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伊莎贝尔在表兄的陪同下,返回佛罗伦萨。拉尔夫·杜歇平时虽然不喜欢坐火车,这一次在车上接连度过几个小时,却觉得异常舒服,因为火车正载着他的表妹,匆匆离开吉尔伯特·奥斯蒙德所赞美的那个城市,这即将成为一个更大的旅行计划的第一段路程。斯塔克波尔小姐仍留在那里,她打算在班特林先生的陪同下,前往那不勒斯作一次小小的旅行。按照杜歇夫人规定的动身日期——六月四日,伊莎贝尔只能在佛罗伦萨逗留三天,她决定用最后一天来实践她的诺言,去探望帕茜·奥斯蒙德。然而,为了服从梅尔夫人的打算,她的计划差一点作了修改。那位夫人还待在杜歇夫人府上,但她也即将离开佛罗伦萨,她的下一站是托斯卡纳山中的一个古堡,当地一家贵族的府邸。跟这家人家的来往(据她说,她是“一向”认识他们的),伊莎贝尔根据她的朋友给她看的一些照片上那雄伟的雉堞状建筑推测,是这位夫人引以为荣的一件事。伊莎贝尔向这位幸运的女人讲起,奥斯蒙德先生要求她去看看他的女儿,但没有提到他还向她作过求婚的表示。

“Ah,comme cela se trouve![1]”梅尔夫人喊了起来,“我也正想在我走以前去看看这孩子呢。”

“那么我们可以一起去,”伊莎贝尔按照情理这么说。我讲“按照情理”,因为这提议不是用很热情的口吻讲的。在她的想象中,她打算单独去看这孩子,她觉得这样更好。然而由于她对梅尔夫人十分尊重,她愿意牺牲这种神秘的感情。

她的朋友露出微笑,考虑了一下,“算了吧,在这最后几个钟头里,我们各人都有不少事要办,何必一定要一起行动呢?”

“很好,我一个人也可以去。”

“你一个人到一个漂亮的单身汉家里去,恐怕未必合适吧。他结过婚,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

伊莎贝尔愣住了,“奥斯蒙德先生不在家,这有什么关系?”

“别人不知道他不在家。”

“别人?你指什么人?”

“所有的人。但也许这没有关系。”

“你既然可以去,为什么我不能?”伊莎贝尔问。

“因为我是个老太婆,你却是个漂亮的年轻小姐。”

“就算那样吧,我是有约在先,你却没有。”

“你把你的诺言看得太重要了!”梅尔夫人说,脸上掠过一丝带有温和的讽刺的笑。

“我把我的诺言看得很重要。难道你觉得奇怪吗?”

“你说得对,”梅尔夫人沉思地说,“我相信你是真心希望对孩子好。”

“我非常愿意对她好一些。”

“那么去看她吧,这不会有人知道。你告诉她,如果你不去,我本来是要去看她的……不过,”梅尔夫人补充道,“别说了,她并不在乎。”

伊莎贝尔是坐着敞篷马车,光明正大地去的。马车沿着弯弯曲曲的美丽的道路向奥斯蒙德先生的山顶驶去。她有些纳闷,不明白她的朋友为什么要说没有人知道。这位夫人一向稳健持重,在辽阔的海面上航行,不走风浪险恶的海峡,可是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漏出一两句使人捉摸不透的话,像是和谐的乐曲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不协调的音符。那些市井小人的庸俗议论,伊莎贝尔·阿切尔几时理会过?梅尔夫人也不致以为她会干什么阴私勾当吧?当然不会,那么她一定另有所指,只是动身前事情忙,来不及解释罢了。伊莎贝尔哪一天得问问她,有些事她喜欢搞得清清楚楚。她给领进奥斯蒙德先生家的客厅时,听得帕茜在另一间屋子里弹钢琴。小姑娘正练习弹琴呢,伊莎贝尔想到她能够严格地履行自己的职责,觉得很高兴。不久帕茜进来了,一边还在拉直她的外衣。她以机灵而又认真的态度,在她父亲家里替他招待客人。伊莎贝尔坐了半个小时,帕茜仿佛突然长大了——像童话剧中生翅膀的小仙女,依靠看不见的铁丝,一下子升到了空中——不再叽叽喳喳,而是认认真真地谈话,对伊莎贝尔又恭敬又关心,就像伊莎贝尔关心她一样。伊莎贝尔对她感到惊异,仿佛这是一朵纯洁的鲜花,又那么文雅,甜蜜,她还从没跟这样的孩子直接打过交道。这位赞美不止的小姐在心里说,她给教育的多么好,她的举止神情多么美,然而她仍是多么单纯,多么自然,多么天真!伊莎贝尔一向喜欢探讨性格和品质问题,就像人们所说,探索人性的深奥秘密。在这以前,她对帕茜小姐是不是一切都出自天然,一直抱着怀疑态度。她那种极端的坦率,是否只是自我意识的完美发展?这是为了讨得她父亲的客人的欢心,故意装出来的,还是一尘不染的天性的直接表现?在奥斯蒙德先生那些美丽、宽敞、阴暗的屋子里——那里的窗大多用布幔遮盖着,防止热气的侵入,夏季明亮的阳光有时从一些隙缝中射进屋子,闪闪烁烁地照在退色的帷幔上,或者失去光泽的涂金镜框上,把阴暗的屋子点缀得绚丽多彩——伊莎贝尔跟那位小女孩的会见,可以说,使这问题迎刃而解了。帕茜实在是一张白纸,毫无瑕疵。她不会装模作样,弄虚作假,她没有脾气也没有才能,她有的只是两三种无关紧要的美好的本能,例如,认识一位朋友,尽量不做错事,喜爱一件旧的玩具或者新的外衣。然而柔弱使她显得楚楚可怜,看来她很容易成为命运手中的玩物。她没有意志,没有反抗的力量,认识不到自己的重要性。她很容易受到蒙蔽,受到摧残,她所有的力量只是使自己紧紧依附在别人身上。伊莎贝尔要她陪她再到其他屋里走走,在那些屋子里,帕茜对一些艺术品谈了她自己的感受。她还谈到了她的未来,她想做的事,她父亲的打算。她并不想突出自己,但是她觉得,她应该把这样一位体贴入微的客人自然希望知道的一切告诉她。

“请您告诉我,”帕茜说,“爸爸在罗马有没有去看凯瑟琳嬷嬷?他告诉我,如果他有时间,他会去的。也许他没有时间。爸爸非常爱惜时间。他想去谈谈我的教育问题,您知道,我还没有毕业。我不知道,他们还要教我什么,但我知道,它还远远没有结束。一天爸爸告诉我,他想自己来教我,因为在修道院的最后一两年,那些教大姑娘的老师收费非常贵。爸爸没有钱,如果他要为我付不少钱,我觉得很难过,因为我想我不值得花那么多钱。我学得不很快,我的记性不好。讲给我听的,我还能记得,尤其是这些话很有趣的时候,但书上读的,我记不住。那里有一个小姑娘,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十四岁的时候,家里把她从修道院接回去了,因为要给她准备——我不知道你们用英语是怎么讲的——准备dot[2]。你们在英语中没有这个字吗?我想我没有讲错,我是说他们想积一些钱,好打发她出嫁。我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这个,爸爸才想省一些钱,以后好打发我出嫁。嫁女儿得花好多钱呢!”帕茜继续说,叹了口气。“我想爸爸可能是为这件事在积钱。不过我还太小,考虑这事还太早。我不喜欢任何一位男子,我是说除了他以外。如果他不是我的爸爸,我会嫁给他。我宁可做他的女儿,不愿做……做任何陌生人的妻子。我非常想念他,但也并不像您想象的那么厉害,因为我是常常离开他的。爸爸大多只在假期才跟我见面。我几乎更想念凯瑟琳嬷嬷,但您千万别把这话告诉他。您跟他不会再见面吗?这使我非常伤心,他也会很伤心。所有到这里来的人,我最喜欢您。这算不得了不起的赞美,因为到这里来的人不多。今天您来看我,实在对我太好了,这里离您的家又那么远,而且我还只是一个小孩子。哦,真的,我现在只干些孩子干的事。您是什么时候不干这些孩子干的事的?我真想知道您有多大了,但我不知道该不该问。在修道院里,大家告诉我们,我们不应该问人家的年纪。我不想做大人不要我做的事,免得人家以为我没有教养。我自己……我从来不愿给人抓到错处。爸爸对一切事情都作了交代。我很早就上床睡觉。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才到花园去。爸爸再三叮嘱我,不准我在太阳里晒。我总喜欢观看风景,那些山多么美。在罗马,从我们的修道院里,除了屋顶和钟楼,什么也看不到。我每天练三个钟头钢琴。我弹得不太好。您也弹琴吗?我非常希望您为我弹点儿什么,爸爸认为我应该听一些好的音乐。梅尔夫人给我弹过几次,这是我最喜欢她的地方。她弹得非常熟练,我永远不会弹得那么好。我的嗓音也不好——像用石笔写字,声音细得吱吱喳喳的。”

伊莎贝尔满足了这个谦恭的要求,脱下手套,坐到钢琴前面。帕茜站在她旁边,看着她那双白皙的手在琴键上迅速地移动。弹完以后,她吻了吻孩子,跟她告别,又拉住她看了一会儿。“要做一个好孩子,”她说,“让你的爸爸感到高兴。”

“我想那就是我生活的目的,”帕茜回答,“他不大快活,他是一个很伤心的人。”

伊莎贝尔听到这话,非常关心,但她为自己不得不掩盖这种心情感到痛苦。这是她的骄傲约束着她,还有礼节观念也在一定程度上起了作用。然而她的头脑中还有另一些东西,它们使她产生一种强烈的要求,想跟帕茜谈谈她的父亲,但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她还感到想听孩子,或者使孩子讲点什么。但她一意识到这些想法,就吃了一惊,不敢再想下去,因为她想到,这是她在利用这个小女孩,她应该为此责备自己,而且这将使她那恋恋不舍的心情在这儿留下蛛丝马迹,而他那敏感的心灵将会感到这一切。她来了——她是来了,但是她只待了一个小时!她赶紧从琴凳上站了起来。然而即使这时,她还是迟疑了一会儿,握着孩子的手,把她那柔软纤小的身体拉近一点,几乎怀着嫉妒的心情俯视着她。她不得不向自己承认,她如果能向这个天真的小姑娘谈谈吉尔伯特·奥斯蒙德,她会多么高兴,因为这个孩子是他的亲骨肉。但是她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又吻了一下帕茜。她们一起穿过前厅,走到门口,外面便是院子了。年轻的女主人在门口站住,沉思似的望着外面。“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我答应过爸爸,不走出这扇门。”

“你听他的话,这是很对的,他不会要你做任何不合理的事。”

“我会永远听他的话。但您什么时候再来呢?”

“恐怕得隔很长一段时间了。”

“我希望您能来的时候,马上就来。我只是一个小女孩,”帕茜说,“但我会永远盼望您来。”她那小小的身子站在高大阴暗的门洞里,眼看着伊莎贝尔穿过明亮的灰色院子,消失在大门外面的阳光中。大门开时,一缕较宽的光线射了进来。

* * *

[1] 法语:啊,真有这么巧的事!

[2] 法文: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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