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小姐,”迪斯特罗突然出现在露西的旁边说道,“我们一起跑走吧!”

星期三的早晨,整个学校笼罩在一片期末考试的沉寂当中。露西斜靠在一扇五栅门上,盯着外头满田野的金凤花。这里是莱斯学校花园和乡村的交界处,这个乡村完全独立于拉博镇之外,称得上是真正的乡村,没有受到任何污染和侵扰。田野那头是条小溪,再过去是个板球场,然后远处便是一望无际的风景,矮篱、树丛和牧草,黄白绿相间其中,在清晨的阳光中静谧沉睡着。

露西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黄灿灿的金凤花田野中移开,然后想着这个巴西女孩究竟有多少条丝质印花连衣裙。现在迪斯特罗身上又换了另一条裙子,鲜艳亮丽得让保守的英式花色显得暗淡无光。

“你打算要跑去哪里呢?”露西问。

“我们跑到村子里去。”迪斯特罗答道。

“这里有村庄吗?”露西问。

“在英国这样的国家,村庄无处不在。不过比较有特色的是,这里有个毕灵顿镇。只要穿过教堂那边的树林,就可以看到教堂顶上那个气象指标了。”迪斯特罗说道。

“看上去很远,毕灵顿是个很不错的地方吗?”露西说。她不喜欢走路,而且她觉得待在这里非常惬意。她已经好久没像现在这样,有着充裕的时间,欣赏眼前满田野的金凤花了。

“是啊!毕灵顿镇上有两个小酒馆。”迪斯特罗对此如数家珍,“而且,英国村庄该有的一切镇上都一应俱全。伊丽莎白女王曾在镇上住过,查理二世君主曾在那里藏身过,十字军战士的遗骸也埋在镇上的教堂下面——镇上有个人长得很像我巴西家里的农场主——商店售卖的明信片上的村舍都可以在镇上亲眼见到,还有些书里的插画,这个小镇……”

“你说的书是指旅游指南书吗?”露西问道。

“不不不,是那种专门描写毕灵顿镇的作家写的书。我刚来莱斯学校时,看过一本这种类型的书,书名叫作《漫天的雨》,里面写的尽是些乱伦的性关系。镇上还有毕灵顿镇烈士公墓,所谓的烈士就是指上世纪时六个朝警察局扔石头的男子,他们后来被抓入狱处死了。一个国家的政府连人们扔石头都记仇!换了在我们国家,人们肯定用刀砍,因为也买不起手枪!后来人们大声痛哭,用鲜花掩埋了那六个烈士的尸体,一周后便完全忘记了这件事。”迪斯特罗说。

“嗯……”

“我们可以去镇上的‘小茶壶’茶馆喝咖啡。”迪斯特罗说。

“其实是那种爱尔兰风味的茶对不对?”露西问。

然而,再聪明的外地人来到一个新地方都有太多东西要了解。“不是茶,是真的咖啡,不管是从香味还是口感来看,我都可以告诉你那是真的咖啡。一起去嘛,萍小姐,那离这不远,只要走十五分钟的路就到了。再说了,现在都还不到十点钟,在下午一点我们被叫去吃煮豆子之前,待在学校也无事可做。”迪斯特罗说。

“你不用参加任何考试吗?”露西问,然后恭顺地穿过迪斯特罗为她打开的栅门,和她一起去毕灵顿镇。

“我应该会去参加解剖学考试,如你说的,就当去玩玩嘛!解剖学的每一堂课我都上了,所以去考试一下应该会很有意思,也看看自己究竟学到了多少。学点解剖学知识还是挺值得的,虽然学的时候很吃力。尽管这门课程不太注重想象力,不过还是值得一学。”迪斯特罗回答说。

“我觉得也是,要是能懂点这方面的知识,人们在遇到突发状况时就不至于像个傻瓜一样手足无措了。”露西说。

“突发状况?”迪斯特罗说,显然她的心思没放在这上面,“噢,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过我要表达的是,解剖学这门科目不会过气,但你研究的心理学,恕我直言,就会不间断地、越来越过气,不是吗?尽管心理学这门课听着很有趣,但以其为终身职业就太傻了。在心理学领域,今天的独到见解也许到明天就变成了一派胡言,但锁骨就永远是锁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露西明白了迪斯特罗的想法,并为其精打细算的想法所折服。

“明天,低年级学生们考解剖学期末考试,我也会去一起考。这是件值得赞赏的事,祖母也一定会赞同我这样做的。不过现在他们都忙着解答难题,而我呢,我可以和迷人的萍小姐走路到毕灵顿镇去喝咖啡。”

“什么难题呢?”露西问。

迪斯特罗从连衣裙的小口袋中掏出一张折叠的试卷,然后摊开试卷念道:“如果球在越线出界但尚未着地时,场内的球员拍打或抓住这只球并将其带回场内,你会如何判定呢?”

沉默了一会儿后,她将那张模板印刷出来的试卷折了起来,重新放回口袋。

“既然她们都还在忙着准备体育比赛的理论考试,那你是从哪里得到这张试卷的呢?”露西问。

“蕾格老师给我的,她说我看了应该会很高兴,我看了确实很高兴。”迪斯特罗说。

在黄色的金凤花田野和白色的山楂树篱间有条小径通到小溪边。她们走到小桥上停顿下来,看着垂柳荫下的水流。

“那里就是比赛馆。”迪斯特罗指着溪水那头的地面说,“到了冬天,那里会有很深的淤泥,学生们便在鞋上穿上一根防滑条以免滑倒。”露西感觉迪斯特罗刚刚的语气就像是在说“她们戴上鼻环以变得更有魅力”一样。

“我们现在沿着下游走到下一座小桥,然后从桥那边的马路去镇上。也不算是马路,应该说是小路吧。”迪斯特罗说,她默默地走到林荫小路上,看上去就像一只色彩亮丽的蜻蜓,优雅且充满异域风情。露西对她能默不作声,丝毫不去破坏这片宁静,感到十分惊奇。

她们过了小桥走上小路,这时迪斯特罗终于开口说话了:“萍小姐,你有没有带钱呢?”

“没有,”露西沮丧地停下脚步。

“我也没有,不过没关系,奈薇尔小姐会资助我们的。”迪斯特罗说。

“奈薇尔小姐是谁呢?”露西问。

“她是经营茶馆的老板娘。”迪斯特罗回答说。

“出门不带钱真是太不寻常了,是吗?”露西说。

“对我来说倒是很寻常,因为我经常忘记带钱。不过奈薇尔小姐人很好,亲爱的萍小姐,你别觉得沮丧啦,我在镇上的声誉很好的,你等下就知道了。”迪斯特罗说。

毕灵顿镇和迪斯特罗之前描述的完全一样,奈薇尔小姐人也确实很好,“小茶壶”茶馆更是深受露西喜欢。“小茶壶”茶馆属于那种旧式茶馆,那些喜欢面包、奶酪和啤酒的人是非常鄙视这种地方的,然而对于那些喜欢喝茶,并对乡下面包店后面苍蝇横飞的小房间、放有像死虫样的葡萄干的粗糙面包、没洗净的有裂纹的茶杯及黑浓的茶水仍记忆犹新的一代人来说,简直是如获至宝。

常住乡间旅馆的作家们所抹黑的小镇物品在这个茶馆里都应有尽有:绘着印度树木图案的瓷器;黑色的橡木桌子;詹姆斯风格花色的亚麻窗帘;插在没上釉的棕色罐子中的花草;连装饰窗户艺术贴画和手工艺品这里都有。虽然露西以前跟艾伦在一起的时候,曾见识过一尘不染的雅室,但说实话,她觉得眼前的这个小茶馆十分迷人。烤箱中传来浓郁的香草蛋糕香味,茶馆外有两个窗户,一个是朝向街道的长窗,另一个窗户则可以看到五彩缤纷的花园,茶馆内的气氛宁静和谐,很是友善。

奈薇尔小姐是个胖女人,她戴着印花棉布围裙,像迎接珍贵的老朋友一样接待了迪斯特罗,并问她是不是“逃学了呀,就像你在大西洋彼岸说的”。在布鲁克林的街头小巷,人们经常这样问,迪斯特罗对此没有理会。“这位是萍小姐,她写了些心理学的书籍,是我们莱斯学校邀请来的客人。”她礼貌地介绍露西说,“我跟她说来这里可以喝到真正的咖啡,而且这里是个很文艺的地方。虽然我们两个现在身上毫无分文,不过我们想先好好享受一顿,日后再来给你付钱。”

迪斯特罗的提议在奈薇尔小姐看来,就像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她欣然平静地走去厨房取咖啡。上午的这个时候,茶馆还空无一人,露西在屋内随意走动着,看着古老的版画和全新的工艺品——她欣喜地发现,奈薇尔小姐杜绝赝品,店里摆设的铜制门环都是真的,尽管有些匣子是用棕榈叶编织而成——然后与迪斯特罗一同在桌前坐下,看着窗外的村镇小路。她们的咖啡还没煮好,这时,两人看到茶馆外面来了一对中年夫妇,开着车过来的,像是一路在找着什么地方。车子是典型的乡镇医师开的那种车,耗油量低,从新旧程度上看应该开了三四年了。不过那个从副驾驶下来,对着丈夫有说有笑的妇人倒不像那种典型的医师太太。妇人一头灰发,身材苗条,双腿细长,细小的两只脚穿着上好的鞋子。露西愉悦地欣赏着妇人,现在这样骨架良好、干净利落的人已经不多见了。

“在我们那里,这样的妇人都会带有专门的司机和男仆。”迪斯特罗一面打量着妇人,一面轻蔑地看着车子。

露西看着那对夫妇朝茶馆走来,心想着,一对中年夫妇还能如此甜蜜,这种画面现在也不常见了,他们看上去像是在度假。夫妇俩走进了茶馆,神情疑惑又充满期待地环顾着店内。

“没错,就是这里了!”妇人说道,“那就是她说的对着花园的窗户,而且这里还有旧伦敦大桥的版画。”

他们在茶馆内走动着,安静地不自觉地看着店里的摆设,然后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了下来。露西开心地发现,要是由她来为这个妇人挑选丈夫,她也会选这个男人的。尽管这位丈夫略显忧郁,比妇人更为内敛,但却十分讨人喜欢,他让露西联想起某个人,一个她相当赞赏的人,却又记不起名字了。她注意到,丈夫的两道眉毛非常浓密,低低垂至双眼,他穿着十分陈旧的西装,尽管整烫笔挺,但依然可以看得出年代久远了。妇人穿着破旧的粗花呢大衣,袜子上工工整整地打着补丁。她的双手看上去像是常年累月地做着家务活,一头灰发应该是自己在家里洗的,没有用卷发棒弄卷。是什么让这位生活拮据的妇人看上去如此高兴呢?就是因为能跟心爱的丈夫一起出来度假吗?就因为那样,她灰色的双眸中才会流露出那种孩童般的欣喜吗?

这时,奈薇尔小姐端着咖啡和一大盘新鲜出炉的香草蛋糕走了进来,蛋糕的边缘处看上去松脆爽口。露西决定就此一次,不去考虑体重问题,好好地享受一番,她倒是经常做这样的决定。

露西倒咖啡的时候,听到那个男人说:“你好,我们从英国西部远道而来,就是为了尝尝你们这的煎饼,你现在能给我们做些煎饼吗,是不是早上这个时候太忙做不了呢?”

“如果你太忙也没关系,我们可以点些那样的蛋糕,闻起来很香。”那位妇人说。

奈薇尔小姐表示,她无法立马给他们做出煎饼,因为做煎饼要先和好面糊,再将面糊静置一段时间,要是现在和面糊来做,做出的煎饼就不会很好吃。而且,夏季很少有人点煎饼吃。

“我想也是,只是我们有个女儿在这里的莱斯学校念书,她经常跟我们提起你这里的煎饼,而这可能是我们唯一一次能有机会品尝到她说的煎饼啦。”妇人说完便笑了,一半是因为想起了他们的女儿,另一半则是笑自己幼稚的愿望。

如此说来,这对夫妇是学生家长。

那么他们是谁的家长呢?露西想着,从咖啡杯的上缘看着那对夫妇。

也许是宝儿的家长,噢,肯定不是,宝儿家很有钱。那么究竟是谁的家长呢?

露西想到了戴克丝,但是也觉得不对劲。戴克丝那颗亚麻色的脑袋瓜不可能遗传自深发色的男子,而且这个稳重聪慧的妇人也不可能生出戴克丝那样莽撞的孩子。

突然,露西认出了那对眉毛。

茵内斯的眉毛。

他们是茵内斯的父母,而且不知怎的,露西觉得茵内斯的某些特点从他们身上得到了解释。茵内斯严肃的性格,她那不可一世的神情,还有她那觉得生活没什么乐趣可言的态度。她肩上背负着学业成功的重担,对她来说,生活品质要有一定的标准,而她却没有足够的钱来达到这个标准,这可不是件能令人高兴起来的事情。

奈薇尔小姐离开后,屋子里一片安静,这时露西的声音在屋内响起:“不好意思,请问两位是不是姓茵内斯呢?”

夫妇俩转过身来,疑惑地看了露西一会儿,然后妇人微笑着说:“是的,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没有。”可怜的露西此刻脸涨得通红,她总是一时冲动而把自己置身于窘境,“不过我认得你丈夫的眉毛。”

“我的眉毛?”茵内斯先生说。

机敏的茵内斯夫人立马反应过来。“一定是玛丽的眉毛!”她说,“你也是莱斯学校的学生吗?你认识玛丽吗?”此时的她神采奕奕,语气中流露出激动。从这句“你认识玛丽吗”来看,难道是因为她今天要去看自己的女儿所以才这么开心吗?

露西向茵内斯夫妇介绍了自己,又介绍了迪斯特罗。迪斯特罗觉得很高兴,因为这对迷人的夫妇对她的一切事情都很熟悉。“虽然我们从没去过莱斯学校,但里面的大小事情我们基本上都知道。”茵内斯夫人说道。

“你们没去过学校吗?对了,你们愿意坐过来和我们一起喝咖啡吗?”

“莱斯学校离我们那实在太遥远了,后来因为玛丽去了那里念书,我们才决定等她毕业的时候去学校看看,顺便参加学校的汇报演出。”露西猜想,要不是因为旅费昂贵,茵内斯夫人一定不会等这么久才来学校看女儿,她肯定早就想过来看看女儿在学校过得怎么样了。

“那你们这次肯定会去学校看看咯?”

“不,说来也怪,这次我们不会去学校,我们正赶往拉博镇。我丈夫是个医生,他要去参加一个医学会议,所以我们肯定没时间去学校了。况且现在是期末考试周,要是我们没来由地突然出现在学校,只会让玛丽分心,影响她复习。都离学校这么近了却不能进去看看,我们也有些郁闷,不过既然已经等了那么长时间,也不在乎再多等个十来天了。真正让我们难以忍受的是自己开车离开,然后看着学校渐行渐远。真没想到在上午的这个时间,尤其还是期末考试周,能在这里遇到学校里的人,而且我们确实很想来看看这个玛丽常常提到的地方。”

“汇报演出那天我们去了学校一定会很忙,因为到时候有太多太多东西要看。学校的培养方式出奇地多元化,是吗?”茵内斯医师说。

露西表示很赞同,并描绘了自己那天在学校见到各个领域的优秀教员时留下的美好印象。

“是啊,玛丽最初选择体育这一行时,我们俩都觉得有些不解,因为在那之前,她对体育赛事没有表现出任何浓厚的兴趣。我曾经想让玛丽去医学院学医,不过她说想去一个多方面发展的领域,看来她是如愿以偿了。”茵内斯夫人说。

露西想起玛丽那眉宇间所表现出来的强烈决心,她看面相一向很准,她觉得只要是玛丽决心要做的事,绝不可能轻易放弃。眉毛是最能看出一个人的,确实如此。露西想着,要是哪天心理学过时了,她就去写本关于看面相的书。当然,到时得换种说法。看面相在知识阶层中可不怎么受待见。

“你们的女儿很漂亮。”迪斯特罗出乎意料地说道。她把一大块香草蛋糕吃个精光,察觉到茵内斯夫妇觉得惊讶地沉默着,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们说,“在英国,当着父母的面谈论孩子长相是不是不太合适呢?”

“噢,不是。”茵内斯夫人急忙说,“没有不合适,只是我们从没觉得玛丽长得很漂亮。她确实可人,至少我们是这么认为的,不过话说回来,为人父母看自己唯一的女儿肯定是觉得可爱的。玛丽她……”

“我初来英国那天,”迪斯特罗说,一边伸手从托盘里又拿了一块蛋糕(她是如何保持苗条身材的),“正好下着雨,脏兮兮的枯叶像死蝙蝠般掉落在大家身上,学校里所有学生都行色匆匆,慌乱地跑着,嘴里还大喊大叫地说着:‘噢,亲爱的,怎么样?打球都打中了吗?天哪,我居然把我新买的曲棍球棍落在评审台了!’然后,我看到一个女孩,她既没奔跑也不说话,长得有点像挂在我曾祖母外甥家餐厅里的那幅我曾祖母的祖母的画像,于是我当时就想着:‘这里应该不完全是个野蛮之地,不然这样文雅的女孩也不会待在这了,我决定留下了。’那个,萍小姐,还有咖啡吗?我觉得玛丽不仅漂亮,而且还是学校唯一一个漂亮的人。”

“那宝儿呢?”露西问,她对宝儿还真是情有独钟。

“宝儿长得很喜庆,就像英国过圣诞节时——萍小姐,麻烦加一点点牛奶就好了——杂志都换上令人欢欣的图片,人们可以将那些色彩明丽的图片框裱起来,挂在厨房前当装饰,好让做饭的人和她的朋友们保持好心情。那些图片非常光亮,上面还有……”

“这对宝儿是种诽谤。”茵内斯夫人说,“宝儿是个极其美丽的女孩,十分迷人,你知道的。我差点忘了,你也认识宝儿,”她转向露西说,“你认识学校所有人。宝儿是整个学校里我们唯一见过的学生,因为她曾去过我们家度假。那还是复活节的时候,西部的气候比英国其他地方要好一些。暑假的时候,玛丽也去宝儿家里待了几个星期。我们俩都非常喜欢宝儿。”她说完看向她的丈夫,示意他也说两句,他刚才太沉默寡言了。

茵内斯医师站起身来,他平静地坐着的时候,脸上一副劳累过度的愁容。此时他那原本忧郁的脸看上去有点孩子气,还饶有兴味地带着点邪恶,他说:“知道我们那能干而又独立的女儿受他人照应,真是非常奇怪。”

这显然不是茵内斯夫人想要听到的回应,不过她还是决定接着丈夫的话说下去。“可能是有些奇怪吧。”她说,好像是第一次思考这种事,“一直以来,我们都觉得玛丽本来就该独立自主,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能被人照顾她觉得很开心。”然后她又对着露西说,“我想是因为玛丽和宝儿性格互补,所以才能成为这么要好的朋友。对此我觉得很高兴,一方面是因为我们非常喜欢宝儿,另一方面也因为玛丽难得交到这样的知己。”

“学校训练非常艰苦吧?”茵内斯医师问道,“我有时看着玛丽的笔记本,想不通她们为什么要学那些即使是专业医生一离开医学院也会抛诸脑后的东西。”

“绒毛横截面。”露西想到了这个词。

“对,就是这样的一些东西,看来你在四天内学到不少医学知识呢。”茵内斯医师说。

煎饼端上来了,由于时间关系,做煎饼的面糊没能放置一段时间,不过还是值得茵内斯夫妇从英国西部远道而来美美地享用一番,他们看上去满脸幸福。确实如此,露西觉得整个茶馆内都洋溢着幸福的味道,与屋外的明媚阳光交相呼应。即使是看上去一脸倦容的茵内斯医师,此时脸上也露出了放松满足的神情。茵内斯夫人就更不用说了,露西很少见到哪位妇人像她那样满脸幸福,似乎能到女儿常来的地方就是和女儿的一种交融,而且再过几天,她就可以亲眼见到心爱的女儿,分享她毕业的喜悦了。

露西心想着,要是之前自己真的回了伦敦,就看不到眼前这温馨的一幕了。这个时候要是在伦敦的话,她会在干吗呢?上午十一点,她应该在公园散步,一边思考着如何拒绝邀她做荣誉嘉宾的各种文学界宴会吧。而此刻,她却得以悠闲地坐在这个茶馆里,就因为奈特医师明天要去参加一个医学会议,不对,应该说是因为多年前亨丽艾塔曾在学校帮助过她。不过想到自己现在能享受着阳光普照的六月,竟是因为一件发生在三十多年前挤满小女孩的阴暗衣帽间的事情,实在太怪异了。那么,她留下来的主要动因究竟是什么呢?

“这真是个令人愉悦的地方!”茵内斯夫人说,四人离开茶馆走到了街上。“想到我们很快又能再见面真是开心极了,萍小姐,汇报演出那天你还会在学校吧?”

“但愿如此吧。”露西说,她心想着,不知道亨丽艾塔是否愿意让她白白待在学校那么久。

“不管怎么说,你们俩都答应我们,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今天见到我们的事。”茵内斯医师说。

“放心吧,我们不会说的。”露西两人看着她们的新朋友坐进车内一起说道。

“你信不信我能一下子发动车子,并且还不会撞到邮局?”茵内斯医师考虑着说。

“我不想看到毕灵顿镇再多个烈士,烈士太令人难过了。”茵内斯夫人说,“不过话说回来,人生要是不冒点险那还叫什么人生呢?”

茵内斯医师准备发动引擎,采用他刚才的冒险方式来启动车子。车子启动后,前轮擦过邮局的雪白墙壁,留下一片模糊的污迹。

“那是杰维斯·茵内斯留下的标记!”茵内斯夫人说,一边朝露西两人挥手,“汇报演出见,祈祷那天是个好天气!再见了!”

她们看着车子驶上镇上的小街,然后转向田野小路和莱斯学校的方向,最后消失在视野中。

“他们真是好人。”迪斯特罗说道。

“很有魅力的一对夫妇,想来也怪,要不是你今天早上想喝些好咖啡,我们也绝不会在这里遇上他们。”露西说。

“萍小姐,悄悄跟你说,茵内斯夫妇就是那种典型的让其他民族羡慕得抓狂的英国人。他们平静稳重,很有涵养,相貌堂堂。他们也很穷,你注意到了吗?茵内斯夫人的上衣都洗得发白了,而它本来应该是蓝色的,从她身子前倾时上扬的衣领就可以看出来。像他们这样有教养的人,却穷到这种地步,真是不合理。”迪斯特罗说。

“距离学校都这么近了,却不能进去看看女儿,茵内斯夫人一定非常难受吧。”露西感叹道。

“是啊,不过茵内斯夫人倒是很有个性。她不去学校是对的,高年级学生们现在都忙着准备期末考试,没有一丝空闲,要是这时候闲下来一会儿,之前的努力便都付诸东流咯。”迪斯特罗从桥边摘下一朵野菊花,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露西还是第一次听到她这样笑。“不知道她们那个单脚越线的难题解答得怎么样了呢。”

露西则想着,茵内斯在每周日的家书中是怎样说自己的呢。之前茵内斯夫人说过:“等回到家看玛丽在信中说你们的事一定会很有趣。”

“茵内斯竟然会让你联想到画像里的人,还真是奇怪。不过她给我的感觉也像是画像里的人。”露西对迪斯特罗说道。

“是啊,像我曾祖母的祖母。”迪斯特罗将摘来的那朵野菊花扔进水中,然后看着它顺着桥下的溪水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视线中,“不过有一点我没告诉那对友好的夫妇,其实我曾祖母的祖母在她的同龄人中不怎么受欢迎。”

“是吗?那也许是因为她害羞吧,现在我们称其为自卑心理。”露西说。

“这个我就无从知道了,她丈夫死得太离奇了,对于任何女人而言,丈夫离奇去世总是令人悲痛伤心的事。”迪斯特罗说。

“你的意思是说她谋杀了她丈夫吗?”露西说,惊骇地呆站在一片夏日风光中。

“噢,不是,我们家没有这样的传闻。”迪斯特罗责备似的说道,“她丈夫就是死得很离奇。他酗酒赌博,不太受人喜欢。有一天喝醉酒,上楼时踩到了一级松掉的楼梯,楼梯很长,直接从上面掉下来然后就死了。事情经过就是这样。”

“那她有没有再婚呢?”露西问,一边思考着迪斯特罗刚刚说的事情经过。

“没有,她没再爱上其他任何人。她得抚养孩子,赌鬼丈夫去世后,就不用担心家里的庄园资产被拿去赌掉了。她非常擅长管理资产,我祖母从她那学到了这项才干。祖母漂洋过海从英国到巴西嫁给我祖父之前,从未出过西一区的查尔斯街;而到了巴西还不到六个月时间,她便开始接手管理家族资产了。”迪斯特罗说,然后钦佩地感叹道,“英国人真是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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