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十月”工厂的炼钢车间里,许多身穿棉军服的人在昏暗中来回穿梭,外面不时传来啪啪的枪声,火光乱闪,空气中硝烟弥漫,像灰尘,又像雾。

师长古里耶夫命令各团把指挥所设在几座炼钢炉里,这些炉子不久前还在炼钢。克雷莫夫觉得,这些坐在炼钢炉里的都是些特殊人物,他们的心确实是用钢铁打成的。

在这里已经能听到德国人皮靴的走动声。不仅听得到清晰的口令声,而且能听到轻微的咔嗒声和叮当声,那是德国人在给自动步枪上子弹。

当克雷莫夫缩着头爬进步兵团指挥所所在的炼钢炉炉口,他的手感触到几个月来尚未冷却、隐藏在耐火砖里的余热时,他突然感到有些胆怯——他觉得,伟大的抗战的秘密就要向他打开了。

他在昏暗中看到一个蹲着的人,看到他那宽宽的脸,听到那和悦的声音:

“瞧,客人上我们的皇宫里来啦,欢迎欢迎。快把酒拿来,再煎几个鸡蛋当下酒菜。”

在这又黑又闷、到处是灰尘的地方,克雷莫夫忽然产生一个想法:他永远不会对叶尼娅说,他钻进斯大林格勒的炼钢炉之后,是怎样想起她的。以前他一直想摆脱她,忘掉她。可是现在如果她寸步不离地照料他,他也由她了。即使这妖魔也爬进炼钢炉里来,他也不能躲着她了。

当然,一切都非常简单。谁需要时代的弃儿?他几乎成了残废,成了废物,成了吃退休金的人!她的离开,说明和证实了他这一生已经完全没有希望。就是在这里,在斯大林格勒,他也没有驰骋沙场,做点真正的事情……

这天晚上,克雷莫夫在炼钢车间里做过报告之后,和古里耶夫将军聊了起来。古里耶夫没有穿制服上衣,不时用手帕揩着红红的脸,用嗄哑的大嗓门儿向克雷莫夫敬酒,用同样的嗓门儿在电话里向各团团长发指示,用同样的嗓门儿训斥炊事员烤羊肉烤得不地道,并且给友邻部队师长巴秋克打电话,问他,在马马耶夫冈上是不是打到了山羊。

“咱们的人,总的说,都是快活人,都是好人,”古里耶夫说,“巴秋克是一个聪明男子汉,拖拉机场的若卢杰夫将军是我的老朋友。在‘街垒’工厂的古尔季耶夫上校也是一个很好的人,不过太像一个和尚,滴酒不沾。当然,我这样说不对。”

后来他就对克雷莫夫说起来,谁也不像他这样,战斗减员这样厉害,每个连队只有六至八人;敌人从他这里过河,比任何地方都难,有时从汽艇上撤下去的人有三分之一是负伤的。打得这样漂亮的,只有在雷恩卡的戈罗霍夫。

“昨天崔可夫把我的参谋长舒巴叫了去,因为他报告前沿阵地变动情况不大准确,所以我们这位舒巴上校无精打采地回来了。”

他看了看克雷莫夫,又说:

“您也许在想,我会骂娘了吧?”然后笑起来。“骂娘算什么?我天天骂他的娘。整个前沿阵地我都骂遍了。”

“是啊。”克雷莫夫拉长声音说。这个“是啊”的意思,显然,是人的尊严在斯大林格勒这块土坡上并不经常被看重。然后古里耶夫议论起报纸的作家们为什么写不好战争。

“这些狗崽子躲得远远的,什么也看不到,坐在伏尔加那边的大后方,在那里写。谁招待得好些,他们就写谁。瞧,列夫·托尔斯泰写的《战争与和平》。人们读了一百年,今后还要读一百年。为什么?因为他亲自参加,亲自战斗过,所以他知道应该写什么人。”

“对不起,将军同志,”克雷莫夫说,“托尔斯泰没参加过那一次卫国战争 [56] 呀。”

“‘没参加过’是什么意思?”将军问。

“意思很简单,就是没参加过,”克雷莫夫说,“和拿破仑打仗的时候,托尔斯泰还没有出生呢。”

“还没有出生吗?”古里耶夫反问了一遍。“怎么会没有出生呢?嗯?您是怎么算的?”

于是他们忽然很激烈地争论起来。这是克雷莫夫到这里作报告以来发生的第一次争论。他感到吃惊的是,他怎么也不能把对方说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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