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墨西哥州罗斯韦尔市的一家牛仔酒吧,无意中听见……牛仔一:嗨,杰德。怎么样?还好吧?牛仔二:好!真好。感觉太好啦,今天早上没手淫放炮,心脏就启动起来啦。

“我最最亲爱的!”她叫道。“我正要找你呐。午餐约会,那公爵夫人放我鸽子。”

“黑的还是白的?”我说。

“白的,”她说,一面拉着我在人行道上往回走。

白的就是沃丽丝·温莎,而黑公爵夫人则是朋友们给佩拉·阿普费尔多夫取的绰号,也就是臭名昭著的种族主义者,南非钻石工业家的巴西籍妻子。至于同样知晓这黑白区分的这位夫人,她的确也有着“夫人”这一爵位头衔——艾娜·库尔伯思夫人,一个美国人,嫁与一位英国化学药品大亨为妻,从任何一个方面看,都是位非同寻常的女人。艾娜身材高挑,比大多数男人还要高,是一个性格活泼,精力充沛的娘们儿,出生于蒙大拿州一座大牧场,并在那地方长大。

“这是她第二次取消约会了,”艾娜·库尔伯思说。“她说自己患了荨麻疹。要不就是公爵患了荨麻疹。不是这样原因,就是那样原因。但不管怎样,我已经在巴斯克海岸餐厅预订了一张桌子。因此,我俩去,好吗?因为我太想有人聊聊啦,真的。啊,感谢上帝,琼斯儿,让我碰上你。”

巴斯克海岸餐厅位于东五十五街,与圣瑞吉斯酒店正好隔街相望。这里原是帕维侬饭店,创建于1940年,饭店主人是可敬的亨利·苏莱。苏莱先生放弃了这一地点,因为他与房东长期不和,那房东就是已故的哥伦比亚电影公司总裁,一个叫做哈里·科恩的龌龊的好莱坞土匪(他得知小萨米·戴维斯正跟他的一位金发碧眼的明星金·诺瓦克“约会”,于是指令一位职业杀手给戴维斯打电话说:“听着,混种黑鬼,你一只眼睛已经没了。要不要试试两只眼睛都没有的感觉?”第二天,戴维斯就跟拉斯维加斯一名合唱团里的女孩结了婚——一个有色人种)。跟巴斯克海岸餐厅一样,最初的帕维侬餐厅格局也是这样:一个不大的入口区,入口的左侧是一个酒吧,穿过一条拱廊,后面是一个很大的华丽宽敞的红色大堂。酒吧和大堂构成了一座外赫布里底群岛,一座厄尔巴岛[1],苏莱就把他的二等主顾流放到这里。而贵宾,也就是经由店主准确无误的势利眼精挑细选出来的客人——则安置在设有条形软座的入口区——这一方式也为纽约所有小有名气的时髦餐馆所追随:拉法叶,殖民地,格雷诺维尔,卡拉维尔。这些餐桌通常离门口最近,有穿堂风,私密性最低,却因餐位有限,错过则失,因此对于身份意识强烈的市民来说,最是不容错过。哈里·科恩在帕维侬就从不曾获此殊荣,不论他在好莱坞的名气是如何的如日中天,甚至哪怕说他是苏莱的房东老板也没用。苏莱看透了科恩,他不过就是一个穿垫肩的堂倌,自然也就引他去后面大堂零度以下区域的餐桌了。科恩气得骂娘,拍桌子,吹胡子,不断抬高餐馆租金施以报复。因此,苏莱干脆搬到更豪华的丽思大厦里去了。不过,就在苏莱安顿在那地方时,哈里·科恩却翘了(当被问及为什么去参加葬礼时,杰里·沃尔德说:“只是去看看这狗杂种是否真的死了。”),而苏莱,因为眷念踩熟了的旧址,于是从新的管理人手中重新租下那地方,开了第二家商号,相当于是帕维侬餐厅的一个精品店:巴斯克海岸餐厅。

自然,艾娜夫人给安排的位置肯定是绝佳的了——进门左手边第四张桌。引她入席的也不是别人,正是苏莱先生本人。她一如往常的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粉红光洁如一只杏仁蛋白软糖猪。

“库尔伯思夫人……”他低语道,一双完美主义者的眼珠咕噜噜转动,看有没有什么枯萎的玫瑰或是笨手笨脚的服务员。“库尔伯思夫人……嗯……非常好……嗯……库尔伯思伯爵呢?嗯……今天我们有上好的羊脊肉,就在手推餐车上……”

她征求我的意见,瞅了我一眼,然后说:“我不想要手推车上的东西。那样上得太快。我们来点要等上一辈子的东西。这样子我们可以喝它个酩酊大醉,天昏地暗。比如来个福斯坦堡蛋奶酥。你会做吗,苏莱先生?”

他啧了一下舌头——出于两个原因:其一,他不赞同客人拿酒精钝化他们的味觉,其二,“福斯坦堡相当的讨厌。太喧嚣。”

不过,味道却非常好:松软的菠菜奶酪,中间巧妙地嵌入什锦水煮荷包蛋,你用叉子把蛋戳破后,一道道金黄色的蛋黄小溪流了下来,使蛋奶酥随之也变得滋润。

“喧嚣,”艾娜说,“我要的正是这个,”听得此言,店主只好捏着手绢一角儿轻轻沾了沾额头上的汗珠,表示默许。

然后她又决定不喝鸡尾酒,说道:“我们干吗不郑重地庆祝一下重逢呢?”从酒保那里,她点了一瓶路易王妃水晶香槟。即使是那些讨厌香槟的人,包括我本人,有两款香槟也是无法拒绝的:唐培里侬香槟王,以及品质更加优越的水晶香槟——后者盛在自然色的玻璃瓶里,犹似一方淡淡的火焰,冷凛的火焰,那般辣丝丝的感觉,咽下一口,却又似乎不曾咽下,而是在舌头上化作了一团蒸汽,燃烧成了一堆润湿而甘美的灰烬。

“当然啦,”艾娜说,“香槟的确有一点严重的不足:如果像其他酒那样豪饮,肚子里会积淀一股酸水,其结果是会导致永久性的口臭。真的是无药可治。记得阿图罗的口臭吗?上帝保佑他的心脏。还有科尔也喜爱香槟。上帝,我真的好怀念科尔呀,尽管最后那些年,他的确有点疯疯癫癫的。我跟你讲过科尔和那淫棍酒保的事情吗?我记不太确切他当时在什么地方工作了。他是意大利人,因此不可能是在这里或帕维侬。也许是殖民地餐厅?奇怪:他的模样在我眼前清清楚楚——一个核桃肤色的男人,脸平得很漂亮,油亮的头发,下巴最为性感——但我记不清是在哪里见到他的了。他是南意大利人,所以他们叫他迪克西,特蒂·怀特斯通就是被他搞怀孕的——比尔·怀特斯通帮她堕了胎,让人以为是他自己干的。当然这也有可能——但却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情境——不过,我仍然觉得说不过去,不合常理,你想想,一个医生给自己妻子堕胎。特蒂·怀特斯通并非唯一;拿情书滋润迪克西掌心的有一个队列的女孩子。科尔的手段很高明:他邀请迪克西到他寓所做客,借口说向他请教如何在一个新酒窖存储葡萄酒——科尔!他在葡萄酒方面的知识那意大利佬做梦也想不到。于是,他们同坐在那张沙发上——比利·伯德温为科尔做的那个很可爱的小山羊皮沙发,气氛很随意,然后科尔亲吻了这人的脸,迪克西咧嘴笑道:‘这将花费你五百美元,波特先生。’科尔只是笑,并捏了一把迪克西的腿。‘现在得花费你一千美元啦,波特先生。’此时,科尔意识到这比萨饼是当真的了;因此他拉开他的裤子拉链,拽出那东西,晃了晃,说:‘如果使用这个,包干价多少?’迪克西告诉他说两千美元。科尔径直走到办公桌前,写了一张支票递给他。然后他说:‘奥蒂斯小姐很遗憾地说,今天她不能来吃午饭了。好了,滚蛋吧。’”

水晶香槟斟入酒杯。艾娜尝了一口。“不够冰。但是—啊……!”她又咽了一口。“我真的怀念科尔。还有霍华德·斯图吉斯。甚至海明威老爹;毕竟,他也曾在《非洲的青山》里写到过我的。还有威利叔叔。上个星期在伦敦,我去德鲁海因茨家参加一个聚会,被玛格丽特公主给缠住了。她妈妈是一个很可爱的人儿,可是那家子其余的人哪!——虽然查尔斯王子还算不错。不过总的来说,皇族那些人总是觉得,人只分为三类:有色人,白人,还有皇族。唉,我简直都要打瞌睡了,她嘤嘤嗡嗡得实在让人无聊,就在这时,她突然宣布说——事先没有任何征兆——她真的不喜欢‘娘娘腔的男人’!这话实在是非同寻常,如果考虑到它出自何人之口的话[2]。还记得那个谁能得到第一个水手的笑话吗?但我只是垂下目光,很简·奥斯丁的样子,说了句:‘那样的话,小姐,我担心您晚年会非常孤独的。’她那表情哟!——我以为她可能要狠狠扁我一顿的。”

艾娜语气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嘲讽味道,而且跳跃得非常突然,似乎是在仓促忙乱地往前赶,以免走漏了她既想透露,又不想透露的东西。我的眼睛和耳朵游移到了别的地方。我们斜对角一张桌子上的两个客人,去年夏天我曾在南安普敦遇见过她俩,虽然那次见面并没多大意义,我也不指望他们认出我来——格洛丽亚·范德比尔特·德·西科·斯托科维斯基·吕美特·库珀,以及她儿时的好友卡洛尔·马库斯·萨洛扬·萨洛扬(她曾嫁给他两次)·马陶:这两个快四十岁的女人,看上去却跟当年初入社交界那会儿在斯托克俱乐部争抢幸运气球时的模样没多大区别。

“可你能说啥呢,”马陶太太对库珀太太说,“对于这样的一个人:失去了称心的爱人,体重达两百磅,陷入神经崩溃的深渊无力自拔?我想她起码有一个月没下过床了。或者是更换过被褥了。‘莫琳’——我真是这样子给她讲的——‘莫琳,我曾经面对过的处境比你还糟糕不知多少。我记得曾经四处偷别人药柜里的安眠药,想储存起来最后把自己给打发掉。我曾经债务堆得齐腰高,身上的一分一厘都是跟别人借的……’”

“亲爱的,”库珀太太不满道——舌头有些儿打结,“你那时干吗不来找我呀?”

“因为你是有钱人。跟穷人借钱要容易得多。”

“可是,亲爱的……”

马陶太太继续说自己的。“因此我说:‘你知道我咋做的,莫琳?尽管是穷得叮当响,我还是出去给自己雇了一个专人女仆。我时来运转了,我的观感彻底改变了,我感觉到被爱,被娇宠。因此,如果我是你,莫琳,我会去典当行,然后高价雇他个谁回来,帮我放洗澡水,整理床铺。顺便问一句,你去参加洛根斯的聚会了吗?’”

“去了一个小时。”

“如何呢?”

“相当了不起。如果你过去从没参加过聚会的话。”

“我当时想去的。但你了解沃尔特。我从没想会跟一个演员结婚。噢,结婚也许是结了。但不是为了爱。可是这么些年过去了,我仍一直跟沃尔特黏在一起,只要他眼睛稍微旁边一斜,我的血液都会凝固。你有见过这个新出道的瑞典骚货吗,叫凯伦什么的?”

“她不是出演过一部间谍片吗?”

“正是。脸蛋很可爱。一对奶子往上部分拍摄得漂亮之极。但两条腿是毫不夸张的红杉林。绝对的树桩腿。说回来,我们是在维德马克斯酒吧遇见她的,她一双眼睛左顾右盼,不时闹腾出点儿小动静,就想吸引沃尔特注意,我则是尽量的耐着性子,但最后当我听到沃尔特说‘你多大啦,凯伦?’的时候,我说了句‘看在上帝的份上,沃尔特,你干吗不把她腿剁下来,数一数年轮呀?’”

“卡洛尔!你不会吧。”

“你知道我从不会瞎说的。”

“她听到你说话了?”

“要是没听见就没那么好玩了。”

马陶太太从手袋里扒出一把梳子,开始梳理她患白化病的长发:这是她二战期间初入社交晚会时的又一遗风——那年代,她,及她所有那帮综艺节目主演者——格洛丽亚与哈妮奇儿与乌娜与金克丝——都懒洋洋地依偎在埃尔摩洛哥夜总会座椅上,有完没完地耙她们那维若妮卡·蕾克式的发绺。

“上午我收到乌娜寄来的一封信,”马陶太太说。

“我也收到了,”库珀太太说。

“那你知道他们又要有孩子了。”

“噢,我想是的。我一直都知道。”

“那查利真是个幸运的狗杂种,”马陶太太说。

“那是,乌娜嫁谁都会是个非常不错的老婆。”

“胡扯。像乌娜这样的女孩子,只有天才才能够驾驭。在遇到查利之前,她曾想嫁给奥森·威尔斯……而当时她才不到十七岁。是奥森把她介绍给查利的;他说:‘我就知道这人是专为你而生的。他很有钱,是个天才,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找一个听话的女儿辈的老婆。’”

库珀太太若有所思。“要是乌娜没跟查利结婚,我想我也不会跟利奥波德结婚了。”

“要是乌娜没跟查利结婚,你没跟利奥波德结婚,我也不会跟比尔·萨洛扬结婚了。而且是两次。”

两个女人笑成一团,她们的笑声犹如调皮而快乐的二重唱。虽然她们看外表并不相像——马陶太太雪白胜过珍·哈露,白艳艳如一朵栀子花,而另一位则是一双白兰地眼睛,黑人似的两片厚嘴唇,每次笑靥绽放,那酒窝荡漾的深肤色的美艳直扑眼帘——给人感觉她俩却是同属一类:魅力四射,无可匹敌的女投机分子。

马陶太太说:“记得塞林格的事吗?”

“塞林格?”

“《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那个塞林格。”

“《弗兰妮与祖伊》。”

“嗯嗯。你不记得他啦?”

库珀太太沉吟了一下,噘了噘嘴;是的,不记得了。

“当时我还在布里尔利,”马陶太太说。“那会儿乌娜还没遇着奥森。她有一个神秘男友,一个犹太男孩,母亲住派克大道,名叫杰里·塞林格。他想当作家,在海外服兵役时,给乌娜的信都有十页长。散文似的情书,柔情万种,比上帝还柔情。太过柔情了点儿。乌娜经常读那些情书给我听,当她问我意见时,我说我觉得他像个动不动就喜欢哭的小男生;但她想听到的是我是否觉得他非常有才华有天赋,或纯粹就是发傻,我则说二者兼有,他两者都是,而且多年之后,当我读了《麦田里的守望者》,明白了作者就是乌娜曾经的杰里时,我仍旧倾向于那一意见。”

“我从没听说过一件关于塞林格的怪事,”库珀太太吐露说。

“我听说的关于他的事情,没有一件是不怪的。他肯定不会是你在派克大道上每天见着的那种普通犹太男孩。”

“噢,那件事并不真是关于他的,而是他一位朋友。他那朋友去新罕布什尔拜访他。他是住那儿吧?住在一个非常偏远的农场上?嗯,那是二月份,天气特别冷。一天早上,塞林格的朋友不见了。他不在卧室,门前屋后四处找遍也没找着。最后,他们终于找到他了,在大雪纷飞的森林深处。他躺在雪地里,身上裹一条毛毯,手里握着一个威士忌空酒瓶。他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因为喝了太多威士忌,最后睡着了,被冻死了。”

过了片刻,马陶太太说:“那的确是怪事了。不过那肯定也很美妙——乘着威士忌的酒力,全身燥热,漫步游荡在星光灿烂的寒夜里。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我知道的就是给你讲的这些了,”库珀太太说。

一位离场的客人——一张红脸膛红得通彻,皮肤黝黑,顶上开始见光,看上去像个笨蛋——在她们桌前停下脚步。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库珀太太,眼神里既有着迷,又有笑意,还有……些许的冷峻。他说:“你好啊,格洛丽亚。”库珀太太微微一笑:“你好,亲爱的。”但当她试图辨认那人到底是谁时,她的眼皮子抽动了几下;接着,那人又道:“你好,卡洛尔。还好吧,靓妞?”她一眼就认出来这人是谁:“你好,亲爱的。还住在西班牙?”那人点了点头;他目光重又回到库珀太太身上:“格洛丽亚,你还是跟从前一样漂亮啊。更漂亮啦。再见……”他挥了挥手,转身走了。

库珀太太瞪着他离去的背影,阴沉着脸。

最后,马陶太太说:“你没认出他,是吗?”

“没……有。”

“人生呀。人生。真的,太伤感啦。一点也记不起他来了么?”

“很久以前。某些东西。一场梦。”

“那不是梦。”

“卡洛尔。够啦。他是谁呀?”

“几曾何时,你那么看重他。你为他做饭,为他洗袜子”——库珀太太睁大了眼,目光游离——“他当时在部队的时候,你跟随他从一个军营到又一个军营,住在装饰单调乏味的房间里——”

“不!”

“是!”

“不。”

“是,格洛丽亚。你的第一任丈夫。”

“那……人……是……帕特·德·西科?”

“哦,亲爱的。我们就不要去回想啦。毕竟,你都差不多二十年没见过他了。你那时还不过是个孩子。那不是,”马陶太太有意转移话题道,“杰姬·肯尼迪吗?”

这时,我听到艾娜夫人也说到同一话题上来了:“这眼镜简直要把我变成瞎子啦,但刚进去那位,不是肯尼迪太太吗?还有她妹妹?”

的确是;我认识这个妹妹,因为她曾跟凯特·麦克劳德一道上学,而且就在凯特和我参加在塞维利亚举办的费里亚博览会时,她还跟我们一起在阿布纳·达斯廷的游艇上吃过午饭,然后我们又一起滑水,至今我还时常在想,她真的好美,金棕肤色,晶亮晶亮的,穿一件白色泳装,白色的滑板嘶嘶地平稳滑行,在浪涛间俯冲侧滑时,金棕色的头发猎猎飘扬。因此,当她停下来跟艾娜夫人打招呼(“你知道从伦敦过来时,我跟你在同一班机上吗?可你睡得那么香,我都没敢说话”),然后看见我,并且记起来我是谁的时候,真是好不让人开心:“呀,你好啊,琼斯儿,”她说——她粗哑的嗓音轻柔而温暖,说话时身子也随之轻轻颤动,“你晒伤怎么样了?记着,我警告过你的,你就不听。”她蜷起身子躺到她姐姐身旁一张长软椅上,笑声渐渐不闻。她俩脑袋碰在一起,像两只悄言密谋的弗兰德牧羊犬。你真想不明白她们到底为何如此相像,尽管她俩鲜有共同的特征,除了一模一样的声音,两眼同样拉得很开,还有某些一模一样的动作手势,尤其是说话时,目光习惯性地深深凝视着对方眼睛,不住地点头,一脸理解同情的神情,那么迷人,那么严肃。

艾娜夫人评点说:“看得出来这俩女孩都曾迷倒过一些个大人物。我知道很多人都受不了她俩,尤其是女人,这一点我也能理解,因为她俩不喜欢女人,对任何女人都从来没一句好话。不过,她们跟男人却相处非常融洽,真像一对西方版日本歌伎;她们知道如何为一个男人保守秘密,如何让男人感觉自己很重要。如果我是男人,我自己会爱上李。她身段之美妙,简直就像古希腊的塔纳格拉城雕像;她柔媚而不柔弱;她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少有的几个能够既率直,又讨人喜欢的人之一——一般人都是舍此取彼的。而杰姬——不,她不属于同一个星球。她非常上镜,那是当然;不过效果却有点儿……粗俗,夸张。”

我想起一个夜晚,我跟凯特·麦克劳德和一帮人等去参加一个在纽约哈莱姆区一家舞厅举办的伪娘时装大赛:伴随着萨克斯管乡土爵士风的鸣鸣,几百个年轻的伪娘身穿手工缝制的裙装,招摇而过:布鲁克林超市店员,华尔街跑堂,黑人洗碗工,身穿丝绸满脑子奇思幻想的波多黎各侍者,歌舞团男生、银行出纳与爱尔兰电梯服务生装扮成玛丽莲·梦露、奥黛丽·赫本,或者杰姬·肯尼迪。事实上,最受欢迎的创意就是肯尼迪太太;有十多个男生,其中包括冠军得主,都模仿她的装扮:高耸入云的发型,翼状眉毛,阴郁、淡彩的嘴唇。而且在真实生活中,她给我的也是这样的印象——并不真的是个女人,而是一个精妆巧扮的易装男,扮作肯尼迪太太的模样。

我跟艾娜阐明了自己的想法,她说:“我所谓的……夸张,说的就是这意思。”又道,“你可曾认识罗西塔·温斯顿?很不错的一个女人。一半的印第安切罗基血统,我相信。她几年前患了中风,现在还不能说话。或者,准确地说,她只会说一个词。中风的人往往都是这样子,以前啥都会讲,如今却只剩下一个词。罗西塔会说的一个词是‘漂亮’。非常合适的一个词,因为罗西塔一直以来都喜欢漂亮的东西。这让我想起老乔·肯尼迪。他也是,只剩下了一个词。他那个词是:‘真该死!’”艾娜示意服务员倒香槟。“我跟你讲过他那次强暴我的事吗?当时我十八岁,到他家做客,而且是他女儿可可的朋友……”

又一次,我的目光在屋子里漂游,沿途看见一个蓝胡子、戴着奶罩的第七大道牛郎,在设法哄骗一个《纽约时报》隐蔽男同编辑;还有戴安娜·弗里兰,那位头发上抹着润发膏,五彩缤纷如一只孔雀的时尚杂志编辑,与之同桌的是一位年长的男人,让人隐约想起某样低调奢华的物件,比方说一颗品质上好的灰色珍珠——他就是梅因布彻;还有威廉·塞·佩利太太,在跟她的姊妹约翰·海·惠特尼太太共进午餐。坐她们旁边的一对我不认识:一个女人,四十,或者四十五,说不上漂亮,却很是优雅地裹在一袭褐色巴黎世家巴伦西亚加套装里面,翻领上别一枚领针,领针上镶着几颗黄棕色钻石。她的同伴则年轻得多,二十,或者二十二,一尊健朗的雕塑,一身日晒棕,看上去似乎整个夏天里都在航海横渡大西洋。她儿子?但不会,因为……他点燃一支烟,递给她,他们的手指意味深长地触碰了一下;接着,他们的手握在了一起。

“……那老色鬼溜进我卧室。大概是早晨六点钟,如果你想趁某人睡得正香的时候进行偷袭,这会是最佳的时间,完全的出其不意。我醒来时,他已经钻进我被窝,一只手捂着我的嘴,另一只手全身乱摸。真是胆大妄为到了极点——就在他自己家里,他所有家人就睡在我们周围。但所有肯尼迪家的男人都一个样;他们就跟狗一样,遇上一个消防栓都要撒泡尿。不过,你还是得替那老混蛋说句公道话。当他见我没想要叫喊时,他那感激的样子啊……”

不过,他们并没有说话,那年长的女人和那年轻的水手;他们只是握着手,然后他笑了,紧接着她也笑了。

“之后——你能想象吗?——他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眨眼暗示或点头示意都没一个,仍旧是我同窗好友的可亲可爱的老爸。这实在太不可理喻,太残忍了;毕竟,他已得手,而且我还假装得很享受的样子:理应有一点亲热的表示吧,或是送个什么小玩意儿,一个烟盒……”她察觉到我兴趣转移到了别处,于是她眼光游走到那对不可能的恋人身上。她说:“你知道那故事吗?”

“不知道,”我说。“不过看得出来其中肯定有故事的。”

“虽然并非你想象的那样子。威利叔叔可以拿它编一个绝美的故事。换成亨利·詹姆斯也一样——甚至比威利叔叔还有趣,因为威利叔叔可能会骗人,为了电影卖座,可能会把德尔芬和波比写成一对恋人。”

德尔芬·奥斯丁来自底特律;在专栏文章里我曾读到过——一位女继承人,嫁给了纽约俱乐部成员圈里的一根大理石顶梁柱。波比——她的同伴,犹太人,酒店业巨头S·L·L·塞门能科的儿子,一位年轻而怪异的电影界靓妞的首任丈夫——这妞儿将他给踹了,与他父亲结了婚(而这位父亲又把她给踹了,因为他逮着了她跟一德国牧羊……犬通奸。我不是开玩笑)。

据艾娜夫人讲,在过去一年左右的时间里,德尔芬·奥斯丁和波比·塞门能科两人如胶似漆,每天在巴斯克海岸餐厅、卢特斯餐厅以及艾格隆餐厅吃午餐,冬季去格施塔德与来佛礁旅游,滑水,游泳,可谓是尽情挥洒,尤其是考虑到他们的结合并非“寒冬变盛夏”式[3]的轻浮,而是当年的贝蒂·戴维斯催泪片如《黑暗的胜利》的翻版,可以给那种两场连映、威力无比、得备好三条手帕的电影作脚本:他俩都快死于白血病了。

“我是说,一个是见过世间百态的女人,一个是英俊年轻的小伙子,他们一同出游,死亡是他们共同的情人与伴侣。你不觉得亨利·詹姆斯本可以从中弄出点什么来吗?或者是威利叔叔?”

“不。对于詹姆斯这太过平淡,而对于威利·毛姆,又不够平淡。”

“噢,那你必须得承认,霍普金斯太太总能编得一个好故事的。”

“谁?”我说。

“站那边的,”艾娜·库尔伯思说。

那位霍普金斯太太。红发黑装;一顶缀着面纱的黑帽,黑色的梅因布彻套装,黑色的鳄鱼皮手袋,鳄鱼皮鞋。她站立着跟苏莱先生耳语,苏莱先生竖着一只耳朵在听;接着突然,所有人都窃窃私语起来。肯尼迪太太及其妹妹不曾引发这样的低语,洛伦·巴卡尔、凯瑟琳·科内尔以及克莱尔·布思·卢斯进来时也没有。然而,霍普金斯太太却另当别论:一个引发轰动的人物,让最温文尔雅的巴斯克海岸餐厅客人也变得躁动不安。当她俯首朝一张餐桌走去时,大家投给她的目光没有半点的遮遮掩掩。桌子边上已有一位陪客在等着她——一位天主教牧师,达西神父麾下一位饱读经学、营养不良的神职人员。一如其他神职人员,他也似乎总是在远离修道院,与显要富贵者混迹于葡萄酒与玫瑰花场中时,方才感觉最是自在。

“也只有,”艾娜夫人说,“安·霍普金斯才想得出来。以尽可能的公开方式,广而告之你在寻求精神‘指导’。一回婊子,终身婊子。”

“你认为那事儿不是意外?”我说。

“从壕沟爬出来吧,孩子。战争已经结束啦。当然不是什么意外了。她杀害了大卫,而且是有预谋的。她就是一个杀人犯。警察很清楚。”

“那她是如何逃脱惩罚的呢?”

“因为他的家人希望她逃脱。大卫的家人。还有,因为是发生在南威尔士的新港,老霍普金斯太太有能力摆平。你见过大卫的母亲吗?希尔达·霍普金斯?”

“去年夏天在南安普顿,我见过她一次。当时她在买网球鞋。我心里想这女人可真了不起,这大把年纪,肯定有八十了,还买网球鞋呢。她看上去像……一位非常苍老的女神。”

“她还真是。所以说安·霍普金斯犯下如此冷血的谋杀后,还能逃脱惩罚。她婆婆是罗得岛的一位女神。而且还是一位圣人。”

安·霍普金斯已揭开面纱,跟那位牧师在低语。那牧师一副奴颜婢膝又心醉神迷的模样,正将一杯吉布森鸡尾酒轻轻抹过他饿得发蓝的唇间。

“但有可能是意外啊。如果根据报纸上的报道来看。据我的记忆,他们刚去罗得岛瞭望山参加一个晚宴回家,分头进入各自的卧室。不是说那一段时间,附近发生过一系列入室盗窃案么?——因此她床边随时备有一把猎枪。突然,黑暗中卧室门被打开,她于是抓起猎枪,朝她以为的小偷开枪射击。结果却是她丈夫。大卫·霍普金斯。他脑袋被打了一个洞。”

“那是她这样说的。那是她的律师这样说的。那是警方这样说的。也是报纸上这样说的……甚至包括《时代》。但事情却不是这样的。”艾娜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潜泳,接着说道,“从前啊,一个穿着花哨、一头胡萝卜色头发的小个子杀手,从惠灵或是洛根——西弗吉尼亚州什么地方——溜进了镇上。她当时十八岁,原是在什么乡下贫民窟之类的地方长大的,已结过婚又离了;或者如她所说,她跟一个水兵结婚后过了一两个月,因为那水兵消失不见了,她于是就和他离了婚(记住这个:一条重要线索)。她原名叫安·卡特勒,看长相非常像恶毒的贝蒂·格拉布尔。她在一名皮条客手下做应招女,这皮条客是沃尔多夫酒店的一名领班;她攒下钱,去参加声乐和舞蹈培训,后来成了弗兰基·科斯特罗手下一名讼棍最宠爱的床伴,这讼棍经常带她去埃尔摩洛哥夜总会。那是在战争期间——1943年——埃尔夜总会常常挤满了黑帮和高级军官。但一天晚上,一位普通的年轻水兵也来到了那里;只不过,他其实并不普通:他父亲是东部地区最古板的人之一——也是最富有的人之一。大卫性情温和,而且长得相当英俊,但他跟老霍普金斯先生真的没什么两样——一个肛门取向的圣公会教徒。吝啬。警觉。全然不是咖啡馆社交圈那种人。可他到底来到了埃尔夜总会,一位休假的军人,欲火中烧,还有一点儿醉醺醺的。温切尔的一条走狗当时也在,他认出了霍普金斯这崽子;他给大卫买了一杯酒,还说不管大卫看上哪个女人,他都可以帮他撮合,随便挑。这大卫,这可怜的蠢蛋,说那纽扣鼻、大奶子的红头发他喜欢。于是,这温切尔的走狗写给那女子一个便条,到拂晓时分,小大卫便发现自己在这老道的埃及艳后克利奥帕特拉的手心里死命挣扎,难以自拔了。

“此前大卫不过在私立中学跟室友有过一次肚皮摩擦,我肯定,这是大卫平生第一回体验到比那更原始的经历。他像发了疯,这倒也没什么好责备的;我认识一个叫库尔·博斯先生的人,老大不小了,一直也为安·霍普金斯神魂颠倒。她比大卫要聪明;她明白自己钓着了一条大鱼,尽管对方还只是个孩子,因此她放弃了当时的行当,在萨克斯百货公司找了一份卖女性内衣的工作;她从来不会吵着要任何东西,并且拒绝接受任何比手提包更贵重的礼物,而且在大卫的整个服役期间,她每天都给大卫写信,只言片语的短信,那么的暖意绵绵,那么的天真纯洁,犹如新生婴儿的衣帽被褥。事实上,她肚子已经给搞大了;的确也是大卫的孩子;但她一直没有告诉大卫,直到他第二次休假回家,才发现自己女友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了。这时,她展示了真正危险的毒蛇与无毒的锦蛇在毒性方面的分别:她告诉大卫说自己不想跟他结婚。无论何种情况,都不会跟他结婚,因为自己没想要过一种霍普金斯家族式的生活;她没有那样的背景,也没那样与生俱来的能力来应对如此的生活,而且她确信无论大卫的家人还是朋友,都永远不可能接受她。她说自己唯一的要求,就是一笔合适的孩子抚养费。大卫表示反对,不过倒也舒了一口气,尽管他仍不得不带着这故事去面见他父亲——大卫自己并没有钱。

“到这时,安才走出她最漂亮的一步棋;她那段时间以来做足了功课,对于大卫的父母,她了解了一切可以了解的信息;因此,她说:‘大卫,我只想提出一个要求。我想见见你家人。我自己从来就没啥家人,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偶尔跟爷爷奶奶有些接触。他们也可能会乐意的。’够巧妙,够邪恶,是吧?而且奏效了。倒不是说霍普金斯先生被蒙骗了。自打一开始,他就说这女孩是个荡妇,她永远也休想见着自己一个子儿;可是希尔达·霍普金斯却上当了——她相信了那一头华美的头发,相信了那双胡话连篇的蓝眼睛,相信了安抛给她的那卖火柴的小女孩式的故事。因为大卫是家中的长子,她又急着要抱孙子,所以她的举动被安一一押中:她劝说大卫娶安为妻,并且劝她丈夫,如果不能宽容,至少不要禁止。一度,霍普金斯老太太的举措似乎非常明智:每年她都会得到一个孙子的回报,直到两女一男共三个孙子;安的社交提速快得让人难以置信——她一路横冲直撞,全然不顾任何的时速限制。她显然掌握了基本要领,这个我得承认。她学会了骑马,成为了新港最爱骑马的马背女巫。她还学会了法语,请了一个法国管家,并同埃莉诺·兰伯特共进午餐,邀她共度周末,以此跻身最佳着装排行榜。她还向帕里什修女和比利·博尔德文讨教家具和布料织品方面的知识;小亨利·格尔德扎勒非常乐意去喝下午茶(下午茶!安·卡特勒!我的上帝!),并跟她谈论现代绘画艺术。

“但她取得成功的决定性因素,撇开她嫁与了新港一名门大姓这一事实不说,则在于这位公爵夫人。安意识到了某些唯有最精明的钻营者才有本事意识到的东西。如果你想要又快又安全地从底层爬到顶层,最可靠的办法就是盯准一条鲨鱼,像引水鱼那样依附在它身上。这在基奥卡克也同样适用,在那地方,你可以,比方说,讨好当地的福特经销商太太,在底特律也一样,你也可以直接讨好福特太太本人——在巴黎或罗马也都如此。可是安·霍普金斯既然借助婚姻,成为了霍普金斯家族的一员,而且又是如此了得的希尔达·霍普金斯的儿媳,为何还需仰仗公爵夫人呢?其原因是,她需要某位人们眼中的高标准人士的祝福,需要得到某位具有国际影响的人物的接纳,从而让那些讪笑的鬣狗闭嘴。因此,还有谁比这公爵夫人更合适的呢?至于公爵夫人,她对于那些富有宫女——账单永远是她们付——的阿谀奉承有着极高的耐受性;我在想,公爵夫人可曾付过哪怕一次账单?这倒不是说有啥大不了的。她值那样的花费。她这类的女人实属罕有,能跟另一个女人建立起真正的友谊。当然,她也是安·霍普金斯的一位非常了得的朋友。自然,她并没为安所蒙蔽——毕竟,公爵夫人是一位骗术高明的行家里手,她不可能看不穿另一个行家;但她又觉得,要是收了这个冷眼的扑克玩家,给她上点漆,抛抛光,培养一点儿真正的格调,然后再把她送回赛道,倒也是趣事一桩,于是这年轻的霍普金斯太太名声大噪——虽然不见有什么格调。霍普金斯家的第二个女孩的父亲是冯·波塔戈,或者说大家是这么讲的,而且上帝知道,她长相的确像西班牙人;但尽管是如此,安·霍普金斯仍是加足马力,义无反顾地一路向前狂奔,就像在跑国际汽车大奖赛。

“一年夏天,她和大卫在费拉角租下一处房子(她正像虫子一样,想要钻出一条路,以图接近威利叔叔:她甚至学得一手一流的桥牌牌技;不过威利叔叔说,虽然她这样一位女子自己可能也乐意去写,但在牌桌上,却不敢对她有信任),从奈斯到蒙特,每一位过了青春期的男性都悉知她是果酱太太——她最喜欢的早点,是涂抹上头等邓迪果酱的热jiba。虽然有人告诉我说,实际上她最喜欢的是草莓酱。我并不认为大卫想象得到这些狂欢闹到了怎样的地步,但毫无疑问他非常地痛苦,后来不多久,他爱上了那位他原本该娶的女孩——他的二表妹玛丽·肯德尔,一个不算漂亮却很理性的女孩,很迷人,而且一直都喜欢他。她本来跟托米·贝德福德已经订婚,但后来毁了婚约,因为这时大卫求她嫁给自己。假如他能离婚的话。他也可以的;据安的要求,这只需花费他五百万美元,税后。大卫仍然是没有属于他自己的一个子儿,因此当他将此想法向父亲提出时,霍普金斯先生说休想!并说他从来就警告过安是什么样的人——一个龌龊的妓女,可大卫不听,结果如今成了他的一个包袱;只要他父亲活一天,她就永远别想拿到一枚地铁代币。之后,大卫雇了一位侦探,不到六个月,就掌握了足够的证据,包括一组宝丽来照片,拍的是她在萨拉托加让两个骑师一前一后同时操——这些证据足以让她进监狱,不仅仅是离婚了。但当大卫与她对质时,安却大笑,告诉他说,他父亲永远不可能由他把这样的丑事搬上法庭。她说的没错。这很有趣,因为在他们讨论这问题时,霍普金斯先生告诉大卫说,鉴于这样的情况,他不会反对儿子杀了自己的妻子,然后嘴巴闭紧就可以了,但大卫自然是不得跟她离婚的,免得授以报刊媒体这样的大便。

“当此之时,大卫的侦探突然来了灵感;很不幸的一个灵感,因为如果不是这个,大卫有可能还活着。然而,这侦探有了一个主意:他搜寻到了卡特勒的老家,在西弗吉尼亚——或是肯塔基?——并拜访了她在那里的亲戚。那些亲戚自从她去了纽约,就再没听说过她的音讯,也更不知道她华丽大转身,摇身变成了大卫·霍普金斯太太,他们只知道她是比利·乔·巴恩斯太太,一个海军陆战队锅盖头土包子的老婆。那侦探还从当地法院弄到一份结婚证明复印件,然后进一步追踪这个比利·乔·巴恩斯,发现他在圣地亚哥做飞机机械师,并说服他签署了一份书面陈述,声明他跟一个叫安·卡特勒的人为结发夫妻,从没跟她离过婚,也不曾再婚,并说自己从冲绳岛一回来,就发现她失踪了,但就他自己所知,她至今仍是比利·乔·巴恩斯太太。而事实上,她的确是比利·乔·巴恩斯太太!——即使最狡诈的罪犯也有其愚蠢的本质一面。于是大卫将这材料摆在她面前,对她说:‘够了吧,我们已用不着别的更有力的终极证据了,既然我们本不是合法夫妻,’我敢肯定正是这个时候,她才下了决心要杀害大卫的:作出这个决定的是她的基因,她身体里那个无法逃避的穷白鬼婊子,尽管她明知霍普金斯家族会把‘离婚’打理得体体面面,并会给她一笔丰厚的补偿金;但她同时也知道,如果她杀了大卫,并逃脱惩罚,她和她的孩子就将最终获得大卫的遗产,而如果大卫跟玛丽·肯德尔结了婚,另外组织了家庭,那就不可能了。

“因此,她假装默认,并告诉大卫,既然他显然是拿着了自己的把柄,也没什么好辩解的了,不过他能否还跟自己过一个月,好让她打理一下自己的一些事情?大卫答应了,傻瓜蛋;然后,她立即着手准备小偷的传闻——她两次报警,声称一个偷儿在院子里面;很快,她让仆人和大多数的邻居都深信不疑,觉得这周围到处都是小偷,而且妮妮·沃尔科特家的确还被撬过,据信就是窃贼干的,但是现在,即便妮妮也认定,肯定是安捣的鬼。你可能也记得,如果追踪整个案件,事情发生的当晚,霍普金斯两口子去沃尔科特家参加了聚会。一个劳动节晚宴舞会,有大约五十位宾客;我也在场,晚宴时我就坐在大卫旁边。他样子非常放松,有说有笑的,我估计是因为他觉得很快就可以摆脱那贱人,然后跟表妹玛丽结婚了;但安穿一件淡绿色连衣裙,似乎紧张得脸色发青——她喋喋不休地扯着,像只发了疯的黑猩猩,什么偷儿呀,窃贼啊,还说现在晚上睡觉,如何在床边随时都要放把猎枪。据《时代》报道,大卫和安离开沃尔科特家的时间是午夜后过了一小会儿,他们抵家后——仆人都放假走了,孩子们也都在巴港的爷爷奶奶家——就各自进自己房间歇息。安当时的说法是——现在也是——她进房就睡着了,但不到半个小时,卧室门被打开的声音把她吵醒:她看见一个黑影——偷儿!她一把抓起双管猎枪,朝黑暗中一阵乱射,将两支枪管里的子弹打了个精光,然后打开灯,哇,吓死人啦吓死人啦,她发现大卫瘫在过道里,人早已冰凉。但警察看到的大卫并不在过道。因为他并不是在那地方,也不是以那样的方式被杀死的。警方发现的尸体是在玻璃壁的淋浴间,全身赤裸。水还在流着,淋浴间的门被子弹打得粉碎。”

“换句话说——”我插话道。

“换句话说”——艾娜夫人接过话头,却又打住,等着一个领班在老爱冒汗的苏莱先生的监督下,将福斯坦堡蛋奶酥用一把长勺舀出来——“安讲的没一句话是真的。天知道她指望别人相信的是什么鬼话;而实际上,他们到家后,大卫脱掉衣服去洗澡,她持枪尾随其后,透过淋浴间玻璃门,把他给杀害了。也许她想要说是小偷偷了她的猎枪,将他给杀了的。那样的话,为什么她不给医生打电话,不报警?相反,她却给她律师打电话。没错。然后她律师给警察打的电话。而又在那之后,他才给在巴港的霍普金斯老两口打电话。”

那神父在豪饮又一杯吉布森鸡尾酒;安·霍普金斯则脖子往前伸着,继续向他轻声忏悔。她光洁的手指在胸前轻轻地捻动着,好似在数着念珠,手指上没有涂指甲油,除了一个干巴巴的黄金婚戒,也没饰戴其他什么东西。

“但如果警方知道真相——”

“他们当然知道。”

“那么,我就不明白了她是如何逃脱惩罚的。难以理解。”

“我给你讲过,”艾娜尖刻地说,“她之所以能逃脱惩罚,是因为希尔达·霍普金斯想要她逃脱,是因为那些孩子:失去了父亲已经够悲剧了,如果母亲再被控谋杀,其结果会怎样呢?希尔达·霍普金斯,也包括老霍普金斯先生,都想让安免受惩罚;霍普金斯家族,在他们的地界上,有本事将警察洗脑,重新编织记忆,将尸体从淋浴隔间挪到过道里来;有本事操控审讯——审讯不足一天时间,大卫就被宣布为死于意外。”她抬眼望着安·霍普金斯和她的同伴——后者的教士额头因了那两杯鸡尾酒,已变得一片殷红,此时也没再听他主顾的叨叨哀鸣,而是目光呆滞而狂热地盯着肯尼迪太太,似乎随时可能发起癫来,抓起一张菜单求她签名。“希尔达的行为实在非同一般。简直无懈可击。任谁也不会怀疑说她并不真是一位充满爱怜,满怀悲情的保护者——对于这位刚经历了丧亲之痛的,绝对合法的遗孀而言。她举行任何晚宴,都要叫上这遗孀。我唯一想知道的,也是每个人都想知道的是——当她们独处的时候,就她们两个人,她们会谈些啥?”艾娜从自己的色拉中挑出来一叶比布生菜,将它穿在叉子上,透过黑色的眼镜,仔细地研究着。“至少在一个方面,那些有钱人,非常有钱的人,的确有别于……其他的人。他们懂得蔬菜。其他的人——噢,任何人都会烤牛肉,烤上好的牛排,烤龙虾。但你是否注意过,在非常有钱的人家里,不管是莱特曼夫妇家还是迪龙夫妇家,兔兔家还是女郎家,他们总是上最漂亮的蔬菜,而且品种繁多?青豌豆,极细极细的胡萝卜,米粒柔嫩得跟刚出生的婴儿似的玉米棒子,比老鼠眼睛还细的利马豆,还有鲜嫩的芦笋!比布生菜!生的红蘑菇!密生西葫芦……”香槟开始在艾娜夫人身上起作用了。

马陶太太和库珀太太慢慢悠悠地滤着咖啡。“我知道,”马陶太太低声分析着一名午夜电视丑角/主角的妻子,“婕恩太爱出风头啦:那么多的电话——上帝呀,她可以给应愿热线打电话,一聊就是一个小时。不过她很聪明,反应很快,如果你想想她都要忍受怎样的事情。她告诉我的最后这件事:真让人恐惧。嗯,波比放假一周,不参加演出——他太累了,他告诉婕恩说他想就这样待在家里,整星期都穿着睡衣在家里消磨,婕恩听了简直欣喜若狂;她买了成百上千种的杂志、书籍和最新的唱片,还从格拉斯之家买回来各种各样好吃的。噢,这将会是怎样美好的一周啊。只有婕恩和波比,睡觉,上床,吃鱼子酱烤土豆早餐。可是才一天他就人间蒸发了。晚上既不回家也没个电话。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帝呀,可婕恩还是急疯了。但她又不能报警;不然这就闹大了。又过了一天,还是没一个字的音信。婕恩有四十八个小时都不曾合眼。大约凌晨三点钟,电话响了。波比。醉醺醺的。她说:‘上帝呀,波比,你在哪儿?’他说他在迈阿密,她气急了,说,你他妈怎么去的迈阿密,他说,哦,他去了机场,坐飞机去的,她说去他妈做啥,他说只因为想要一个人待着。婕恩说:‘你真就一个人吗?’波比这个人,你看他笑得跟越橘似的,内心里却十足一个施虐狂;他这时说道:‘不。还有一个人躺这儿。她想要跟你聊聊。’紧接着,电话那边传来一个用过氧化氢漂白过的小细嗓子,在那边战战兢兢地咯咯傻笑:‘真的呀,真是巴克斯特太太吗,嘻嘻?我原以为波比是在逗我玩儿呢,嘻嘻。我们刚才听收音机上说纽约那边在下雪——我是说,你该跟我们一起来这里,这儿九十华氏度呢!’婕恩说——每个字都说得斩钉截铁——‘我病得太厉害,恐怕没法出远门。’这过氧化氢声音里飘动着满满的忧虑:‘哦,哎哟喂,听到这我真难过。怎么了嘛,宝贝儿?’婕恩说:‘我患了双倍的梅毒,还加上以前的淋病,这一切都是拜那个伟大的喜剧演员,我的丈夫波比·巴克斯特所赐——如果你不想也染上这些,我奉劝你从那地方滚蛋。’”然后她挂断了电话。

库珀太太被逗乐了,不过也不尽然;她很是有些疑惑。“怎么有这样逆来顺受的女人呀?换作我会跟他离婚。”

“你当然会。不过,你有两样东西是婕恩所没有的。”

“哦?”

“其一:票子。其二:身份。”

· · ·

艾娜夫人又叫了一瓶水晶香槟。“怎么啦?”见我关切的神情,她凶巴巴地质问道。“放心好啦,琼斯儿。你不用扛我回去。我就喜欢这感觉:把一天敲打成金色的碎片。”于是,我想,她这是要告诉我她既想说,又不想说的事情了。然而非也,还没到时候。她说的却是:“你要不要听一个真正龌龊的故事?真正够恶心的故事?那你往你左边看。坐在贝琪·惠特尼旁边的那头母猪。”

她的确有点像头猪,肉滚滚的健壮身形,一张在巴哈马群岛晒红的雀斑脸,一双斜眼睛透着自私的光;看样子她似乎穿粗花呢奶罩,经常打高尔夫。

“州长夫人?”

“州长夫人,”艾娜点了点头,一面用忧郁又鄙夷的神情望着那相貌平平的野兽——前纽约州长的合法配偶。“信不信由你,不过真有一位在这世间所有穿裤子的人当中魅力值名列前茅的朋友,曾经每次看见那长得像头牛的拉拉,就那东西翘得老高。西德尼·迪龙——”那名字,从艾娜嘴里发出来时,嘶嘶如爱抚。

没错。西德尼·迪龙。企业集团领袖,多位总统的顾问,凯特·麦克劳德的旧情人。我记得曾顺手捡起一本销量仅次于《圣经》和《罗杰谜案》的书,那是凯特的最爱——伊萨克·迪内森的《走出非洲》;书页中掉出来一张宝丽来照片,上面一个游泳者,站在水边——一个瘦高结实、体型匀称的男人,毛茸茸的胸脯,一张坚毅的犹太人的脸庞,亮晶晶的,开心地笑着;他游泳裤卷到膝盖,一只手性感地撑在跨侧,另一只手在泵着一根深黑硕大,让人垂涎欲滴的jiba。照片的背面有一行说明文字,是凯特那男性化的笔迹:西德尼。加尔达湖。去威尼斯途中。1962年6月。

“迪尔和我常常是无所不谈。他跟我做了两年情人,当时我刚走出大学校门,在《时尚芭莎》上班。唯一一件他特地求我不要重提的事,就是关于这位州长夫人的事情;跟你说这些我也真是发贱,也许我本来不会说的,要不是我酒杯里这些升腾的幸福泡泡——”她举起手中的香槟,透过那些快活的气泡,眯缝着眼盯着我。“先生们,这问题是:为什么一个受过良好教育,活力四射,又那么有钱,裆里夹着那么大一根老二的犹太人,会为一个四十号尺码,穿平跟鞋,用薰衣草香水的白痴新教徒发疯呢?尤其是他还娶了克丽奥·迪龙这位在我看来世间最最美丽的人儿,她一直都是,只是在十年前的嘉宝之后(碰巧,昨天晚上我在巩特尔家见着了她,我得说,那整个的造型都给人一种饱经风霜的感觉,看上去干裂又漏风,像一座废弃的庙宇,像遗失在丛林里的吴哥窟;不过,如果你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里都只爱自己,而且还爱得三心二意,其结果便是这样)。

“迪尔现在六十多了;他仍然想要哪个女人都不会有问题,然而这么多年来,他却一心迷恋着那边那头猪。我敢说他从来没真正弄明白这种超级变态的心理,没明白其中的缘故;或者即使他明白,也从来不会承认,哪怕是面对心理分析师——这也是一点!迪尔看心理分析师!像那样的男人,从来就没法分析的,因为他们认为没有第二个男人能与他们匹敌。至于州长夫人,对于迪尔而言,她不过是一个活的集合体,囊括那将他拒之门外的一切,那任他使尽浑身解数,任他如何有钱,却因为他是犹太人而将他排斥在外的一切:网球俱乐部,赛马俱乐部,高尔夫俱乐部,怀特绅士俱乐部——所有那些地方,他永远也别想在一张双陆棋桌子边坐下来,所有那些高尔夫球场,他永远也别想碰一下球——大沼泽,塞米诺尔,少女石,圣保罗,圣马克,如此等等,这些神圣的新英格兰私立小学校,他的几个儿子也永远别想进得去。不管他承认不承认,这就是为什么他想要操那个州长夫人,拿那洋洋得意的猪下体为自己复仇,想搞得她大汗淋漓,像猪一样嚎叫,爹爹爹爹直叫他。不过,他保持着适当距离,从不表现出对那女士有任何兴趣,而是静候时机,等待所有星宿都在各自所属的星座上就位。机会来得突如其然——一天晚上,他去考利斯家参加一场晚宴;克丽奥去波士顿参加婚礼去了。晚宴上,州长夫人坐在他旁边;她也是一个人来的,州长去什么地方竞选去了。迪尔插科打诨,妙语连珠;她则坐那里一对死猪眼,面无表情,可是迪尔拿腿跟她的腿蹭,她却似乎一点不觉得意外,而且迪尔问是否可以送她回家时,她只是点点头,并未表现出多大热情,不过那种决意的态度却让迪尔觉得,无论自己有什么提议,她都已做好十足的准备。

“那时候,迪尔和克丽奥住在格林威治镇;他们卖掉了自己在江山多娇的别墅,只在皮埃尔酒店有一个两室的歇脚处,就一间客厅加一个卧室。从考利斯家出来后,他在车上建议去皮埃尔酒店歇一会儿,喝杯睡前小酒,他想也听听她对自己新买的博纳尔画作的意见。她说她很乐意发表自己的看法;那白痴为什么就不能有看法呢?她老公不是现代艺术博物馆理事会成员么?她在看画的时候,迪尔说给她倒杯饮料,她说她想喝白兰地;她小口地抿呀抿,隔着咖啡桌与迪尔面对面坐,他们之间啥事儿也没发生,只是她突然变得像个话包子——她说起萨拉托加的马市,还有她在来佛礁跟霍尔登医生一个洞接一个洞地打高尔夫球;她说起琼·培森打桥牌赢了她多少多少钱,她自小姑娘时的牙医如何死了,如今她都不知道拿自己牙齿怎么办;哦,她喋喋不休直说到将近两点钟,迪尔不住地看手表,不仅是因为他已经累了一整天,而且心中着急,还因为他预计着克丽奥可能乘坐早班飞机从波士顿回来:她说过要赶在他去上班前,在皮埃尔酒店见着他。因此,当她继续叽里咕噜地说着牙齿根管治疗时,终于,迪尔直接打断了她:‘对不起,亲爱的,不过你想上床不想?’贵族到底是贵族,即使是最最愚蠢的,他们骨子里也有着某种优雅格调;因此,她耸耸肩——‘唔,行吧,我想可以’——就好像一位女店员问她是否喜欢一顶帽子的款式。面对那熟悉老套,厚颜无耻的犹太式强行推销,她仅仅是勉强妥协了而已。

“在卧室,她叫迪尔不要开灯。她态度非常坚定——从后来发生的情况看,你还真不好指责她。他们摸黑脱了衣服,她动作之慢,似乎一辈子也脱不完——解纽扣,解系带,拉拉链——整个过程没说一句话,除了评论了一句迪龙两口儿显然是同睡一张床,因为屋里就只有一张;迪尔告诉她说的确如此,说自己依恋性比较强,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没什么柔软的东西依偎着,就睡不着觉。州长夫人却既不依偎,也不亲嘴。亲吻她吧,据迪尔讲,就像是同一头腐烂的死鲸鱼玩索吻游戏:一点不假,她的确需要一位牙医。任迪尔招数用尽,也激不起她一点热烈的反应——她就那样躺着,一动不动,就像一名传教士,让一帮汗流浃背的斯瓦希里人一个接一个地强奸那样。迪尔高潮不起来。他感觉好似在一个奇怪的小水塘周围扑腾,四周太滑,他的手怎么也抓不住。迪尔心想也许不如给她来个口活儿吧——但正当迪尔要有此举动时,她一把揪住迪尔头发,把迪尔拎开:‘不不不不,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这样!’迪尔只好放弃,他翻滚起身,说:‘我猜你不想给我来口活儿吧?’她懒得回答,于是迪尔说行,好吧,就帮我手淫搓出来,我们就算两讫了,好吗?但她已经从床上起来,她告诉迪尔请他不要开灯,求他了,她说不要,不必送她回家,叫迪尔待在原处别动,自己睡觉。迪尔躺在床上,听着她穿衣,一面伸手去抚弄自己的下身,他感到……感到……他猛地跳起来,啪地打开灯。他那整个行头感觉黏糊糊的,一种怪怪的感觉。似乎上面覆满了血。确实如此。床上也是。被单上满是巴西果大小的斑斑血迹。州长夫人刚好拾起手袋,打开门,迪尔说:‘这他妈什么东西?你怎么能这样子?’但他马上明白为什么了,不是州长夫人告诉他的,而是因为州长夫人关门时向他投过来的那一瞥:就如卡里诺——老埃尔默餐厅那位残忍的服务生领班——领着一个蓝套装,棕鞋子的大老粗[4],前往位于西伯利亚的一张餐桌。她戏弄了迪尔,并惩罚他那犹太人的自以为是德行。

“琼斯儿,你不想吃啦?”

“这于我的胃口没多少助益。这话题。”

“我警告过你的,这故事有点龌龊。而且我们还没讲到最精彩的部分呢。”

“行。我准备好啦。”

“不,琼斯儿。要是让你恶心,就不讲啦。”

“让我试试看,”我说。

肯尼迪太太和她妹妹已经离去;州长夫人正往外走,苏莱满脸笑容,朝着她宽屁股的背影频频点头哈腰。马陶太太和库珀太太还在,不过都很沉默,她们正竖着两只耳朵听我们说话;马陶太太正捏揉着一瓣掉落的黄玫瑰花瓣——当艾娜重拾话头时,她手指突然僵住了:“可怜的迪尔还没意识到他麻烦的严重程度,直到把被单从床上扒下来,才发现没干净的可换。克丽奥,你知道,用的是皮埃尔酒店的被单,她自己的一样也没带过来。此时是凌晨三点钟,他没理由叫客房服务:他怎么说,他如何解释在这个时候被单不翼而飞了?更糟糕的是,再过几个小时,克丽奥就将乘飞机从波士顿回来,无论迪尔如何设法遮掩折腾,他也永远难保不留下一些蛛丝马迹,不被克丽奥发现;他真的非常爱她,上帝呀,要是克丽奥看到床上的样子,他如何解释?他冲了个冷水澡,想看看能否给哪位老伙计打个电话,请他赶紧过来帮忙换一下被单。其中当然有我;他信任我,可我当时在伦敦。还有就是他的贴身老男仆沃德尔。沃德尔对迪尔非常痴迷,二十年里委身为奴,就为每次迪尔洗澡时能给他抹香皂;但沃德尔老了,患了关节炎,迪尔不可能从格林威治镇打电话给他,叫他大老远一路开车进城里来。然后,他又想到自己的一百个朋友,可这些人都非知己,不是半夜三点可以给打电话的那种。在他自己公司,他雇有六千多个人手,但所有这些人都只敢叫他迪龙先生。我是说,这老兄感到自己好不可怜。于是,他倒了一杯纯正浓烈的威士忌,开始在厨房里翻箱倒柜找洗衣皂,可是什么也没找到,末了,只好拿了一块法国娇兰阿尔卑斯之花香皂——拿它洗被单。他将被单泡在滚烫的浴缸里。搓啊搓。洗了又搓,搓、搓、搓。就这样,这位强大的迪龙先生双膝跪地,像一个西班牙农民,在河岸边捶打着被单。”

“五六点钟,他全身大汗淋漓,感觉就像陷在桑拿室里;他说第二天他称了一下体重,降了十一磅。待被单终于白得让人放心时,天已大亮。可还是湿的。他心想是否挂到窗外会有些帮助——或者只会招来警察?最后,他想到用厨房烤箱烘干。那是一只宾馆用的那种很小的烤箱,但他还是把被单塞了进去,将温度开到一百五十度,开始烘烤,被单的确给烘了起来,老弟:又是冒烟,又是蒸汽腾腾——那狗杂种将被单从里面拉扯出来,手又被烫了。此时已经是八点,已经来不及了。因此,他认定了此时已经无计可施,只能把热气腾腾、湿漉漉的被单铺在床上,然后钻进去祈祷。在他打鼾的时候,他真的是在祈祷。他醒来时,已是中午,梳妆台上有克丽奥留下的一张字条:‘亲爱的,你睡得那么沉,那么香甜,所以我踮着脚尖进屋来,换了衣服,就去格林威治镇了。快回家来哦。’”

库珀和马陶两位太太已听了个尽兴,扭扭捏捏地准备离开。

库珀太太说:“亲—亲爱的,下午在帕克·伯内特有一个最精—精—精彩的拍卖会——卖哥特式挂毯。”

“我跟这哥特式挂毯,”马陶太太问道,“有什么鸟关系?”

库珀太太答说:“我是想可能会很好玩的,像在海滩上搞野炊那样。你知道,把它们一件件摆在沙滩上。”

艾娜夫人从手袋里取出一个白珐琅做成的宝格丽梳妆盒,上面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小片钻石,让人想起雪花片片。她开始用一个粉扑往脸上扑粉,从下巴开始,到鼻子,接着,我看到,她正往那副黑眼镜的镜片上扑粉。

于是我说:“你这是干吗,艾娜?”

她说:“该死!该死!”然后取下眼镜,用餐巾抹眼镜。一滴眼泪滑落下来,像一粒汗珠驻留在鼻尖上——这可不雅观;还有她的眼睛也是——红红的,因为没睡好再加上哭过,布满了血丝。“我正要去墨西哥办离婚。”

真不曾想这个会让她不开心;她丈夫是英国最为端庄高贵的讨人烦,这是一项雄心勃勃的成就,如果你想想这竞争之激烈的话:德比伯爵,马尔伯勒公爵——仅列出此二人便已足够。艾娜夫人肯定就是这样想的;不过,我还是能理解艾娜嫁给他的理由——他很有钱,从技术上来讲是个活人,还是一杆“好枪”,并因此在狩猎界——亦是讨人烦的瓦尔哈拉——坐拥头把交椅。而艾娜……艾娜四十出头,离婚无数次,因为跟罗思柴尔德有过一段情事,而罗思柴尔德却只意在待她为情人,觉得她不够庄严体面而没想与她结婚,艾娜因此心灰意冷。因此,当艾娜从苏格兰狩猎归来,并与库尔伯思伯爵订婚后,她的朋友们都舒了一口气;是的,那人一点没幽默感,毫无趣味,像倒出来太久的波尔图葡萄酒那样酸不溜秋的——不过,任你怎么说,这到底是个金主。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艾娜说此话时,已更是泪水涟涟。“要是我能妥善处理好这事情,就该恭喜我了。我不否认库尔很难处。就像跟一副盔甲生活在一起。但我的确……感到安全。平生第一次,我感觉自己找到一个不太可能失去的男人。换了谁还会要他呢?然而我现在终于明白了,琼斯儿,你且听好了:总会有人虎视眈眈盯着别人的老男人。总会有。”一阵由弱渐强的打嗝声打断了她的话:苏莱先生噘着嘴,正从隐匿的远处往这边观望。“我太粗心了。太懒了。可我的确是受不了苏格兰那边潮湿的周末,还要听着子弹在四周嗖嗖地飞,因此他开始一个人出去了,而没过多久,我就开始注意到他每去一个地方,埃尔荙·莫里斯也必定跟着去——无论是去赫布里底群岛打松鸡,还是去南斯拉夫猎野猪。甚至去年十月,佛朗哥举办大型的狩猎会,她也腆着脸跟着去了西班牙。但我并没有很在意——埃尔荙有一手好枪法,但她也是一枚冷冰冰的四十岁老处女;我至今仍想不明白,库尔怎么想要往这样锈迹斑斑的内裤里钻。”

她的手摸索着伸向自己的香槟杯,却没抵达目的地,而是在中途颓然落下,像一个醉汉,突然一头瘫倒在街头。“两周前,”她开始说,语调沉缓,蒙大拿口音也愈加明显,“当时库尔和我正飞往纽约,我就意识到他一直死死地瞪着我,像,嗯—,蛇蝎一样紧绷着脸。通常他的样子都像一只鸡蛋。当时才是上午九点;不过,我们却已在喝飞机上那种令人作呕的香槟了,而且我们喝完了一瓶,我发现他还在看着我,像要……杀人……的样子,我于是说:‘有啥烦心事吗,库尔?’结果他说:‘没什么,只需跟你离婚就可以治好。’想想他这有多恶毒!在飞机上冒出这样的话!——而你们两个人却要黏在一起几个小时,不能转身走开,不能大喊大叫。而且双倍恶毒的是,他明知道我特怕坐飞机——他明知道我服了好多的药片,喝了好多的烈酒。就这样,现在我要去墨西哥了。”终于,她的手寻回了那杯水晶香槟;她叹了口气,那声音萧索如秋天里翻飞的落叶。“我这类的女人需要一个男人。不为做爱。哦,我喜欢痛痛快快地做梦。但我已经做得够多的了;没那个我现在也能活。但没男人我活不了。像我这样的女人没什么别的兴趣焦点,没其他办法来安排我们的生活方式;即使我们恨他,即使他是铁脑袋棉花心,至少也强过这样脚下没根的单身日子。自由可以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但太过于的自由却又是另外一回事。我现在处于一个不饶人的年龄,我无法重新去面对那一切,那漫长的狩猎,通宵达旦坐在埃尔摩洛哥夜总会或安娜贝尔夜总会,跟某位肥佬浸泡在鸡尾酒的海洋里。所有那些姊妹伙兄弟伙都叫你去参加他们那些一本正经系上黑领结的宴会,但他们并不真想要一位多出来的女宾,还得处心积虑地考虑上哪儿能为艾娜·库尔伯思这样人老珠黄的娘们儿额外觅得一位‘合适’的男人。好像在纽约真有什么额外的合适男人似的。或者伦敦。或者蒙大拿的比尤特,如果要较真的话。他们全都是同志。或者应该是同志。我告诉玛格丽特公主说,她不喜欢同志男可就太不幸了,因为那意味着她晚年将非常的孤独难熬,我说的就是这意思。唯一对历经世事的老女人好的,就只有同志男;我喜欢他们,我一直如此,可我并不真有心全职做某个男同志的姘头;我宁愿是要女同志。

“不,琼斯儿,那个从来不曾在我的剧目单上,只是我能看出,它对于我这年龄的女人的诱惑,对于那种忍受不了孤独,需要安慰与仰慕的女人的诱惑:一些女同志很擅长这一手。没什么比一个精致小巧的女同巢穴更让人觉得舒适或安全的了。我记得当时在圣达菲看到了安妮塔·霍恩斯宾。我真是好嫉妒她。不过我从来都嫉妒安妮塔。在莎拉劳伦斯学院,我大一时,她已经大四。我觉得没有人不为安妮塔着迷。她不漂亮,甚至也不乖巧,但却是如此聪慧,如此的大无畏,如此的纯净——她的头发,她的皮肤,她看上去总是像地球上的第一个早晨。要不是她如此的让人迷恋,要不是她那钻营的南方母亲一直推着她往上爬,我想她可能会嫁给一位考古学家,快乐一生,在安纳托利亚挖掘瓶瓶罐罐。但干吗要去掘出安妮塔不幸的过去呢?——五任丈夫,一个智障儿,崩溃了几百次,体重九十磅,这时她简直废人一个,被她的医生送往圣达菲。你可知道,圣达菲是美国的女同志之都?一如圣弗朗西斯科之于男孩,圣达菲亦是碧丽缇丝[5]的女儿们之天堂。我想是因为这里那些扮男人的女同志喜欢脚蹬马靴,身穿牛仔衣的缘故。那里有一位可人的女子,梅根·奥米根,安妮塔一遇见她,乖乖,就对上了眼。她唯一需要的就是有一对母亲一样的奶子可以吧嗒。如今,她跟梅根住在山麓丘陵地带一套布局凌乱的土坯房里,她看上去……双眼明澈,几乎跟我们一起上学时一模一样。噢,这小日子有一点儿平淡——松木炉火,印第安图腾人偶,印第安小地毯,两位女士在厨房里,为家制的玉米面卷和‘完美’的玛格丽特鸡尾酒大呼小叫。可任你怎么说,这却是我所曾见过的最最温馨的家庭之一。好幸运的安妮塔!”

她猛地向前一蹿,像海豚要冲破海面,将桌子往前推开(弄翻了一只香槟杯),抓起手袋,说:“马上回来。”然后歪歪斜斜地向巴斯克海岸餐厅那门上装有玻璃镜框的化妆室冲去。

虽然牧师和那杀手还坐在他们餐桌前,仍在一面低语,一面慢慢地抿着酒,但餐馆房间都已空了,苏莱先生也退场了。留下来的,只有那位衣帽间的女服务生和几个不耐烦地掸着餐巾的男服务生。餐馆服务员在复位桌椅,打理花朵,以备晚间客人光临。那是一种华美的倦怠气息,像一朵成熟、花瓣凋落的玫瑰,而等候门外的,唯有纽约那渐渐凋残的午后时光。


[1] 厄尔巴岛是拿破仑战败后的流放地,外赫布里底群岛是苏格兰西部大洋中的几座荒芜岛屿,鲜有人烟。

[2] 有传闻说玛格丽特公主的丈夫斯诺登是个双性恋。

[3] “寒冬变盛夏”是一部三十年代爱情喜剧片的流行插曲。

[4] 在英美文化中,正式场合下蓝色西服不能搭配棕色皮鞋,而应当配黑皮鞋。

[5] 《碧丽缇丝之歌》是一部以女同性恋为主题的情色诗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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