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盆里的热水细细地流着,流得很慢,只要把龙头多少一开大,水就变成凉的。浴盆上满水用了很长时间,可是姐妹俩觉得,她们见了面好像还没来得及说两句话。

后来,叶尼娅进去洗澡,柳德米拉不时走到浴室门口,问:

“喂,你在里面怎么样,要不要给你擦擦背?注意煤气炉,不要灭了。”

过了几分钟,柳德米拉用拳头敲了敲门,生气地问道:

“你在里面怎么啦,睡着了吗?”

叶尼娅穿着姐姐的毛茸茸的浴衣走出浴室。

“啊,你真是个女妖。”柳德米拉说。

叶尼娅想起来,那天夜里诺维科夫来到斯大林格勒的时候,索菲亚·奥西波芙娜就曾经管她叫女妖。

饭菜已经摆好了。

“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叶尼娅说,“坐了两天两夜没有卧铺的火车之后,在浴室里洗个澡,就好像回到了和平康乐的时期,可是在心里……”

“你怎么忽然上莫斯科来啦?出了什么事情吗?”柳德米拉问道。

“等一会儿再说,等一会儿。”

她摆了摆手。

柳德米拉说了说维克托的情况,说了说意想不到的娜佳的可笑浪漫史,说了说一些熟人连电话也不来了,碰到维克托就好像不认识。

叶尼娅也说到斯皮里多诺夫上古比雪夫的情形。他变得又可爱又可怜了。调查小组在调查他的问题,在查清之前,不给他安排新的工作。薇拉带着小孩子住在列宁斯克,斯皮里多诺夫说起小外孙就哭。后来她又对柳德米拉讲了亨利逊老奶奶被流放的事,说沙尔戈罗茨基老头子多么可爱,里蒙诺夫怎样帮助她办好户口手续。

叶尼娅的头脑里还回旋着烟雾、车轮的轧轧声和车厢里的说话声,所以她看着姐姐的脸,感觉柔软的浴衣贴着洗得干干净净的身体,坐在又有钢琴又有地毯的房间里,确实感到奇怪。

在姐妹俩互相说的许多事情中,在今天她们高兴的事和伤心的事、好笑的事和感人的事中,总有一些已经离开人世、但永远和她们分不开的亲人和朋友。不论说到维克托的什么,总有他妈妈的影子站在他后面;说起谢廖沙,马上就会出现他进了劳改营的爸爸和妈妈;还有那个宽肩膀、厚嘴唇的腼腆小伙子的脚步声日日夜夜在柳德米拉身边响着。但是她们并没有说起这几个人。

“索菲亚·奥西波芙娜一点音信也没有,就好像沉到地里去了。”叶尼娅说。

“是姓列文顿那个女人吗?”

“是,是,就是她。”

“我不喜欢她。”柳德米拉说。她又问道:“你还画画吗?”

“在古比雪夫没画。在斯大林格勒画过。”

“你可以夸耀夸耀了,维克托在疏散时还带着你的两幅画呢。”

叶尼娅笑着说:

“这是令人高兴的。”

柳德米拉说:

“你这将军夫人,怎么不说说最要紧的?你满意吗?爱他吗?”

叶尼娅一面掩上胸前的衣襟,一面说:

“是的,是的,我很满意,我很幸福,我爱他,他也爱我……”

又用迅速的目光看着柳德米拉,补充说: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上莫斯科来?克雷莫夫被捕了,在卢比扬卡监狱里。”

“天啊,这究竟是为什么?他可是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呀!”

“咱们的米佳呢?你那阿巴尔丘克呢?他恐怕是百分之二百的了。”

柳德米拉沉思起来,说:

“要知道,克雷莫夫真是够狠心的!他在普遍集体化时期就不同情农民。我记得我曾经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呀?他回答说:都是富农,死就死吧。他对维克托很有影响。”

叶尼娅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唉,姐姐,你总是想起人不好的地方,而且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偏偏是在不应该说的时候。”

“有什么办法,”柳德米拉说,“我是直性子呀,就像车杠一样。”

“好啦,好啦,不过你不要因为你车杠式的美德感到骄傲。”叶尼娅说。

她又小声说道:

“姐姐,我也被传讯了。”

她从沙发上拿起姐姐的头巾,用头巾把电话机捂住,说:

“据说,可以在电话里窃听。他们还要我签了字,保证随传随到。”

“据我所知,你没有和克雷莫夫办理结婚登记手续呀。”

“是没有登记,可是没登记又怎样呢?他们审讯我,就拿我当妻子。我就对你说说吧。他们送来传票,要我带着身份证出庭。我一个一个地回想,想到大哥,想到大嫂,甚至想到你那阿巴尔丘克,所有被捕的熟人我都想到了,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克雷莫夫。是快到五点钟把我传去的。那是一个很普通的机关办公室。墙上挂着斯大林和贝利亚的大肖像。一个年轻人,一副平平常常的嘴脸,带着咄咄逼人的神气看着我,开门见山地问:‘您了解尼古拉·格里高力耶维奇·克雷莫夫的反革命活动吗?’我有好几次觉得,我从那里面出不来了。你要知道,他甚至向我暗示诺维科夫。真是个可怕的坏家伙,好像我和诺维科夫接近,为的是搜集他可能泄露的情报,然后交给克雷莫夫。我心里好像一切都变成了木头。我对他说:‘您要知道,克雷莫夫可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共产党员,和他在一起就像在区党委会里一样。’他对我说:‘噢,这么说,您认为诺维科夫不是苏联的人吗?’我对他说:‘你们干的事情真奇怪,人家在前方和法西斯作战,您这个年轻人却坐在后方败坏人家的名誉。’我以为他听到这话会打我耳光的,可是他有些发窘,红了红脸。总而言之,克雷莫夫被捕了。罪名有些莫名其妙——又是托洛茨基派,又是和盖世太保有秘密关系。”

“多么可怕呀。”柳德米拉说过这话,就在心里想,本来托里亚也可能被包围,可能被怀疑干这种事呀。

“可以想见,维克托听到这消息会怎样,”她说,“他现在神经紧张得可怕,总觉得会有人来抓他。他天天在回想他在什么地方,和什么人说过什么话。特别是常常想到那倒霉的喀山。”

叶尼娅目不转睛地对着姐姐看了一阵子,终于说:

“要不要对你说说,最可怕的是什么?那个侦讯官问我:‘既然您的丈夫对您说过托洛茨基称赞他的文章精彩,您怎么不知道您的丈夫是托洛茨基派?’后来我在回家的路上想起来,确实克雷莫夫对我说过:‘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这话。’到了夜里,我猛然想起来:诺维科夫秋天上古比雪夫来的时候,我对他说过这话。我觉得,我简直要发疯了,我觉得太可怕了……”

“你倒霉。你就应该遇到这类的事儿。”

“为什么我就应该?”叶尼娅问道。“你也可能会有这种事儿嘛。”

“噢,不是。你丢了一个,又找一个。却要对这一个说那一个的事。”

“不过,你也和托里亚的父亲分手了呀。恐怕你也对维克托说了不少。”

“不,你说的不对,”柳德米拉用肯定无疑的语气说,“这是根本不同的两码事。”

“那又为什么?”叶尼娅问道。她看着姐姐,忽然感到很恼火。“你要知道,你说的话实在太蠢。”

柳德米拉很平静地说:

“我不知道,也许很蠢。”

叶尼娅问道:

“你没有钟吗?我要去库兹涅茨桥24号。”

她已经压不住火气,说:

“柳德米拉,你的性格很乖僻。难怪你住着四居室的一套房间,妈妈却宁愿在喀山孤单单一个人过日子。”

叶尼娅说过这两句无情的话,便懊悔说得太尖刻了,为了让姐姐能感觉到她们之间相互信任的关系还是胜过偶然的争执,就说:

“我希望相信诺维科夫。不过总是,总是……为什么这话让保安人员知道了呢?是怎么知道的呢?这可怕的一层迷雾怎么来的呢?”

她很希望妈妈在她身边。她会把头放在妈妈的肩上,说:“妈妈,我太累了。”

柳德米拉说:

“你可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你那位将军也许会把你们说的话对什么人说说,那人就记下来了。”

“是啊,是啊,”叶尼娅说,“真奇怪,这样简单的问题我竟没有想到。”

来到柳德米拉又清静又安宁的家里,她更清楚地感觉出自己内心的慌乱了……

她离开克雷莫夫时没有感觉到、没有想到的,在分离之后暗暗使他痛苦、使她不安的——尚未断绝的对他的柔情,为他担忧的心情,和他处惯了的感觉——近几个星期以来增强了,又冒出来了。

她在工作时想到他,在电车上想到他,站队买东西时也想到他。几乎每天夜里她都要梦见他,在梦里呻吟,喊叫,惊醒。

梦总是噩梦,总是梦见大火,梦见打仗,梦见克雷莫夫面临危险,而且总是无法使他脱离危险。

早晨,她在匆匆忙忙地穿衣服,洗脸,担心上班迟到的时候,她也在想着他。

她觉得她已经不爱他了。但是,难道会这样时时刻刻想着一个自己不爱的人,会因为他不幸的命运感到这样痛苦吗?为什么每次里蒙诺夫和沙尔戈罗茨基嘲笑克雷莫夫喜欢的一些诗人和艺术家,说他们平庸无才的时候,她很想看到他,抚摩他的头发,亲亲他,心疼心疼他呢?

现在她已经不记得他的思想狂热、他对被镇压者的遭遇漠不关心、他在普遍集体化时期说到富农时那股凶狠劲儿。

现在她想起的只是好的地方,只是带有浪漫色彩的事,令人感动的事,使人伤感的事。现在他征服她的力量是他的弱小。他的眼睛是小孩子的眼睛,他的笑是不知所措的笑,他的动作是笨拙的动作。

她仿佛看到他的肩章被撕掉了,胡子已经花白了,仿佛看到他夜里躺在床铺上,看到他在监狱院子里放风时的脊背……大概他在想,她本能地预测到他今天的遭遇,这就是他们分手的原因。他躺在监狱里的床上,想着她……她做了将军夫人……

她不知道:这是怜悯,是爱情,是良心,还是责任心?

诺维科夫给她寄来通行证,并且通过军用专线和空军里的一位朋友说好了,那位朋友答应用飞机把叶尼娅送到方面军司令部。领导也给她三个星期的假,让她上前方去。

她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说:“他会了解的,他一定会了解,我不这样不行。”她知道,她这样对待诺维科夫是很可怕的:他天天在等她。

她给他写了一封信,丝毫不隐瞒地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她把信寄出去以后,就想,军事检察机关会看到这封信的。这一切会给诺维科夫带来非同一般的麻烦。

“不要紧,不要紧,他会了解的。”她一再地说。

不过,问题是,诺维科夫了解是会了解,可是等他了解了,就会从此和她分手的。

她是不是爱他,她爱的是否仅仅是他对她的爱?

当她想到难免要和他最后分手的时候,她感到自己就要孤孤单单,顿时觉得十分可怕,十分痛苦,十分恐怖。

是她自己,是自己心甘情愿毁掉自己的幸福,她一想到这,就觉得难以忍受。

但是当她想到,现在她已经什么也不能改变了,他们是不是彻底分手并不取决于她,倒是取决于诺维科夫,这种想法尤其使她难受。

当她对诺维科夫的想念使她觉得无法忍受、异常痛苦的时候,她就开始想象克雷莫夫的处境。想象着传她去对质……你好,我的可怜的人。

诺维科夫却是高大,强壮,肩宽腰粗,大权在握。他不需要她的支持,他自己能行。她管他叫“胸甲骑兵”。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他那英俊可爱的脸,她会永远怀念他,怀念她自己毁掉的幸福。随它去吧,随它去吧,她不怜惜自己,她不怕自己痛苦。

但是她知道,诺维科夫并不是多么刚强。有时他脸上会出现无计可施的、几乎胆怯的表情……而且她对自己也并不是那么残酷无情,对自己的痛苦并不是那么毫不在乎。

柳德米拉好像参与了妹妹的思考,问道:

“你和你那位将军怎么办呀?”

“我很怕想这一点。”

“唉,谁也无法理解你的做法。”

“我不能不这样做!”叶尼娅说。

“我不喜欢你这种不实际。离了就是离了。好了就是好了。用不着藕断丝连,拖泥带水。”

“噢,噢,是要我避祸寻福吗?按这条原则做人,我不会。”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很尊敬克雷莫夫,虽然我并不喜欢他;你那位将军,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既然你决定做他的妻子,就要对他有责任心。你却毫无责任心。他担负着重要任务,在打仗,可是妻子却在这时候送东西给被捕的人。你可知道,这会给他带来什么后果?”

“我知道。”

“那你究竟爱不爱他?”

“你行行好,别问吧。”叶尼娅带着哭腔说,并且在心里说:“我究竟爱谁呢?”

“不,你回答我。”

“我不能不这样做,因为人不是为了快活才进卢比扬卡的大门。”

“不应当只考虑自己。”

“我考虑的就不是自己。”

“维克托也会这样考虑的。归根究底都是个人主义。”

“你的逻辑真是不可思议,我从小就觉得你很古怪。你把这叫做个人主义吗?”

“你这样又有什么用呢?你又不能改变判决。”

“比如,有朝一日把你关起来,那时候你就知道亲人能起到什么作用了。”

柳德米拉想改变话题,问道:

“你这漂泊的新娘,告诉我,你有玛露霞的相片吗?”

“只有一张。你记得吗,是在索科利尼基照的?”

她把头放在姐姐的肩上,用诉苦的语气说:

“我太累了。”

“你休息休息,睡一会儿,今天你哪儿也别去,”柳德米拉说,“我把床给你铺好了。”

叶尼娅半闭起眼睛,摇了摇头。

“不,不,不用。我是活得太累了。”

柳德米拉拿来一个大信封,把一摞照片抖落在妹妹的膝盖上。

叶尼娅翻看着照片,叫了起来: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这一张我记得,是在别墅里照的……小娜佳多好玩儿呀……这是爸爸流放回来以后照的……米佳还是中学生呢,谢廖沙像他像极了,特别是脸的上一部分……这是妈妈抱着玛露霞,那时候我还没出世呢……”

她发现,在这些照片当中没有一张托里亚的相片,不过她没有问,托里亚的相片在哪儿。

“好啦,夫人,”柳德米拉说,“应该伺候你进餐啦。”

“我的胃口很好,”叶尼娅说,“就像小时候那样,生气不影响吃饭。”

“好啊,那就谢天谢地。”柳德米拉说着,吻了吻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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