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托罗夫中尉被召到团部,去见歼击机飞行团预备队的指挥官,萨卡布卢卡少校。值日参谋维里卡诺夫告诉他,团长乘飞机到驻在卡里宁区的空军集团军司令部去了,傍晚才能回来。维克托罗夫问为什么叫他来,维里卡诺夫挤挤眼睛,说,可能跟在食堂里酗酒、打架有关。维克托罗夫朝防雨布加棉被做成的帷幔里面望了望,听到有打字机在响。办公室主任沃尔康斯基看到维克托罗夫,就猜到他要问什么,便说:

“没有,中尉同志,没有信。”

文职女打字员列诺奇卡回头看了看中尉,又瞟了瞟面前的小镜子,这是已经牺牲的飞行员杰米道夫从一架击落的德国飞机上缴获了送给她的。她扶了扶军便帽,推了推压在正在打的表单上的小尺子,继续打起字来。

这位长脸的中尉竟也向办公室主任问这个问题,惹起她同样的苦恼。

维克托罗夫在回机场的路上,拐弯朝树林边走去。这个团退出战斗休整以来,已经有一个月了,这期间主要是补充物资,接收新的飞行员。一个月之前,维克托罗夫觉得这人迹罕至的北方是奇特的。那苍莽的森林,陡峭山冈间弯曲的急流,枯枝败叶和菌类的气息,林海不绝于耳的飒飒声,日日夜夜使他心神不安。

在飞行的时候,他常常觉得地上的气味进入了机舱。这里的森林、湖泊散发着战前他在书上读到的古代罗斯生活的气息。在这儿,森林和湖泊之间有古老的驿道,过去曾用这些笔直的树干建造房屋、教堂,制作船桅。灰狼曾在这里出没。阿廖努什卡 [37] 坐在河岸上哭泣(就是维克托罗夫现在去军人服务社食堂经过的河岸)。古老的生活已经沉寂,荡然无存了。他觉得,这逝去的古代是天真、单纯和年幼的,不仅是深闺的少女,就连白胡子的商人、助祭和长老们,都比这些精明世故的小伙子们,比萨卡布卢卡少校的空军集团军的飞行员们年轻一千岁;这些人是从高速汽车、自动炮、柴油机、电影和无线电的世界来到这森林里的。逝去的幼年时代的标志,就是奔流在花花绿绿的陡岸之间,在绿树与红蓝花团中的湍急而纤瘦的伏尔加河……

有许多尉官、军士和没有军衔的小伙子走在战争的道路上。他们抽定额配给的烟,用白调羹和铝盆子吃饭,在车厢里玩“捉傻瓜”,到城市里就吃冰棒,一面咳嗽,一面喝他们分到的一点酒。他们写信不能超过规定次数,他们对着战地电话喊叫,射击,有的开炮,有的放枪,有的驾驶T-34坦克,踩油门,呐喊……

土地在脚下咯吱咯吱直响,又有弹性,就像旧弹簧垫子——这是枯叶,上面的几层又轻又脆,尽管已枯死,但依然片片不同。下面则是多年前的枯叶,已经合成松软的褐色的一片——这是生命的灰烬,这生命曾经发出幼芽,在雷雨中飒飒作响,又闪着笑眼迎接雨后的阳光。几乎没有重量的腐烂树枝在脚下碎裂。静静的阳光射在林中土地上,被树叶划成斑斑点点。林中的空气浓稠,凝止不动;习惯了空中旋风的歼击机飞行员特别会感觉到这一点。晒热的潮湿树木散发着清新的木头气息。但是枯树朽枝的气味比活着的树木更强烈。在有枞树的地方,浓烈的松节油气味胜过一切味道。山杨甜得发腻,赤杨又苦又涩。森林过的是独立生活,跟其他世界不相干,维克托罗夫觉得自己好像进了一座房子,里面的一切和外面都不一样:气味不一样,射进来的光线不一样,声音在里面响起来也跟外面不一样。一个人在森林里,总觉得自己不大习惯,就像在生人面前。在底下透过高高的、厚厚的林中空气层朝上面张望,就像站在湖底;树叶飒飒响,那哧啦哧啦、往军便帽的帽徽上乱缠的蛛丝,就像挂在水面与湖底之间的水藻。似乎那些横冲直撞的大头苍蝇,无精打采的蚊子,像鸡一样在枝桠中间穿来穿去的松鸡,尽管长着翅膀,可是永远也飞不到森林上面去,就像鱼不会游到水面之上。喜鹊有时一下子飞到山杨树顶上,可是马上就又钻进枝丛里,就像鱼有时猛地一跃,白肚皮在阳光里闪一下,可是马上又钻进水里。在幽暗的林底,那挂满渐渐消散的蓝色、绿色露珠儿的青苔多么奇怪呀。

从静谧幽暗的林底,忽然来到明亮的林中空地,马上一切都不同了:暖烘烘的土地,晒热的刺柏的气息,流动的空气,耷拉着头的风铃草(那老大的风铃花像用紫金铸成的),还有长在黏黏的茎上的野石竹。心里顿时轻松起来;来到林中空地,就像不幸的生活中出现了幸福的一天。好像那些黄色的蝴蝶、蓝黑色的油亮的甲虫、在草丛里沙沙爬的蚂蚁,已经不是各顾自己,而是大家一起干着共同的活儿。缀满细小叶片的桦树枝轻拂着人脸。草蜢蹦来蹦去,把人当成树干,往人身上直撞,趴到人的腰带上,不慌不忙地蹲在上面,绿色的大腿鼓着劲儿,山羊脸上眼睛瞪得圆圆的。还有迟开的野莓花儿,晒热的纽扣和皮带扣环……大概,这林中空地上空从来不曾有“U-88”,不曾有“海因克尔”夜袭机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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