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廖沙·沙波什尼科夫在司令部警卫队的掩蔽所里过了两个昼夜。司令部的日子使他感到苦闷,他觉得这儿的人一天到晚没有事干,闲得难受。

他想起战前他怎样和奶奶一起在罗斯托夫等了八个钟头,等待开往索契的火车,他觉得今天的等待很像那一次等待换车。后来他觉得,把去“6-1”号楼比作去索契疗养院,简直好笑。他要求司令部少校警卫队长放他走,但是警卫队长没得到将军的指示,不敢让他走。将军把沙波什尼科夫叫去后,只问了两个问题,就中断了谈话去接电话了。警卫队长决定暂时不让小伙子走。说不定将军还要再叫他去呢。

警卫队长一走进掩蔽所,就看到小伙子看着他,便说:

“好的,我记着。”

有时候小伙子恳求的目光使他生起气来,他就说:

“你在这儿有什么不好?有什么好吃的,给你吃什么。这儿又暖和。干吗要急着回去叫人家打死?”

当一天到晚炮火连天,一个人整个沉入战争的大锅里的时候,他往往无法理解、无法看到自己的生活;他需要朝旁边哪怕跨上一步。这时就像站到了岸上,能看到整条大河,就会想:难道我刚才就在这疯狂的水里,在浪涛里游过来的吗?

谢廖沙觉得原来在民兵团里的那段生活是很平静的:夜晚在黑沉沉的草原上放哨,远方天空闪着火光,民兵们在闲聊。

总共只有三个民兵进入拖拉机厂的居住区。波里亚科夫很不喜欢琴佐夫,说:

“整个民兵团就剩下一老一小,再加一个糊涂虫。”

“6-1”号楼里的生活遮没了过去的一切。尽管这种生活是令人难以想象的,但却是唯一的现实,而过去的一切都成了虚幻。只是有时候在夜里,脑海里出现奶奶那灰白的头,出现姑姑叶尼娅那带笑的眼睛,一向被慈爱浸润着的心就紧缩起来。

进入“6-1”号楼的头几天,他心里想:如果格列科夫、科洛密釆夫、安齐费罗夫等人忽然闯入他的日常生活,那会是十分奇怪和荒诞的。可是他现在有时候却觉得,如果他的姑姑们、他的表妹和姑父维克托闯入他今天的生活,那就太可笑了。

啊,奶奶听到谢廖沙这样会骂娘,准会吓一大跳……

格列科夫!

真不明白,是专门挑选了一些稀奇特别的人到“6-1”号楼里来,还是一些普通人一进这座楼就变得很特别了……

民兵队长克里亚金如果在这儿当领导,一天也干不了。还有琴佐夫,虽然大家都不喜欢他,却依然待下去了。但是他已经不像在民兵团里那样,已经改掉了行政机关的习性。

格列科夫!真是个刚强、勇敢、威风,却又那么平常的奇妙人物。他记得战前小孩子穿的鞋什么价钱,清洁工和钳工拿多少工资,在他叔叔所在的集体农庄里每个劳动日能分到多少粮食和钱。

有时他谈起战前军队里的清洗,谈起授军衔的情形,谈起分配住房时怎样走后门,还谈到在一九三七年有些人写了几十次秘密报告,揭发臆造的人民敌人,因而得到将军官衔。

有时候,他的力量似乎在于他的狮子般的勇猛,在于他天不怕地不怕的乐观,他就是那样天不怕地不怕地从墙豁口里跳出去,高声喊着“狗杂种们,叫你们尝尝厉害的!”拿手榴弹朝攻上来的德国佬扔去。有时候,他的力量又似乎在于他的纯朴随和,在于跟大楼里的人们的友谊。

他在战前的生活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他在矿业中学上过十年级,后来当建筑技术员,后来成为驻扎在明斯克附近的一支部队的步兵大尉,在野外和军营里指导操练,进过明斯克的训练班,晚上看书,喝酒,看电影,和朋友们打牌,和妻子吵嘴,妻子吃醋完全是有根据的,因为他和当地许多大姑娘小媳妇有关系。这一切都是他自己说的。于是他一下子在谢廖沙的心目中,而且不只是谢廖沙的心目中,成为英雄,成为敢做敢当的好汉。

谢廖沙周围来了许多新人,挤走了他心中最亲近的人。

炮兵科洛密采夫原是基干水兵,在军舰上服务,三次在波罗的海落水。

谢廖沙很喜欢科洛密采夫常常用鄙夷的口气谈起那些不能用鄙夷的口气议论的人,而对学者和作家却表现出不同一般的尊敬。在他看来,所有当官的,不论是什么职位和头衔,跟秃顶的洛巴切夫斯基 [58] 或者病歪歪的罗曼·罗兰相比,都不算什么。

有时科洛密采夫谈起文学。他完全不像琴佐夫那样谈文学的教育意义和爱国主义。他很喜欢一位作家,不知是美国的,还是英国的。尽管谢廖沙从来没有读过这位作家的作品,科洛密采夫也忘记了这位作家的名字,但是谢廖沙相信他的作品很好,因为科洛密采夫常常津津有味、兴高采烈地夸奖他的作品,而且高兴得直骂娘。

“我为什么喜欢他?”科洛密采夫说。“因为他不教训我。男子汉找娘们儿,找娘们儿就是找娘们儿;当兵的喝醉了,喝醉了就是喝醉了;老头子的老伴儿死了,都写得实实在在。又好笑,又可怜,又有趣,反正不知道人为什么活着。”

侦察员瓦夏·克里莫夫和科洛密采夫很要好。

有一次谢廖沙和克里莫夫潜入德军阵地,爬过铁路路基,爬到德国炸弹炸出的一个大坑边,坑里坐着德军一挺重机枪的几个机枪手和一名观测军官。他们贴在坑边上,观看德国兵的生活情形。一个小伙子解开上衣,把一块红方格手帕塞到衬衣领子里,刮起胡子。谢廖沙听到那沾满灰尘的硬扎扎的胡子在剃刀底下哧啦啦直响。另一个德国兵在吃扁平罐头盒子里的食品,谢廖沙在很短的一瞬间望着他的大脸,那张脸上流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那名观测军官在上手表。谢廖沙真想用低低的声音(免得把他吓坏)问问他:“喂,请问,什么时间啦?”

克里莫夫把手榴弹的导火索一拉,将手榴弹扔进坑里。尘土在空中还没有落下,克里莫夫又扔出第二颗手榴弹,并且在爆炸之后立即跳进坑里。德国人全都死了,就好像在一分钟之前也不曾生活在世界上。克里莫夫被硝烟和灰尘呛得打着喷嚏,一面搜索他用得着的东西。他拿起望远镜,卸下重机枪的枪栓,从军官的热乎乎的手上捋下手表,又把机枪手的证件从军装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来,免得沾上血。

他把得到的战利品交了公,说了说事情的经过,请谢廖沙给他倒水洗了洗手,便挨着科洛密采夫坐下来,说:

“现在咱们来抽支烟。”

这时候,曾经说自己是“安分守己的梁赞老百姓,喜欢钓鱼”的别尔菲里耶夫跑来了。

“喂,克里莫夫,你干吗在这儿坐着?”别尔菲里耶夫喊道。“楼长找你,还要再上德国人住的楼房里去一趟。”

“马上就去,就去。”克里莫夫用歉疚的语调说着,就开始收拾自己的家当:一支自动步枪和一帆布袋的手榴弹。他收拾这些东西很小心,似乎很怕把它们碰疼了。他对很多人称“您”,从来不骂娘。

“你不是洗礼派教徒吧?”有一次波里亚科夫老头子问他,虽然他已经打死一百一十个人了。

克里莫夫不是寡言少语的人,特别喜欢聊自己的童年。他父亲是普济洛夫工厂的工人。克里莫夫自己是万能车工,战前在工厂技术学校当教师。克里莫夫说,技术学校里有一个学生被一颗螺丝钉卡住,喘不上气来,脸发了青,克里莫夫赶去抢救,拿平口钳把螺丝钉从学生喉咙里拔了出来,谢廖沙听了觉得十分好笑。

但是有一次谢廖沙看见克里莫夫喝了不少缴获来的酒,他的样子很可怕,格列科夫见到他似乎都有点儿胆怯了。

“6-1”号楼里最邋遢的人是巴特拉科夫中尉。他从来不刷洗靴子,走起路来就有一个靴后跟吧嗒吧嗒直响,别人不用转头,就知道这位炮兵中尉来了。不过他每天都要用一块麂皮把眼镜擦几十次,镜片度数不适合他的视力,所以他老以为灰尘和硝烟把他的镜片弄模糊了。克里莫夫好几次摘下被打死的德国人的眼镜送给他。可是他很不走运:眼镜框很漂亮,镜片却不合适。

战前巴特拉科夫在技术学校教数学,其特点是自信心很强,常常用傲慢的语调说学生水平太低。

他曾经出数学题考谢廖沙,谢廖沙丢了脸。大家都笑起来,说要让谢廖沙留级,待到明年。

有一天空袭的时候,敌机像发了疯的锤工,用沉重的大锤砸在泥土、石头和钢筋上。格列科夫看到巴特拉科夫坐在残破的楼梯上,在读一本书。格列科夫说:

“德国佬什么也搞不到。他们拿这样的傻瓜有什么办法?”

德国人所干的一切,非但没有让“6-1”号楼里的人感到恐怖,倒是引来他们的嘲笑和轻蔑。

“嘿,德国佬上劲儿啦。”

“瞧,瞧,这些下流坯想的好主意……”

“真是笨蛋,瞧你把炸弹扔到哪儿去啦?”

巴特拉科夫和工兵排长安齐费罗夫很要好。安齐费罗夫四十岁上下,喜欢谈自己的慢性病,前线上这种现象是少见的。胃溃疡和神经根炎,在炮火下一般都能自动痊愈。

不过在斯大林格勒鏖战中安齐费罗夫依然经受着很多疾病的折磨,疾病已经在他胖大的身体中扎了根。德国医生没有治好他的病。

这个长着圆滚滚的秃头、圆脸和圆眼睛的人,在浑身被可怕的战火照得通亮的时候,依然悠闲自在地跟他手下的工兵们一起喝茶,那样子真是古怪离奇。他一般都是光着脚坐着,因为他脚上有鸡眼,一穿鞋就难受;他常常不穿制服,因为总觉得很热。他爱用一个蓝花碗喝滚热的茶,一面拿大手帕擦秃头上的汗,又叹气,又笑,朝茶碗吹气,头上缠着绷带的战士里亚霍夫时不时地用一个熏黑的大茶壶往茶碗里倒烧得滚开的陈水。有时安齐费罗夫不穿靴子,脚被硌得哼哧着,爬到碎砖堆上去,看看周围的情形。他光脚站着,不穿军服,不戴军帽,就像一个农民在狂风暴雨时候走出来站到门槛上,要看一看自己院子里的家当。

战前他担任工程主任。现在他的建筑经验用到了相反的方面。他的脑子时时在考虑如何破坏房屋、墙壁和地下工事。巴特拉科夫和他谈的主要话题是哲学问题。安齐费罗夫因为自己从建设转向破坏,所以很需要思考思考这种不寻常的转变。

有时候他们的谈话从哲学的高度出发,比如,人生的目的是什么,外星世界有没有苏维埃政权,男人的脑力结构在哪些方面胜过女人的脑力结构,然后谈话转向日常生活方面。

在这儿,在斯大林格勒的瓦砾堆里,一切都不同了,就连人们需要的智慧也常常在呆头呆脑的巴特拉科夫这边。

“说真的,老弟,”安齐费罗夫说,“多亏了你,我开始明白一些事情了。可是以前我还以为我彻底了解全部奥妙:谁需要半斤酒加小菜,谁需要汽车轮胎,谁需要票子。”

巴特拉科夫当真以为正是他和他的一些含混不清的见解,而不是斯大林格勒,使安齐费罗夫对人们有了新的认识,所以用居高临下的口气回答说:

“是啊,老兄,可以说,咱们是相见恨晚呀。”

在地下室里住的是步兵,他们多次打退德军的进攻,并且响应格列科夫响亮的号令进行反击。

指挥步兵的是祖巴廖夫少尉。战前他在音乐学院学声乐。有时他在夜里悄悄走到德国人盘踞的楼房跟前唱起来,有时唱《春天的气息,不要把我惊醒》,有时唱一段连斯基咏叹调。

别人问他,为什么要爬到碎砖堆上冒着被打死的危险唱歌儿,他从来不肯回答。也许他是要在这日日夜夜充满尸臭气的地方,不仅向自己和同志们,而且也向敌人显示,强大的毁灭性力量永远无法战胜美好的生命力。

如果不知道格列科夫、科洛密采夫、波里亚科夫、克里莫夫、巴特拉科夫和大胡子祖巴廖夫,能算是生活吗?

奶奶过去常说,头脑简单的干活儿的人都是好人,一直生活在知识分子环境中的谢廖沙认为奶奶的说法显然是很对的。

可是聪明的谢廖沙还是发现了奶奶的错误,这错误就是:她总认为干活儿的人头脑都是简单的。

“6-1”号楼里的人头脑并不简单。有一天,格列科夫说的一番话就使谢廖沙大吃一惊:

“不能把人当绵羊来领导。列宁那样聪明,就连他也不懂得这一点。所以要革命,为的就是不要任何人领导人。可是列宁却说:‘以前领导你们的人糊涂,我会做明智的领导。’”

谢廖沙从来没听到有人这样大胆,敢指责内务部里的人,指责他们在一九三七年杀害了成千上万无辜的人。

谢廖沙从来没听到有人带着这样沉痛的心情谈论普遍实行集体化时期农民所遭受的痛苦与灾难。有关这些问题的主要发言人是楼长格列科夫,不过科洛密采夫和巴特拉科夫也常常谈这些事。

这会儿,谢廖沙在司令部的掩蔽所里,觉得在“6-1”号楼以外度过的每一分钟都长得使人难受。听着人们谈论值班,谈论各部门领导的召见,觉得不可思议。

他想象这会儿波里亚科夫、科洛密采夫和格列科夫在干什么。

晚上,寂静的时刻,大家又在谈报话员姑娘了吧。

格列科夫要是下了决心,什么也阻止不住他,就是佛祖,甚至崔可夫,都对他没有办法。

“6-1”号楼里的人都是极好的人,是刚强、勇敢的人。大概今天夜里祖巴廖夫又唱歌了……她一定是在无精打采地坐着,等待着自己的厄运呢。

“我要杀人!”他在心里喊道,但没弄清他要杀谁。

他哪儿行啊,他还从来没有吻过姑娘呢,可是那些家伙是老手,当然会欺骗她,玩弄她。

他听到不少艳史,说的是有些护士、女电话员、女测距员、女仪表员、女学生很不情愿地成为一些团长和炮兵营长的“野味”。他对这些艳史不欣赏,不感兴趣。

他看了看掩蔽所的门。他先前为什么没有想起,他可以谁也不问,站起来就走呢?

他站起来,开了门,走了出来。

就在这时候,有人给司令部值班参谋打来电话,说是根据政治部主任瓦西里耶夫指示,要让被困的楼房里出来的战士立即去见政委。

达佛尼斯和克洛伊 [59] 的故事所以永远能打动人心,并不是因为他们的爱情发生在蓝天之下,葡萄藤蔓丛中。

达佛尼斯和克洛伊的故事在各种地方重演着,不论是带有炸鳕鱼气味的窒闷的地下室,在集中营的棚屋,在机关会计室的算盘声中,还是在纺纱车间的灰尘里。

这故事又发生在瓦砾堆里,在德国轰炸机的隆隆声中,在人们不是用蜜糖,而是用烂土豆和旧锅炉里的水滋养自己肮脏的、汗淋淋的身体的地方,发生在没有了安宁和寂静,只有打碎的石头、轰隆声和臭气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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