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计划,两位年轻小姐将在拉尔夫的陪同下,前往伦敦,然而杜歇夫人对这个安排有些不以为然。她说,这种计划正好符合斯塔克波尔小姐的意图,因此她问,这位《会谈者报》记者是否打算带大伙儿去住她心爱的公寓宿舍。

“我不在乎她要我们住在哪里,只要那儿有地方色彩就行,”伊莎贝尔说,“我们到伦敦去的目的就是这个。”

“我想,一个女孩子能够拒绝一位英国勋爵的求婚,她自然什么都不在乎,”姨母回答,“跟这相比,其他都算不得什么了。”

“你希望我嫁给沃伯顿勋爵吗?”伊莎贝尔问。

“当然希望。”

“我以为你对英国人毫无好感呢。”

“是这样,不过正因为这样,才更有必要利用他们。”

“这就是你对结婚的观念吗?”伊莎贝尔还大胆补充了一句,说她觉得她的姨母并没有很好利用杜歇先生。

“你的姨父不是英国贵族,”杜歇夫人说,“然而即使他是,我大概还是得住在佛罗伦萨。”

“你认为,沃伯顿勋爵能使我变得比现在更好吗?”女孩子问,情绪有些激动,“我不是说我现在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我的意思是……是我对沃伯顿勋爵的感情还没有达到结婚的程度。”

“那么你拒绝他,这做得很对,”杜歇夫人说,声音很低,显得有气无力,“不过下一次有人向你求婚的时候,我希望你不致降低你的标准。”

“这还是等到那个时候看吧,现在说也没用。我但愿没有人再向我提这种事,它们搅得我心里烦死了。”

“如果你老是采取吉卜赛式的生活方式,大概谁也不会再来麻烦你。不过我已经答应过拉尔夫,不来批评这件事。”

“只要拉尔夫认为是对的事,我都愿意做,”伊莎贝尔说,“我对拉尔夫是无限信任的。”

“他的母亲非常感激你!”夫人冷笑着说。

“我觉得她理该如此!”伊莎贝尔忍不住这么回答。

拉尔夫向他的母亲保证过,他们这个三人小组在首都参观访问期间,不会干什么越轨的行为,但杜歇夫人有不同的看法。正如长期侨居欧洲的许多美国妇女一样,她在这些问题上完全丧失了原有的灵活性,她对大洋彼岸的年轻人享受的自由怀有反感,尽管这种反感本身情有可原,她却因此对他们产生了毫无必要的、言过其实的疑虑。拉尔夫陪同两位小姐来到伦敦,把她们安置在一家幽静的旅馆里,那是在跟皮卡迪利大街交叉的一条街上。本来他打算让她们住在温切斯特广场他父亲的房子里,那是一幢沉闷的大公馆,在一年的这个季节里,它总是静悄悄的,周围挂满了褐色的窗帘布。但是他想起,厨师已去花园山庄,公馆里没人给她们做饭,这样,普拉特旅馆才成了她们落脚的地方。拉尔夫自己则住在温切斯特广场,他在那儿收拾了一个自鸣得意的“窝”,不仅厨房没有起火,整个屋子都是冷清清的。实际上他大多依靠普拉特旅馆,每天一早就去拜访他的两位旅伴。她们的饮食是由普拉特先生穿着大得鼓了起来的白坎肩亲自照料的。照拉尔夫的说法,他是吃过早饭来到这里,三个人一起制订当天的观光计划。由于九月的伦敦死气沉沉,只留下了过去活跃时期的一些残余[1],年轻人不得不用抱歉的口气向他的同伴说明,这时期在城里找不到一个人,这引起了斯塔克波尔小姐的嘲笑。

“我想,你的意思是说,现在找不到一个贵族,”亨利艾塔回答,“但我认为,这正好证明,要是贵族统统走光了,对谁也没有影响。在我看来,这地方还是足够热闹的。当然,这儿没有一个人,只有三四百万老百姓。你称他们什么?中下阶级?他们只是伦敦的居民,那是不值得一提的。”

拉尔夫声称,对他说来,贵族没有留下一个空隙是斯塔克波尔小姐所不能弥补的,现在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他更满意的人了。这话是真的,因为在这个走空了一半的大城市里,单调乏味的九月仍包含着一种可爱的东西,仿佛在破布中裹着一颗鲜艳的宝石。他跟那两位兴致比他好得多的朋友消磨了一天光阴之后,晚上便回到温切斯特广场空空荡荡的家里,从大厅桌上拿起一支蜡烛,走进昏暗的大餐厅,这时,这支蜡烛便是他唯一的光明。广场上静悄悄的,屋子里也静悄悄的;当他拉起餐厅的一扇窗,让空气飘进室内时,可以听到一个孤独的警察在慢腾腾地踱来踱去,皮靴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在这冷冷清清的屋子里,他自己的脚步声显得清晰而洪亮,地毯有一部分已经卷了起来,他一走动,就会引起忧郁的回声。他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深色的大餐桌在烛光下射出零零星星的闪光。墙上的画灰溜溜的,显得模糊而支离破碎。屋里有一股阴森森的鬼气,仿佛那早已消化掉的酒席,早已事过境迁的闲谈,还留下了它们的魅影。这种超自然的意念也许跟拉尔夫那飞驰的想象力有关,因为上床的时间过了好久,他还一直坐在那儿,什么也不做,甚至没有翻一下晚报。我说他什么也不做,尽管这时候他一直在想着伊莎贝尔,我还是得这么说。对伊莎贝尔的沉思,在拉尔夫看来只是一种消遣,它既无目的,也跟任何人没有利害关系。在他眼中,他的表妹还从没显得这么可爱,这几天里,她像一个旅行家那样探访着首都的底蕴和外貌。伊莎贝尔有的是前提、结论和热情,如果说她是来考察地方色彩的,那么她在哪儿都能找到它。她的问题多得使他应接不暇,她对历史原因和社会后果提出的大胆议论,也往往是他所无法接受、又无法驳倒的。他们上大英博物馆参观过不止一次,还到过那个更光辉的艺术之宫[2],它开辟了一大片单调的郊区来陈列各种古物。他们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消磨了一个上午,又乘小火轮前往伦敦塔游览。他们参观了公家和私人收藏的美术作品,多次憩息在肯辛顿花园的大树下。拉尔夫没有想到,亨利艾塔·斯塔克波尔原来是一个不知疲倦的观光者,一个心平气和的评论家。她确实对不少地方感到扫兴,她对美国城市的优点的生动回忆,也使她对伦敦的印象大为减色。但是她尽量从它那陈旧暗淡的庄严神态中领受乐趣,只是偶尔叹一口气,或者说一声“算啦!”便不再讲下去,沉浸在自己的回想中了。事实正如她自己所说,她对这一切感到格格不入。“我对没有生气的事物缺乏好感。”她在国立美术陈列馆对伊莎贝尔说。她所看到的一鳞半爪,只给她提供了贫乏的内在生活,这使她感到痛苦。特纳[3]的风景画和亚述的公牛[4]对她来说决不能代替文学聚餐会,只有在那里,她才有希望会见英国的天才和名流。

“你们的社会活动家在哪里,你们的男女知识分子又在哪里?”她站在特拉法加广场中央问拉尔夫,仿佛她认为,她应该在这儿遇到一些这样的人物才对。“你说,柱子顶上站的便是这样一个人,那是纳尔逊勋爵[5]?他也是勋爵?难道他就这么崇高,非得站在一百英尺高的空中不成?那是过去——过去跟我无关,我要见的是当代思想界的领袖人物。我不说未来,因为我不相信你们有远大的未来。”可怜的拉尔夫想不出他的熟人中有什么思想界的头面人物,而且他也没有享受过拉住名流谈天说地的乐趣,这种情况在斯塔克波尔小姐眼里,是缺乏事业心的可悲表现。“如果在我们那儿,”她说,“我可以直截了当去找他,不论他是谁,我对他说,我听到了许多关于他的事,现在要来亲眼看一看。但从你的话中我发现,这儿不兴这一套。你们这儿毫无意义的习惯倒是不少,可是真正必要的,却一个也没有。毫无疑问,我们已跑在前面。我看我只能把社会方面统统丢开了。”因此,尽管亨利艾塔随身带着旅行指南和铅笔,给《会谈者报》发过一篇关于伦敦塔的通讯(在其中她描写了处死简·格雷夫人[6]的故事),她的情绪是低沉的,她感到没有达到预期的目标。

伊莎贝尔离开花园山庄以前发生的事,在这位少女心头留下了痛苦的踪迹。有时,最近那位求婚者的诧异神色,又会回到她的眼前,像一股阴冷的气流,扑向她的脸上,使她不得不把头蒙住,等候它的过去。她只能回绝他,这是无可怀疑的事实。尽管这样,这种必要性还是显得那么不合情理,像一个僵硬的、不自然的动作。她觉得自己的行为不足为训,然而这种不合理的骄傲却与一种甜蜜的自由感混合在一起。当她随着那两位不太相称的同伴,在这大城市里来来往往的时候,这种自由感有时会有很奇怪的表现。每逢她来到肯辛顿花园,看到一些孩子在草地上玩耍,便会喊住他们(主要是较穷苦的一类),问他们的名字,给他们几个零钱,如果孩子比较漂亮,她还会吻他们。拉尔夫注意到了这些古怪的慈祥行为——伊莎贝尔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一天下午,他要让他的同伴们散散心,便请她们到温切斯特广场去喝茶。为了接待她们,他把屋子大体整理了一下。两位小姐在那儿认识了另一个客人——一个和蔼可亲的单身汉,他是拉尔夫的老朋友,那时正好在伦敦,他同斯塔克波尔小姐真是一见如故,十分投机。班特林先生生得强壮,整洁漂亮,脸上经常笑嘻嘻的,四十来岁,衣着讲究,见多识广,谈话轻松活泼,但往往前言不搭后语,亨利艾塔不论讲什么,他都会捧腹大笑。他给她斟过几次茶,还陪她参观拉尔夫收藏得相当多的各种古玩。后来,当主人提议把茶点搬到广场上去,算是游园活动的时候,他又陪她绕着小花园来回散步,一边谈天说地,一边听她发表关于内在生活的高见,而且照例要回答几句,仿佛天然爱好这种讨论似的。

“哦,我明白了,”班特林先生说,“你是觉得花园山庄太冷清。自然啦,那儿你也病,我也病,还能有什么活动。杜歇身体很糟,你知道。医生根本禁止他回英国,他只是为了照料他的父亲才来的。那位老人,身上恐怕也有六七种病。他们说那是痛风症,但我可以肯定,他还有严重的器官病,毫无疑问,他的日子不长了,拖不了很久。当然,这一类事把家里弄得死气沉沉,他们连自己也顾不上,怎么还能接待客人。我还相信,杜歇先生老是跟他那位夫人争争吵吵的,你知道,她不跟丈夫住在一起,这是你们美国人的古怪做法。如果你要找一家热闹的人家,我介绍你到我姐姐那儿去住一阵,我的姐姐彭西尔夫人住在贝德福郡。我明天就给她写信,她一定欢迎你去。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你要一家人家,那里的人喜欢演戏、野餐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我的姐姐正好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老是搞新花样,也欢迎跟她一样的人去给她凑热闹。我敢保证,她马上会回信请你去,她最喜欢有才能的人和作家。说真的,她自己也写书,只是我还没读过她写的东西。那大多是诗歌,可我对诗歌毫无兴趣,除非那是拜伦的作品。我想,你们美国人应该也是非常喜欢拜伦的。”班特林先生看到斯塔克波尔小姐那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更加得意,东拉西扯,一会儿谈这个,一会儿谈那个。然而他还是很细心,没有忘记那个使亨利艾塔神往的计划——到贝德福郡彭西尔夫人家去作客的事。“我知道你需要什么,你想看看真正的英国式娱乐。你知道,杜歇他们根本不是英国人,他们有自己的习惯,自己的语言,自己的饮食,我相信,他们甚至还有他们独创一格的宗教。我听说,那位老人还认为打猎是不人道的。你应该到我的姐姐那儿去,最好赶上演戏的时候,她一定会给你分配一个角色。我相信你会演戏,我知道你非常聪明。我的姐姐已经四十岁,有七个孩子,但她还是能演主角。我得说,她虽然不算漂亮,但化起装来还满不错的。当然,如果你不想演,你可以不演。”

班特林先生就这么一边谈,一边跟亨利艾塔在温切斯特广场的草地上散步。那片草地虽然蒙上了一层伦敦的煤灰,还是散步的好地方。亨利艾塔觉得这位生气勃勃、声调柔和的单身汉,充分理解女性的价值,说话体贴入微,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她很重视他提供的机会。

“如果你的姐姐请我去,我想我会去的。我觉得那是我的义务。你说她姓什么?”

“彭西尔。那是一个古怪的姓,但并不坏。”

“我认为什么姓名都一样,没什么好坏。她的社会地位呢?”

“哦,她的丈夫是男爵。那是一种大小适中的身份。既不太好,也不太坏。”

“我不管那些,只要她对我好就成。你说她住在哪里?贝德福郡?”

“她住在它的北部。那是有些枯燥的乡下,但我相信你不会介意。你在那儿的时候,我可以设法也到那儿去。”

这一切使斯塔克波尔小姐非常高兴,她真有些舍不得离开这位彭西尔夫人的温存体贴的兄弟。但是不巧得很,上一天她正好在皮卡迪利大街遇到了两位已阔别一年的朋友,那是克莱勃小姐姐妹俩,她们是从特拉华州威尔明顿市来的,刚游历了欧洲大陆,现在打算搭船回国。亨利艾塔跟她们在皮卡迪利街的人行道上谈了好久,虽然三位小姐都争先恐后抢着讲话,还是没有把积在心里的话讲完。因此她们约定,亨利艾塔第二天下午六点到杰明大街她们的住处去共进晚餐。现在她想起了这个约会。她准备前往杰明大街,先来向拉尔夫·杜歇和伊莎贝尔告辞,这时他们正坐在草坪另一边的露天坐椅上,不妨说也在愉快地谈天,不过当然不像斯塔克波尔小姐和班特林先生那种实际的谈话有意思。伊莎贝尔和她的朋友约定了在普拉特旅馆重新碰头的时间,这时,拉尔夫提出,后者应该雇一辆马车,她不能这么一直步行到杰明大街。

“你大概是说我一个人走路不合适!”亨利艾塔喊了起来,“我的天哪,难道我已变得这么娇滴滴啦?”

“你完全不用一个人步行,”班特林先生高兴地插进来说,“我愿意陪你一起去。”

“我不过是说,你会赶不上吃晚饭的时间,”拉尔夫回答,“那两位可怜的小姐一定会以为我们舍不得跟你分开,耽误了你的时间呢。”

“你还是雇一辆街车的好,亨利艾塔。”伊莎贝尔说。

“如果你信任我,我可以给你雇一辆街车,”班特林先生继续道,“我们先走一段路,等遇到车子再雇也不迟。”

“我为什么不信任他,你说呢?”亨利艾塔问伊莎贝尔。

“我不知道班特林先生怎么样,”伊莎贝尔亲切地回答,“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陪你走走,给你雇一辆车子。”

“不必费心,我们自己会去。走吧,班特林先生,注意,你得给我雇一辆好些的车子。”

班特林先生答应尽力而为,于是两个人走了。伊莎贝尔和她的表兄仍站在广场上。明净的九月的黄昏,现在已变得暮色苍茫。周围万籁俱寂,高大的房屋显得朦胧暗淡,所有的窗口都给百叶窗和窗帘遮得严严的,看不到一点灯光。人行道上空空荡荡,只有两个小孩发现这儿有些异常的动静,从旁边的小街里钻了出来,把脖子伸在生锈的铁栏杆中间,向草坪上张望。从草坪上望去,只有东南角上那个红色的大邮筒还清晰可见。

“亨利艾塔会请他雇一辆马车,陪她一起上杰明大街。”拉尔夫说,他经常不叫她斯塔克波尔小姐,只称她亨利艾塔。

“很可能。”他的同伴说。

“不过也许她不会这么做,”他又说,“但班特林会要求陪她去。”

“这也很可能。我很高兴,他们成了老朋友似的。”

“她赢得了他的心。他认为她是一个杰出的女人。事情还会发展下去呢。”拉尔夫说。

伊莎贝尔沉默了一会儿,“我认为亨利艾塔是一个非常杰出的女人,但是我不认为事情还会发展下去。他们彼此永远不会真正了解。他对她实际一点也不理解,她对班特林先生也没有准确的概念。”

“结婚的基础往往就是相互不理解。但是要理解鲍勃·班特林,应该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拉尔夫又说,“他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人。”

“是的,但是亨利艾塔更加简单。哎哟,现在我做什么呢?”伊莎贝尔问,望着逐渐密集的夜色,它正在这片小小的草坪上越积越多,愈来愈浓。“我想,你是不愿意坐着马车到伦敦街上去兜风取乐的。”

“只要你愿意,为什么我们就不能留在这儿?天气很暖和,离天黑还有半个小时。如果你不反对,我想吸一支雪茄。”

“随你的便吧,”伊莎贝尔说,“只要你能使我愉快地待到七点钟就成了。这以后我就回普拉特旅馆,在那儿吃一顿简单而安静的晚餐——两个水煮荷包蛋和一个松饼。”

“我不可以跟你一起吃饭吗?”拉尔夫问。

“不,你还是到你的俱乐部去吃吧。”

他们又慢慢走回广场中心,坐在椅子上,拉尔夫点燃了一支雪茄。如果他能亲自参与她所描绘的那种简单平凡的晚餐,他会觉得非常愉快,但是既然不可能,他对遭到拒绝也很高兴。不过从眼前来说,在这人口众多的城市中心,在这一片逐渐浓厚的夜色中,他能够单独跟她在一起,他觉得十分满意,这使她变得好像需要依赖他,好像已处在他的支配下。可惜他只能消极地行使权力,而最好的办法还是百依百顺,一切服从她的决定。他几乎心甘情愿这么做。“为什么你不让我跟你一起吃饭?”过了一会儿他问。

“因为我不喜欢那样。”

“恐怕你已经讨厌我了。”

“我在这儿还得待一个钟头呢。你瞧,我能够未卜先知。”

“嗯,在这一个钟头里我是很愉快的,”拉尔夫说。但他没有再讲什么,伊莎贝尔也没回答什么,他们默默无言地枯坐了一会儿,这跟他允诺的消遣是矛盾的。他觉得她有心事,很想知道她在琢磨什么,最可能的有两三个问题。最后他开口了:“你反对今晚上跟我在一起,是不是因为约了别的客人?”

她旋转头来,用那双明亮美丽的眼睛瞅了他一下,“别的客人?我有什么别的客人?”

他提不出一个人来,这使他觉得他的问题又愚蠢又粗鲁。“你有许多朋友是我不认识的。你的整个过去跟我处在不正常的隔绝状态。”

“你是为我的未来留着的。你应该记得,我的过去是在大洋彼岸度过的,它跟伦敦完全没有关系。”

“好极啦,原来你的未来就坐在你的身旁。要是你的未来伸手就能摸到,那太妙了。”拉尔夫又点起一支雪茄,一边在心里捉摸,伊莎贝尔也许表示,她已得到消息,卡斯帕·戈德伍德先生到巴黎去了。他点燃雪茄后,吸了几口,然后继续道:“我刚才答应要让你过一个愉快的晚上,但你瞧,我达不到这要求,原因是我保证要使你这样的人愉快,实在有些自不量力。我的软弱意图根本不在你的眼里。你有崇高的思想境界——在这类问题上,你的标准很高。我应该不问不闻,或者装得什么也不懂。”

“你已经装得够多了,你表演得很出色。你说下去吧,再过十来分钟,我就要笑出来了。”

“我向你保证,我是认真的,”拉尔夫说,“你的要求确实很高。”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我没什么要求!”

“你是什么也不接受。”拉尔夫说。她脸红了,现在她蓦地觉得,似乎猜到了他的意思。但是为什么他要跟她谈这些事?他迟疑了一会儿,又继续道:“有一件事我很想跟你谈谈。我希望问你一个问题。我觉得我有权利问你,因为我对你的回答感到关切。”

“你要问就问吧,”伊莎贝尔温和地说,“我可以尽量满足你的要求。”

“那好吧,我希望你别见怪,我想说的是:沃伯顿把你们中间发生的事,告诉了我。”

伊莎贝尔有些吃惊,眼睛盯着手中那把打开的扇子,“很好,我想他告诉你是很自然的。”

“我得到了他的允许,让你知道他告诉了我。他仍旧抱着一些希望。”拉尔夫说。

“仍旧?”

“我是说几天以前。”

“我不相信现在他还怀有什么希望。”姑娘说。

“那么我为他感到难过,他是一个正直的人。”

“请问,是不是他要你来跟我谈的?”

“没有,不是那样。他只是把事情告诉了我,因为他忍受不了。我们是老朋友,他那时非常失望。他写了张条子,约我去看他,我就骑马到洛克雷去了,那是在他和他的妹妹来我们家吃饭前一天。他的心情非常沉重,他刚收到了你的信。”

“他把信给你看了?”伊莎贝尔问,一时显得有些傲慢。

“没有。但是他告诉我,你婉言拒绝了他。我为他感到难过。”拉尔夫又说了一遍。

伊莎贝尔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才问道:“你知道他跟我见过几次面?五次或六次。”

“那是你的光荣。”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呢?应该不是想证明,可怜的沃伯顿的心情只是表面现象吧,因为我很清楚,你不是那么想。”

伊莎贝尔当然不能说她那么想,但她马上把话岔开了,“如果沃伯顿勋爵没有要你来跟我辩论,那么你这么做是没有意思的,也许是为辩论而辩论。”

“我根本不想跟你辩论。我不希望干涉你。我只是对你的思想感情怀有很大兴趣罢了。”

“谢谢,我十分感激!”伊莎贝尔笑道,笑声显得不太自然。

“当然,你是说我爱管闲事。但是只要你不生气,我又不感到麻烦,为什么我不能跟你谈这件事呢?如果我不能有一点点特权,那我当这表兄做什么?如果我爱护你,又不希望得到报答,我却不能有一点点的补偿,那又有什么意思?如果我病了,不能参加生活的游戏,只能做一名旁观者,但在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拿到了门票之后,却不能真正看到表演,那又有什么意思?请你回答吧,”拉尔夫继续说着,伊莎贝尔听得越来越注意了,“在你拒绝沃伯顿勋爵的时候,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的?”

“是什么逻辑——对你的境遇的看法——使你采取这么一个独特的行动?”

“要说逻辑,那就是我不希望嫁给他。”

“不,这不是逻辑,这是我早已知道的。你当时对自己是怎么说的?你当然不止说这么一句话。”

伊莎贝尔考虑了一会儿,但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反问道:“为什么你说这是一个独特的行动?那正是你母亲的想法。”

“沃伯顿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作为一个人,我觉得在他身上简直找不到缺点。再说,他还是这儿所说的头面人物。他拥有大量家产,他的妻子会受到大家恭维。他具有内在的和外在的各种优越条件。”

他说的时候,伊莎贝尔一直望着他,好像要知道他还会说多久。“那么我拒绝他就因为他太十全十美了。我自己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我配不上他。再说,他的完美会使我相形见绌。”

“说得可好听,但并不老实,”拉尔夫说,“事实上,你认为世界上的一切对你说来,都不够完美。”

“你认为我这么好吗?”

“不,但你要求很高,尽管你并不认为自己很好。然而,哪怕最会挑剔的女人,二十个中倒有十九个会对沃伯顿感到满意。也许你不知道,有不少人想嫁给他呢。”

“我不想知道,”伊莎贝尔说,“但我好像记得,有一天我跟你谈到他的时候,你提到过他的一些缺点。”

拉尔夫一边吸烟一边想着,“我希望我那时说的话不致对你产生影响,因为我谈到的那些事算不得缺点,它们只是他所处地位的一些特点。要是我早知道他想娶你,我决不会提到它们。我想我说过,从他的地位来看,他算得一个怀疑论者。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把他变成一个有信仰的人。”

“我不这么想。我不懂这种事,而且我也不认为我负有这样的义务。”接着,伊莎贝尔又露出温柔而遗憾的脸色,望着她的表兄说道:“你显然感到失望,你是希望我答应这门亲事的。”

“根本不是。在这件事上,我绝对没有任何成见。我不想来劝你,我要做的只是观察——怀着最深厚的兴趣观察你的活动。”

伊莎贝尔似乎故意叹了口气,“可惜我对自己还不如你对我那么感兴趣!”

“你这话又不够老实了,你对自己非常感兴趣呢。不过,你可知道,”拉尔夫说,“如果你对沃伯顿的答复确实是你的最后答复,我倒为此感到高兴。我不是说为你高兴,当然,更不是为他高兴。我是为我自己高兴。”

“难道你也想向我求婚不成?”

“哪儿的话。从我说的观点来看,那无异是把给我下蛋的鸡杀死,使我失去了做最可口的蛋卷用的原料。我是用这家禽来象征我的病态的幻想。我说的是,我的乐趣是要看看,一位不愿嫁给沃伯顿勋爵的年轻小姐,最后会怎样。”

“那也是你母亲的打算。”伊莎贝尔说。

“那么看热闹的人一定不少!大家会注视着你今后的动向。我不会全部看到,但那最有趣的几年,也许我还能目睹。当然,如果你嫁给我们的朋友,你仍会有你的前途——一条高贵而光明的道路。但相对说来,那有一点平凡。那是事先都明确规定了的,不会出现意外。你知道,我是非常爱好意外的。现在你把命运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我相信你会给我们提供一个光辉的范例。”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伊莎贝尔说,“但我可以相当清楚地告诉你,如果你希望我提供光辉的范例,你一定会大失所望。”

“如果这样,你只会使自己大失所望,而且还会大吃苦头!”

对此,伊莎贝尔没有直接回答。这些话包含着一定程度的真理,是值得郑重思考的。最后她突然说:“我看不出,我不愿用婚姻来束缚自己,这有什么坏处。我不希望从结婚来开始我的生活。一个女人还有别的事可做。”

“没有一件事她能做得比这更好。当然你是有多方面才能的。”

“有两方面已经够了。”伊莎贝尔说。

“你是一个最可爱的多面手呢!”拉尔夫大笑起来。但是他的同伴的眼光一接触到他,他又变得一本正经了。为了证实这点,他继续说道:“你是要多见见世面——正如那些年轻人讲的,如果办不到,死也不甘心。”

“那些年轻人要见世面,可我想我跟他们不一样,我不是想见世面,我是想看看我自己会变得怎样。”

“你想喝尽经验的酒杯。”

“不,我连一口也不想喝。那是一杯毒酒!我只想亲眼看看这一切。”

“你只想观看,不想体验。”拉尔夫说。

“我认为,一个有知觉的人无法把这两者区别开来。我很像亨利艾塔。有一天我问她,她想不想结婚,她说:‘在我看到欧洲之前,不想!’我在看到欧洲之前,也不想结婚。”

“看来你是指望引起一个国王的垂青呢。”

“不,那比嫁给沃伯顿勋爵更糟。天已经很黑了,”伊莎贝尔继续道,“我得回去了。”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但拉尔夫还坐着,眼睛望着她。由于他没有跟着她站起来,她站住了,他们互相注视了一会儿,双方的目光,尤其是拉尔夫的,都充满着无法用言语表达清楚的思想。

“你回答了我的问题,”拉尔夫终于说,“你把我要知道的告诉了我。我对你十分感激。”

“我觉得我对你讲得很少。”

“你告诉了我主要的事,即你对世界有兴趣,你要把自己投入它的怀抱。”

伊莎贝尔那对银灰色的眼睛在黑夜中闪亮了一下,“我根本没说过那样的话。”

“我认为你的意思是这样。不必否认,这是美好的理想!”

“我不明白你想把什么强加给我,因为我没一点儿冒险精神。女人跟男人不同。”

拉尔夫慢慢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们一起走到广场门口。“确实不同,”他说,“女人不大吹嘘她们的勇气,男人却往往这样。”

“男人有值得夸耀的勇气!”

“女人也有,你就不少。”

“我只有坐了马车回普拉特旅馆的勇气,再多就没有了。”

拉尔夫开了门,他们出来以后,他又把门扣住了。“我们去找一辆马车。”他说。他们转向邻近一条街道,那里是常常可以雇到马车的。这时他又问她,要不要他送她回旅馆。

“完全不必,”她回答,“你已经太累,你应该回家歇息了。”

马车雇到了,他扶她坐上马车,在车门口站了一会儿。他说:“人们忘记我是一个病人的时候,我常常生气。但他们记得太清楚的时候,我更加不满!”

* * *

[1] 指不是伦敦的社交季节,这时有钱有地位的人家都到外地去了,显得比较冷清。

[2] 指伦敦西郊的自然历史博物馆,陈列古代埃及、希腊、罗马等的遗物。

[3] 约瑟夫·马洛德·威廉·特纳(1775—1851),英国著名风景画家。

[4] 古代亚述的艺术作品,以粗犷雄壮著称。

[5] 霍雷肖·纳尔逊(1758—1805),英国海军上将,抵抗拿破仑侵略的民族英雄。他的纪念像在特拉法加广场上,高达145英尺。

[6] 简·格雷夫人(1537—1554),英国王族,由于王位继承和宗教改革问题,被玛丽·斯图亚特女王囚禁在伦敦塔中,最后被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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