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冲突的第三个方面就是离群索居的需要,“远离”他人的需要。在分析这种主导倾向的类型之前,我们必须明白神经症离群指的是什么。当然,它不仅仅是指想要偶尔独处。每个认真对待自己与生活的人,有时都会想要独处。我们的文化使我们深陷于表面生活,以至于对这种需要知之甚少,但哲学与宗教随时都在强调独处可能有助于实现自我。渴望有意义的独处绝不可能是神经症的;相反,大多数神经症患者都回避他们的内心深处,而且无法建设性地独处正是神经症的征兆。除非与人交往有无法容忍的压力,并且独处主要是一种逃避交往的手段,独处的渴望才是神经症离群的征兆。

高度离群者的某些特质非常明显且独特,以至于精神分析学家认为这些特质才是离群类型人格所特有的。最明显的就是普遍地疏远他人。这一点之所以吸引了我们的注意,是因为他尤其强调这点,但其实他的疏远他人并不比其他神经症患者更严重。例如我们讨论过的那两种类型,很难简单说明哪一种更疏远他人。我们只能说,依从型人掩盖了这个特点,当他发现这一点时会感到震惊,因为他对于亲近的热切需要使他渴望相信自己与他人之间没有隔阂。毕竟,疏远他人仅仅是人际关系紊乱的指标。但所有神经症都有这个情况。疏远的程度取决于紊乱的严重程度,而不是神经症采用的具体形式。

另一个特征常常被视为离群所特有的,那就是疏远自我,也即是感情麻木,不确定自己是怎样的人,不知道自己爱什么、恨什么、渴望什么、希望什么、害怕什么、厌恶什么、相信什么等。这种自我疏远也很常见于所有神经症。每个达到了神经症程度的人都像一架遥控飞机,所以必然会脱离自我。离群者就很像海地传说中的僵尸,虽然是死人,但通过巫术死而复生:他们可以像活人一样工作和活动,但他们没有生命。而其他人,还可以拥有相对丰富的感情生活。由于存在这些差别,我们也就不能把自我疏远视为离群所特有的。所有离群者的共同点在于某些极为不同的地方。那就是他们带着一种主观兴趣来看待自己,就好像看待一件艺术品。也许最好的描述方式就是,他们以“旁观者”态度对待自己,通常也以这种态度对待生活。因此,他们可能常常是自己心理过程的杰出观察者。一个突出的例子就是,他们经常对梦的象征展现出惊人的理解力。

关键就在于他们内心需要在情感上与他人有一段距离。更准确地说,他们有意无意都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要在情感上与他人扯上关系,不管是爱、对抗、合作还是竞争。他们在自己周围画了一个魔法圈,没人能够进入。而且这也是为何他们从表面上好像与他人“相处融洽”。这种需要的强迫性特征表现在他们对于外界干扰的焦虑反应。

他们习得的所有需要与特质,都是针对不卷入关系这一主要需要。其中最引入注意的就是自力更生的需要,最积极正面的表现就是足智多谋。攻击型人也倾向于足智多谋,但精神不同,对他来说,这是在充满敌意的世界中艰苦奋斗的先决条件,是在斗争中打败他人的先决条件。而对于离群型人,他的精神和鲁滨孙·克鲁索一样:为了生存,他必须足智多谋。这是他能补偿自己这种孤立状态的唯一办法。

还有一种维持自力更生的方法更靠不住,就是有意识或无意识地限制自己的需要。我们要更好地理解在这个方向上的各种动向,就要记住他的潜在原则,即绝不过于依附任何人或事物以至于他们成为必需。依附他人会损害超然态度,最好别太看重。例如:一个离群者可能能够感到真正的快乐,但如果快乐要以某种方式依赖于他人,他就情愿选择放弃。他喜欢偶尔在晚上与一些朋友聚会,但不喜欢普遍性的社交与社会活动。同样,他回避竞争、威望和成功。他倾向于约束自己的饮食和生活习惯,使它们维持在某个范围内,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或精力来供养。他可能痛恨生病,视之为耻辱,因为生病就迫使他依赖别人。关于任何问题,他可能都执意要取得第一手信息:例如对于国外,诸如俄罗斯,他想要亲自去见识,而不是采纳别人的见闻。这种态度有利于卓越的心理独立性,只要没有到荒谬的地步,例如在陌生城市拒绝问路。

另一个显著需要就是他需要私人空间。他就像一个旅馆的宾客,很少把门上的“请勿打扰”牌子取下来。甚至于书籍也被当作干扰者,被当作外来者。提出任何有关他个人生活的问题,都可能会令他震惊,他倾向于给自己戴上神秘的面纱。有一个病人曾经告诉我,他到了40岁,还是和母亲告诉他上帝能透过百叶窗看到他在咬指甲时一样讨厌上帝无所不知这个观点。这个病人哪怕对于生活中最琐碎的细节也守口如瓶。对于离群者,如果别人视他为“理所当然”,可能会使他恼怒不已——这让他觉得自己遭到践踏。通常,他选择独自工作、睡觉、吃饭。与依从型人截然相反,他不喜欢分享任何体验——对方可能会打扰他。即便是和他人一起听音乐、散步或交谈,他也只有在之后回想起来才感到真正的愉悦。

自力更生和私人空间都有益于他最突出的需要,即完全独立。他个人觉得自己的独立性具有正面价值。这种独立无疑具有类似的价值。因为不管缺乏什么,他都绝对不是听人使唤的机器人。对于互助的盲目拒绝,连同对于竞争的超然态度,的确赋予了他某种完整性。错误就在于他把独立视为最终目的,而忽略了独立的价值最终在于他用独立来做什么。他的独立,和所有涉及独立的离群现象一样,具有一种消极的取向,目的在于不被影响、强迫、束缚、约束。

和其他神经症倾向一样,独立需要也是强迫性且不加区分的。表现为对任何类似于强迫、影响、约束等事物都十分敏感。敏感度是离群程度的优良标尺,被视之为束缚的对象因人而异。他可能很容易感受到物理性压力,诸如衣领、领带、腰带、鞋子之类的东西。任何视野障碍都会引起被围困感,如要是待在隧道或矿井,就可能产生焦虑。这方面的敏感并不能完全解释幽闭恐惧症,但至少是其背景。他可能会逃避长期的约束:很难签订合同、签一年以上的租约、结婚等。当然,对于离群者来说,婚姻无论如何都是件危险的事情,因为涉及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尽管他需要保护或相信对方完全适合他都能降低这个风险。他们很容易出现婚前恐惧。无情流逝的时间通常被视为强制:上班迟到5分钟的习惯可能是为了维持自由的幻觉。时间表构成一种威胁:离群型病人会喜欢这样一个故事,一个人不看时间表,在自己觉得合适的时间抵达车站,情愿在那里等下一趟火车。别人预期他做某些事,或以某种方式行事,会让他不自在而且逆反,不管这些预期是否真的表现出来了,或只是假想性地存在。例如,他可能平常喜欢馈赠礼物,但会忘记生日或圣诞节礼物,因为这些是别人期望他做的。对他来说,遵从公认的行为规范或传统价值观是令人厌恶的。为了避免摩擦,他会表面上遵从,但在心里坚决不接受所有传统教条和准则。最后,他人的建议也被视为控制支配,即便与他的愿望一致,他也要抵抗。在这种情况下,抵抗可能也与有意识或无意识挫伤他人的渴望有关。

尽管和其他神经症的患者一样,他也需要优越感,但在这里还是要强调这一点,因为这与离群有内在联系。“象牙塔”与“光荣独立”就证明了即使按通俗说法,离群与优越之间也难脱干系。也许,如果一个人既没有一定的实力和智谋,也没有感受到独一无二的重要性,那他不可能保持孤立状态。临床经验也证实了这点。当离群者的优越感一时被打碎,不管是由于实实在在的失败,还是内心冲突的增长,他都将无法保持孤独,还可能疯狂地寻求爱和保护。他的生活历程中常常出现这种动摇。在青少年时期或二十几岁时,虽然可能有过几段相当冷淡的友谊,但已经相对舒适自在地过着颇为孤立的生活。当他卓有成就时,还会编织未来幻想。但之后,这些梦想在现实中触礁。尽管在中学他力争第一,但到了大学,他面临严峻的竞争,因而逃避竞争。他第一次尝试恋爱关系失败了。或他意识到,他的梦想并没有随着年龄增长而实现。于是,他开始无法忍受超然独立,沉浸在一种对于人类亲密关系的强迫性动力之中,例如性关系,例如婚姻。只要他被爱着,他就愿意屈服于任何侮辱。当这样的人来寻求精神分析治疗,尽管他的离群问题仍然明显,却无法得以解决。他原本想要的,只是帮助他找到这种或那种形式的爱。只有当他感到更强大的时候,才会如释重负般发现,自己更宁愿“单身并且喜欢单身”。于是给人的印象就是他仅仅只是回到了之前的离群状态。但实际上,这个问题在于他生平第一次足够坚定地承认——甚至包括对他自己——离群就是他想要的。这一刻正是解决他离群问题的适当时机。

对于离群者,优越感的需要具有某种特定的特征。他厌恶竞争,不想通过现实的不懈努力而有所超越。他宁愿相信酒香不怕巷子深,无须他做任何举动,别人就应该感受到他内在潜藏的伟大。例如,在他的梦中,他可能描述有宝库深藏于偏远小镇,而鉴赏家们不远万里来到这里观摩。跟所有优越幻想一样,这个梦也含有现实成分。隐藏的珍宝象征着他的智力与情感生活,而这种生活正是他守护于魔法圈之中的。

另一种表现优越感的地方在于他觉得自己独一无二,这是他想要与众不同的直接结果。他可能把自己比作孤立于山顶上的一棵树,而下方丛林中的那些树却相互阻碍彼此的生长。依从型人在看着自己同伴时会默默地问“他会喜欢我吗?”。攻击型人想知道“他是个多强劲的对手?”或“他能为我所用吗?”,而离群者首先关心的是“他会干扰我吗?他会想要影响我或让我独处吗?”培尔·金特遇到铸纽扣人时的情形就是一个完美象征,代表了离群者对于自己跟别人待在一起的恐惧。在地狱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还行,但要被投进一个大熔炉,要被铸造成别人或适应别人,就是个可怕的想法。他觉得自己相当于一块稀有的东方地毯,图案和颜色组合独一无二,永远如此。他自恃能操控环境的影响水平,还决定一直保持下去。对于他的一成不变,他把所有神经症固有的刻板提升至神圣原则的尊严。他愿意甚至热情地详细阐释他的行为模式,使这种模式更纯洁、更透明,他坚信没有掺杂任何外物。尽管太简单而且不充分,还是可以借用培尔·金特的格言:“为你自己就够了。”

离群者的情感生活并没有像其他类型那样严格遵循一个模式。个体变化之所以更大,主要是因为另两种类型的主导倾向是针对积极目标,例如一种是喜欢、亲密、爱,一种是生存、控制、成功,而离群者的目标是消极的:他不想卷入、不需要谁、不允许谁打扰或影响他。因此,他的情感状态多半取决于这个消极框架中发展而来或许可的愿望,这方面能够阐明的离群倾向是有限的。

他有一种普遍倾向,就是压抑所有感觉情绪,甚至是否认这些感受的存在。我想在这里引用诗人安娜·玛丽亚·阿米的一段未发表过的小说,因为这段内容不仅简洁表述了这种倾向,还表述了离群者的其他典型态度。主人公回忆自己的青春期时说道:“我能看见一个坚固的生理纽带(例如我跟父亲之间的关系)和一个坚固的精神纽带(例如我跟心中英雄之间的关系),但我不知道这跟感觉情绪有何关系。根本就不存在感觉情绪——人们在这方面谎话连篇,就像在很多其他事情上那样。B小姐为之震惊,她说:‘但你怎么解释牺牲呢?’顿时,我对她话中的真实性大吃一惊。之后,我断定牺牲只是另外一种谎言,而且如果不是谎言,那要么是一种生理行为,要么是一种精神行为。我那时梦想独居,梦想绝不结婚,梦想无须多言、无须求助就能变强,就能平静和睦。我想为自己努力,想越来越自由,想放弃梦想以便脚踏实地。我觉得道德毫无意义,只要你绝对真实,善恶并没有分别。最大的罪恶是寻求同情或期望帮助。对我来说,灵魂是必须要守护的神殿,而在神殿里面,经常进行着古怪的仪式,只有祭司和护卫才知道。”

排斥感主要关于对他人的爱恨情仇方面。这是需要与他人保持情感距离的必然结果,因为有意识地经历强烈的爱恨,一定会使他亲近他人,不然就是与他人发生冲突。沙利文所说的距离机制就很适合用在这里。他不一定将感觉情绪压制在人际关系之外,然后开始活跃于书籍、动物、自然、艺术、食物等领域。但这样做相当危险。因为一个人有着深厚激昂的情感,如果没有全面压制所有情绪感受,是不可能只压制一部分感受的,而且还是最至关重要的部分。这只是推断,但下面这些肯定是正确的。离群型的艺术家,在他们创作期间不仅感觉强烈,还能表达出来,他们常常经历一些阶段,通常在青春期,要么完全感情麻木,要么坚决否认所有感觉情绪,就像前面引用的那段。创作期似乎出现在他们拼命尝试亲密关系之后刻意或自发地让自己适应离群生活的时候——也即是,他们有意无意决定与他人保持距离的时候,或甘于一种孤立生活。这样,在安全距离下,他们可以释放和表达许多与人际关系没有直接联系的敌意,这使我们能够认为,早期否认所有情绪情感对于成功离群是必备的。

情绪感受之所以要压制在人际关系之外,另一个原因已经在讨论自力更生时提到过。任何可能使离群者依赖他人的渴望、兴趣或享乐都可能被视为心理叛变,并可能由此被约束。似乎对于每一种情境,在允许充分发挥情绪感受之前,必须从是否可能失去自由的立场来仔细审查。任何依赖的威胁都会使他回避情感。但一旦他发现这种情境非常安全,就能充分享受。梭罗的《瓦尔登湖》就能很好地证明在这些情况中可能有着深刻的情感体验。对于过于依赖愉悦或自由遭侵害的潜在恐惧,有时会间接使他濒临禁欲。但这是一种具有禁欲性质的禁欲主义,而不是以自我否认或自我折磨为导向的。我们可能倒不如称之为自律,这种自律是基于一定假设的,并不缺乏理智。

通达自发情感体验的心理平衡状态很重要。例如,创造力可能是一种救赎。如果创造力的表达受到了抑制,再通过精神分析或其他经历释放出来,离群者的成效就可能非常好,看起来就像奇迹般治愈了一样。我们必须谨慎评估这种治愈。首先,对治愈一概而论是错误的:离群者认为的救赎对别人来说不一定具有这种意义。[1]即使对于离群者,从神经症基础的巨变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治愈”。这只是使他更满意且更不受干扰的生活。

越是约束情感,越倾向于强调智慧。于是,他寄希望于纯粹的理性力量能解决一切,好像仅靠有关个人问题的知识就足以治愈这些问题。或者,好像只靠理性就能治愈所有世界难题!

根据我们所讨论的离群者人际关系,显而易见的是,任何亲近持久的关系都势必危及他的离群,因此势必是灾难性的,除非对方也同样离群因而自愿需要保持距离,或出于其他原因能够且愿意适应他这些需要。深爱培尔·金特并耐心等他归来的索尔维格就是理想的伴侣。索尔维格对他无欲无求,她的期望可能就像他感情失控一样令他心慌意乱。通常,他都意识不到自己的付出有多小,他觉得自己赐予了对方自己未曾表达过的爱意,这份爱意在他心中千金不换。只要能够充分保证情感距离,他可能就能保持相当持久的忠诚。他可能拥有昙花一现的激情,在这种关系中进进出出。这些关系脆弱易碎,各种因素都可能催促他回避。

对他来说,性关系可能尤为意味着通往他人的桥梁。如果短暂且不干扰他生活,他还是能享受性关系的。性关系可以说是被限制在专属的隔间里。另一方面,他可能已经把冷漠培养到了非请莫入的程度。于是,完全虚构的关系可能取代了真实关系。

精神分析过程体现了所有我们讨论过的这些特征。当然,离群者讨厌分析,因为分析确实最可能侵扰他私人生活。但他也有观察自己的兴趣,可能着迷于拓展视野,而精神分析展示了他复杂的内心过程。他可能对梦境的伪造性质感到好奇,或对自己无意联想的倾向产生兴趣。他查证假设的乐趣,类似于科学家。他感激分析师的关注,感激分析师指出这样那样的问题,但他痛恨在他没有预见到的地方被敦促或“逼迫”。他会常常在分析中提醒建议的危险性,尽管这种危险对他还不如对其他类型的人严重,因为他全副武装来对抗“影响”。他之所以考验分析师的建议,绝非以理性方式来保护自己的地位,而一如他惯常作风,他倾向于盲目婉拒所有不符合他自我与生活的观点,他觉得分析师期望他有所改变特别可恨。当然,他的确想摆脱一切困扰他的东西,但必须不涉及人格上的改变。他几乎是一边乐此不疲地观察自己,一边无意识地决定维持自己。他对于所有影响的反抗只是对他态度的众多解释之一,但并不是最好的解释,稍后我们会了解到其他解释。自然而然,他与分析师之间保持着很远的距离。很长时间,分析师都只是一个声音而已。在梦中,分析情境可能表现为两个记者的越洋电话。乍看之下,这种梦好像是在表达他对于分析师和分析过程的距离感——只是准确呈现出一种在有意识中存在的态度。但由于梦是寻求解决途径,而不只是描述已有感受,所以这个梦更深层的意义是渴望避开与分析师的关系以及整个分析过程,而不是让分析师以某种方式联系他。

最后一个特征可以在分析内外都能观察到,即离群者在防御时的旺盛精力。每种神经症都是这样。但这种情况下的反抗似乎更不屈不挠,几乎是一场生死较量,必须调动所有可用资源。早在攻击离群者之前,这场战役就已经以静悄悄的颠覆性方式开始了。将分析师置之度外就是其中一个阶段。如果分析师试图使病人相信他们之间有一定的关系,以及病人心中有这方面的问题,那他会遭到多多少少苦口婆心、彬彬有礼的否认。在最好的情况下,病人会表达一些他对于分析师的理性看法。如果要表现出自发的情绪反应,他就不会继续深入下去了。再者,在分析任何与人际关系有关的地方时,常常出现根深蒂固的阻抗。病人对于与他人的关系相当含糊其词,以至于分析师常常很难弄清楚这些关系。而这种勉为其难是能够理解的,他与别人保持安全距离,谈论这个问题无疑是令他心烦意乱的。反复尝试这个话题可能会挑起他的疑心。分析师是想让病人合群吗?(对于他来说,这令人不齿。)如果之后分析师真的向他展示一些离群的具体缺点,他就会感到害怕,并且焦躁易怒。他可能想就此退出。他的行为反应在分析之外只会更野蛮。如果威胁到超然离群与自由独立,这些通常安静、理性的人可能变得冷若冰霜或恶毒残暴。一想到参加什么活动或专业小组,而这些活动或小组还不是只交会费而已,还要求他真正参与进来,他就可能会惊慌失措。就算他们参与了,也会使出浑身解数脱身。他们可能比生命遭到攻击的人还擅于解困。就像一个病人说的那样,要在爱与独立之间做抉择,他们会毫无犹豫地选择独立。这就谈到另一个问题。他们不仅决心采取任何可行的方式保卫他们的离群,还为此不惜一切代价。通过有意识地摒弃或无意识地自动抑制任何可能干扰独立性的渴望,他会一视同仁地放弃外部利益和内在价值观。

任何大力防卫的东西必然具备压倒性的主观价值。我们只有意识到这点,才有希望明白离群的功能,并最终给治疗提供帮助。正如我们所见,对于他人的每种基本态度都有正面价值。亲近他人的人试图在为自己创建与世界的友好关系;对抗他人的人武装自己,使自己在竞争社会中生存下去;远离他人的人希望保持某种完整性,维持一定的宁静。事实上,这三种态度都是可取的,而且还是我们人类发展所必备的。只有出现并运作于神经症框架内,它们才变得强迫、刻板、不加区分并且彼此排斥。这使它们的价值逊色不少,但并不足以摧毁它们的价值。

离群所带来的收获的确很可观。很突出的是,在所有东方哲学中,离群被当作高度精神发展的基础来追求。当然,我们无法拿这种愿望与神经症离群愿望相提并论。前者是被当作自我实现的最佳途径而自行选择的,采纳它的人只要愿意,本可以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另一方面,神经症离群无关选择,而关于内心强制力,是唯一可行的生活方式。不过,一些相同的好处也可能来源于此,至于好处能达到什么程度,则主要取决于整个神经症过程的严重性。尽管神经症具有破坏动力,但离群者仍可能保持一定的完整性。在人际关系普遍友善诚实的社会中,这一点几乎不是个因素。但在一个充满虚伪、欺骗、嫉妒、残忍和贪婪的社会中,一个不太强大的人的完整性很容易受损,保持距离有助于维持完整性。而且,由于神经症总是剥夺一个人内心的平静,离群可能就提供了通往宁静的林荫大道,其程度根据他愿意付出的牺牲而有所不同。再者,只要在他的魔法圈内,感情生活还没有完全死去,离群就使他能够产生一些具有独创性的想法和感受。最后,所有这些因素,加上他深思熟虑后与世界的关系,以及相对缺乏转移注意力的事物,都有助于创造力的发展和表达,只要他还有一点点这种能力。我并不是说神经症离群是创作的前提条件,而是说,在神经症压力下,离群能够给创造力的表达提供最佳时机。

尽管这些收获可能是实质性的,但它们似乎并不是如此拼命维护离群的主要原因。事实上,如果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这些收获被最小化,或被随之而来的紊乱严重遮蔽,防御也会同样拼命。这方面的观察会使我们有更深入的了解。如果离群者陷在与他人的亲密关系中,他可能很容易崩溃瓦解,或用更通俗的说法,他可能精神崩溃。我在这里故意用这个词,是因为这个词覆盖了范围广泛的紊乱,例如功能性障碍、酗酒、自杀未遂、抑郁、丧失工作能力、精神病发作等。病人倾向于把紊乱与某些刚好发生在“崩溃”之前的烦心事联系在一起,有时精神病医生也会这样。警官的不正当歧视;丈夫的拈花惹草、谎话连篇;妻子的神经症表现;一段同性恋情节;大学里不受欢迎;之前生活受庇护而现在需要谋生计,诸如此类,都可以拿来归咎。诚然,这些问题的确有关系。治疗师应该引以为重,并努力弄明白一个具体的困境引发了病人什么特别的问题。但这么做并不够,因为问题仍然存在,为何病人受到如此严重的影响,为何他的整个心理平衡被一个困境搞得岌岌可危,而这个困境并不比普通的挫折严重。换言之,即使分析师知道了病人对于特定困境如何反应,还需要弄明白为何刺激与反应之间如此不相称。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可以指出,涉及离群的神经症倾向,就像其他神经症倾向一样,只要运转起来就会给个体带来安全感,反之,如果它们停止运作,就会引起焦虑。只要离群者能保持距离,他就相对感觉安全。如果出于某种原因,魔法圈被侵入,他的安全感就会遭受到威胁。这种考虑使我们更能明白,为何离群者无法再保卫与他人的情感距离时会惊慌失措。而且我们应该补充的是,他之所以如此惊慌,是因为他没有应对生活的技术手段。他只能保持孤独,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逃避生活。在这里,离群的消极性质再次为其表现赋予了特殊的色彩,使其有别于其他神经症倾向。更具体地说,离群者在困境中既不能妥协,也不能反抗,既不能合作,也不能发号施令,既不能爱,也不能冷酷。他手无寸铁,就像一个动物只有一个办法应对危险——即逃避和躲藏。这种表现和类似情形出现在联想或梦中:他像锡兰的侏儒,只要躲在森林里就所向披靡,而一旦暴露就很容易被打败。他就像一座只有一面防护城墙的中世纪城镇,如果那面城墙被攻陷,城镇就没有办法抵御敌人。这种状态完全证明了他对生活感到普遍焦虑的正当性。这有助于我们明白,为了他必须顽强坚持的东西,为了他在所不惜也要保护的东西,他的远离其实是一种全面的保护手段。实际上,所有神经症倾向都有防御举动,但其他神经症倾向还尝试以一种正面的方式来应对生活。如果离群是主导倾向,就使得一个人无法真正应对生活,以至于随着时间的推移,其防御特征变得最为突出。

但是,离群者在防御反应上的奋不顾身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威胁离群,“用力冲撞城墙”,往往不仅仅意味着暂时的惊慌。可能出现的结果类似于精神病发作中的人格分裂。如果在精神分析中,离群开始瓦解,病人不仅会扩散性地忧虑不安,还有直接和间接的恐惧表现。例如,可能害怕陷入无形的人流中,主要是害怕失去自己的独特性,还害怕无助地遭致攻击性人的强迫和剥削——这是他完全不能自卫的结果。但仍然有第三种恐惧,即害怕精神错乱,这种恐惧可能非常强烈,以至于病人想要积极防御这种可能。在这里,精神错乱并不是指发狂,也不是想要不负责的反应。而是直接表达被分裂的恐惧,常常表现在梦和联想中。这就表明,放弃他的离群会使他面对自己的冲突,他无法拯救自己,只会被劈开,病人所描述的画面就是自己像被雷劈的树。其他观察资料也证实了这个假设。高度离群的人几乎无法克服自己对于内心冲突的反感。之后他们会告诉分析师,当分析师谈到冲突时,他们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当分析师向他们展示了他们心中的冲突,他们会微妙地并带着精湛的无意识技巧回避这个话题。相反,在他们打算承认冲突之前,如果他们有一瞬间意识到了冲突,就会惊慌失措。当他们之后在更安全的基础上认识到了冲突,则会更离群。

因此,我们得出一个乍看之下令人困惑的结论:离群是基本冲突的固有部分,但也是对抗基本冲突的保护手段。然而,如果我们更为具体的话,这个困惑便迎刃而解。它是对抗基本冲突中的两个活跃部分的保护手段。这里我们必须重申,一种占优势的基本态度并不会妨碍其他矛盾态度的存在和运作。相比于我们讨论过的另外两种类型,我们在离群人格身上能更清楚地看到动力的这种表现。首先,相互矛盾的追求往往会表现在生活历程中。在这类人明确接受自己离群之前,往往会经历依从与依赖的阶段,也会经历攻击与冷酷叛逆的时期。与另外两种人清楚明确的价值观相比,离群者的价值观最矛盾。他除了始终会高估自己视之为自由和独立的东西,还可能有时在分析中高度赞赏人的善良、同情、慷慨、谦虚和牺牲,有时又摇身一变,转向完全冷酷自私的达尔文哲学。他自己可能对这些矛盾困惑不已,但通过合理化,他会努力否认它们的冲突性。如果分析师没有清楚认识到这种人格结构,就会很容易被弄糊涂。他可能并没有远离其中一条路,就试图顺着另一条路走,因为他一次又一次地逃进自己的离群中,从而关掉所有大门,就像关闭防水的船窗壁。

离群者特有的“阻抗”下面潜藏着完美单一的逻辑。他不想与分析师有关系,或察觉自己是人类。他全然不想真的分析自己的人际关系。他不想面对自己的冲突。而且,如果我们明白了他的前提,就能看到,他甚至没有兴趣分析任何因素。他的前提是有意识地确信:只要他与他人保持安全距离,就不需要操心自己与他们的关系;唯有远离他人,关系的紊乱才不会使他心烦;即使是分析师所说的那些冲突,也能够且应该让它们暂停,因为它们只会使他心烦;没必要把事情理清楚,反正他会毫不动摇地保持离群状态。正如我们所说的,这种无意识推理在逻辑上是正确的——在某种程度上。他所忽略的,以及他长时间所拒绝认识到的,是他不可能在真空中成长和发展。

那么,神经症离群最重要的功能就是避开主要冲突。这是对抗冲突最激进有效的防御方式。这是创造伪和谐的众多神经症途径之一,即试图通过逃避来解决问题。但这并不是真正的解决办法,因为强迫追求亲近,以及强迫追求攻击性的控制、剥削与优越性,就算不会使他们动弹不得,也会一直烦扰他们。最后,只要矛盾的价值观持续存在,就永远不可能获得真正的内心和平或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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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参见丹尼尔·施耐德在医学会上演讲的《神经症模式的运转:其创造力和性能力的扭曲》,1943年5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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