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八月二十二日平沼内阁宣布总辞职。平沼内阁在提出总辞职之时,谈到欧洲局势复杂怪异。“复杂怪异”这一简便的词还曾意味深长地流行了一段时间。总辞职的近因则是日英谈判的中止及德苏之间缔结了互不侵犯条约。

夏天,诚在飞机整日轰鸣的K市度过,每天都不得不听父亲对日英谈判发表议论。父亲一面抱怨英国的不守信,一面对照片上克莱琪大使考究的白麻西服赞叹不已。这是地方绅士对地方事务表态时,以八分赞同突出两分无关痛痒的反对意见时常用的套路。毅隐约听见家里坏了两三个琴键的老钢琴上传来叮咚的琴声。太太认为自从小儿子考上一高之后毅安下了心,人也渐渐糊涂起来。昨日对患者还殷勤过分,病人正感激涕零,今天却像变了一个人儿似的态度冷淡,让人摸不着头脑。用毅的话来说,态度不同自有不同的缘故。昨日的殷勤,是因为曾托患者给远房亲戚家的孩子介绍过一份不错的工作的感谢之意。而今天的不高兴则是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十年前的一次聚会,病人曾说自己的脸像“鳕鱼干”。

诚有时邀忙于报考海军学校的易同去海泳。水上飞机在远处海面降落时,孩子们便一齐欢叫起来。飞机着水后的数百米用余力在海面漂亮地滑行,溅起的飞沫之间出现一道疾驶的彩虹,眼尖的孩子不免又是一阵惊呼。易又改变了志向,之前憧憬空军,眼下的目标是穿上一身海军军校的军服去宿舍探访诚。一切的爱国心,背后都隐藏着一位那喀索斯[Narcissus,希腊神话中爱上自己影子的美少年],因此,一切的爱国心似乎都需要一身漂亮的制服。

诚属于那种无论怎样晒都晒不黑的人。回宿舍后发现自己的脸比谁都白,诚对自己略显病态的脸色很是介意。听文丙班的友人说,在法国浪漫主义时代,泰奥菲尔·戈蒂耶[Théophile Gautier(1811—1872),法国十九世纪唯美主义诗人、小说家、戏剧家和文艺批评家。提倡“为艺术而艺术”]苍白如死人的脸在年轻人之间颇为流行,这才安了心。过了些日子,混在同学中渐渐不再引人注意。季节已到了冬天。

昭和十五年年初,正值弓道部寒日强化训练时期。一夜大雪。爱宕在寒日强化训练中似乎比谁都活跃,拉弓次数比往常多,箭也拾得勤快,只是不大工夫便不见了人影。四处寻找,却原来在工友室的地炉旁,从鹿皮的护手袋里露出婴儿般易冻伤的手指在烤火。仔细思量,爱宕在炉边烤火的时间远远比练弓的时间长。

拂晓的暗色里不知谁失了手,射出的箭掠过雪堆打得雪片纷乱飞扬。大家觉得有趣,便纷纷效仿了起来。结束了晨练,吃过早饭。第一节课休讲,诚准备将自学外语的时间挪过来。大雪已停。清晨的阳光映在雪面上,绘出一道道条纹的影子。

“南寮八号的川崎君在吗?”

诚听到有人喊。出去一看,等在门房的竟然是易。

访客不能进入宿舍,咖啡屋还未开张,表兄弟二人只好面对面坐在大厅煞风景的椅子上。厅里没有生火。易不时搓着冻僵的手指朝手心哈气。易这个时间突然来访,神情也与平素有些异样,诚主动问易缘由。易开了口:

“真窝火,军校又没考上。”

“没考上又怎样?”

诚冷冷地反问。听了易的解释,诚明白了原委。易被军校拒之门外之后成天闷闷不乐,尤其是明白了失败的原因,归根结底是由于自己的脑子不够好使。易突然想见诚一面,却没想好见面之后该说些什么。此刻的易(虽然是罕见的例子)就像一头饥肠辘辘四处觅食的野兽,对知识和精神方面有一种近似于肉欲的欲求。

“想成为军人也要脑袋好使才行呢。”易自言自语道,“没想到,真没想到!原以为当兵只要身体好,谁知道还要用脑子。真是弄不明白!”

易的疑问看似单纯却触及到了事物的核心。诚尽力安慰着易,说易就像一只勇敢冲向战云密布时代的小船,自己却过着与时代格格不入的生活。易无言地听着。清晨的阳光洒在落满灰尘的桌面。窗外,洁白耀眼的积雪从喜马拉雅松枝头纷纷崩落。易听了诚的话,反而笨嘴拙舌地安慰起诚:

“是啊。不能再这么失望下去!一失望就没有止境了。我们做个约定吧,一定要满怀希望地活下去!”

诚觉得约定似乎太过简单,有展开论述一番的必要。尽管诚对自己的多此一举有些羞赧。

“是啊。同时也是一个失望越多希望也越大的时代。无论怎样的狡黠或邪恶,都有可能成为希望的材料。为了制作一枚小小的希望之像,或许会被各种粗俗劣质的东西欺骗。然而,能从俗恶中产生杰作,不也是一件伟大的事吗?如果内心祈求失望则失望也会化为希望。人便是如此,只要心中怀有希望,就能暂且忘却对象的存在。”

十七岁的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地说“人便是怎样怎样”之类的话。易却兴奋地只点头。

六年之后。战争结束的九月初,刚复员的易早早去了K市的川崎家。退役之后两人还是第一次见面。诚在陆军是主计少尉[后勤军。主管军队会计、财务、军需等],易是海军下士。

秋后暑气尚浓的傍晚,两人在二楼伸向河面的凉台乘凉,回忆起雪过天晴的清晨和两人之间的约定。易偷眼看着诚。自从过了二十岁之后,泛青的胡茬和瘦削的鼻梁似乎加深了诚的冷漠。一双眼睛依旧清澄明亮。成年的诚白皙的面容下隐约透着难以言喻的黯淡。诚不健康的形象,是与他略微前突的下颌有关呢,还是与他圆滑得有如注了机油般善辩的巧舌有关?

诚木然地坐在那里听易没完没了的抱怨。偶尔像想起了什么,敷衍了事地晃着旗子一般,嘴角浮出微笑。渐渐诚对易的无聊不耐烦了起来,不断更换着坐姿。

“理想……挫折……绝望……啊,多么的千篇一律!然后又是绝望……理想……希望……。之后仍然是希望……非分之想……挫折……。究竟得摔多少跟头才能明白过来呢?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上当了,绝不上当!”

第二天上午总算打发走易。诚换上久未上身的制服去了东京大学。出征前诚的学籍还保留在法学系。所幸的是校园在战火中并未受到多大损坏。走在郁郁葱葱的银杏林荫道上,远远望见一位胖乎乎的学生招着手向自己走来,原来是爱宕君。爱宕也在法学系。

两人感慨万分地紧握着对方的手。诚也觉得两人的握手确实是一件值得感慨的事。诚瞄了瞄友人的耳朵,耳朵似乎像某种奇异的生物,微微在动。诚揪住爱宕的耳朵大笑,爱宕也以同样的方式还击。如同野蛮人的问候方式,惹得憔悴不堪的路人也虚弱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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