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她爱好富有浪漫色彩的景物,沃伯顿勋爵表示,希望她哪一天去参观一下他的房子,那是一幢瑰丽多彩的古雅建筑物。他说服杜歇夫人,请她带她的外甥女前往洛克雷。拉尔夫声称,如果父亲那里他走得开,他愿意陪她们前去。沃伯顿勋爵向我们的女主人公保证,这几天他的两个妹妹会来拜访她。他的妹妹们的情形她知道一些,因为他在花园山庄跟她一起谈天的时候,她问过他许多关于他的家庭的事。伊莎贝尔一旦发生兴趣,就会提出大量问题,而且她的朋友非常健谈,不论她问什么,都能得到详尽无遗的回答。他告诉她,他一共有四个姐妹,两个弟兄,但他的双亲已经故世。那些兄弟姐妹都很好,“当然,并不特别聪明,”他说,“但是单纯正直,和蔼可亲。”他希望阿切尔小姐能够认识他们。一个兄弟在教会做事,是他们居住的洛克雷教区的牧师,这是一个相当大的教区,工作繁重,他为人极好,尽管在一切可以想象的问题上,他们的看法都不一致。接着,沃伯顿勋爵提到了他兄弟的一些观点,那是伊莎贝尔常常听人谈到的,她觉得持有这种观点的人在人类中占有相当大的一部分。确实,其中许多看法,她认为自己也是有的,但是他告诉她,她完全错了,这其实是不可能的,毫无疑问,她只是以为自己有这些看法,但她可以相信,只要她好好想一想,她就会发现它们毫无意义。她回答他,其中有一些问题她已经仔细思考过了,于是他宣称,她只是又一次证实了那个常常使他吃惊的事实,即在世界上所有的人中,美国人是最迷信自己的。他们是托利党人中的死硬派,顽固分子,每一个人都是,没有一个保守派比美国的保守派更保守。她的姨父和表兄就是这点的证明,他们的许多观点,中世纪色彩最浓厚。他们有一些思想,是今天的英国人都不好意思承认的。而且,勋爵笑着说,他们居然大言不惭,自称他们对这个可怜又可爱、古老而迟钝的英国的需要和危险,比他更了解,可他生于斯,长于斯,还拥有着它相当一部分土地——这更使他感到惭愧!从这一切话中,伊莎贝尔不难看出,沃伯顿勋爵是一个最新型的贵族,一个改革家,激进分子,一切古老生活方式的蔑视者。他的另一个兄弟是在军队里,驻在印度。他放荡不羁,头脑顽固,至今一无作为,唯一的成绩就是欠了不少债,让沃伯顿去还债——一位长兄享有的最美好的特权之一。“我不想再给他还债了,”沃伯顿说,“他过得比我阔绰得多,生活奢华,闻所未闻,还自以为是比我好得多的一个绅士呢。我是个彻底的激进派,我主张一律平等,我并不要求超过我的弟兄们。”他的四个姐妹中的两个,第二个和第四个,已经结婚,其中一个,据说情况不坏,另一个只是平平而已。大的那个的丈夫海考克勋爵,为人很不错,但不幸也是个死硬的托利党人,至于他的妻子,正如英国的一切贤妻良母一样,比她的丈夫有过之而无不及。另一个嫁了诺福克郡的一位小地主,结婚没多久,已生了五个孩子。这一切,还有其他许多情况,沃伯顿勋爵都讲给这位美国少女听了,还不厌其烦地作了许多说明,让她了解英国生活的各种特点。他说话爽直,毫无保留,仿佛不愿让她自己的经验或想象有活动的余地,这一切往往使伊莎贝尔觉得很有趣。她说:“他以为我是一个野人,从没见过叉子和汤匙呢。”她为了取乐,常常问他一些天真的问题,让他郑重其事地回答。等他中计以后,她却说道:“可惜你不能看到我身上涂着油彩、头上戴着羽毛的样子,要是我知道你对可怜的野人这么和气,我一定把民族服装带来啦!”沃伯顿勋爵游历过美国各地,对那里的一切比伊莎贝尔了解得多得多。他甚至承认,美国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国家,但是他对它的回忆似乎表明,居住在英国的美国人对许多事还不理解,得由别人向他们作解释。“要是我在美国时有你向我作解释,那就好啦!”他说,“我对你的国家有许多事不能理解,我确实感到惊异,糟糕的是那些解释只是使我更加糊涂。说真的,我觉得他们常常故意在作弄我,那里的人很会干这一手。不过我的解释,你完全可以放心,我对你讲的话是错不了的。”确实,有一点至少是错不了的,那就是他很聪明,见多识广,对世界几乎了如指掌。他讲话娓娓动听,引人入胜,但伊莎贝尔感到,他这么做不是为了卖弄自己;虽然他条件很好,而且正如伊莎贝尔所说的,前途无量,可是他尽可能不在这方面大事夸耀。他享有生活中最美好的事物,它们却没有使他踌躇满志,忘乎所以。他的气质是由丰富的阅历——而且那是不费一点力气得来的!——和谦逊组成的,这种谦逊有时带有几分孩子气,显得甜蜜而清新可爱,给人以一种品尝美味的愉快感觉,它并不因为带有自觉的仁慈因素而有所逊色。

沃伯顿勋爵走后,伊莎贝尔对拉尔夫说:“我非常喜欢你那位英国绅士的标本。”

“我也喜欢他——我相当爱他,”拉尔夫说,“但是我更可怜他。”

伊莎贝尔斜过眼去瞟了他一眼,“奇怪,我倒觉得他唯一的缺点是叫人没法可怜他。他似乎一切都有,一切都知道,一切都顺顺当当的。”

“唉,他的情况并不好。”拉尔夫坚持道。

“也许你是指他的身体吧?”

“不是,说到身体,他强壮得叫人眼红呢。我是说他有很高的地位,可是完全不当它一回事。他不能认真对待自己。”

“他是把人生看作一场游戏?”

“情况比这坏得多。他把自己看作一种负担——一场噩梦。”

“也许情况确实这样。”伊莎贝尔说。

“也许是的,不过总的说来,我不这么看。但即使那样,还有什么比自己感觉到、意识到生活是一场噩梦更可怜呢?他觉得,这是别人强加给他的,根扎的很深,他为这种不公平的待遇感到痛苦。至于我,如果我是他,我会变得像一尊神像那么庄严肃穆。他的地位使我向往。试想,崇高的责任,大量的机会,普遍的尊敬,无限的财富,显赫的权力,以及在一个伟大国家的公共事务中天然要承担的义务。可是他把一切都搞糟了,他自己,他的地位,他的权力,以及世上的其他一切,无不如此。他是这个危机时代的牺牲品,他已经不再相信自己,他也不知道应该相信什么。我想提醒他(因为如果我是他,我很清楚我应该相信什么),但他说我是顽固不化的大少爷。我相信,他真的认为我是不可救药的庸人,他说我不懂得我的时代。其实我比他更了解它,他既不能把自己当作讨厌的东西加以消灭,又不能把自己当作合理的东西加以保护。”

“我看他不像一个意志消沉的人。”伊莎贝尔说。

“也许不,但是作为一个具有许多高雅趣味的人,我认为他往往会有不愉快的时候。但怎么能说,一个人有了这么广阔的前途,就不会痛苦呢?何况我相信他是痛苦的。”

“我不相信。”伊莎贝尔说。

“好吧,”她的表兄回答,“如果他现在不是,以后一定会!”

下午,她在草坪上跟姨父消磨了一个钟头。老人坐着,照例用围巾盖着腿,手里拿着一大杯冲淡的茶。在谈话中间,他问她对最近这位客人有什么感想。

伊莎贝尔是心直口快的,“我觉得他很可爱。”

“他是一个不错的人,”杜歇先生说,“但我劝你不要去爱他。”

“那么我一定不爱他。我不得到您的同意,决不爱任何人。再说,”伊莎贝尔接着道,“表哥向我介绍的沃伯顿勋爵的状况,并不叫人喜欢。”

“哦,是吗?我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但你得记住,拉尔夫反正是要说些什么的。”

“他认为他的朋友思想太偏激——或者还不够偏激!我弄不清究竟是什么意思。”伊莎贝尔说。

老人慢慢摇了摇头,露出一丝微笑,放下了茶杯,“我也不清楚。他走得太远,但也很可能还不够远。他好像要把许多东西统统消灭,可是他自己却想留下。我想,那是很自然的,只是这未免不太彻底。”

“不过我希望他能留下,”伊莎贝尔说,“如果他也跟着消灭了,他的朋友们一定会想念他,觉得怪伤心的。”

“得啦,”老人说,“我猜他会留下,免得他的朋友们太伤心的。我在花园山庄当然也会非常想念他。他每次来说说笑笑,我总觉得很有趣,我想他也觉得很有趣。在社交界有不少人喜欢他,这些人现在都很出风头。我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也许是想发动一场革命吧。不管怎样,我希望他们迟一点搞,至少等我死了再搞。你瞧,他们要推翻一切,但我在这儿是一个相当大的地主呢,我可不想给推翻。要是我早知道他们要这么干,我就不过来啦,”杜歇先生说了下去,越说越高兴。“我到这儿来是因为我觉得英国是一个安全的国家。如果他们大刀阔斧地推行改革,我得说这是一个大骗局,到那时一定会有不少人感到失望。”

“噢,我倒希望他们真的掀起一场革命呢!”伊莎贝尔叫道,“我愿意见到一场革命。”

“让我想一想,”姨父故意带点幽默地说,“我忘记你是站在新的一边还是站在旧的一边了。我听到你的观点前后正好相反。”

“我两边都拥护。我想我什么都有一点。在革命中,在它如火如荼展开之后,我想我会成为坚定傲慢的保皇派。但目前人们大多同情他们,他们有的是大显身手的机会,我是说他们可以干得很出色。”

“我不明白,你所谓干得很出色是什么意思,我觉得你才会干得很出色呢,亲爱的。”

“啊,您太好啦,可惜我不能相信这话!”姑娘打岔道。

“不过说到底,目前你恐怕还没有福气在这儿光荣地走上断头台呢,”杜歇先生说下去,“如果你想看到大革命,你还得在这儿待很长一个时期。你瞧吧,到了关键时刻,他们就不愿你把他们的话当真啦。”

“您讲的是谁?”

“就是沃伯顿勋爵和他那些同伙——上层阶级的激进分子。当然,我只是凭我的印象知道这点。他们大谈改革,可是我不相信他们真的打算实行。你和我,自然,我们知道生活在民主制度下是怎么回事,我一向认为这是很舒服的,但那是因为我一开始就习惯了。再说,我不是一个勋爵,你是一位小姐,亲爱的,但我不是勋爵。至于这儿的人,我不认为它会合他们的口味。可这是每时每刻都要接触到的事啊,我不相信,他们大多数人会觉得它跟他们已经得到的东西一样可爱。当然,如果他们想试一下,那是他们的事,但我希望他们适可而止。”

“您以为他们不是出于真心吗?”伊莎贝尔问。

“不,他们希望相信自己是诚心诚意的,”杜歇先生承认,“不过据我看,他们大多只停留在理论上。他们的激进观点是一种娱乐,他们必须有一些娱乐,也许他们的胃口比较粗野。你看到,他们是非常奢侈的,这些进步思想差不多是他们最大的奢侈品。它们既使他们觉得自己道德高尚,又不损害他们的地位。他们对自己的地位考虑得很多,如果有谁要你相信他不是那样,你别理睬他,因为如果你信以为真,你非上当不可。”

他娓娓而谈,声调铿锵有力,伊莎贝尔听得十分仔细,虽然她并不了解英国的贵族,但是她觉得,姨父的这些议论跟她对人性的一般印象是符合的。不过她还是情不自禁地要为沃伯顿勋爵讲几句话。“我不相信沃伯顿勋爵是骗子,”她说,“我不管别人怎么样,但我愿意看到沃伯顿勋爵经得起事实的检验。”

“上帝保佑,但愿我的朋友们不致跟我为难吧!”杜歇先生回答,“沃伯顿勋爵是一个非常和蔼可亲的年轻人——一个很出色的年轻人。他一年有十万英镑收入。在这小岛上,他拥有五万五千亩土地,还有其他许多东西。他有六七幢房子可以居住。他在议会天然占有一席位置,就像我在我的饭桌上天然占有一席位置一样。他有非常高雅的修养——爱好文学,艺术,科学,还有年轻漂亮的女人。但最高雅的还是他那些新鲜观点。它们给他提供了很大的乐趣——也许超过了其他一切,除了年轻的女人。他那边的那幢老房子——它叫什么来着?洛克雷?——是非常迷人的,但是我认为它不如这幢房子好。不过那没关系,他还有不少别的房子。他的观点据我看来,对什么人也没有害处,对他自己当然也没有。万一发生革命的话,他不必担忧,他们不会难为他,不会触动他一根毫毛,他是很得人心的。”

“那么,即使他愿意杀身成仁,也办不到了!”伊莎贝尔叹了口气,“他的处境实在太可怜了。”

“他永远不会成为受难者,除非你使他落到这个地步。”老人说。

伊莎贝尔摇了摇头。她一边摇头,一边露出一丝伤心的神色,那样子也许有些可笑,“我永远不会使任何人受苦的。”

“我希望你永远不会。”

“我希望不会。那么您不像拉尔夫那样可怜沃伯顿勋爵?”

姨父看了她一眼,目光显得和蔼而犀利,“不,归根结底我还是同情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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