ごじょうたんい

『叹异』是作者所用的汉文,意为赞叹诧异。

—— 沙门悟净之手记

午饭过后,师父在道旁的松树下稍事休息,悟空则将八戒带到附近的空地上,督促他练习变化之术。

“来,你试试看。”悟空说道,“心里想着将自己变作一条龙。要真这么想,明白吗?要使劲儿想,拼命想!抛开所有的杂念。明白吗?这可是玩真的。要全力以赴地想,彻彻底底地想。”

“好!”八戒应了一声后便闭上双眼,双手结印 [1] 。霎时间,八戒不见了,地上出现了一条大青蛇。我见了不禁笑出来。

“笨蛋!你就只会变青蛇吗?”悟空骂道。大青蛇消失了,八戒恢复了原形。

“不行啊。我这是怎么了呢?”八戒不好意思地哼哼着鼻子。

“不行,不行!你用心不专。再试一次。听好了。要用心。要一个劲儿地想‘变成龙,变成龙,变成龙’。知道吗?你只要一心想着变成龙,让自己消失就行了。”

“好吧。”八戒再次双手结印。与上次不同,这回地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总体看来是一条锦蛇,但前部又生了两条短腿,像一只大蜥蜴似的。它的腹部,又跟八戒自己差不多,鼓鼓囊囊的。只见它用两条小短腿爬了两三步,样子别提多难看了。我又忍不住哈哈哈地笑出了声。

“行了,行了,快变回来吧!”悟空怒吼道。八戒变回原形后直挠头。

悟空:“你要变成龙的意识不强烈,所以老变不成。”

八戒:“没有的事。我是拼命地想‘变成龙,变成龙,变成龙’来着的。使劲想,用心想的。”

悟空:“你没变成龙,就说明你用心还不够专一。”

八戒:“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这不是结果论吗?”

悟空:“哦,是啊,你说得没错。仅凭结果来批判原因,当然不是什么最好的方法。可是,这似乎也是世上最管用的方法了。用在你身上,正合适。”

按照悟空的说法,所谓变化之法,其实就是这样的:想要变成某个东西的心意纯粹专一到了极点,强烈迫切到了极致,你最终就变成这个东西了。倘若没有变成,就是因为你的心意没有迫切到如此程度。所谓法术之修行,就是学习如何将自己的心意聚集成一种纯净无垢、强烈无比的东西。这样的修行自然是很艰难的,可一旦达到了那样的境界,就不需要每次都花那么大的力气了,只需将心意转到某种形状上,就能立刻变成这种东西。事实上也不仅限于此,对于其他的诸般技艺而言,道理也是相同的。要说这变化之术为什么人不会而狐狸能行呢?就在于人心中挂念的事情太多,精神难以集中,而野兽反倒没那么多需要操心的琐事,精神容易集中的缘故云云。

悟空确是个天才。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我在第一次见到这猴头的瞬间,就已经感觉到了。刚开始,我还觉得他那张毛茸茸的红脸十分难看,但很快就为他那由内而外的无穷魅力所折服,他容貌的丑陋,立刻就被忘得一干二净了。到如今,有时甚至觉得这猴头的容貌十分美丽(即便还没到这种程度,至少也算十分端正了)。他的神情,他的话语,都无不生动地体现了他对于自己的信赖。他十分诚实,从不说谎。他对别人诚实,对自己更为诚实。他的体内似乎燃烧着一团烈火,熊熊燃烧着的烈火。而这团烈火能很快转移到身旁之人的身上。听他说话,会十分自然地相信他所相信的东西。只要待在他的身边,自己的内心也会变得自信满满。他就是一个火种,整个世界就是为他而准备的干柴。世界就是为了被他点燃而存在的。

一些我们看来平淡无奇的事情,在悟空眼里全都会变成冒险的原由,成为他大展身手的契机。与其说是有意义的外部世界引起了他的注意,倒不如说是他为外部世界一一赋予了意义。他用自己体内的烈火,去引爆外部世界中闲置着的冰冷的火药。他并非用侦探的眼睛加以寻找,而是用诗人(恐怕也是十分狂放的诗人吧)的心灵去加热所接触到的一切(时而也会将其烤焦),从中催生出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萌芽,并令其开花结果。因此,在他悟空的眼里,没有什么东西是平庸陈腐的。每天早晨起来后,他一定要朝拜初升的太阳,并且,怀着第一次看到似的惊叹,由衷地感铭其壮美,由衷地发出赞叹。几乎每天早晨都这样。看到松子发芽,他也会瞠目结舌,为生命的萌动而感到不可思议。

与他纯洁无邪的一面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他与强敌交锋时的英勇强健!那又是一副怎样的身手啊!勇猛!高强!全身不露一分破绽,能将金箍棒使得滴水不漏而又招招直指对方要害。他那不知疲倦的身体,剽悍、矫健,大汗淋漓,上蹿下跳,给人以压倒一切的力量感,洋溢着无论面对怎样的困难都欣然相迎的强韧的精神力量。他虽是一只不起眼的猴子,可一旦动起手来,就展示出一种比耀眼的太阳、盛开的向日葵、聒噪的鸣蝉更为投入、更为无我、更为壮健、更为炽热的美感。

大约在一个月前,悟空在翠云山与那牛魔王大战了一场,他当时的勃勃英姿至今仍清晰地留在我的眼底。感叹之余,我还将这场恶斗的经过详细记录了下来。

……牛魔王变成一只香獐,悠然地吃着青草。悟空识破之后就变成一只老虎,飞奔而来,要将其一口吞下肚去。牛魔王情急之下变成一头大豹,扑向老虎。见此情景,悟空变成狻猊迎战大豹。牛魔王再次摇身一变,变成一头黄狮,发出霹雳般的怒吼,要将狻猊撕个粉碎。悟空就地一滚,变成一头巍峨的大象,鼻子似长蛇,獠牙像竹笋。牛魔王难以抵抗,只得现出原形,眨眼间成了一头大白牛。只见他头如山峰,眼似电光,双角如同铁塔一般。头至尾,长千余丈,蹄至背,高八百丈。他发声大叫道:“泼猴,看你能奈我何!”悟空见状也现出原形,大喝一声之后,但见他身高一万丈,头似泰山,眼如日月,嘴巴如同血池一般。他奋然挥起金箍棒,照着牛魔王便打。牛魔王用犄角招架住悟空的铁棒,两人在半山腰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真所谓山崩地裂,翻江倒海,天翻地覆……

多么地壮观啊!直看得我叹为观止!甚至不想上前去助阵。这么说,倒不是我不担心孙行者落败,当时的心情,就跟面对一幅精美绝伦的名画,羞于在那上面拙劣加笔一个样。

对于悟空体内的烈火而言,灾祸就是油。一遇到艰险,他就会浑身(精神与肉体)都熊熊燃烧起来。在平安无事的时候,他反倒无精打采,意志消沉。也就是说,他就像一只陀螺,只要不急速旋转,就会倒下。在他眼里,艰难的现实就如同一张地图——用粗线清晰地画出了到达目的地的最短路线的地图一般。在认识到现实事态的同时,他也十分清晰地看到了到达自己目的地的道路。或许应该说“除此之外,他什么都看不见”更加确切吧。就跟黑夜中的发光文字似的,在他眼里清晰浮现出来的,只是道路,其他的一概视而不见。就在我们这种钝根还茫然不知所措的当儿,悟空就已经开始行动了。沿着离目的地最近的道路,迈开脚步了。人们时常称道他的勇猛和神力,出乎意料的,居然不知道他具有天才般的惊人智慧。就他本人而言,这种思考与判断是浑然天成的,已经不显山露水地融入其武力行为之中。

我知道悟空是个文盲,也知道他腹内毫无学问。因为他曾经上天后被任命为名叫“弼马温”的马倌,可他既不认得“弼马温”这三个字,也不知道这个官到底是干什么的。但我认为他那与神力融为一体的智慧和敏锐的判断力,是无与伦比的。至少在动物、植物、天文等方面,他拥有丰富的知识。一般的动物他只要看上一眼,就立刻明白其性情如何、强弱程度、以什么为主攻武器等特征。对于杂草也一样,哪个是药草,哪个是毒草,一看就知道。但是,要说到这些动植物的名字(世上的通用名称),他是一个都叫不上来的。他特别擅长根据天上的星星来辨别方向、时间、季节,但他不知道“角宿”“心宿”等星宿的名称。与能够背出二十八星宿的名称却实际分别不出其形象的我相比,差异是何其之大啊!站在这个目不识丁的猴头面前,能充分体会到有赖于文字的教养,其实是多么地苍白,多么地悲哀呀。

悟空身体的各个部分——无论是眼睛、耳朵、嘴巴还是手和脚——总是显得那么地欢快,生机勃勃,乐不可支。尤其是在打斗的时候,更是欢快异常,就跟夏天里聚集在花朵上采蜜的蜜蜂似的,简直就要“哇——”地欢呼起来了。尽管悟空打斗起来十分投入、专注,也确实是气势逼人,但或许就是由于以上缘故吧,看起来总带有某种玩耍、游戏的趣味儿。人们常说什么“必死之心”之类的话,悟空却从未想到过自己会死。无论遭遇怎样的险境,他都只担心自己的任务(或是打败妖怪,或是救出三藏法师)是否能够完成,至于自己的生死,总是置之度外。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里被煅烧时是这样,遭遇银角大王的泰山压顶大法,差点被泰山、须弥山、峨眉山这三座大山压死的时候也这样。他绝不会为了自己的生命危险而呼天喊地。最最难受的一次,是被小雷音寺的黄眉老佛收入那个不可思议的金铙之中的时候。悟空在里面使劲儿往外顶,却怎么也捅不破这个金铙。他将自己的身体变大,想撑破金铙,可金铙也会随之变大。悟空将身体缩小,金铙也随之变小。悟空拔下毫毛,将其变作一把锥子,想用它在金铙上钻一个孔,结果却丝毫也损伤不了金铙。就在他如此折腾的当儿,金铙那能将所有的东西化为水的法力发威了。悟空觉得自己的屁股开始变软。但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他所担心的也依旧是被妖怪捉去的师父。对于自己的命运,悟空有着无限的自信(不过他自己似乎并未意识到这种自信)。过了一会儿,从天界前来助战的亢金龙,使尽全身之力,从外部将他那只坚硬如铁的角插入了金铙。然而,尽管尖角贯穿了金铙,可金铙却像是皮肉长成的一样,顺着亢金龙的角,紧紧噙住,四下里更无一丝缝隙。但凡有能够透风的那么一丁点缝隙,悟空就能变作一粒芥菜籽溜出来,可事实上他连这一点也做不到。就在他的半个屁股快要熔化掉的走投无路之际,他灵机一动,从耳中掏出了金箍棒,将其变成一个金刚钻,在亢金龙的角上钻了一个孔,然后将自己变成一粒芥菜籽,滚进孔里,再叫亢金龙将角拔出来,这才获救。可他从金铙里出来之后,全然不顾自己那已经变软了的屁股,马上就去搭救师父了。时过境迁之后,他也从不提起当时身处的危险境地。估计他当时根本就没觉得什么“危险”啦、“我不行了”啦之类吧。他肯定也从未考虑过自己的寿命啦、生命什么的。估计他今后死去的时候,也是毫无知觉地“咕咚”一下子死去的吧。在临死前的一个瞬间,他肯定还在欢蹦乱跳或大展神威吧。说到底,这家伙的事业,能叫人觉得壮大,却绝不会叫人觉得悲壮。

人们常说猴子模仿人类,可他却是只不模仿人类的猴子!别说模仿了,只要他自己不认可、别人强加给他的想法,哪怕已流传千年,哪怕已被万人认同,他也绝对不会接受。

传统也好,世间的名望也罢,在他面前都毫无权威可言。

悟空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他从不讲过去的事情。或者应该说,他似乎将过去的一切都忘记了,至少是将一个个孤立的事件都忘记了。另一方面,过去的经验所带来的教训,他却一一吸收到自己的血液里去。或许也正因为这样,才没必要将一个个具体的事件都记住吧。他绝不会在战略上犯两次同样的错误。从这一点上,就可知道他已经接受教训了。然而,这种教训是通过怎样的痛苦经历才获得的,他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也就是说,这个猴头有一种能在无意识中完全吸收经验教训的神奇能力。

但是,他也有一个,也只有一个可怕的经历是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的。他曾经跟我描述过当时那种恐怖的感受。那是在他第一次遇见释迦如来的时候。

那时,悟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威力到底有多大。他足蹬藕丝步云履,身穿黄金锁子甲,手中挥舞着从东海龙王那里夺来的、重达一万三千五百斤的如意金箍棒,天上地下都没有敌手。他先是扰乱了群仙云集的蟠桃大会,后又打破了惩罚他的八卦炉,大闹天宫。他横扫了无数的天兵天将,与率领三十六员雷将前来追杀他的大将佑圣真君在那凌霄宝殿前,大战了半日有余。当时,带领着迦叶、阿难二位尊者的释迦牟尼正好路过那儿,于是便拦住了悟空的去路,喝停了争斗。悟空勃然大怒,扑向释迦如来。如来笑道:

“你好威风啊。你究竟是哪道修来的?”

悟空答道:“我是从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的石蛋中生出来的。你是何人?竟然不知道我的神通!我已经修得不老长生之法,御风乘云,一眨眼的工夫就能行十万八千里呢。”

如来道:“你别吹牛!别说什么十万八千里了,我看你连我的手掌心都跳不出去。”

“胡说八道!”悟空怒不可遏,飞身跳上了如来的手掌,“我能飞出十万八千里,又怎么跳不出你的手掌?”

话音未落,他就一个筋斗翻了出去。一会儿他落下云头,心想怎么着也飞过二三十万里了吧。抬头看到五根红色的大柱子,他便走过去,在正中间的那根柱子上用浓墨写了“齐天大圣到此一游”这几个大字。然后又腾云驾雾回到了如来的手掌之上。他洋洋得意地说道:

“别说你这手掌,我已经飞出三十万里远了,还在一根大柱子上留了标记呢。”

“你这个愚蠢的猴头!”如来笑道,“你那神通有什么用呢?你刚才不就是在我的手掌中跑了个来回吗?你要是不相信,就看看我的这根手指吧。”

悟空觉得诧异,仔细一看,发现如来右手中指上果真写着“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墨迹淋漓,分明是自己的手笔。

“这是怎么回事儿?”

悟空大吃一惊,抬起头来仰望着如来。发现如来脸上的微笑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正异常严肃地紧盯着他看呢。随即,如来的身躯变得越来越大,仿佛要遮天蔽日一般,且向悟空的身上压来。悟空感到无比恐惧,身上一阵发冷,似乎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冻住了。他慌慌张张地想要逃出如来的手掌。如来一翻手掌,五根手指化作五行山,将悟空压在山下,又金书了“唵嘛呢叭咪吽”六个字贴在山顶上。悟空只感到头昏目眩,仿佛整个世界都翻了个底朝天,自己也不再是从前的自己。说到这里,他的身体也仍会微微发颤。确实,对他来说,整个世界从那时起就整个儿地变了样。从此之后,他饿了就吃铁丸,渴了就喝铜汁,整天被封在岩窟之中,除了等候赎罪期满,别无他法。悟空的心态,也从之前极度的增上慢,跌落到了极度的不自信。与此同时,他也变得怯懦起来,有时还会由于困苦难当而不顾羞耻地放声大哭起来。过了五百年,前往天竺取经的三藏法师偶然路过此地,为他揭去了五行山山顶上的符咒,这才将他解放了出来。当时,重新获得自由的悟空也曾哇哇大哭过。不过这次流的是喜悦的眼泪。他愿意跟随三藏去天竺,也仅仅由于这种喜悦,珍惜这一机会而已。这是一种极为纯粹的、极为强烈的感谢与报恩。

现在想来,被释迦牟尼制服时的恐惧,似乎就是给之前的悟空——无与伦比的(超越善恶的)存在,一个地上的制约似的。并且,为了将具有猴子外形的巨大存在改造成有益于地上生活之人,通过五行山那长达五百年的重压而将其凝集缩小,也是十分必要的。然而,这个已被凝聚缩小了的现在的悟空,在我们的眼里又是多么地出类拔萃,多么地伟大啊!

三藏法师是个不可思议的奇特人物。他十分柔弱,柔弱得令人震惊。变化之术自不待言,那是不可能有的,在路上一遇到妖怪的侵袭,马上就会被抓了去。与其说他柔弱,还不如说是毫无自卫能力更确切呢。那么,这个没出息的三藏法师,能将我等三人深深地吸引住的,又是什么呢?(想到这个问题的,恐怕也只有我一个。因为悟空跟八戒,只是一味地敬爱师父而已。)我寻思着,我们该不是全被师父那柔弱之中蕴藏着的悲剧性所吸引的吧。因为只有这一点,是我们这些从妖怪脱胎而来的人身上,绝对没有的。三藏法师清楚地感悟到了自己(或者说是人类,或者说是生命体)在宏大宇宙中所处的位置——极其可悲之处和可贵之处。并且,他忍受着此种悲剧性,勇敢地追求着正确、美好的东西。我等所无,师父所有的东西,正是这个。诚然,我等比师父有勇力,多少也掌握了点变化之术,但是,一旦领悟到了自己所处位置的悲剧性,我等是绝不会执着于对正确、美好事物的追求的。柔弱的师父心中那种可贵的坚强,实在是令人惊叹不已。因此我认为,师父的魅力就在于柔弱的外表所包裹下的内在的可贵。虽说按照那个不靠谱的八戒的解释,我们——至少是悟空,在对师父的敬爱之中,多少带点男色幻想的成分。

与悟空在实际行动方面的天才相比,三藏法师在处理实务方面简直就是愚钝至极。然而,由于这两人的人生目的不同,所以相互之间并无矛盾。遇到外部困难时,师父并不向外寻求解决之道,而是向内寻求,即让自己的内心做好能够承受此种困难的准备。啊,不,还不是事到临头才慌慌张张地去做这样的准备,而是在平时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使自己不至于遇到事情而内心发生动摇。师父已经练就了一颗无论什么情况下穷死都感到十分幸福的坚强内心,所以他已经没必要向外部寻求解决之道了。在我们眼里显得十分危险的那种肉体上的毫无防备,对于师父的精神而言,是没有多大影响的。悟空表面看来颇为聪明伶俐,可世上或许还有些事情运用他的天才也无法破解。在师父这里是没有这种担心的。因为对于师父而言,没有任何需要破解的事情。

悟空会愤怒但没有苦恼,有欢喜而没有忧愁。他十分单纯地肯定着“生”,丝毫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可思议。那么,三藏法师又是怎样的呢?他体弱多病,没有自卫能力,时常遭受妖怪们的迫害。可尽管这样,师父仍欣然肯定着“生”。这难道不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吗?

有趣的是,对于师父优于自己这一点,悟空并不理解,只觉得自己是离不开师父的。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认为自己之所以只能跟随师父,是因为师父会念紧箍咒(悟空的脑袋上套着一个金箍,他不听师父的话时,师父一念这个紧箍咒,金箍就会收紧,嵌入他的肉里,使他痛不可当)。师父被妖怪捉去后,尽管他会嘟哝“真叫人不省心”之类的话,可总是急着前去搭救。有时他也会说什么“这么危险真叫人看不下去。真拿师父没办法!”还为自己的怜悯之心大受感动。其实,悟空对于师父的感情之中,包含着所有生物都具有的、对于高尚者出于本能的敬畏以及对于美与可贵的憧憬,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而已。

更为有趣的是,师父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比悟空更优越。每次悟空将他从妖怪的手中救出来后,他总流着眼泪表示感谢,说些“要是没有你前来搭救,我就没命了”这类的话。其实,不论多么凶恶的妖怪要想吃他,他最终都不会死。

他们两人都不明白相互的真正关系,却能保持着相互敬爱(当然,偶尔也会闹些小矛盾),这在旁人眼里显得十分有趣。我注意到,作为两个极端的这两人,其实有着一个,也仅有这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二人都将生命中所遇到的一切当作一种必然,并将这种必然当作全部,进而又把这种必然看作是一种自由。据说金刚石和炭是由相同的物质所构成的,他们二人的活法(其差别远比金刚石与炭的差别更大)也都是建立在这种面对现实的态度之上的,故而让人觉得十分有趣。正是这种“必然与自由的同价”,才是他们作为天才的标志。

悟空、八戒和我,是三个截然不同的人。可以说,我们之间的差异简直到了可笑的地步。譬如说,日暮黄昏时分,我们商量后决定在路边的破庙里过夜。虽说这个决定是一致的,其实各人却怀着不同的心思。悟空觉得这样的破庙正是打败凶恶妖怪的好战场,所以选择在此过夜。八戒是由于不肯再去别处寻找了,只想着早点歇脚,早点吃饭,早点睡觉。而我呢,则是考虑到“反正到哪儿都有邪恶的妖精,既然到哪儿都会遇难,那么选在这里又有什么不可呢?”难道说,只要三个大活人聚在一起,都是这么各怀心思的吗?看来是没什么比活物的活法更有趣的了。

相较于孙行者的光彩夺目,猪八戒自然要暗淡得多。然而,他也绝对是一个别具个性的汉子。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别的暂且不说,首先这头猪是如此地酷爱此“生”,酷爱这个世道。嗅觉、味觉、触觉,他通过所有的感觉来执着于今生今世。有一次,他如此对我说道:

“我们千里迢迢地赶奔天竺,到底为了什么?是为了今生修善业,来世投胎在极乐世界吗?可是,这个所谓的极乐世界又是个怎样的所在呢?如果仅是晃晃悠悠地坐在荷叶上,又有什么意思呢?在那个极乐世界里,也能呼呼地吹着热气喝滚烫的肉汤吗?也能咯吱咯吱地大嚼皮焦里嫩香喷喷的烤肉吗?如果没有,只能像传说中的仙人那样饮霞嘬露地活着,我才不要呢!那样的‘极乐’,我才不稀罕呢。我们活着的这个‘现世’,尽管有时候日子很难过,却有着能让我们忘记这一切的无穷乐趣,这就行了。至少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好的世道。”

随即,八戒又给我列数了他心目中这个世上的赏心乐事:夏天在树荫底下睡午觉、月夜吹笛、在溪流中洗澡、春天早上睡懒觉、冬天夜里围炉畅谈……他一下子讲了那么多,那么快乐的事情!在涉及年轻女子肉体的美妙和四季时令食品的鲜美时,他似乎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他的话着实令我吃惊。因为我根本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许多快乐的事情,更没想到有人一个不漏地享受过这些好事。“原来是这样啊!”——我这才意识到,会享乐也是需要才能的。从此,我就不再鄙视这头猪了。然而,与八戒交谈多了以后,我最近又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那就是,他那享乐主义的内心深处时而会闪现出某种可怕东西的影子。他嘴上常说“要不是敬重师父,害怕大师兄,我早就开溜了”,这话几乎已成了他的口头禅。可这种好吃懒做的外表之下,我发现,他还潜藏着某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一般的心思。就是说,此次前往天竺的西天取经之旅,对于这头猪而言(其实对我而言也一样),是幻灭、绝望之余所能抓住的最后一丝希望。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然而,就我而言,目前还不能沉湎于对于八戒享乐主义背后之秘密的考察。眼下,我首先应该向孙行者学习,并且从各个方面进行学习。除此之外,我是无暇他顾的。三藏法师的智慧也好,八戒的活法也罢,我都必须从孙行者那里毕业之后才能考虑。事实上,我还几乎没从悟空那儿学到什么东西呢。出了流沙河之后,我到底有了什么进步没有呢?不依然是“吴下旧阿蒙”吗?在此次西天取经的路上,我所起的作用无非是,平安无事的时候阻止悟空行事过头,每天督促八戒以免他偷懒。仅此而已。除此之外,就再也没什么积极的作用了。难道说,像我这样的人,不论生在什么世道都只能成为一个调节者、忠告者和观察者吗?难道就成不了一个行动者吗?

每次看到孙行者的行动,我就不禁会作如是思考:“熊熊燃烧着的烈火,本身是不知道自己正在燃烧的。觉得自己正在燃烧的时候,往往还没有真正燃烧起来。”看到悟空那无拘无束、纵横捭阖的行动方式,我总会想:“所谓自由自在的行为,就是其内在已经成熟透了,不这么做不行了,于是自然而然地外在表现出来的行为。”然而,我只是这么想想罢了,还根本追随不了悟空。虽说一直想学,但由于悟空的气场太过强大,性情太过暴躁,令人恐惧难当,无法靠近。说实话,不论怎么考虑,悟空都不是个不可多得的朋友。他从不顾忌他人的心情,只会劈头盖脑地一通怒骂。他以自己的能力为标准来要求别人,别人达不到他的标准就会火冒三丈,简直叫人无法忍受。当然也可以说,他自己没觉得自己的才能是非凡的。他心眼不坏,并非有意为难别人。这一点我们也十分清楚。他只是搞不懂弱者的能力何至于如此低下,故而对于弱者的狐疑、犹豫、不安等毫无同情之心,最后便因焦躁难耐而大光其火。只要不因我们的无能而惹他生气,他其实是个十分善良、十分孩子气的家伙。八戒由于老会睡过头,老是偷懒,叫他变什么东西老是变不像,所以老被悟空痛骂。我之所以不怎么惹他生气,只是因为我有意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尽量不在他跟前出错罢了。但也正因为这样,不论再过多久,我也是无法从他身上学到什么东西的。看来,今后即便难以忍受他的火暴脾气,我也必须更加接近悟空。即便被他骂、被他打,甚至急得与之对骂,我也要将他所有的本事都学到手。要不然,老这么离得远远地看着,感叹不已,肯定一事无成。

夜里,我独自醒来。

今晚没找到住宿的地方,在山后溪水旁的大树下铺了些草,我们师徒四人就和衣睡在那上面。悟空一个人睡在对面,呼噜大得震山响,每打一次呼噜,头顶上方树叶的露水就噼里啪啦往下掉。虽说眼下是夏天,但山中的夜气还是相当寒冷的。此刻,无疑已是下半夜了。从刚才起,我就一直仰卧着,透过树叶的间隙望着天上的星星。寂寞,我感到无可名状的寂寞。好像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一颗寂寞的星球上,正在眺望着漆黑、冰冷、一无所有的世界的夜空一般。对于星星,我以前一直觉得它们是永恒的,无限的,故而不怎么想看。可我现在这么仰卧着,不看也得看呀。一颗较大的青白色星星的旁边,有一颗较小的红色的星星。在其更下方,还有一颗偏黄色的星星,给人以温暖的感觉,每当有风吹过,树叶摇晃起来,它就变得时隐时现。还有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长空,消失在黑夜之中。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三藏法师那清澈而忧郁的眼睛。那是一双总是凝望着远方、对任何事物都充满了怜悯的眼睛。以前,我对此一直不甚理解,可今夜,我忽然觉得自己懂了。原来师父一直凝望着永恒,同时也清晰地守望着与此永恒形成对照的、地上所有物体的命运。毁灭,迟早会降临,可在这毁灭到来之前,睿智也好,爱情也好,诸如此类的美好事物仍在尽情绽放。师父那总是充满怜悯的深情的目光,不就是投射在这些事物之上的吗?我在仰望星空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就领悟到了这一点。我起身看了看正睡在我身旁的师父的脸。就在我这么望着师父的睡颜,听着他那平静的呼吸声的当儿,我感到胸中微微发热,就好像心里“噗”地冒出一股火苗一般。

[1] 佛教密宗中将双手手指交互纠结为各种形状,并伴以强烈意念的一种修行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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