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师长萨维茨基掠人之美,把第一骑兵连连长赫列勃尼科夫的坐骑,一匹白色的公马,硬要了去。这匹马,毛厚厚的,很是气派,就是膘厚了些,在我当时看来,这马略嫌笨重。作为交换,赫列勃尼科夫得到了一匹乌黑的母马,是匹不孬的纯种马,奔跑起来,如履平地。可他却虐待这匹母马。他怀恨在心,巴望有朝一日报此夺爱之仇,瞧,还真叫他等到了这一天。

六月份,萨维茨基一连打了好几场败仗,被撤了职,遣至后方当后备军官。于是赫列勃尼科夫给军部打了个报告,请求把那匹公马还给他。军参谋长在报告上批示:“将该公马归还原主。”赫列勃尼科夫心花怒放,跑了一百俄里的路去找住在拉德泽维洛沃城的萨维茨基,这个小城已被战火毁坏得像个衣不蔽体的女叫花子。被撤了职的师长孤家寡人般独自住在那里,各级指挥部里那些溜须拍马的人和他断绝了往来。各级指挥部里那些溜须拍马的人如今都把屁股对着这个战功赫赫的师长,胁肩谄笑地忙于从军长的微笑中钓取油滋滋的烧鸡。

萨维茨基虽身处贬黜,却俨然跟彼得大帝一样,浑身洒满香水,同一个名叫巴甫拉的哥萨克女人双宿双飞,这女人是他从一个犹太人军需官那里连同二十匹纯种马一起夺过来的,我们都认为这二十匹马是他的私产。太阳火辣辣地照着他的院场,受着它自身刺眼的强光的煎熬,他院场里的好几匹小马驹正在死命地吸着母奶,几个马夫汗流浃背地忙着用褪了色的风车筛燕麦。正义感和复仇心使赫列勃尼科夫怒火中烧,他大踏步走进好似筑起了街垒的院场。

“本人您认识吗?”他问躺在干草堆上的萨维茨基。

“我好像见到过你。”萨维茨基回答说,打了个哈欠。

“那就请您读一下参谋长的批示,”赫列勃尼科夫口气强硬地说,“我还请您,后备队同志,严肃点儿,跟我讲话就该像个军官的样……”

“行,”萨维茨基用和解的口气应了一声,接过报告来,看了很久,久得过分了,后来,他突然叫唤那个哥萨克女人,她正在屋檐下的阴凉处梳头。

“巴甫拉,”他说,“瞧你,上帝呀,打一早上起就梳头了,还没梳好……去,把茶炊端来……”

哥萨克女人放下梳子,用手握住头发,甩到背后。

“康斯坦丁·瓦西里耶维奇,您今儿个是怎么啦,老是找碴儿,”她脸上挂着懒洋洋的、能降服这个男人的微笑,“瞧您,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那个……”

她朝师长走过来,穿着高跟鞋,把胸脯挺得高高的,两只奶子一颠一颠的,活像是装在袋子里的两只小兽。

“老是找碴儿。”女人又重复了一遍,笑眯眯地替师长把衬衫前襟的扣子扣上。

“瞧我,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那个。”师长笑了,站起身来,搂住巴甫拉百依百顺的肩膀,突然,师长把脸转向赫列勃尼科夫,脸色铁青。

“赫列勃尼科夫,我还活着,”他搂着哥萨克女人,说,“我的脚还能走路,我还能骑着马走路,我的手还够得着你,我的大炮还暖烘烘地贴在我身上……”

他一把拔出贴肉插在肚子上的手枪,朝第一骑兵连连长逼将过去。

赫列勃尼科夫连忙旋动脚跟向后一个急转,把马刺碰得叮当直响,像递送加急文书的传令兵那样,快步走出院场。他为了去找军参谋长评理,又跑了一百俄里,然而军参谋长把赫列勃尼科夫轰了出去。

“连长,你的事已经解决,”参谋长说,“我已经把公马还给你了,我已经够烦了,你还来添乱……”

他不再听赫列勃尼科夫的申辩,把这名离队外出的连长交还给了第一骑兵连。赫列勃尼科夫离队已整整一个星期。在此期间,我们连队给撵到杜宾森林整休。我们在那里安营扎寨,小日子过得美美的,我记得赫列勃尼科夫是在十二日,在星期天早晨归队的。他向我要了一刀白纸,还要了墨水。几个哥萨克替他把树墩刨平,他把手枪和纸放到树墩上,写将起来,一直写到天黑,糟蹋了不少纸。

“你成卡尔·马克思了,”天擦黑的时候,骑兵连政治委员对他说,“见鬼,你在写什么?”

“我对照入党誓言,写下我的各种想法。”赫列勃尼科夫回答说,把退出布尔什维克的声明交给政治委员。

他在退党声明中说:

共产党的建立是为了欢乐,为了在一切事情上的坚定真理,共产党同样也应该关注小事情。现在我来谈一下那匹白公马,那匹马是我从一个极端反动的农民那里没收的,原是一匹皮包骨头的瘦马,许多同志放肆地嘲笑那匹马的样子,可我顶住了恶毒的嘲笑,为了共同的事业咬紧牙关,使公马发生了我所渴望的变化,这是因为,同志们,我喜欢白马,我把我在帝国主义战争和国内战争中所剩下的一丁点儿精力全花在了白公马身上,公马能够懂得我手势的意图,我也能懂得马需要什么,尽管马不会说话;而那匹不公正地换给我的黑母马我并不需要,我没法懂得它,我受不了它,所有同志都可作证,它差点儿送了我的命。可是党却没法把我心爱的马还给我,尽管做了批示,因此我已无路可走,只好流着眼泪写下这份声明,尽管战士是不兴哭鼻子的,可我止不住流泪,泪水刺疼我的心,刺得心流血……

这就是赫列勃尼科夫在退党声明里边写的,他还写了不少其他的事儿,因为他写了一整天,所以声明很长。我跟政治委员足足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在这份声明上绞尽了脑汁,才弄明白了声明的意思。

“你真是个蠢货,”政治委员把声明撕成碎片,说,“晚饭后来找我,我要跟你谈谈。”

“我不需要你的谈话,”赫列勃尼科夫浑身哆嗦着回答说,“你耍了我,政治委员。”

他笔直地站在那儿,两手贴着裤缝,浑身发抖,身子没动,两眼环顾着四周,像是在打量从哪条路逃走,政治委员一直走到他紧跟前,却没把他拦住。赫列勃尼科夫猛力一挣,夺路而逃。

“耍了我!”他爬上树墩,扯开衣服,一边抓着胸脯,一边狂嚎。

“萨维茨基,开枪吧,”他扑到地上,喊道,“毙了我吧!”

我和政治委员把他拽进帐篷,哥萨克们也来帮忙。我们替他烧了茶,给他卷了烟。他一边抽烟,一边像筛糠似的发抖。直到天黑,我们的连长才平静下来。他再也没提他那份荒唐的声明,但是一个礼拜后,他去了罗弗诺,经医学委员会检查,他身负六伤,允准他作为残废军人复员。

我们就这样失去了赫列勃尼科夫。为此我很难过,因为赫列勃尼科夫跟我性格相像,是个性情平和的人。全连只有他有茶炊。每逢不打仗的日子,我就跟他一块儿煮茶喝。同样的情欲激荡着我们。在我们两人眼里,世界是五月的牧场,是有女人和马匹走动的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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