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斯和艾希曼在夜里见了面。艾希曼有三十五岁左右。手套、帽子、靴子,这三样表现徳国武装力量的神气、高傲和优越性的东西,跟党卫军领袖希姆莱所穿戴的完全一样。

利斯在战前就认识艾希曼一家。他们是同乡。利斯在柏林大学上学的时候,在报社以及后来在哲学杂志编辑部工作的时候,有时回故乡去看看,常常见到中学时期的同学。有些人在社会浪潮中得势了,后来浪潮过去,就消沉了,荣誉和物质享受又被别人捞去。可是年轻的艾希曼一直生活得很不起眼,很单调。凡尔登城下的炮声,曾经似乎要来的胜利,失败和通货膨胀,国会里的政治斗争,绘画、戏剧、音乐中左的和超左的流派的冲击,新风尚的兴起和衰落——一切都没有改变他的单调生活。

他做过外地一家公司的代理人。无论在家里还是对待外人,他从不过分粗暴也不过分殷勤。人生的条条大路都被闹哄哄的、指手画脚的、敌视他的人群堵塞着。到处可以看到排挤他的又敏捷又机警的人,他们灵活老练,闪动着发亮的深沉的眼睛,带着傲慢的神气朝他冷笑……在柏林中学毕业之后,他没有找到工作。柏林一些公司的经理和业主对他说,没有空缺,可是艾希曼从旁边了解到,有的公司没接收他,却接收了一个很不像样的不知是什么民族的人,也许是波兰人,也许是意大利人。他想上大学,但是大学里对人的态度很不公正,他上不了。他看到,考试人员一看见他的浅色眼睛和圆圆的脸、浅色的平头、又短又直的鼻子,就没有劲了。似乎他们喜欢的是长脸、黑眼睛、佝偻腰、窄肩膀的人,喜欢没出息的人。回到外省老家的人不只是他一个。这是很多人的命运。柏林一直有一类人,这一类的人在社会各个阶层都有。但是这一类人大多数是在崇尚世界主义、失去民族特点的知识分子中间,他们不分德国人和意大利人,不分德国人和波兰人。

这是很特殊的一类人,是一个很奇怪的种族,他们最聪明,最有学问,最能冷眼旁观。这类人所发出的朝气蓬勃的、非侵略性的思想威力给予人的强烈感觉是可怕的。这种威力表现在这些人的奇怪的爱好中,表现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他们在生活中注意时髦,却又不修边幅,似乎不看重时髦;表现在他们对动物的热爱中,喜爱动物却与他们纯粹的城市生活方式相结合;表现在他们的抽象思维能力方面,他们善于抽象思维的同时,却又十分喜欢艺术和生活中粗犷的东西……这些人推进了德国的染料化学和氮合成化学,推进了强射线研究和优质钢的生产。就因为他们,外国的学者、艺术家、哲学家和工程师们纷纷来到德国,但正是这些人最不像德国人,他们在全世界到处游荡,他们的友好交往完全不是德国需要的,他们的德国人特征太不鲜明。

一个外地公司的职员怎么能出人头地呢,能够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可是现在你瞧他手里的文件,这文件在世界上只有三个人知道,那就是希特勒、希姆莱、卡尔津布伦涅尔 [16] 。他把文件锁进保险柜,走出自己的办公室。一部老大的黑色轿车正在门口等着他。卫兵向他敬礼,副官给他打开车门,党卫军少校艾希曼上了车。司机开大了油门,这部大马力的警察要员专用车便飞驰起来,一路上只见城里的警察恭恭敬敬对汽车行礼,急急忙忙打开绿灯,汽车穿过一条条柏林街道,便上了公路干线。冷雨,晨雾,喇叭声,公路缓缓地盘旋转弯。

此刻,在斯莫列维奇,在果树丛中是一座座幽静的小房子,人行道上长着青草。在加尔季切夫商场的街道上,涂了紫色或红色记号的肮脏的黄色爪子的母鸡在灰土中跑来跑去。在基辅的波多尔区和瓦西里科夫,在有很多肮脏的玻璃窗的多层楼房里,楼梯被孩子和老人千万次的步履磨得光光溜溜。

在敖德萨,院子里长着花皮悬铃木,晒着花连衣裙、褂子和裤子,煮果酱的铜盆在火盆上冒着热气,还没见过太阳的黑皮肤婴儿在摇篮里啼哭。

在华沙,狭窄的六层楼房里住着裁缝、装订工人、家庭教师、夜酒吧和咖啡馆的歌手、大学生、钟表匠。

在斯大林道尔弗,傍晚农舍里生起炉火,风从彼列科普方向吹来,夹带着盐味和暖和的尘土味,老牛哞哞叫着,晃悠着沉重的大头……

在布达佩斯,在法斯托夫,在维也纳,在梅利托波尔和在阿姆斯特丹,在玻璃窗明净如镜的别墅里,在工厂烟雾笼罩的房屋中,居住着犹太族的人们。

集中营的铁丝网、毒气室的墙、防坦克壕的黄土把千千万万人联接在一起,他们属于各种各样的年龄和职业,使用各种各样的语言,具有各种各样的生活和精神爱好,有信神的宗教狂热分子,也有无神论的坚定信徒,有工人,有游手好闲的人,有医生和商人,有聪明人,有白痴,有小偷,有喜欢空想的人,有冷眼旁观者,有好心人,有圣洁的人,也有卑劣的人,死神在等待着他们。

警察要员的大马力轿车一路奔驰着,在秋天的公路干线上不停地转着弯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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