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托走进希沙科夫的办公室,有意地控制着自己,不说一句尖刻的话。他明白:因为他和他的论文在这位当官的院士头脑里处在最差、最末尾的位子上而生气和感到委屈,是很愚蠢的。但是维克托一看到希沙科夫的脸,就感到忍不住要发火了。

“希沙科夫同志,”他说,“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不过,您从来没有关心过设备安装。”

希沙科夫很和气地说:

“一定在最近上你们那儿去看看。”

这位所长恩意隆隆,保证光临,好让维克托感到幸福。

希沙科夫又说:

“总的来说,我觉得,领导上对你们各方面的需要,还是相当关心的。”

“特别是人事处。”

希沙科夫非常和气地问:

“人事处有什么地方给您造成不便?您可是第一个说这种话的实验室领导呀。”

“希沙科夫同志,我想把魏斯帕比尔从喀山调回来,她在核摄影方面是独一无二的专家,却调不回来。我坚决反对解除洛沙科娃的职务。她是一个极好的工作人员,一个极好的人。我实在无法想象,怎么能解除洛沙科娃的职务。这是不合情理的。还有,我要求正式批准选聘的副博士兰杰斯曼的学位。他是一个有才华的小伙子。您还是对我们的实验室重视不够。要不然就不需要说这些话来浪费我的时间了。”

“说这些话也浪费我的时间。”希沙科夫说。

维克托很高兴,因为希沙科夫不再用和善的口气跟他说话了,如果还用和善的口气,他是不好发火的。于是他说:

“令人很不愉快的是,这些问题基本上都是围绕着姓犹太姓的人产生的。”

“原来是这样。”希沙科夫说。他从和平转向进攻。“维克托·帕夫洛维奇,研究所担负着重要的任务。我们是在多么困难的时期担负这样的任务,这是毋须对您说的。我认为,您的实验室在目前不能充分促成这些任务的完成。还有,围绕着您的论文,嚷嚷得太厉害了,您的论文毫无疑问是很有意思的,但也毫无疑问是有争议的。”

他继续咄咄逼人地说:

“这不光是我的看法。很多同志认为,这种嚷嚷会引起科学工作人员思想混乱。昨天有关方同我详细地谈过这个问题。有这样的意见:您应该重新考虑您的论断,您的论断与唯物主义的物质观相矛盾,您应当自己出面谈谈这个问题。有些人出于令我不解的用心,希望在我们应当全力以赴地完成战争提出的任务的时候,把有争论的理论宣布为科学的总方向。这是极其严重的。您却来对什么洛沙科娃的事表示怎样怎样的不满。对不起,我从来不知道洛沙科娃是犹太姓。”

维克托听着希沙科夫的话,不知如何是好了。从来没有谁当面表示反对他的论文。现在他是第一次从这位院士,从他所在的研究所的领导人嘴里听到。

他已经不怕什么后果,一股脑儿把他所想的、因此也就不该说的,全说了出来。

他说,物理学的存在,不是为了证明哲学的正确性。他说,数学推断的逻辑性,胜过恩格斯和列宁理论的逻辑性,党中央科学处的巴季因可以使列宁的观点适用于数学和物理学,而不能使数学和物理学适用于列宁的观点。他说,狭窄的实用主义对科学是有害的,不论这实用主义来自什么人,“就算是来自上帝也罢”;只有伟大的理论能产生伟大的实践。他相信,许多重大的技术问题,而且不只是技术问题,在二十世纪还要依靠核反应理论来解决。如果希沙科夫没有说出名字的那些同志们认为有必要让他发言的话,他很乐意按照这样的精神说一说。

“至于姓犹太姓的一些人的问题,希沙科夫同志,如果您真是俄罗斯知识分子的话,就不应该用开玩笑作回答,”他说,“如果您不答应我的上述要求的话,我只有立即离开研究所。我无法在这儿工作。”

他换了一口气,看了看希沙科夫,想了想,又说:

“在这种情况下,我很难工作下去。我不光是一个物理学家,我还是一个人。我无颜面对等待我帮助、等待我说公平话的人。”

他在说“在这种情况下,我很难工作下去”的时候,就没有勇气再说一遍立即离开的话了。维克托从希沙科夫脸上看出来,他已经发现了这种和缓的说法。

也许正因为这样,希沙科夫强硬起来:

“咱们没有必要用最后通牒式的语言继续谈下去了。我当然不能不考虑您的愿望。”

在整个一天里,维克托一直怀着一种又难受又高兴的奇怪感情。实验室里的仪器和即将安装好的新设备似乎一直就是他的生活、头脑和身体的一部分。他怎么能离开它们单独生存呢?

想起他对所长说的一番离经叛道的话,就觉得害怕。同时他又觉得自己很刚强。他的软弱同时也是他的刚强。不过他怎么能想到,在他取得科学上巨大成就的日子里,在回到莫斯科以后,他会去说这样一番话?

谁也不会知道他和希沙科夫的冲突,但是他觉得,今天同事们对他特别亲热。安娜·斯捷潘诺芙娜抓住他的手,握了握。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我不想对您表示感谢,但我知道,您就是您。”她说。

他一声不响地站在她面前,很激动,而且几乎很幸福。

“妈妈,妈妈,”他忽然在心里说,“你看,你看。”

他在回家的路上打定主意,什么也不对妻子说。可是他还是改不了什么都对妻子说说的习惯。所以在外间里,一面脱大衣,一面就说:

“听我说,柳德米拉,我要离开研究所啦。”

柳德米拉又慌乱,又伤心,但是马上对他说出令他很不愉快的话:

“你那神气,就好像你是罗蒙诺索夫或者门捷列夫似的。你离开了,自会由索科洛夫或者马尔科夫接替你。”

她抬起头来,暂时停止了针线活儿。

“让你的兰杰斯曼上前线去吧。要不然真要让一些有成见的人形成一种看法:犹太人就想把犹太人安排在国防部门的研究所。”

“好啦,好啦,够啦,”他说,“你可记得涅克拉索夫的话:‘不幸的人想的是进光荣的殿堂,结果进的是病房。’我认为我是对得起我吃的粮食的,可是他们却要我检讨错误,检讨异端邪说。哼,真难以设想:检讨错误!这真是岂有此理!明明大家一致推荐我做奖金备选人,大学生们天天请我做报吿。这都是巴季因搞的!不过,哪儿是巴季因?是有人不喜欢我!”

柳德米拉走到他跟前,给他理了理领带,抻了抻上衣下摆,问道:

“你脸色很苍白,大概没吃饭吧?”

“我不想吃。”

“你先就着奶油吃点儿面包,我去把饭热一热。”

然后她往杯子里倒了几滴心脏病药水,说:

“喝吧,我不喜欢你这种模样,让我试试你的脉搏。”

他们朝厨房走去。维克托一面吃面包,一面朝娜佳挂在煤气表旁边的小镜子里看着。

“多么奇怪,难以理解,”他说,“我在喀山何曾想到,我会填这样复杂的履历表,会听今天听到的这种话。好厉害呀!国家与人……有时把人抬得很高,有时毫不费劲儿就把人扔进深渊。”

“维克托,我要和你谈谈娜佳了,”柳德米拉说,“她几乎每天都是过了宵禁时间才回家。”

“前两天你已经对我说过这事儿了。”维克托说。

“我知道我说过了。昨天晚上,我无意中走到窗前,一拉窗帘,却看到娜佳和一名军人走在一起,他们在牛奶铺旁边站下来,接起吻来。”

“噢呀呀。”维克托说着,惊讶得连嚼面包都停止了。

娜佳和军人接吻了。维克托一声不响地呆坐了一会儿,后来就笑起来。也许只有这一条惊人的新闻能使他摆脱沉重的想法,冲淡他的不安心情。有一刹那,他们的目光碰到一起,柳德米拉也不由自主地笑了。此时此刻在他们中间出现了充分的理解,这种理解不需要言语和思考,一生中只能在很少的时间里出现。

所以,柳德米拉听到维克托说的似乎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也就不觉得意外了。他说的是:

“可爱,可爱,不过你说说,我和希沙科夫吵得对吗?”

这思路是很简单的,但要了解就不那么简单了。这里面包括他想到过去的生活,想到托里亚和他的妈妈的遭遇,想到现在在打仗;想到一个人不论得到多大的名和利,等到老了,总是要死的,总有年轻人来接替他,还想到,也许最重要的是一生过得清白。

维克托又向妻子问道:

“你说对吗,应该吗?”

柳德米拉摇了摇头,表示不赞成。几十年融洽、和谐的生活也会产生差异。

“你要知道,柳德米拉,”维克托心平气和地说,“一些实际上很正直的人,往往不会为人处事,爱发脾气,说粗话,不注意方式方法,容易得罪人,在工作上和在家里争吵,都认为是他们不对。可是那些不正直的、爱欺压人的人,却很会待人接物,办事有条有理,沉着镇静,又懂策略,倒往往显得是正派人。”

娜佳在十点多钟回来了。柳德米拉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就对丈夫说:

“你和她谈谈吧。”

“你谈比较合适,我不谈吧。”维克托说。

不过等娜佳披散着头发、鼻子红红的走进餐室里,他却说:

“你这是和什么人在大门口接吻?”

娜佳忽然回头看了看,就好像想跑掉。她半张开嘴,望着爸爸。过了一小会儿,她耸耸肩膀,很不在乎地说:

“哦……安得留沙·洛莫夫,他现在在尉官学校。”

“你怎么,打算嫁给他吗?”维克托问道。他听到娜佳那种自信的语调,感到吃惊。他回头看了看妻子,看她是不是看见了娜佳。娜佳像成年人一样眯起眼睛,说出很气愤的话。

“嫁给他吗?”她反问一句。

这话本是维克托问女儿的,可是他一听到又感到十分吃惊。

“可能,要嫁给他!”

过一会儿,她又说:

“也许不会,我还没有最后决定。”

一直没有作声的柳德米拉问道:

“娜佳,你为什么撒谎,又说玛伊卡爸爸送你,又说复习功课?我可是从来没有对自己的妈妈说过谎。”

维克托想起来,追求柳德米拉的时候,有一次她来赴约,说:

“我把托里亚丢给妈妈了,我骗她,说我上图书馆。”

娜佳忽然又恢复了自己的孩子本性,用哭腔和懊恼的腔调叫道:

“在我背后当密探,好吗?你妈妈也在你背后当密探来吗?”

维克托气愤地大声呵斥道:

“混账,你敢顶撞妈妈!”

她带着苦恼而忍耐的神情看着他。

“那好哇,娜佳小姐,就是说,您还没有决定,是嫁给那位年轻上校还是给他做情妇?”

“是的,还没有决定;第二,他不是上校。”娜佳回答说。

难道穿军大衣的小伙子吻的是他的女儿的嘴唇?难道可以和小娜佳,和一个又可笑又聪明的小傻丫头谈恋爱,凝视她的小狗一样的眼睛?但是这是平常而又平常的事。柳德米拉没有作声,她知道,娜佳现在就要生气,不再回答了。她知道,等到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她就要抚摩女儿的头,娜佳就要抽搭起来,不知为什么抽搭,柳德米拉就十分心疼地可怜起她来,也不知为什么要可怜她,因为归根究底,对于一个姑娘来说,和小伙子接吻并不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娜佳也就会把洛莫夫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她就会一面抚摩着女儿的头发,回想自己最初接吻的情形,就要想念托里亚,因为生活中不论发生什么事,她都要和托里亚联系起来。托里亚不在了。

这种处在战争深渊边缘上的姑娘的爱情,多么可悲啊。托里亚,托里亚……

可是维克托却怀着做父亲的忧虑心情,还在嚷嚷着。

“那个浑蛋在哪一部分?”他问。“我去找他们的首长谈谈,让他知道,怎么能和不懂事的孩子谈情说爱。”

娜佳不作声。维克托被她的傲慢镇住,不由得也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他问:

“你干吗要看着我,就好像高等动物看着一条虫?”

真有些奇怪,娜佳的目光使他想起今天和希沙科夫的谈话。镇定而自信的希沙科夫仗恃着国家和科学院的权力,傲气十足地看着他。在希沙科夫炯炯的目光之下,维克托本能地感觉到所有自己的反抗、最后通牒、发脾气都是徒然的。国家制度的威力像巨石一般耸立着,希沙科夫带着毫不在乎的镇定神气看着维克托在嚷嚷,料定他挪动不了巨石。

而且也很奇怪的是,这会儿站在他面前的小姑娘也意识到,他激动和生气,想做不可能的事,想制止生活的进程,是毫无意思的。

夜里,维克托想到,如果离开研究所,他的日子就很不好过。别人会说他离开研究所带有政治性质,说他已成为不良的反动思想情绪的源泉;而且现在是战争时期,研究所又受到斯大林的特别关注。再说,还有那份可怕的履历表……

还有和希沙科夫那一场很不理智的谈话。还有在喀山说的那些话。还有马季亚罗夫……他忽然觉得非常可怕,很想给希沙科夫写一封和解的信,把今天的一切事情一笔勾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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