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员领着阿巴尔丘克来到卫生所的走廊。这里有一种特别的、和棚屋里不同的坏气味。他们在昏暗中朝前走着,看到堆在一起的许多担架,还有捆成许多捆的旧棉衣,看样子,是等着送去消毒的。

马加尔躺在隔离室里。这是一间木板墙小屋,里面有两张铁床几乎挨在一起。进隔离室的一般都是害了传染病或者快要死的病人。细细的床腿像是铁丝做的,却没有压弯的迹象,从来没有胖子睡这样的床。

“别坐这儿,别坐这儿,右边坐。”

响起一个声音。那声音极其熟悉,阿巴尔丘克一下子觉得似乎没有白发,没有被关押,又是自己终生依靠、终生为之奋斗的一切了。

他打量着马加尔的脸,满怀激动、一字一顿地说:

“你好,你好,你好……”

马加尔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心情,故意很平淡地说:

“坐吧,就坐在我对面的床上。”

他看到阿巴尔丘克打量旁边床铺的目光,又说:

“你不会打扰他的,他已经不怕打扰了。”

阿巴尔丘克俯下身去,为的是看清老同志的脸,接着又回头看了看盖着的死者,问:

“他死了很久了吗?”

“两个多钟头以前死的,卫生员暂时还没有动他,等医生来。这样好些,要不然换一个活的来,咱们说话就不方便了。”

“这话对。”阿巴尔丘克说。他没有问他非常想问的一些问题:怎么样,你是受布勃诺夫 [43] 牵连,还是因为索科尔尼科夫 [44] 案件?判了你几年?你在弗拉基米尔或者苏兹达利的政治犯隔离室呆过吗?主持审讯的是特别机构还是军事委员会?你自己签字了吗?

他回头看了看盖着的尸体,问:

“他是什么人?怎样死的?”

“死于劳改营,是个富农分子。他老是在唤一个娜斯佳的名字,一直想离开这儿上什么地方去……”

阿巴尔丘克在昏暗中渐渐看清了马加尔的脸。他几乎认不出他了,变化太厉害了,竟成了一个垂死的老头子!

他感到自己的后背碰到了死者那弯着的僵硬的胳膊,觉得马加尔在看着自己,心里就想:“恐怕他也在想,‘简直认不出他了。’”

可是马加尔却说:

“先前他一个劲儿嘟哝,好像是‘霍……霍……霉……’,现在我才明白,他这是要喝水。茶杯就在旁边,真应该满足他最后的要求。”

“瞧,死人还是妨碍咱们了。”

“那当然了。”马加尔说。阿巴尔丘克听到了他熟悉的激动的语调,马加尔开始谈严肃的话题时往往是这样。“因为我们谈他,实际上是谈自己。”

“不,不是!”阿巴尔丘克抓住马加尔滚烫的手,紧紧握着,又抱住他的肩膀,不出声地哭起来,哭得浑身打哆嗦,憋得喘不过气来。

“谢谢你,”他含混不清地说,“谢谢你,谢谢,好同志,好朋友。”

他们两个人都哼哧哼哧喘着气,有一阵子没有说话。他们呼出的气汇合到一起,阿巴尔丘克觉得,汇合到一起的不仅是他们呼出的气。

马加尔首先开口说:

“听我说,听我说,朋友,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了。”

“别这样说,你会活下去的!”阿巴尔丘克说。

马加尔在床上坐起来。

“我非常不希望这样说,但是应该说。你也听着,”他对死者说,“这和你,和你的娜斯佳有关系。这是我最后一项革命任务,我一定要完成!阿巴尔丘克同志,你是特殊气质的人。而且我们当年相遇也是在特殊的时候,我觉得,那是我们的最好的时候。现在我要告诉你……我们错了。我们的错误造成了这样的结果,瞧……我们应该请求他原谅。让我抽一支烟。后悔已经晚啦。任何后悔都不能补偿过失。这是我要对你说的。这是第一点。再说第二点。我们不懂得自由。我们压制了自由。马克思也不珍视自由。自由是根本,是目的,是基础的基础。没有自由就没有无产阶级革命。以上我说了两点,再说第三点。我们在劳改营和原始林里经受苦难,可是我们的信仰比什么都坚强。这不是坚强,是懦弱,是保全自身。在铁丝网外面,要保全自身,就得多变,要不然就要死亡,就要进劳改营。共产党人制造偶像,戴肩章,穿制服,信奉民族主义,压制工人阶级,将来必然还要像黑色百人团 [45] 那样……在这里,在劳改营里,要保全自身,就不能改变:如果不想死的话,在劳改营里几十年都别改变……这是一个铜板的两面……”

“别说啦!”阿巴尔丘克叫起来,把握紧的拳头凑到马加尔的面前。“你受不住啦!你垮啦!你说的话全是胡说八道。”

“如果那样,倒是好;但我不是胡说。我是又一次召唤你!就像二十年前那样!如果我们不能作为革命者活下去,那我们就死,像这样活着比什么都不如。”

“够啦,别说了!”

“请原谅我。我懂。我像一个老妓女,为失去的贞节痛哭。不过我要告诉你:记住吧!好朋友,请原谅我……”

“原谅?你我真应该像这个死人一样,早几个钟头死去,活不到这次见面……”阿巴尔丘克已经站在门口,又说:“我还要上你这儿来……我要给你修复头脑,现在我要做你的老师了。”

第二天早晨,卫生员特留菲列夫在劳改营的大院子里碰到阿巴尔丘克。特留菲列夫用爬犁拉着一桶牛奶,牛奶桶用绳子捆在上面。奇怪的是,在这北极圈里,他的脸上竟出了汗。

“你的朋友不能喝牛奶了,”他说,“昨天夜里他上吊了。”

报告消息叫人吃一惊,是挺快活的事,所以这位卫生员带着友好而得意的神气望着阿巴尔丘克。

“有遗书吗?”阿巴尔丘克问,并且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觉得,马加尔一定会有遗书的,说昨天的事,是他一时心血来潮。

“干吗要写遗书?不论写什么,都要落到侦缉人员手里。”

这一夜,是阿巴尔丘克一生中最难熬的一夜。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咬紧牙齿,睁大了眼睛,望着墙上捻死臭虫留下的一个个黑点。

他想起他不准姓他的姓的儿子,呼唤起儿子:

“现在我就剩下你了,只有你是我的希望。瞧,我的朋友和老师马加尔想杀死我的理智、我的志向,结果他自杀了。托里亚呀,托里亚,我在人世上就只有你一个了。你能看到我吗,能听到我的话吗?将来你能不能知道,你的父亲在这天夜里没有屈从,没有动摇?”

周围的人都在睡觉,睡得很熟,声音很大、很不好听,空气很重浊、很窒闷,有的打鼾,有的嘟哝,有的在梦里叫,有的咬牙,有的拉长声音呻吟和呼喊。

阿巴尔丘克忽然在铺上欠起身来,他觉得好像旁边有个阴影闪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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