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星期四晚上发生的事,我已经讲过,但那天梅尔夫人没有在罗卡内拉宫露脸。伊莎贝尔虽然发觉她没有来,并没有表示惊异。她们中间发生的事,是不会促进她们的友谊的,为了理解这一点,我们必须稍稍作些回顾。前面已经提到,梅尔夫人从那不勒斯回来,正是沃伯顿勋爵离开罗马没几天的事。她第一次遇到伊莎贝尔(她不愧是老朋友,一到就去看她了),第一句话就是打听那位贵人的行踪,她似乎认为,她的好朋友有义务向她说明这点。

“请你不要再谈他了,”伊莎贝尔这么说,算是她的回答,“我们近来谈他已经谈得太多了。”

梅尔夫人表示抗议似的,稍微侧转了一点头,左嘴角露出一丝笑影。“不错,你们谈得很多。不过你应该记得,我在那不勒斯,我没有听到。我本以为可以在这儿遇到他,还可以向帕茜道贺呢。”

“你仍然可以向帕茜道贺的,只是不是祝贺她嫁给沃伯顿勋爵罢了。”

“你怎么这么说!你难道不知道,我一心盼望的就是这门亲事?”梅尔夫人问,情绪非常激动,不过仍保持着心平气和的声调。

伊莎贝尔心里烦得要死,但她决定也要平心静气,“那么你是不应该到那不勒斯去的。你应该留在这儿,监督这件事的进行。”

“我对你太信任了。但你是否认为,事情已无可挽回?”

“你最好去问帕茜。”伊莎贝尔说。

“我会问她,你对她说了些什么。”

这些话似乎证明,伊莎贝尔情绪中那种自卫的意图是合理的,她已看到,她的客人是来兴师问罪的。我们知道,梅尔夫人一向十分谨慎,从不疾言厉色,也总是小心翼翼,竭力避免多管闲事。但是显然,现在她再也忍耐不住,她的眼睛立刻变得炯炯逼人,脸上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连她那美妙的笑容也无法掩盖这一切。她的失望如此之大,引起了伊莎贝尔的诧异——我们的女主人公从没想到,帕茜的终身大事会使她怀有这么大的热情,此时它以这种方式暴露出来,更使奥斯蒙德夫人大吃一惊。她仿佛比以前更清楚地听到,有一种冷酷的、嘲笑的声音,不知来自哪里,充斥在她周围阴暗的空中,向她宣称,这个光辉、顽强、坚定、庸俗的女人,这个实际、自私和急功好利精神的化身,正在操纵着她的命运。她跟她的密切关系是伊莎贝尔还没有发现的,但这种关系决不是她长期向往的那种美好前景。事实上,从那一天,当她突然看到那位美妙的夫人和她自己的丈夫在一起密谈的时刻起,这种向往已经烟消云散。明确的怀疑还没有取代它的位置,但已足以使她用另一种眼光来看待这位朋友,也使她想起,她过去的行为中包含着她当时没有料到的某种企图。一点不错,那是有企图的,有企图的,伊莎贝尔一再对自己说,她仿佛从长时间的噩梦中醒了过来。究竟是什么使她意识到梅尔夫人怀有不良意图呢?没有,只有最近形成的对她的不信任,现在这种不信任又与强烈的惊诧结合了起来,这种惊诧是她的客人为可怜的帕茜提出质问而引起的。不能小看这种质问,因此它一出现就遭到了轻蔑的回答。伊莎贝尔现在看到,她的朋友已顾不到她一向不遗余力地标榜的文雅和谨慎了。当然,梅尔夫人一直不想干涉,但这只是在没有必要干涉的时候。读者也许会觉得,伊莎贝尔太容易怀疑了,刚有一点影子就对久经考验的真诚友谊置之不顾。她确实变化很快,这是有理由的,因为一个离奇的事实渗入了她的心灵。梅尔夫人和奥斯蒙德是休戚相关的,这已经够了。“我想,帕茜告诉你的话,不致会使你更加生气。”她说,这是针对她的朋友的最后一句话的。

“我一点也没有生气。我只是衷心希望挽回这个局面。你认为勋爵会不会再来?”

“我无可奉告,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事情已经过去,只能让它过去。奥斯蒙德为这事跟我谈得够多了,我不想再说什么或听什么。”接着,伊莎贝尔又道:“我相信,他一定很高兴跟你讨论这个问题。”

“我知道他怎么想,昨天晚上他来找过我了。”

“你一到他就去了?那么你一切都知道了,何必还来向我查问。”

“我不需要查问什么。归根结底,我需要的是同情。我一心指望这门亲事能够成功,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它符合人们的理想。”

“确实,它符合你的理想,但并不符合当事人的理想。”

“你的意思当然认为我不是当事人。自然,我跟它没有直接关系。但是作为一个亲密的老朋友,我也不能对它漠不关心。你忘记,我认识帕茜已多么久了。”接着,梅尔夫人又道:“当然,你认为你才是有关的当事人之一。”

“不对,我根本没有这个意思。这件事已弄得我厌烦死了。”

梅尔夫人迟疑了一下,“一点不错,你的目的达到了。”

“请你说话注意一些。”伊莎贝尔非常严肃地说。

“我很注意,也许比表面看来注意得多。你的丈夫对你很不满意。”

伊莎贝尔一时没有回答什么,她气得说不出话来。这倒不是梅尔夫人告诉她,奥斯蒙德把她当作知心人向她埋怨自己的妻子这件事,使她感到受了侮辱,因为她没有立即意识到这是一种侮辱。梅尔夫人是很少出口伤人的,除非到了她认为完全适当的时刻才会这样。现在还不是适当的时刻,至少目前还不是。现在使伊莎贝尔感到,像一滴腐蚀剂滴在伤口上一样疼痛的是她发现奥斯蒙德不仅在口头上,而且从心底里在侮辱她。“你想不想知道我对他的看法?”她终于问。

“不想知道,因为你永远不会告诉我。而且这会使我感到痛苦。”

谈话中断了。伊莎贝尔从认识梅尔夫人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感到她那么讨厌。她希望她快些走开。“你放心,帕茜那么可爱,你是不会失望的。”她突然这么说,想用这句话来结束她们的会见。

但是梅尔夫人的坚强意志是不可阻挡的。她只是披上了斗篷,随着这个动作,一股淡淡的清香扩散到了空中。“我没有失望,”她回答道,“我还感到鼓舞呢。我不是来责备你的,我是想来尽量了解真实情况。我认为,如果我问你,你会告诉我。别人对你的信任,应该是你的很大的幸运。是的,你想象不到,这对我是多大的安慰。”

“你讲的真实情况是指什么?”伊莎贝尔问,心里有些纳闷。

“无非是这一点:沃伯顿勋爵改变主意是完全出于自愿,还是由于你的授意。也就是说,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要求,还是为了满足你的要求。你想想吧,我还是对你信任的,尽管这种信任已经减少了一点,”梅尔夫人面露微笑,继续说道,“要不,我不会来问你这样的问题!”她望了她的朋友一眼,捉摸这些话的效果,然后说下去:“我还是希望你平心静气,通情达理,不要冒火。我认为,我是尊重你,才向你这么讲的。没有任何女人得到过我这么大的尊重。我也从来不相信,任何别的女人会跟我推心置腹谈话。你难道没看到,让你的丈夫知道真相有多么好?确实,他毫无办法,不懂得怎样了解真相,一味毫无根据地猜测。不过那不会改变这个事实,即实际情况如何,从而使他对他女儿的前途产生不同的看法。如果只是沃伯顿勋爵对可怜的孩子感到了厌倦,这是一回事,是值得遗憾的。如果他是为了讨好你才抛弃她,那又是一回事。那也是值得遗憾的,但情况不一样。如果事实属于后一种,那么你也许不得不感到失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女儿成亲。你可以把他弄走,我们也可以把他弄回来!”

梅尔夫人讲的时候显得小心翼翼,一边讲一边观察她的朋友的脸色,显然认为这么说下去还不致有什么妨碍。在她这么讲的时候,伊莎贝尔脸色发白,把按在膝上的两只手握得更紧了。这倒不是由于她的客人认为终于已到了可以无所顾忌的时刻,因为这还不十分明显。那是一种更坏的厌恶情绪。“你是谁——是什么人?”伊莎贝尔嗫嚅着说,“我的丈夫跟你什么相干?”这是很奇怪的,在这个时候,她忽然跟他站到了一起,好像她真的爱着他。

“啊,你终于大胆提出来了!我很抱歉。不过,不要以为我也会像你一样。”

“你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伊莎贝尔继续说。

梅尔夫人慢慢站了起来,拍拍她的皮手筒,但没有把眼睛从伊莎贝尔的脸上移开。“关系大得很!”她回答。

伊莎贝尔抬头看看她,没有站起来,脸上几乎有一种祈求说明真相的神情。但是她从这个女人的眼睛中看到的只是一片漆黑。“啊,我的天哪!”她终于咕哝道,然后靠在椅背上,用双手遮住了脸。一个思想突然从她脑际涌现出来:杜歇夫人没有讲错,她的婚姻是由梅尔夫人一手操纵的。在她把手从脸上移开以前,那位夫人已走出屋子了。

那天下午,伊莎贝尔单独坐车出去,她希望走得远远的,然后从马车中下来,在广阔的天空下,在遍地的雏菊中徘徊。这以前很久,她已把古罗马当作亲密的伴侣,向它倾诉她的衷肠,因为在这一片废墟中,她的欢乐的废墟已不再像一场意外的灾难。她从许多世纪以前坍毁的、现在仍屹立着的断垣残壁中,寻找精神寄托,在满目荒凉中,向着一片沉寂倾吐内心的忧郁。这时,它那现代的性质会自行消失,变成了纯客观的东西。当她安坐在冬日阳光照耀的温暖的墙角,或者站在人迹罕至、充满霉味的教堂里的时候,她几乎可以对着它微笑,觉得它是那么渺小。在漫长的罗马史册上,它确实是渺小的,萦绕在她脑海中的人类古往今来的命运,把她从自己的小天地带进了伟大的空间。她跟罗马建立了深厚的、温柔的友谊,罗马渗入了她的感情,陶冶了她的性情。但她逐渐形成的观念,主要是把它看作人们受难的地方。这是她在那些断绝了香火的寺庙中得到的印象,它们那些从异教时代残留到现在的大理石柱子,似乎为她在忍受痛苦中提供了友谊,那股霉味似乎散发着长期得不到答复的祈祷的气息。伊莎贝尔是最温顺、最不坚定的异教徒,但哪怕最虔诚的朝拜者看到灰暗的祭坛画或者枝形烛台,也不可能对这些事物所引起的联想会有更亲切的感受,或者在这种时刻产生更多的精神上的感应。我们知道,帕茜几乎是她形影不离的同伴,近来格米尼伯爵夫人打着粉红阳伞,也成了她们中间光辉灿烂的一员,但有时她为了清静,也独自来到适合这种情绪的地方。这时,她有几个常去的所在,其中最经常的一处也许便是一条矮栏杆,它位于高大阴冷的拉特兰教堂前面那一大片草地的旁边,坐在栏杆上眺望,可以看到康派奈平原后面通向远处的奥尔本山,而在这片广阔的平原上还到处残留着过去的遗迹。在她的表兄和他的朋友们离开以后,她比平常来得更多了,她怀着阴沉的心情,从一个熟悉的圣地走向另一个。即使帕茜和伯爵夫人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她也能感到那个消失了的世界的脉搏。马车出了罗马城墙,有时行驶在狭小的巷子里,那里的野金银花已开始在篱笆上缠绕。有时马车停在靠近田野的僻静地方等她,她便在遍布鲜花的草地上漫步,越走越远,或者坐在一块过去有过用处的石头上,透过她个人凄凉身世的面纱,展望那壮丽而忧郁的景色——那稠密温暖的光线,那远处变幻不定和纷杂交错的色彩,那沉静而孤独的牧羊人,那带有淡红色云影的山丘。

在我开头提到的这个下午,她决定不再去想梅尔夫人,但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没有用的,这位夫人的影子还是经常在她眼前盘旋。她几乎像孩子一样,怀着假想的恐惧问自己,对这位认识几年的亲密朋友,是否可以用历史上沿用已久的“恶”字来形容。她只是从《圣经》和其他文学作品中知道这个观念,就她的认识看来,她对恶还没有过切身的体会。她要求广泛地认识人生,尽管她自以为获得了一定的成功,其实她在这方面还没有入门。也许虚伪还不能称为恶——历史意义上的恶,不论这虚伪有多大,而梅尔夫人只是虚伪而已——尽管这是一种深不可测的虚伪。伊莎贝尔的姨母莉迪亚早已发现了这点,而且向她的甥女提出过,但伊莎贝尔当时认为,她对事物的看法丰富得多,尤其认为她自己的生活道路是最自然的,她自己的各种解释是最正确的,而杜歇夫人有的只是生硬呆板的教条。梅尔夫人做了她要做的事,把她的两个朋友撮合了起来。想到这点,不能不使人感到惊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些人喜欢做月下老人,就像为艺术而艺术的信徒一样。然而梅尔夫人尽管在交际上有很深的造诣,可不像是属于这一类人。她对婚姻并无好感,甚至对生活也没有好感。她热衷于这件婚事,但并不热衷于其他婚事。因此她应该认为这是对她有利的,伊莎贝尔问自己,她的利益在哪里?自然,这得花许多时间去探索,而且即使伊莎贝尔有所发现,这发现也很不全面。她回想到,虽然在花园山庄第一次见面时,梅尔夫人似乎已经对她很好,但那是直到杜歇先生去世以后,直到她知道那位好心的老人使她的年轻朋友作了他仁慈的受益者以后,她才对她加倍亲热起来。但她不是用向伊莎贝尔借钱的粗俗方式来猎取利益,而是运用更巧妙的方式,把她的一个老朋友跟这位少女的纯洁而慷慨的财富拴在一起。很自然,她选择了一个最亲密的朋友,伊莎贝尔已经相当清楚地看到,吉尔伯特便担当了这个角色。这样,她面临了一个信念:她心目中这个全世界最高尚的人,原来只是一个庸俗的冒险家,是为了她的钱跟她结婚的。说来奇怪,这一点她以前竟从未想到,如果说她也想到过奥斯蒙德的许多坏处,她却从未把这个邪恶的主意跟他联系起来。这是她所能设想的最坏的情况,她的确一直在对自己说,最坏的情况还在前头。一个男人可能为了钱跟一个女人结婚,这没什么,这种事是司空见惯的。但至少他应该让她知道啊!如果他贪图她的钱,那么她不知道,今天她的钱能不能使他满足。他肯不肯拿了她的钱,放她走开?啊,如果杜歇先生那伟大的仁慈今天能帮助她做到这点,那真是太幸运了!于是她随即想到,如果梅尔夫人希望为奥斯蒙德立下一大功劳,这功劳并没有使他感恩戴德。他对这位过分热心的女恩人,今天究竟怀着什么感情,它们在这位冷嘲热讽的主人身上又有什么表现呢?有一个事实虽然显得奇怪,却很能说明问题,这就是伊莎贝尔从宁静的郊游回来以前,对着沉寂的天空,发出了一声温和的叹息:“可怜的梅尔夫人哟!”

她的同情也许是正当的,如果那天下午,她走进那位夫人家中一间古色古香的小客厅,躲在那些贵重的、退色的锦缎帷幔后面,那么这点就能得到证明。那间布置得十分精巧的屋子,我们已经随同谨小慎微的罗齐尔先生前来瞻仰过。那天下午将近六点钟,吉尔伯特·奥斯蒙德便坐在这间屋子里,女主人站在他前面,就像伊莎贝尔有一次看到的那样,关于那次事件本书已着重谈到,因为它虽然表面看来没什么,实际却很重要。

“我不相信你有什么不愉快的,我认为你很满意。”梅尔夫人说。

“我说过我不愉快吗?”奥斯蒙德问,可是脸板板的,似乎表示他确实并不愉快。

“没有,但你也没有说过你愉快,可是作为通常的感谢,这是你应该说的。”

“不要谈感谢不感谢啦,”他冷冰冰地回答。过了一会儿又说:“请你不要再来折磨我。”

梅尔夫人慢慢坐了下去,合抱着胳臂,那两只白皙的手,一只托着一边的胳臂弯,另一只则像装饰品似的,搭在另一边的胳臂上。她的神色非常沉静,但给人的印象是忧郁的。“也请你不要想来吓唬我。我不明白,你是不是了解我的一些想法。”

“我不想为你的想法操心。我自己的已经够了。”

“那是因为它们使你感到愉快。”

奥斯蒙德把头靠在椅背上,眼睛瞧着他的同伴,露出毫不掩饰的嘲笑,但也夹杂着一些困倦的表情。“你是在折磨我,”过了一会儿他说,“我非常疲倦。”

“Et moi doncl!”[1]梅尔夫人喊道。

“你的疲倦是你自己造成的。至于我,过错却不在我这里。”

“我这么疲倦,那是为了你。我给你提供了一种乐趣。这是一件珍贵的礼物。”

“你把这称作乐趣吗?”奥斯蒙德没精打采地问。

“当然,因为它使你可以消磨时间。”

“可是这个冬天,我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

“但你的气色从来没有这么好;你从来没有这么愉快,这么得意扬扬。”

“什么得意扬扬!”奥斯蒙德带着沉思的神情嘟哝道,“你真是对我多么不了解!”

“如果我不了解你,那我只能说什么都不了解,”梅尔夫人笑道,“你是一帆风顺,有些忘乎所以了。”

“算了,在你停止对我的指责以前,我不会忘乎所以。”

“我早已不来说你啦。我只是凭过去的认识在讲话。不过你现在也太自以为是了。”

奥斯蒙德迟疑了一会儿,“我希望你不像我这么自以为是!”

“你想叫我闭上嘴巴吗?不要忘记,我从来不是一个饶舌的人。不管怎样,有三四件事我想先跟你谈一下。你的妻子不知道她该怎么办呢。”她用另一种口气继续说道。

“对不起,她知道得很清楚。她有一条非常明确的道路。她要实现她自己的想法。”

“她今天的想法是值得注意的。”

“当然是这样。她现在的想法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

“可是今天早上我根本没看到这种迹象,”梅尔夫人说,“她的心情似乎非常单纯,几乎显得有些迟钝。她完全给弄糊涂了。”

“你不如干脆说,她有些感到伤心。”

“不对,我不想过多地附和你的意见。”

奥斯蒙德还是把头靠着后面的靠枕,一只脚的脚踝搁在另一只脚的脚背上。他这么坐了一会儿。“我想知道,你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终于说。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梅尔夫人说到这里打住了。接着,她的感情突然像晴天霹雳似的迸发出来:“是这样,我恨不得不顾一切地哭一场,可是我又不能!”

“哭一场对你有什么好处?”

“那会使我感到,好像我又回到了认识你以前的时期。”

“如果我能使你不再流泪,那是很有意思的。不过,我看到过你流眼泪。”

“啊,我相信你还会使我哭的。你会使我像狼一样嗥叫起来。我一直在等待,我希望那一天快些到来。今天早上我的情绪很坏,我变得很可怕。”梅尔夫人说。

“如果照你所说,伊莎贝尔的心情处在迟钝状态,她也许不会注意到这点。”奥斯蒙德回答。

“正是我这恶魔般的行径,使她陷入了这种迟钝状态。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充满着一种恶劣的情绪。也许那是一种美好的情绪,我不知道。你不仅使我的眼泪干了,你还使我的灵魂死了。”

“那么这不是我应该为我妻子的状况负责,”奥斯蒙德说,“我很高兴,你对她的影响将使我得到帮助。你不知道灵魂是不死的吗?它怎么能发生变化?”

“我根本不相信它是不灭的。我相信它可以轻而易举地被消灭。我自己就是这样,我的灵魂起先本来是很好的,多亏你,它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的心非常坏。”她说,语气显得特别严峻。

“我们的结局就这样吗?”奥斯蒙德问,仍装出一副冷漠的神情。

“我不知道我们最后会怎样。我希望我知道坏人会落得怎样下场?——尤其是他们共同犯的罪。你使我变成了像你一样的坏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觉得你相当好。”奥斯蒙德说,他那种故意装出来的冷漠使这些话收到了最大的效果。

相反,梅尔夫人的自我克制能力越来越小,自从我们有幸遇见她以来,她还从没这么激动过,她那闪闪发光的眼睛变得阴森森的,她的微笑流露出内心痛苦的挣扎,“相当好,因为我干了那一切糟蹋我自己的事?我想这就是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始终是可爱的!”奥斯蒙德喊道,也笑了笑。

“天啊!”他的同伴咕哝道。到这时,这位年纪虽大、丰韵犹存的夫人,也只得采取她早晨使伊莎贝尔采取的姿势了。她俯下头,用双手遮住了脸。

“你终于还是要哭吗?”奥斯蒙德问。由于她一动不动,毫无反应,他继续道:“难道我向你埋怨过什么不成?”

她很快放下了手,“不,你采取了另一种报复方式——你向她进行报复。”

奥斯蒙德把头仰得更高了,他望了一会儿天花板,那样子似乎是在以一种非正式的方式向上天呼号。“啊,女人的想象力哟!它归根结底总是庸俗的。你谈到报复,就像一个第三流的小说家那样。”

“当然,你没有埋怨过。你的胜利使你太高兴了。”

“我简直不明白,你所谓我的胜利是指什么。”

“你使你的妻子怕你。”

奥斯蒙德改变了姿势,他向前俯下身子,把胳膊弯搁在两个膝头上,端详着脚下那方美丽而古老的波斯小地毯。那副神气似乎表示,任何人对任何事物的评价,一概不在他的话下,连现在是几点钟,也得服从他的意见。这种特点有时使他变得非常难以相处。“伊莎贝尔不是怕我,这也不是我所希望的,”他终于说,“你说这些话,究竟要我怎么样,用意何在?”

“我把你所能对我造成的危害统统想过了,”梅尔夫人回答,“今天早上你的妻子怕我,但她怕我,实际是怕你。”

“你说的话可能很不客气,这不能由我负责。我根本不认为你去找她有什么用,你可以不通过她自己去办。我并没有使你怕我,这是我看得出来的,”奥斯蒙德继续道,“那我怎么能使她怕我?她至少同样勇敢。我不能想象,你是从哪里捡来的这些废话,在这以前,我还以为你是了解我的。”他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走到壁炉那里,站了一会儿,俯下头去看壁炉架上那些罕见的细瓷摆设,仿佛他才第一次看到它们。他挑了一只小杯子,拿在手里。然后一边拿着它,一边把胳臂靠在壁炉架上,继续说道:“你对一切总是想得太多,你做过了头,反而看不到事实真相了。我比你想的简单得多。”

“我认为你非常简单。”梅尔夫人的眼睛一直没离开他的杯子,“我这是逐步看清楚的。正如我所说,我是凭过去的认识对你进行评价,但直到你结婚以后,我才了解你。你对你的妻子怎样,我已看得比较清楚,不像以前那样,看不清你对我的态度。请你当心,那是一件珍贵的东西。”

“它已经有了一条小小的裂缝,”奥斯蒙德冷冰冰地说,一边把它放下,“如果我结婚以前,你不了解我,那么你把我和她拴在一起,实在太鲁莽了。不过我自己也对她发生了兴趣,我以为这是一件合适的外衣。我没有太多的要求,我只要求她喜欢我。”

“要求她毫无保留地喜欢你!”

“当然是这样,在这种事情上,不能有任何保留。你不妨说,我要她崇拜我。不错,我要求那样。”

“我可从来没有崇拜过你。”梅尔夫人说。

“但是你假装这样!”

“确实,你从没责备我不是一件合适的衣服。”梅尔夫人继续道。

“但我的妻子拒绝……拒绝服从我的要求,”奥斯蒙德说,“如果你决心使这事成为一出悲剧,那也不可能是她的悲剧。”

“那是我的悲剧!”梅尔夫人喊道,站了起来,轻轻发出了一声长叹,同时对壁炉架上的摆设望了一眼,“看来,我得为我这不正当的地位遭受严厉的惩罚。”

“你讲话好像在作道德说教。我们只能在一切可能的地方寻找我们的安慰。如果我的妻子不喜欢我,至少我的孩子喜欢我。我可以从帕茜那里得到补偿。幸好我对她没什么好指责的。”

“啊,”她温柔地说,“要是我有一个孩子……”

奥斯蒙德迟疑了一下,然后露出一本正经的神气宣称:“别人的孩子同样可以给你带来很大的乐趣!”

“你的话更像道德说教。归根结底,我们还是有着某种联系的。”

“因此你认为我可能给你造成危害吗?”奥斯蒙德问。

“不,因此我认为我可能对你是有用的,”梅尔夫人说,“正因为这样,我才对伊莎贝尔那么嫉妒。我希望它成为我的责任。”她又说,那张严峻而充满怨恨的脸,又恢复了平时和颜悦色的表情。

奥斯蒙德拿起帽子和伞,用外衣的袖口把帽子掸了两三下,然后说道:“总而言之,我认为,你还是把这事交给我好。”

他离开以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过去从壁炉架上拿起那只罕见的咖啡杯来。奥斯蒙德刚才说,它有了一条裂缝。但她只是心不在焉地望着它,一边小声咕哝道:“我这么发脾气会不会是毫无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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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法文:我才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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