世界上的保守分子。然而,过去这一个世纪,他们已经无法控制政府。开明人士的势力很强,而且会愈来愈强,除非保守派滥用我们的反基地情结——请原谅我这么说。此外,我是出于对古代史的兴趣,把它当成学术问题来讨论,万一有必要,学者同盟一定会全力支持我。”

“既然如此,”裴洛拉特说,“索·昆,你愿意告诉我们那个不传之秘吗?”

“愿意,不过我得先确定我们不会受到打扰,也不会有人无意间听到我们的谈话。正如俗谚所云:即使必须捋虎须,也不必顺便拔虎牙。”

他在桌面某个装置的工作界面上按了几下,然后说:“我切断了和外界的联络。”

“你确定这个房间没有被动过手脚?”崔维兹问道。

“手脚?”

“被窃听!被监视!在这个房间偷偷装上一个小仪器,让你的言行举止无所遁形。”

昆特瑟兹显得很震惊。“赛协尔上绝没有这种事!”

崔维兹耸了耸肩。“有你这句话就好。”

“请继续说下去,索·昆。”裴洛拉特说。

昆特瑟兹撅着嘴,上身往后仰(椅背随即稍微弯曲),并将两手的指尖靠在一起,像是在考虑如何从头说起。

最后他终于说:“你们晓得机仆是什么吗?”

“机仆?”裴洛拉特道,“没听说过。”

昆特瑟兹转头望向崔维兹,后者缓缓摇了摇头。

“然而,你们总该晓得电脑是什么吧。”

“那当然。”崔维兹用不耐烦的口气答道。

“好的,那么,一个可动的电脑化工具——”

“就是一个可动的电脑化工具。”崔维兹益发显得不耐烦,“这种玩意种类繁多,除了‘可动的电脑化工具’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一般性的名称。”

“——如果外表跟人类一模一样,就叫做机仆。”昆特瑟兹气定神闲地将定义说完。“机仆最大的特色,就在于具有人形,因此也称为机器人。”

“为什么要做成人形呢?”裴洛拉特惊讶不已地问道。

“我也不清楚。人形工具极端缺乏效率,这点我同意,但我只是在转述传说的内容。‘机仆’是个古老的词汇,源自一种如今已经无人能懂的语言,不过我们的学者认为,它具有‘工作’的含意。”

“我想不出有什么词汇,”崔维兹以怀疑的口气说,“哪怕只是发音和‘机仆’稍微接近,又和‘工作’扯得上任何关系的。”

“显然在银河标准语中并没有,”昆特瑟兹说,“可是的确有这种说法。”

裴洛拉特说:“这也许是倒因为果的现象,因为那种东西被拿来做工,后来这个词汇就有了‘工作’的含意。不管了,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件事?”

“因为在赛协尔,有个历久不衰的传说:当地球还是唯一的世界,银河各处尚未住人的时候,便有人发明并制造出机仆,也就是机器人。从此之后,人类就分成了两种:血肉之躯与铜筋铁骨、自然的与人工的、生物的与机械的、复杂的与单纯的……”

昆特瑟兹突然住口,苦笑一声,然后说:“很抱歉,一谈到机器人,很难不引用《高飞录》中的句子。总之,地球上的人曾经发明出机器人。我要说的就是这一点,这已经够明白了。”

“他们为什么要发明机器人呢?”崔维兹问。

昆特瑟兹耸了耸肩。“这么遥远的历史,谁弄得清楚呢?也许由于他们人口稀少,因此需要帮手,尤其是像探索太空、殖民银河这种庞大的计划。”

崔维兹说:“这是个合理的推测。一旦人类殖民到银河各处,机器人就功成身退。如今在银河中,当然再也没有人形的电脑化工具了。”

“言归正传,”昆特瑟兹说,“让我尽量将内容简化,把那些诗意的情节全部省略,老实说,我并不接受那些过分渲染的情节,不过大多数的赛协尔人却信以为真,或者假装相信。故事是这样的,地球附近的一些恒星,周围渐渐兴起许多殖民世界。那些世界所拥有的机器人远多于地球,因为在有待开发的新世界上,机器人的用途更为广泛。事实上,地球在这方面却走回头路,非但不希望制造更多机器人,甚至对它们产生强烈的反感。”

“结果怎么样?”裴洛拉特问道。

“那些外围世界实力愈来愈强大,他们借着机器人的帮助,子女击败并控制了母亲——地球。对不起,我又忍不住引经据典。不过地球上有些人逃了出去,因为他们拥有较佳的船舰,以及较为精良的超空间科技。他们逃得很远很远,来到比先前那批殖民世界还要远得多的恒星系。从此兴起一批新的殖民世界,人类在其中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但不见任何机器人,这便是所谓的高飞时代。而所谓的高飞纪念日,就是首批地球人抵达赛协尔星区的那一天——事实上,正是抵达这颗行星。上万年来,每年的这一天,都还会举行纪念活动。”

裴洛拉特说:“我亲爱的兄弟,根据你现在的说法,赛协尔是由地球直接建立的。”

昆特瑟兹沉思和犹豫了好一阵子,然后才说:“这是官方版本的说法。”

“显然,”崔维兹道,“你并不接受这个说法。”

“我认为这个说法——”昆特瑟兹开始时说得很慢,突然间变得滔滔不绝,“喔,众星在上,我不接受!这实在太不可能了。但这是官方的教条,不论政府变得多么开明,口头上还是得这么讲。别扯得太远,还是回到正题吧。从你的论文看来,詹·裴,你并不知道有关机器人和两波殖民的故事——第一波有机器人参与但规模较小,第二波则刚好相反。”

“我的确不知道,”裴洛拉特说,“今天我才第一次听到。亲爱的索·昆,我将永远感激你。从来没有任何文献提到过相关的线索,这点令我十分惊讶。”

“这就显示,”昆特瑟兹说,“我们这个社会系统多么有效率。这是我们赛协尔人的秘密,我们的不传之秘。”

“或许吧。”崔维兹敷衍了一句,“然而那个第二波殖民——没有机器人的那次——一定同时奔向四面八方,为何唯独赛协尔保有这个大秘密?”

昆特瑟兹说:“它可能也在其他地方秘密流传,只是外人无法知晓。我们的保守分子相信,只有赛协尔才是地球的直接殖民地,银河其他各处都是赛协尔再殖民的结果。当然,这种说法很可能是无稽之谈。”

裴洛拉特说:“这些衍生的历史之谜,迟早会有答案的。既然我找到了出发点,就能在其他世界寻找相关资料。重要的是,我发现了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而一个好问题,当然可以引出无穷的答案。我是多么幸运……”

崔维兹插嘴道:“没错,詹诺夫,但好心的索·昆显然尚未把故事说完。那些较早的殖民世界,还有上面的机器人,后来的命运又如何?你们的口传历史有没有提到?”

“没有提到细节,但是有个大概。人类和人形机器显然无法并存;拥有机器人的世界后来都死了,它们没有长存的条件。”

“地球呢?”

“人类离开地球,移民此地。想必也有去其他行星的,虽然保守派反对这种说法。”

“不可能每个人都离开地球,地球不至于遭到遗弃吧。”

“想必没有,但是我不知道。”

崔维兹突然冒出一句:“它是否变得充满放射性?”

昆特瑟兹显得大吃一惊。“放射性?”

“我问的就是这个。”

“这点我完全不知道,我从未听说过这种事。”

崔维兹咬着手指的指节,考虑了良久,最后终于说:“索·昆,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许已经占用你太多时间。”裴洛拉特动了一下,像是想要提出抗议,崔维兹却使劲抓着他的膝盖。裴洛拉特只好作罢,不安的表情兀自留在脸上。

昆特瑟兹说:“能够帮点忙,我十分荣幸。”

“你帮了很大的忙,假如我们能为你做些什么,请尽管说。”

昆特瑟兹轻声笑了笑。“只要好心的詹·裴可以放我一马,在他今后所写的任何相关文章中,都能避免提到我的名字,就是足够的回报了。”

裴洛拉特用诚挚的口吻说:“假如你能造访端点星,并设法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在我们的大学里待一年半载,你一定会得到应有的学术地位,也许还会更加受到重视。我们应该有办法替你安排。赛协尔或许不喜欢基地联邦,可是他们应该不会拒绝你的申请,比方说,你要到端点星去参加一个古代史研讨会。”

这位赛协尔人差点站了起来。“你的意思是,你们能帮我牵线?”

崔维兹说:“哈,这点我倒没想到,但詹·裴完全说对了。只要我们愿意尝试,绝对是有可能的。当然啦,你让我们愈感激,我们就会愈努力。”

昆特瑟兹愣了一下,然后皱起眉头。“阁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只需要告诉我们有关盖娅的一切,索·昆。”崔维兹说。

昆特瑟兹原本容光焕发的脸孔,陡然间变得一片死灰。

04

昆特瑟兹低头望着书桌,一只手心不在焉地拂着又短又卷的头发。然后他望向崔维兹,但一直紧紧撅着嘴,仿佛下定决心什么都不说。

崔维兹扬起眉毛,等待他的回应。最后,昆特瑟兹哑着嗓子说:“实在很晚了,相当昏黄了。”

在此之前,他说的都是正统的银河标准语,现在却冒出一些古怪字眼。仿佛他突然忘却了正统教育,于是赛协尔方言脱口而出。

“昏黄,索·昆?”

“天几乎全黑了。”

崔维兹点了点头。“抱歉我没注意到,其实我也饿了。我们可有荣幸请你共进晚餐,索·昆?或许我们可以边吃边谈,继续讨论盖娅。”

昆特瑟兹迟缓地站起来。他比两位来自端点星的客人都要高,但由于他年纪较大,而且较为肥胖,所以并未显得特别强壮。跟刚见面的时候比起来,他现在好像疲倦得多。

他对两位客人眨了眨眼睛,然后说:“我竟然忘了待客之道,你们两位是外星人士,怎么可以让你们请客。到我家去吧,我就住在校园里,离这儿不太远。如果你们想继续谈下去,在家里谈我会更加轻松自在。唯一的遗憾,”他似乎有点不安,“是我无法招待你们一顿盛宴。内人和我都吃素,如果你们喜欢肉类,我只能表示歉意和遗憾了。”

崔维兹说:“詹·裴和我都乐意暂时放弃食肉的天性。但愿,你的谈话会比大鱼大肉还要值得。”

“不论我们谈些什么,我都能保证晚餐不至于乏味。”昆特瑟兹说,“只要你们不排斥赛协尔的调味佐料就行,内人和我在这方面都很有研究。”

“我期待一顿充满异国风味的佳肴,索·昆。”崔维兹泰然自若地说,裴洛拉特却显得有点紧张。

于是三人步出研究室,由昆特瑟兹带路,顺着看起来永无止境的长廊一路走下去。偶尔会有些学生或同事跟昆特瑟兹打招呼,他却没有把两位同伴介绍给任何人。崔维兹发现有人好奇地打量着他的宽腰带,不巧他今天的腰带刚好是灰色的,令他感到很不自在。在这个校园中穿着素色服饰,显然并非合乎礼仪的行为。

他们好不容易才走出建筑群,来到露天的环境中。现在天色的确已经很暗,而且有几分凉意。远方隐约可以看到许多大树,走道两旁则是相当浓密的草坪。

裴洛拉特突然停下脚步,背对着那个建筑群所发出的微弱灯光,以及校园中一排排路灯所射出的光芒,抬起头仰望天空。

“真美!”他说,“我们那里有一位着名的诗人,写过一首咏叹赛协尔星空的诗,其中有一个名句:赛协尔高耸的夜空,镶嵌着缤纷的星光。”

崔维兹抬头欣赏了一下星空,然后低声说:“我们是从端点星来的,索·昆,至少我的这位朋友,从未见过其他世界的夜空。在端点星上,我们只能见到迷蒙的云雾状银河,以及几颗勉强可见的恒星。你如果在我们那里住过,将更懂得欣赏自己的星空。”

昆特瑟兹以庄严的口气说:“我向你保证,我们对它万分欣赏。此地可算是银河中相当拥挤的区域,难得的是星辰分布得极其均匀。我想在银河其他角落,见不到分布如此平均而数目也不太多的一等星。我曾经到过某些世界,那里正好位于球状星团的外缘,他们的夜空充满明亮的星体,因而破坏了幽暗的夜色,大大减损了壮丽的美感。”

“我很同意你的说法。”崔维兹道。

“不知道你们是否看见,”昆特瑟兹说,“那五颗差不多一样亮、几乎排成正五边形的恒星,我们称之为‘五姐妹’。在那个方向,就在那排路树的上方,你们看见了吗?”

“我看到了。”崔维兹说,“非常迷人。”

“没错。”昆特瑟兹说,“这五颗星象征圆满的爱情。赛协尔人写情书的时候,一律会在后面画出这五颗星的形状,来表示求爱的渴盼。每一颗星代表爱情的不同阶段,许多诗人竞相作出着名诗句,尽可能将每个阶段写得香艳露骨。我还年轻的时候,也曾经试着作过这样的情诗,当时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对五姐妹变得如此漠不关心,不过我想这大概就是人生吧。在五姐妹的中央,还有一颗黯淡的星辰,你们看到没有?”

“看到了。”

“那颗星,”昆特瑟兹说,“代表单相思。根据我们的传说,它也曾经相当明亮,后来却黯然神伤。”说完,他继续快步向前走。

05

晚餐吃得相当愉快,这点连崔维兹也不得不承认。各式各样的菜肴变幻无穷,香料与调味料虽然匪夷所思,但的确滋味无穷。

崔维兹问道:“这些蔬菜都好吃极了,它们全是银河标准食物吧,索·昆?”

“当然是啊。”

“不过我想,此地也有些原有的生物吧。”

“当然。第一批移民抵达赛协尔行星时,这里就是个含氧的世界,因此绝对滋生着生命。你大可放心,我们仍旧保存了一些原有的生物。我们有许多相当广阔的自然生态公园,保育着古赛协尔土生土长的动植物。”

裴洛拉特以悲哀的口吻说:“索·昆,这点你们比我们进步。当人类初抵端点星的时候,上面并没有什么陆地生物,长久以来,只怕我们也未曾齐心协力保存海洋生物。事实上,当初如果没有那些海洋生物制造氧气,端点星根本无法住人。如今端点星的生态,已经跟银河其他各处没什么不同了。”

“赛协尔对生命的尊重,”昆特瑟兹带着自傲的笑容说,“一向有着极佳的记录。”

崔维兹利用这个时机,赶紧改变话题:“我记得离开你的研究室时,索·昆,你不但打算请我们到府上用餐,还准备告诉我们有关盖娅的事。”

昆特瑟兹的妻子是个和气的妇人,她身材丰满,肤色黝黑,晚餐从头到尾都很少讲话。此时她猛然抬起头来,露出惊惶的表情,然后一言不发,起身离开了餐厅。

“很抱歉,”昆特瑟兹有点不知所措,“内人就是个标准的保守分子。当她听到有人提起……那个世界,便会感到有点不安,请两位务必原谅。可是,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

“很抱歉,但它对詹·裴的研究工作相当重要。”

“可是你们为何要问我呢?我们刚才在讨论地球、机器人,以及赛协尔的创建经过,这些题目跟……跟你现在问的事又有何相干?”

“或许没什么相干,但这件事透着许多古怪。为什么我一提到盖娅,尊夫人就显得不安?你自己为何也会不安?但有些人对这个话题却毫不忌讳,就在今天下午,还有人告诉我们盖娅即是地球,由于人类作恶多端,它才会消失在超空间中。”

昆特瑟兹脸上闪过一阵痛苦的表情。“是谁跟你这样胡说八道的?”

“我在这所大学遇到的一个人。”

“那只是迷信罢了。”

“这么说,它并不是有关‘高飞’中心教条的一部分?”

“不,当然不是,那只是没知识的民众胡扯出来的寓言。”

“你肯定吗?”崔维兹用冰冷的语气问道。

昆特瑟兹上身靠向椅背,眼睛盯着餐桌上的残汤剩菜。“我们到起居室去吧。”他说,“假如我们一直待在这里讨论……这个问题,内人永远不会进来收拾餐桌。”

“你肯定那只是寓言吗?”崔维兹再度问道。此时他们已经来到另一个房间,坐在一扇大窗户旁边。那扇窗户设计成特殊的弧形,能将赛协尔美丽的夜空尽收眼底。室内的光线还故意调暗,以免掩盖室外的夜色,昆特瑟兹的面孔因而融入昏暗的阴影中。

昆特瑟兹回答说:“你自己不能肯定吗?你认为有什么世界能躲进超空间?超空间究竟是什么东西,一般人仅有极模糊的概念,这点你一定了解。”

“事实上,”崔维兹说,“我自己对超空间也仅有极模糊的概念,而我已经出入超空间数百次了。”

“那就让我告诉你真相吧。我向你保证,无论地球在哪里,反正绝不会在赛协尔联盟疆域之内,你提到的那个世界并不是地球。”

“可是,即使你不知道地球在哪里,索·昆,你也该知道我提到的那个世界位于何处,它必定在赛协尔联盟疆域之内。这点我们还能肯定,是吗,裴洛拉特?”

裴洛拉特一直傻傻地当个听众,突然间被指名回答,不禁吓了一跳。他说:“如果是这样,葛兰,我就知道它在哪里。”

崔维兹转头望着他。“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詹诺夫?”

“就在今晚稍早的时候,我亲爱的葛兰。索·昆,当我们从你的研究室走回你家时,你指给我们看五姐妹,还指出五边形中央有颗黯淡的星星。我确定那颗星就是盖娅。”

昆特瑟兹犹豫了好一阵子。他的脸孔隐藏在阴暗中,无法看出他的表情如何变化。最后他终于开口:“没错,我们的天文学家的确这么说——私下说的。盖娅正是围绕那颗星的某颗行星。”

崔维兹赶紧观察裴洛拉特的表情,但老教授的情绪并未形之于色。于是崔维兹转向昆特瑟兹说:“那么请说说有关那颗星的一切。你有它的坐标吗?”

“我?没有。”他回绝得相当不客气,“我这里并没有恒星坐标数据。你可以向我们的天文系查询,不过我能想象绝对不容易。从未有人获准飞往那颗行星。”

“为什么呢?它位于你们的疆域之内,难道不是吗?”

“就地理位置而言,没错。就政治领域而言,答案却是否定的。”

崔维兹以为他还没有说完,等了半天不见下文之后,他站了起来。“昆特瑟兹教授,”他用正式的口吻说,“我并不是警察、军人、外交官或杀手,我不会强迫你提供资料。但是,我会去拜访我们的大使,虽然这有违我自己的意愿。当然,你一定能够了解,我向你询问这些,并非出于自身的兴趣。这是基地交代的公事,但我不希望因此惹出星际纠纷,我相信赛协尔联盟也不愿见到这种结果。”

昆特瑟兹用迟疑的口气说:“基地究竟交代你什么公事?”

“这件事恕我无法和你讨论。如果你也无法和我讨论盖娅,我们就得将这个问题交到政府手上,而在那种情况下,也许会对赛协尔有更坏的影响。赛协尔一直保持独立的地位,不愿加入基地联邦,这点我完全没有异议。我没有理由要为难赛协尔,也不想去找我们的大使。事实上,假如我那么做,便会危及自己的前途,因为我接到过严格指示,要我以私人力量得到这个情报,不准把政府牵扯进来。所以请告诉我,是否有什么坚实的理由,让你不敢讨论盖娅。是不是你说了就会因此被捕,还是会受到其他惩罚?你是不是要直截了当告诉我,除了将问题提升到大使层级,我没有其他选择?”

“不,不。”昆特瑟兹的声音听来慌乱至极,“我并不知道政府有任何禁令,我们只是不愿意谈那个世界。”

“迷信吗?”

“好吧!就算是迷信吧!赛协尔的苍天啊,其实我也好不了多少,我和那个告诉你盖娅在超空间的傻子,还有听到盖娅就跑开的内人一样。我告诉你们,她甚至会吓得跑到外面去,因为她怕我们家会遭到……”

“天打雷劈?”

“反正是来自远方的神秘力量。而我,甚至我自己,都不敢随便说出那个名字。盖娅!盖娅!这个发音并不会伤人!我仍旧毫发无损!但我还是畏畏缩缩。可是请相信我,我真不知道盖娅所属恒星的坐标。如果对你们有帮助,我可以帮忙找出来,但是让我老实告诉你们,我们整个联盟都不愿讨论这个世界。我们既不碰,也不想这个问题。我能告诉你一点我所知道的事——是事实,而不是臆测——我相信即使你走遍联盟各个世界,也不可能找到更多的资料。

“我们都知道盖娅是个古老的世界,有些人甚至认为,它是本星区最古老的世界,但这点我们并不肯定。爱国心告诉我们赛协尔行星是最古老的,恐惧却告诉我们盖娅行星才是。统合这两种说法的唯一方式,就是假设盖娅即地球,因为众所周知,赛协尔是由地球人所建立的。

“大多数历史学家认为——只是在他们圈内流传——盖娅行星是个别创建的。他们认为它不是联盟哪个世界的殖民地,反之,赛协尔联盟也并非盖娅向外殖民的结果。至于何者历史较长,连专家也没有共识,谁也不知道盖娅的创建是在赛协尔之前,还是之后。”

崔维兹道:“目前为止,你等于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每一种可能性都有人相信。”

昆特瑟兹无奈地点了点头。“似乎就是如此。我们发现盖娅的存在,还是赛协尔历史上相当晚近的事。悠悠岁月中,我们最初致力于建立联盟,然后又忙着对抗银河帝国,而在成为帝国一个星省之后,又试图寻找自己适当的定位,并想尽办法限制总督的权力。

“直到帝国的衰落到达相当程度,中央对此地的控制变得极微弱时,某位总督才知晓了盖娅的存在,并且怀疑它不但独立于赛协尔星省,甚至不算是帝国的一分子。它一直神秘地与世隔绝,所以大家对它一无所知,直到今天仍旧如此。于是那位总督决心接收盖娅,详细经过我们并不清楚,只知道他的远征舰队遭到重创,只有几艘逃了回来。当然,那个时代的船舰已经不怎么精良,也缺少优秀的领导。

“总督的失败令赛协尔人兴高采烈,因为他被视为帝国高压统治的化身。这场败仗几乎直接导致我们恢复独立,赛协尔联盟从此挣脱帝国的缰索。我们将那天定为联盟纪念日,至今每年都还举行盛大庆典。其后将近一个世纪,主要是出于感激,我们都没有打扰盖娅。但是,等到我们自己变得足够强大,也曾想要进行一点帝国主义的扩张。何不接收盖娅呢?何不至少建立一个关税同盟?于是我们派出自己的舰队,不料也被打得溃不成军。

“从此以后,我们顶多偶尔做些通商的尝试,结果没有一次成功。盖娅一直维持绝对与世隔绝的状态,从未试图和其他世界进行贸易或主动联络,至少从来没有人知道。而不论在任何方面,它也没有主动对谁表现过敌意。后来——”

昆特瑟兹按了按座椅扶手的控制钮,室内立时大放光明。他脸上带着明显的嘲讽神情,继续说:“既然你们是基地的公民,也许还记得骡这号人物。”

崔维兹顿时面红耳赤。在五个世纪的历史中,基地只有一次被外人征服的纪录。虽然历时短暂,对于基地迈向第二帝国的步伐并未造成太大阻碍,不过凡是痛恨基地的人,若想挫挫基地自负自满的锐气,都一定不会忘记提到骡,因为他是基地唯一的征服者。昆特瑟兹此时突然调亮灯光,(崔维兹想)很可能是为了观赏两位基地人的窘态。

他答道:“对,我们基地人一直记得他。”

“骡曾经统治一个短命的帝国,”昆特瑟兹又说,“它的领域和如今基地控制的联邦一样大。然而他未曾统治我们,他让我们继续过太平日子。他曾经路过赛协尔一次,要我们签订一份中立宣言,并发表一篇友好声明,除此之外,他没有作任何要求。当骡征服银河时,我们是唯一的幸运儿,直到病魔令他不得不终止扩张政策,等待死神来临,我们一直都安然无事。你知道吗,他并非不讲理的人。他不会疯狂地使用武力,他并不嗜杀,他的统治相当人道。”

“他只不过是个征服者而已。”崔维兹反讽道。

“就像基地一样。”昆特瑟兹不甘示弱。

崔维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没好气地说:“盖娅的事究竟还有没有下文?”

“只剩下一点,就是骡讲过的一句话。当年,骡和联盟主席卡洛举行过一次历史性会议,根据历史记载,骡在签下龙飞凤舞的签名之后,曾经说:‘根据这份文件,你们甚至对盖娅也是中立的,这是你们的运气。就连我自己,也不愿意接近盖娅。’”

崔维兹摇了摇头。“他有那个必要吗?赛协尔生怕不能誓言中立,盖娅则从来没有惹过麻烦。当时,骡正计划征服全银河,何必为了微不足道的敌人浪费时间?完成征服大业之后,他再回头收拾赛协尔和盖娅不迟。”

“或许吧,或许吧。”昆特瑟兹说,“可是根据当时一位见证人的说法——此人信誉极佳,我们都愿意相信他——骡一面放下笔,一面说:‘就连我自己,也不愿意接近盖娅。’然后他压低声音,自言自语了一句:‘再也不要了。’”

“你说他压低声音自言自语,这句话又怎么被人听到?”

“因为当骡放下笔的时候,那支笔刚好滚到地下,那位赛协尔人自然而然走过去,弯下腰把笔捡了起来。当骡正在说那句‘再也不要了’的时候,他的耳朵刚好贴近骡的嘴巴。直到骡死了,他才说出这件事。”

“你怎能证明这不是虚构的?”

“那人是个德高望重的人士,不是会捏造谎言的那种人。他说的话都是可信的。”

“果真如此,又如何呢?”

“除了那一次,骡从未到过赛协尔联盟,甚至没在邻近星空出现过,至少在他跃上银河舞台之后再也没有。如果他曾经去过盖娅,一定是在他仍旧默默无闻的时候。”

“所以呢?”

“所以,你知道骡生在何处吗?”

“我想谁也不晓得。”崔维兹答道。

“在赛协尔联盟,人们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认为他就生在盖娅。”

“就凭他讲的那句话?”

“并不尽然。骡能够百战百胜,是因为他具有奇异的精神力量,而盖娅同样是无敌的。”

“你只能说盖娅至今没打过败仗,并不能证明它永远无敌。”

“可是连骡都不愿接近它。你去查查骡主宰银河的那段历史,看看除了赛协尔联盟,他还曾经对哪个区域如此小心谨慎。此外你可知道,凡是前往盖娅试图通商的人,也一律有去无回。否则,你以为我们怎么会对它知道得那么少?”

崔维兹说:“你的态度几乎和迷信没有两样。”

“你爱怎么讲随便你。自骡的时代开始,我们就把盖娅从意识中抹去,更不希望它想到我们。我们唯有假装它不存在,才能感到安全无虞。有关盖娅消失到超空间的传说,也许根本是政府偷偷鼓吹的,希望这样一来,大家就渐渐忘却真有这么一个世界。”

“那么,你认为盖娅是个充满了骡的世界?”

“很可能。为了你自己好,我劝你别到那里去。如果你非去不可,就注定一去不返。如果基地想要招惹盖娅,便代表基地比骡更不智。这一点,你可以转告你们的大使。”

崔维兹说:“帮我把坐标找来,我就立刻离开你们的世界。我将前往盖娅,而且会有去有回。”

昆特瑟兹说:“我会帮你查到坐标。天文系晚间当然还有人,只要办得到,我马上帮你找来。可是容我再劝你一句,不要试图到盖娅去。”

崔维兹说:“我决心要试一试。”

昆特瑟兹则以沉重的口吻说:“那么你就是决心要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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