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耀子进来,诚心里忽而有一种莫名的感动。诚恳求耀子留在自己身边,语调中有种心情舒缓后的真挚。耀子半垂着眼帘坐了下来。

诚感觉从未像此刻这样爱着眼前这位纯洁无瑕的女人,然而他却认为此刻并非放任感情的时候。人是坚强的,亦是脆弱的。为了能够认识到优点往往暗示着缺点,还需要假以时日。他的自以为是,便是将这判断过于洁癖地驱逐于外的结果。他将与他年龄相符的甜美情愫与温柔,有意识地用夸张的形式发挥在了其他场所。无论学习成绩如何优秀的小学生,也需要一个运动场。然而诚的人生,则几乎等同于教室。谁能说诚老成世故呢?

诚吩咐了耀子两三件关于工作的事。诚温柔地注视着耀子,目光中流露出他所构筑的晦涩难懂的“观念性”的爱。人们对所爱的人抱有的观念,往往从初始便预感到其中的谬误。然而,有如动物在雪地上留下清晰的足迹,观念的印迹是切实的,即使之后发现了谬误,亦无法将这印迹消除。

诚在银座一带的酒吧很是风光。邀爱宕和猫山常去的酒吧叫“莫雷拉”。那里的女人,周末大都轮流陪诚一起旅行。诚这种与年纪不相符的博爱主义,被女人们在背后讲闲话时老套地称作“尝鲜”。某一天,女人们发现他送给所有女人的手提包全都一模一样,简直是怒火中烧。喜剧的策划是这样:所有的女人轮了一圈之后,某个早晨,诚打发送信的差使给每人的住处送去一份附着小花束的礼物。傍晚女人们在店里碰面时,发现彼此手中拎着的簇新的手提包,面面相觑,耳边仿佛听见不在场的看客在哈哈大笑。女人们极尽恶语地咒骂着。及至晚间,诚光临时,女人们却悲戚地多了一分竞争心,绝口不提谩骂的事,而是争先恐后地向诚献殷勤。

对这类女人,诚从不心存幻想。诚的刻薄,不过是不愿让人将自己当作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的虚荣心在作祟。而上述的恶作剧,反而进一步显出了他的幼稚。

“关于做人,”诚如是想,“处处提防着不被人嘲弄的生活之中,绝对要留出一部分无须戒备的空间。”——诚的意思是说,仅允许耀子拥有嘲弄他的权利。现如今,恐怕没有比这更为热烈而真挚的爱情了吧。

耀子小心地听着诚的吩咐。诚将今晚需要加班完成的资料交给耀子。看着这一堆庞大的资料,耀子不由得抬起头,视线与诚温柔的目光交汇在一起。耀子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做这惩罚式的工作,露出困惑的神情。

“这是明天一早要用的文件,看来你得加班了。”

诚重复了一遍。话音里透着不由分说的冷漠,不像是平素开玩笑的样子。耀子顺从地答了一声“好的”,抱起重重的一堆文件回到自己的座位。凝视着耀子纤弱的背影,诚只想从背后紧紧拥抱住她,哪怕帮她搬运一下沉重得几乎令她趔趄的资料也好。可是,他克制住了,旋即又为自己的克制而痛苦起来。诚拿起大衣和围巾,冲出了公司。

“车呢?”耀子吃惊地站起来在身后追问。诚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打了一个“不要”的手势。直到走进熙熙攘攘的街头,那句“车呢”似乎还在身后回响。诚回过头望去,路上只有往来不绝的行人。

诚特意绕了远路,沿着大道往筑地的公寓走去。人生啊,当人们欲将其视作一场戏时,却被迫登上舞台,由此更加难以将其视作一场戏。因此,若不粉墨登场,则不可能在戏中生存下去。对于这一“可能”所抱的幻想,我们将其称为“人生”。

夜风渐渐猛烈起来,路上的行人竖起衣领加快了脚步。诚意识到自己挤在喧攘的人群中间,这些自己曾极度蔑视的庸众。这些家伙装着空饭盒的折叠提包、廉价的酩酊、通勤月票、皱皱巴巴的底裤和毛线肚兜、鼻涕、对可怜的妻小蓄谋的小小的反抗……为了蔑视这一切,曾拼却全力演绎着戏剧性的人生。此时此刻夹杂在这些人中间,诚感觉自己竟然是如此抽象的存在。

霓虹灯闪烁的街头,春天流行的披肩已摆上货架。夜店的女人正在用冻僵的手指拧着单杠人偶的发条。诚停下脚步望着人偶,回忆着是否是什么时候的抵押品。面无表情的人偶,直勾勾地盯着杂沓的人群。引体向上,翻筋斗,又引体向上……不断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诚仰望从凋零的树枝间露出的一隅夜空。几乎看不清星星。不计其数的霓虹灯将夜空染成污秽的葡萄酒色。合成酒广告的霓虹灯、夜总会的霓虹灯……在空气中哆嗦着,重复着单调的颤栗。诚不意想起了昨夜和初次光顾的酒吧女招待,在新桥车站后面的旅馆里做的单调运动。

朝着筑地方向走去。迎面过来一位身穿粗呢大衣的男人。脸色乌青,蓄着考尔曼[Ronald Colman(1891—1958),英国演员,后成为好莱坞影星,出演过《鸳梦重温》等影片]式的八字胡。男人一边的肩膀微微向上耸,走路的姿势很奇怪,像静悄悄的黑夜一般走了过来。近来流行不出响声的鞋底。擦肩而过时,外套底下吱吱嘎嘎的响声唤醒了诚的记忆,诚不禁打了个寒战。适才从公司出来时曾经和这个男人碰过面。一条腿是谙熟而精巧的假肢。假肢的男人也同自己一样,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毫无意义地在城市的暗夜里游荡。

诚嗅到一种迄今为止从未允许自己拥有过的、具体性的气味。昨天像今天,今天又似明天一般,所有事物之上所具有的单调而顽强的具体性的气味。这气味在城市中无所不在,厚颜无耻地发着光,并将此外的存在统统打上“抽象”的烙印。唯有具体性,目空一切,高高在上。

“我与这种东西无缘。是的,从小时候起,这种具体性便与我毫无关系。”诚抵御着袭入眼睛的寒气,边走边思考,“我所做的一切,最终也不足以打破屹立在自己与世界之间的玻璃墙。想想看,在北极探险的大冒险家,一天总得上一次厕所吧。而我却对只字不提大小便的探险记深信不疑。”

反省的习惯,不过是切割成碎片的诚日课的一部分。回到公寓,在门口的棕榈垫上蹭着鞋底的泥,突然,毫无预期的欲念袭上心来。

打开三楼的房门,开了灯。遽尔萌生的欲念使诚的体内火一般灼热,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诚困惑不已。熄灭灯,穿着鞋和衣躺在床上,两手紧紧握住床头的铁栅栏。铁的冰凉让手心感到舒适,身体却受到一阵阵寒气的侵袭。诚起身点燃了瓦斯炉。紫色法兰绒般柔和的火焰,渐渐让诚的目光恢复了柔和。

诚想象着正在加班的耀子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雪山般的文件,仿佛是压在自己身上的重荷。必须做点儿什么。是的,还有工作要做。诚想着,在黑暗的屋子里走来走去,一不小心碰到茶几,将早晨忘记清洗的咖啡杯打翻在地上。诚拿起来一看并没有打破,反而加剧了焦躁。诚将杯里的咖啡残渣慢慢滴到手心。就这样毫无意义地又过了几分钟。城在桌前坐了下来,却无事可做。手不由自主地伸向电话。

耀子接了电话。耀子的声音在夜晚的办公室里回荡。也许是心有所想,耀子的声音里似乎带着几分诉求的热意。诚简短地说明要事。资料有一部分需要修改,请她尽快将那几份文件送至他的住处。

接下来的几十分钟,有如死囚在等待执行一样漫长而迫不及待。这段时间里,奇妙的是,诚忘我地历数着非难耀子的每一个理由,得出她已然被抽象性所毒害的结论。大笔大笔的钱往牛车的饲料桶里扔,简直是岂有此理。那女孩对现实的报复行为过于随便,却不明白,对于现实,笼络的方式才是最有效的复仇……

年轻而充满偏见的两人会面的时刻终于到了。听到耀子的敲门声。仿佛细细品味注入耳朵的醇酒,诚的耳朵为这美妙的声音而醉了。耀子见房间漆黑一片,露出惊讶的神色,却仍旧在瓦斯炉前和诚面对面坐了下来,平静地取出文件。打字机的蝇头细字在瓦斯炉的火光下看不太清楚。耀子在一旁注视着无意阅读、只是怔怔盯着纸面的拘谨的诚。稍过片刻,开口问:

“是这些文件吗?”

“没错。”诚回答。

耀子接着又问起了诚,话音里透出世人谄媚地将之称为“母性”的自以为是的笑意。

“这么黑看得清吗?”

这句巧妙混合了媚态与挑衅的话惹恼了诚。

“你太不认真了!”

“哦?为什么我……”

“是的,太不认真!你与人生的关系是如此轻率随便。自以为是在玩弄人生,却没有意识到是人生像宽恕淘气的孩子一样微笑着宽恕你。像你这样谁都不爱的状态是无法永远持续的。避免被爱的危险,除了去爱之外别无选择。”

“没有任何人能够与人生结成切实可靠的关系。”耀子干脆地反驳,“董事长自己不也是如此么?你将‘合议必受约束’奉为宗旨,先以诚实将自己束缚起来。好比想捉黑猩猩,先绑住自己的脚来让它看,一旦黑猩猩模仿,便很容易捉住了。但是对我来说,对人生表现自己的诚实,就像掀开裙子展示一样,绝对做不到。我下过决心,对人生绝不表露自己的诚意。只在将大笔的钱丢进饲料桶时,才与人生发生关系,发生背叛的关系。……金钱从该有的地方移动至不可能出现的地方,这移动的瞬间几乎让人痴迷。那一刻,我对亲手制成的这枚与人生相连的小小的绳结,像自己创造的小小的神灵一样崇拜呢。”

“你的理论,说实话就是处女逻辑。同时也是义贼与革命家的逻辑。你简直中了邪了。”

“随你怎么讲。我并没有轻蔑的意思,但也谈不上尊重。如果说相互依存的社会是一个圆圈的话,我希望自己是这圆圈上的裂缝。”

“裂缝是会立刻接上的哟!”诚继续说,“最初我的想法也和你差不多。但是这圆圈,蛇一样围成的圆圈,却是不死之身。平庸能够被救赎的,只是一瞬间而已。想以玩世不恭来挽救平庸,就像让当铺的掌柜去寄席听落语[落语是日本的传统曲艺形式之一。表演形式及内容与中国的传统单口相声相似],不过是让心灵得到片刻的洗涤而已。我一直在思考如何能长久持续的方法。那就是忘记目的。太阳商社憧憬着征服。依我的观点,就是为了争得蔑视的权利而斗争,这就是征服。对于某种价值,想征服它的目的,不过是想争取蔑视它的权利罢了。我的处世之道,就是忘记目的。为此,甚至可以诚心诚意地向征服的对象表示敬意。”

“能够忘记目的吗?”耀子冷静地怀疑,“即使是一刹那,我也不会闭上我的眼睛。因为女人有羞耻心。男人总说女人功利,是羞耻心让女人保持着清醒。况且,女人也不能够将‘蔑视’当作目的。”

“是生孩子的缘故么?”

“大概是吧。不过,对我来说还是很遥远的事。”

“可是,蔑视的欲望就像精神上的肉欲一样。精神无法生成肉体,所以才以杀戮的欲望代替占有的欲望。‘精神之高地’完全就是一派谎言,应该叫‘精神之凹地’还差不多。因此,在忘记精神上的目的期间,我们才多少像个人的样子。哲学家之所以能活到八十岁,是因为八十年间忘了哲学的目的。换句话说,能够如此,全是托哲学的福。”

“是吗?可是,你可不像是能够忘记的人。要是有忘记的才能,一开始就不会想那么多了。那些人比起目的来首先会忘记行为,因此才能在行为的另一头呼呼睡午觉呢。所以说个个都长得肥肥胖胖、脸色红润。董事长这么瘦,脸色也不红润,你是那种连十年前忘在电车行李架上的书都记得一清二楚的那类人。你总是对自己说不后悔。不过是蒙骗自己罢了,因为你知道你不能后悔。只要你后悔一次,就会像被打上沙滩的海蜇,所有的组织都会毁坏殆尽吧。不是行为推动着你向前。你的行为,如同货物从超载的卡车上掉落一样,从你身上不得已地掉落下来。你的行为是你记忆的剩余吧。你的体验可以说是太过浓厚了,所以需要用行为的水分将其稀释。而体验这东西,如果一开始就不够稀薄的话,人是会很痛苦的。你的‘目的’、就是被你称作为了忘却的‘目的’,并非未来,而是过去。你的童年,大概是在使命感的梦魇之下度过的吧。从那时起,对你来说人生就像沉甸甸地压在嘴上的过于沉重的乳房吧。”

“真是令人叹服的人物论。”诚忍不住叫道,“对我而言,正如你所说的,人生的确是过于浓厚了。我也觉得如此。我想尝试达到人的能力之极限,且为此焦虑不安,其中原因就在于此。而且,(不幸)这家伙,没有过剩的外表却惯于以有欠缺的外表出现。因此,反而令人产生一种人生太过稀薄的幻觉,并为此而烦恼不已。”

“用猜谜似的批评来相互寻找对方的缺点,”聪明的女孩说,“既有益,也很有趣呢。刚才你说我是一个被人生以微笑宽恕的人。只有被宽恕的人才能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因为我们被宽恕,所以比任何人都自由。”

“我可没想过自己是被宽恕的。”诚愤然反驳,“我绝不会乞求垂怜,只是尽力做到让对方无可挑剔罢了。”

“那也就是宽恕嘛。”

“如果对方有宽恕的权利的话。”

“宽恕的权利是最平庸的东西。无论婴儿还是乞丐都有权利吧。只是我们没有罢了。”

“我还暂时不想拥有这份权利呢。”

两人这才相视而笑。这句话,一直鲜明地留在诚的脑海。可以想见没有宽恕权的两人之间所产生的谅解是如何的无力。

时间在说话之间不知不觉地过去。诚笑着若无其事地站起身,用藏在手帕下的钥匙将门反锁。耀子听见细微的锁门声神色一变。为了让她安心,诚打开了房间的灯。耀子苍白的脸颊浮出一丝薄冰般易碎的不安的微笑。诚向耀子轻轻眨了眨眼,对方却没有读懂自己意思的反应。耀子毫无防范的样子,甚至有种可以称之为高贵的风韵。唯有烤火的手,神经质地左右不停交替。

诚揣度耀子会不会叫喊起来,继而又想起自己曾偷偷发过的誓,像士兵一样在心里默念着——“没有足够自信将她抛弃之前,无论有多痛苦也绝不会碰她一根手指头!”——诚为虹吸咖啡壶点上火。耀子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你要去哪儿?”

“我该回去了。”

“门上锁了。”

“给我钥匙。”

“喝杯咖啡吧!”

“给我钥匙!”

耀子严厉地重复了三遍。每当见到女人在这种场合一本正经的样子,诚就觉得滑稽。女人所维护的价值本身,本来是男人赋予的,却似乎一旦到手就不再想归还了似的,一副振振有词的样子。贞洁又何尝不是一种悭吝。

尽管如此,不知所措的耀子失去血色的脸上流露出羞怯惊恐的神色。接受或者拒绝,二者只有几乎相同的意义。紧张与自失的界线,如为拂晓微明时云彩所陶醉。陶醉中的耀子,与其说美丽,毋宁说是圣洁。这是悭吝的圣洁,修女的圣洁,紧闭的房间积满灰尘的圣洁,粘绕在水底石子上青苔的圣洁,圣者衣服上陈渍的圣洁。而清洁并非圣洁的必要条件。

耀子只好坐回原来的椅子。诚端来煮好的咖啡递给耀子。耀子并不伸手,只默默摇了摇头,双手交叉放在膝上垂着头拘谨地坐着,从双层衣领深处瞥见瀑布般飞泻而下的雪白柔美的后背。诚将咖啡杯放在饰品架上时,咖啡勺掉在了地上。这清脆的响声缓和了紧张气氛。两人不约而同伸手去捡勺子,手和手碰在了一起。诚顺势将耀子的手揽入怀中,弯腰的瞬间在耀子脸颊上吻了一下。耀子睁大眼睛吃惊地望着诚。

“你要干什么?”耀子的质问像第一次见到大象的孩子。诚一时没转过弯,笨拙地反问是什么意思。耀子站起身又重复了一遍,诚这才明白,轻描淡写地答道:“我也不知道想要干什么。”

耀子沉默了片刻,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讨厌这种事!”不容她说完,诚吻上了她的唇。耀子掩面无力地倒在了椅子上,生怕脸掉下来似的用双手托住脸,仿佛托着沉甸甸的忧郁。

诚的吻像苍蝇一样游移在她的发丝和后颈,女人微晃着柔嫩纤细的颈项喃喃道:“不要、不要。”“真的是第一次吗?”诚唐突地问。愚拙的提问往往直指靶心。“是呀,我还从未接过吻呢。”耀子也坦率地回答。两人之间的会话仓促地结束了,真实性往往会随着失速而消失,旋转的陀螺中出现的彩虹,谁能够否认其色彩的真实性呢。

没有比细述闺帷之事离此类真实性更为遥远的了。这对奇妙的男女在床笫间的一举一动,有如双重叠影,一笔一画地描绘着自身的行为。而代替纯粹的行为存在的,是一种合作、一种共谋。

灯熄灭了。诚的行为被称为强奸也无可奈何。半梦半醒之间,耀子执著而柔软地拒绝着。推开他的姿势几乎像是祈祷。执拗的拒绝几近执著的愿望。“我讨厌董事长,讨厌你!”她反复地说。音量适中,绝不会到叫喊的程度。敌意中混杂着微妙的香料般的适度的体贴。这份温存,这份柔情,让诚感到说不出的适意。如此恰到好处而似是而非的厚意,到底该称之为爱还是虚与委蛇?

总之,一个仪式,一段音乐。这不合情理而破绽百出的行为之下,一种心照不宣、一种克制与调和在鲜活地觉醒。耀子纯洁的、火一样的身体赤裸着。对于发生的一切,自始至终不忘表现出她的苦痛与嫌恶。她的双眉、脸颊、唇和手冰冷僵硬,脸上带着痛楚而苦涩的表情渐渐沉溺于汗水中,似乎在倾其之力地表明,唯有痛苦才能带来慰藉的宁静。

事后,他吻着她。唇下第一次觉出她微笑的肌肉轻微的牵动。她在怯怯地模糊地回应着他的吻。小巧精致的牙齿仅仅一闪,微笑转瞬消失在黑暗中。

就算是梦中,又有谁曾有幸目睹过如此纯粹的处女呢?羞涩、纯洁、嫌恶、恐怖、好奇心、欲毁灭自身的不可预知的热望、拟死、为了不被对方蔑视而守护身体的本能的媚态、愤怒、对于肉欲的欢愉与憎恶……一切都完美地集于一身。准确地说,耀子自身,便是处女性的集大成。在这充满羞怯的肉体中,像薄冰下融化的雪水,一种清冽的陶醉在暗暗涌动。诚凝视着眼前的耀子,内心感到无上的欢悦。

除了偶尔呼啸而过的电车声惊扰了夜的宁静之外,没有任何声音。只有被瓦斯炉的火焰裹挟着的空气发出微弱的呼吸。耀子宛如残雪般静谧地躺在那里,仿佛刚刚诞生并完成的一具完美的女体。不久,耀子醒了过来,在床上颤抖着支起上身,拉起揉皱的床单慵懒地盖在膝上,像个孩子似的,忘记了自己毫无遮掩的乳房。

“还我的内裤!”耀子生气地说,像受了多大冤枉似的。诚索性开了灯四下里寻找了起来,却不见踪影。磨蹭了半天,诚从毛毯的折缝里变戏法似的抽出了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粉色丝质内裤。耀子羞红了脸,犹豫不决地接了过来。

“吓着你了?”诚问道。

“嗯,吓了我一大跳。”快穿好衣服的耀子回答,“不光是吃惊,简直是令人恶心。没想到人居然做这种事。大家都这样么?”

“你也是你父母这么做才出生的嘛。”

“真讨厌!是真的吗?”耀子皱了皱眉。似乎从心眼里厌恶的对象与皱着的眉头之间,有一种不负责任的距离感。

“父母会做这种事?如果这件事很寻常的话,今晚回家看到妈妈的脸肯定会觉得很丑吧。从今天起,也许会比恨你更恨妈妈一些呢。”

离末班车还有一些时间,诚重新煮了咖啡,想让耀子多留一会儿。耀子的眼眸像远处的火灾隐隐约约地闪烁着微红,不安地转动着。忽而站起又坐下,担心头发凌乱而不停地用手整理,甚至不安地询问自己的头发和脸上会不会留下与这事有关的某种特别的痕迹。之后的三十分钟,两人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缺乏文学话题的诚,对耀子展开了关于性知识的解说。此刻,耀子的眼眸因纯粹的求知欲和贪婪的好奇心——粗俗的世间称之为“科学精神”——以及对知识露骨的渴望而闪闪地发亮。在耀子纯粹的求知欲面前,诚体会到小学教师在学生面前感受到的全能的、藐视一切无知的喜悦。在耀子的好奇心中,诚看到了她不知害羞的自然而质朴的欲望的萌芽。

坐计程车先到新宿车站,改乘小田急线的话,耀子十一点多便可到家。诚披上外套,出门为耀子叫车。走到门口,诚回头说道:

“这时候谈工作的事有些不太合适。”诚顿了一下,“带过来的文件烦请你保存到明天早晨。明天上午我要去拜访政府机关,带着文件不太方便。还有,这个你也拿着。”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大号的牛皮纸信封,“差点忘了!请你明早看完之后送去打印。记住,一定要亲自开封,仔细读过之后再送去打字哦。这份文件非常重要,千万别弄丢了!”

若放在平时,耀子定会拿在手里掂一掂分量,眼角掠过淡淡的笑意问:“是钱吗?”此时却没了往日的从容,只是接过来仓促地塞进包里。月岛栈桥的方向传来汽笛声。眼前晃晃悠悠过去了几辆拉客的三轮车。诚向马路对面的计程车招了招手,车转了一个急弯,带着笨拙的媚态在两人身边停了下来。夜晚行人稀少的街头,诚夸张地挥着手看着车子走远之后,点了一支香烟,久久地伫立着。诚的脸在发烫,凛冽的寒风似乎要划破他的脸颊。这个冷血的男人,想到自己的脸竟然偶尔也会发烧,心中忽而生出一种恶意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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