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索默斯再次对自己发起火来。“傻子,我傻透了!”他自言自语着,心里责备着自己。他恶意地扫一眼摊开的粉红色悉尼《公报》周刊,这可是天下唯一真正让他觉得有点看头儿的期刊。英国报纸死气沉沉的,实在难以卒读,让他觉得就像餐馆里的炸鱼圆子,着实让人恶心。英国杂志则废话连篇,愚蠢至极。而这张报纸,虽说充斥着鸡零狗碎的东西,说不上个子丑寅卯,但总算可爱。他喜欢坦率直言、有火必发的文章。它措辞并不庄重,也不忸怩作态,只是恬淡,极富幽默感。不错,此时在他熟知的报纸中,他最爱读这张《公报》,尽管它有时拖泥带水、虚张声势,特别是有点激进的版面更是如此。不过激进的版面只是“文学”类的文章,谁在意呢?

是啊,谁在意它?或许说起来有点扫兴,可苦是扫兴,那可就太愚了。

于是,他急切地读起那些“碎闻”来,这些闲言碎语足以使拉迪莫主教沉浸忘我,甚至忘记他曾在火刑柱上被烧死。

“不拘小节的退伍兵穿上了百姓的便服。上周在阿

德莱德外港码头上见到当年十团的一个人在钓鱼,用的

垂钩是他一九二四年的星徽。”

不错,索默斯想象得出,在阿德莱德那孤寂的外港,那垂钓的退伍兵,就像一根海草,耷拉在码头上,钓坠是用他的勋章做成的。

“威尔弗里多:新西兰惠灵顿美术馆最近的一次招工

广告吸引了七十二位申请人,其中两人是初级律师(一位

是牛津大学硕士);五位牧场主,他们被预先取消了抵押

土地的赎回权;还有一批职员。这个位置并非挂名闲职。

它要求每周七天上班,年薪一百五十镑。”

再下来是一幅漫画,讲的是俄国工人伊万去坐电车,身上背着几麻袋卢布交车费。这张新闻报对布尔什维克极尽嘲讽。

“奈德-凯利:听到我家附近土著人管地里传来了该

死的吵闹声,我们忙去看个究竟。一个年轻男子正用鞭

子狠抽他的女人,因为她跟别的男人眉目传情,任何有身

分的男人都有权殴打其贱内。不过这位土著男人此次却

痛打失手,将女人打得不省人事。此举激怒了女方亲属,

便群起讨伐之。另外两三个土著女人则给这受伤女人服

药救治。她很快清醒过来,见此情景便抄起一根棍子帮

他的主子打架去了。最终这两口子击溃了那群聚众闹事

的女方亲戚。女人,无论出身,全这样儿。”

还有些碎闻讲的是赶牛车创下的最高载重量、一人一天内犁出的最大一片地、治马皮癣的药方、双胞胎、萝卜和德高望重的牧师出了事故,等等。

“皮克:在于旱的荒野中,鸟儿会给远行者准确的启

示,告诉他什么时候应该储存饮水。清晨,如果鸟儿飞到

草地上来采集干草上的露水珠儿,此举意味着鸟儿的飞

程中已经无水。

“塞路-里奥德:说到马皮癣,我知道一个灵验的方

子,百试不爽。给一份牛胆汁里加煤油,加至一品脱,充

分加热,令其充分溶和,当然别忘了,里面一半是煤油。

充分港和后,加一勺醋酸,然后注入瓶中摇匀。在上药之

前,用硬刷子蘸上热肥皂水将患处刷干净,再用刷子蘸上

混合溶液刷上去。我曾用这法子治过一对生臭虫的小

马,它们为了解疼,相互咬来咬去,咬下一块块次来,还在

栅栏上蹭痒,以至撞倒了一百来码的栅栏。上药两个月

后,身上又长出了毛,全好了,一点癣迹未留。简直不明

白,为什么有些养马人不拿这当回事儿。一匹马辛辛苦

苦劳作一天,晚上浑身奇痒,拼命在栅栏上蹭,把栅栏都

撞倒了,一宿下来体能下降,就没什么用了。可马主总是

设法把栅栏建得坚固些,而不是给不幸的牲口一点关

照。”

在以后出版的几期中,这个药方遭到了尖锐的批评。

索默斯喜欢这种简洁明了的文风,觉得这种不事修饰的语言有男人气。毫无疑问,办公室里应该讲这样的语言。有的插图不错,但有的也不行。

“贵妇(开门)遇上手提箱子的乡下姑娘,说:‘我雇人

了,刚刚雇了个乡下姑娘,明天就来。’

“乡下姑娘:‘我就是那个人,可你不配,这房子太大

了。”’

索默斯觉得,从中可以看出澳洲劳动阶级的精神面貌来。

“K-斯彼得:一两周前,维多利亚州米杜拉的一个摩托车骑士以每小时三十五英里的速度行驶,压死了一条虎蛇。十分钟后他的腿感到刺痒,很快他就感到眩晕,便赶回住地医院,一路摇摇晃晃,倒在了医院门口。他一周内感觉不良,医生告诉他,让他住院是因为蛇伤着了他的骨头,车轮压过蛇身时,蛇体翘起来,侥幸在空中咬了骑士的腿一口。

“佛洛奇:我听说过一件事。大约二十年前,新南威尔士的北河地区有个白人女子嫁给了一个土著人。她容貌娇美,是个英国移民的后裔。这土著人继承了老处女雇主的一座颇为像样的庄园(这人一定很有招术地拥有了一座装清华美的房子,日子过得很好,也受过一定教育,且善骑烈马。可每年那‘野性的呼唤’都会在他身上复萌,他就会弃家别子(他们有了三个孩子),一个人到灌木丛中的陋屋中,靠吃自然界的食物,孤身一人过上一两个月。依照老处女的遗嘱,这土著人死后,庄园就要转交给她的亲属了。他们尽管。心中怅然,但依然乐观如初,为他什1黑皮肤的朋友驯服烈马。直到我离开那里,他们安然无恙。

“苏柯里:午饭前,那位仁慈的郊外贵妇看到客厅窗外有个身穿破大衣的男人冻得浑身发抖。并非所有的资产阶级成员都是铁石心肠的人,面对纯良的男人痛苦的表情开心取乐。这女人从镶满珠子的包里捻出一张十先令的票子,在纸条上写下‘打起精神来’,把钱和字条装入一个信封中,教女仆送给那流浪汉。当天晚饭时分,前门的铃响了,只听得一个男人哑着嗓子在同女利、争吵。‘你不能进来,人家用晚饭呢。’‘,小姐,我非进去不可,这种事我总要亲自解决。’‘你不能进。’不一会儿,那贫穷的流浪

汉进了饭厅。他悉心地将五张脏兮兮的一镑票子摊在女

施主面前的桌上。‘给您,太太,’他抬抬手行个礼道,

“打起精神”赢了。赛马的时候,我总是运气不行,您的

厨子会告诉您的。我还想说,如果您的朋友们要——”

碎闻,碎闻,碎闻。可理查德还是不停地读下去。这并不仅仅是趣闻轶事,它们讲述的是这片大陆上重要的生活,尽管线索并不连续,只是简约的经历。

够了。他曾要帮助人类,参加革命啦、改革啦之类的活动,为此他深深责备自己。一想到他与“灵魂”、“黑暗之神”。“倾听”和“应答”所进行的疯狂斗争,他就更加痛责自己。花言巧语,花言巧语而已!他是个布道者,胡言乱语,为此他痛恨自己。去它的“灵魂”、“黑暗之神”、“倾听”和“应答”吧,首要的是,让他那介入欲强烈的自我见鬼去。

他凭什么要在袋鼠身边嗅探,要同杰兹或杰克套近乎?为什么他不能躲开这一切?让这一切快快活活地见鬼去吧,用不着索默斯先生指点该怎么办。

西天上起了一阵劲风,从黛色的山上猛卷过来,寒冷如冰。狂风将海浪击退,令那汪洋看似黑不溜秋的鼹鼠皮。它将海浪顶回去,浪头越来越弱,形成鼠尾样的泡沫。

这样的天气里,他坐立不安,便同哈丽叶沿海岸线来到了乌鲁纳。到这座荒凉小镇时正值正午,正好逛逛店铺。他们正赶上价钱“狂减”,“狂减贱卖”几个字写在招牌上。哈丽叶被那条从陡峭山坡通往海边的主街迷住了。“将您的汽车挂上星座——星座汽车公司。”“钢琴是您最重要的家私。缺了漂亮的钢琴和美妙的乐曲,您的客厅难以倨傲。这两者……”

这是一条妙不可言的大街,而且,谢天谢地,位于背风处。街上有几处大旅社,不过房子的棕色过于深了点,四面都有阳台。处涂成黄色的教堂,塔尖却涂成红色,像一只怪诞的玩具。街两边铁皮楞屋顶的房子,高高低低,错落有致。来到一片空地上,你会发现那儿有一两座孤独凄凉的房子,围在木栅栏中,四周一片空空荡荡。光秃秃的灌木丛陷在一片泥沼中。海岸边,几座砖房上炊烟缕缕。这一切看上去恰似从文明的货车上胡乱落下,在田野上稀稀落落散落,自顾忙着,但并未扎下根来。这些房子似乎没有一座有根基。

阳光明媚,天色碧澈,棕桐树高耸。远天晖映着一簇簇桉树。更远处,则是蓝色的山脉了。主干道上停着昂贵的大轿车,女人们都穿着翻毛皮衣。身材颀长、沉默寡言的澳洲男人则身着落色的海军蓝制服,骑在棕色小马上,一手拎着毡包逛街。女孩子们则戴着精工细做的帽子逛街,颇有几分调情的样子。墙角里,三个男孩子光着腿在晒太阳,全不顾街上尘土飞扬。街角上仁立着一匹孤独的小白马,似乎被永久地挂在了那根桩子上。

“我喜欢这个样子,”哈丽叶说,“它不让人觉得像末日。”

“连一点迹象都没有。”他笑道。

他也喜欢这儿,甚至喜欢那些用旧木栅栏围起的有点贫民窟味道的房子。朽屋、旧铁皮顶、破罐子,一匹小青马教人想起发霉的破鞋,两个半裸的孩子坐在那里像是泥淖中的垃圾,可他们却生着硬朗朗健康的腿。这等可怕的地方号称“旅客歇脚处——考迪夫人住宿处”。这是一座建在街角的铁皮顶木屋,形象模糊,龌龊不堪,旧窗帘钉在窗内,绿色百叶窗紧闭。那里会是什么样子?反正外面是旷野,珊瑚树婆婆,冷冰冰无叶的枝干上开着红色的鸡冠花。乡村的旷野十分开阔,一直伸展到远方那妙不可言的蓝色山峦下。

寒风刺骨,足以教人毙命。哈丽叶讨厌被拉出家门。他们朝海边走,以躲避狂风,因为风是从陆上刮来的。海边上阳光还算温暖。海湾里,一个孤独的男人从扇面形的沙坡上往水里抛着钓鱼线。深蓝色的海水被风吹皱,如同除鼠皮一样。海面上泡沫明灭,恰似羽毛一忽一闪的。一群塘鹅如同雪浪般在空中掠过,又像炸弹般俯冲向海面。毛茸茸的水面上时而跃出几条鱼来,像是被风颠翻了身体。塘鹅自顾冲入浪中,溅开一片浪花,随后潜入水中无声无息。海平面上一片暗淡,一条汽船像一只甲壳虫一样沿海平线缓缓蠕动。太清晰了,那种清晰透明是陆上难以见到的。

哈丽叶和索默斯坐在海边,吃着沾了沙子的三明治。她感到惊恐,但仍能自我安慰。吃完后,他们沿着海边散步,那儿的沙滩比较坚实些。可是海滩过于陡斜,他们难以站稳脚跟。那孤独的渔夫高举起钓鱼线为他们让路。

“太麻烦您了。”索默斯说。

“您走好!’那人说。

这人生着一撇可怜兮兮的淡黄胡子,脸上表情冷漠。他身边有个小男孩,是他儿子,像个小卫星一样。

海滩上散落着精致的粉贝壳,像威尼斯玻璃制品那样好看,尖角上环绕着白的或黑的波纹。哈丽叶尽管抱怨不断,还是不禁喜欢起这些贝壳来。他们开始拾贝壳了。“当装饰品用。”哈丽叶说。这横扫一切的寒风,没有任何生命能使之柔和下来,没有任何神能遏制它。可他们却顶着风在海边上弯腰拾着迷人的小贝壳。

突然他们大叫起来,原来海水已经涌上来没过了脚踝,又要没过小腿。他们赶紧狂奔,逃上沙滩。刚刚立定,就有一阵狂风袭来,吹走了洛瓦特的帽子,帽子打着旋儿朝海上飘去。他忙去追帽子,那奔跑的样子恰似一只小鸟。浪头把帽子顶起,他趁势把帽子抓住,可他人却陷入海中。碧浪没膝,四周海水激荡,教他惊恐不已,手举帽子在水中难以自拔。

最终他还是挣扎了出来,哈丽叶大笑不止,笑得跪到沙滩上,像蛇一样弯了腰,自顾气喘吁吁他尖叫:“他的帽子!帽子!他舍不得。”说着,她像一包沙袋一样伏向沙滩。“舍不得,就是游进去,”她叫着,“游到萨魔亚去,也舍不得他的帽子。”

他低头看着精湿的腿,不禁暗自发笑。太生动了:蓝天、清澈如水的蓝天、深蓝的海、黄色的沙滩、海浪汹涌的海湾、低矮的山岬,一切都那么清纯,真是个奇迹。他朝沙滩上方走去,鞋里的水在‘扑扑’非响。

哈丽叶终于缓过劲儿,尾随他而来。他们在沙坑里坐下,头上的灌木上垂着几颗红莓果。他拧着袜子、内裤和外裤上的水。拧干水,他穿上鞋袜,他们随后朝车站走去。

“太平洋的水,”他说,“太有海味儿了,挺温暖的。”

听他这么说,哈丽叶不禁看看他湿透的裤子和帽子,又惊叫失声。不过她还是催他快走,去赶火车。

可到了大街上,他又想买双袜子。他买了袜子并当场在铺子里换上。为此他们误了火车,惹得哈丽叶大声说他。

他们只好坐汽车回家,一路上灰尘滚滚。天空依旧瓦蓝,山峦如黛,田野看似遥遥无尽头。一切景物都是那么清澈、别致,可又那么若即若离。

大路两侧散落着铁皮顶平房,院子围着木栅栏。偶尔闪过身穿长大衣、骑小马的男人,面若冰霜地赶着三头欢欢实实的小牛,那小牛一身的细软皮毛。身材颀长的男人学着“水牛比尔”的样子,身穿紧身衣,颈上缠着手帕,骑着修长的骏马。一座房子前停着一辆汽车。迎面驶来几辆马车。

车里的乘客颠三倒四的如同在演杂耍儿,因为这条道实在过于颠簸。

“非把你颠吐了不可。”那头戴难看的自制帽子的老娘说道。那些人戴的帽子真叫不堪入目。

“是的,只要你吃过饭,就非吐出来不可。”哈丽叶笑道。

“怎么,您没吃吗?”

那口气,似乎哈丽叶就是她的肠胃似的,真是个好老太太。边上的小男孩生着又大又亮的眼睛,目光柔和,是澳洲人特有的眼睛,十分可爱。那眼神儿十分机智,透着对世界绝对的信任,笃信善良,这样的目光招人喜欢,招人疼。那个高个子男人生着同样的明眸,鼻子上翘,两腿细长。那老头儿也是目光炯炯,和蔼可亲,但不修边幅。他叫乔,另一个叫艾尔夫。他们是真正不拘小节的澳洲人,不修边幅、言谈随便、不重金钱,对什么都不在乎,逍遥自得,民主友好。这样明亮。亲切、机智的目光真是美好。还有一个提箱子的年轻人,可能是个跑买卖的。他衣着讲究,穿着花哨的袜子。他属于那种大块头的人,大腿顸实,臀部宽大,小腿也粗,撑得裤子紧绷绷的。他很注意别人,特别留意洛瓦特和哈丽叶。汽车司机生着长脸,脸色黑里透红,是那种难开金口的人。不过他又显得十分热心、似乎生活没给他提供别的什么机会,只能当个热心肠儿公民。前面街角上有个胖男人带着个胖姑娘在等车。

“把她弄上来!”司机说着把女孩儿拉上了车。

处处都是这种主动热心、绝对的平等。处处都是这种古道热肠,人人相敬如宾。“成,随便儿!”这句话索默斯听了上百遍了,成,随便儿,连他都要入乡随俗了。听这话的感觉就像盖上毯子睡觉,听得人打心眼儿里舒坦。

这些人实在太好了,身上透着迷人的魅力,没有一个看上去下作、小气、抠巴。

那衣着考究、下肢顸壮的小伙子轻轻地把车钱放在司机边上的小窗台上,动作之轻柔、腼腆像个大姑娘,然后拎着箱子羞羞答答他快步走开了。

“喂!”

那小伙子闻声忙转身赶回来。

“你交钱了吗?”

那口吻尖酸,但语气温和,甚至有点温柔。小伙子指了指钱,那司机顺势看过去,道:“哦,行了,你没事儿了!”说着冲小伙子微微一笑,达成了默契,那小伙子便转身走了。司机则忙着往下卸一些货物,瞧他猫腰搬箱子的样子,看似那么心甘情愿干重活。当然,前提是,他的人权要得到充分的尊重,绝对不能对他耍居高临下的花招儿。

嗯,实在妙不可言,令人感动,它令生活变得轻松,轻松得多。

当然,他们并不是政府的公务员。那些政府的人则有另一番感触,感触的是办公室,甚至新南威尔士州的铁路办事员儿都是如此,真的。

太好,太善,太温情脉脉。那特有的明眸中透着温情。但是,如果你真的惹翻了他,你会发现他可以是个鞑靼人哩。不过你不会自找苦吃的。他们像袋鼠那么温文尔雅,或像那种小袋鼠一样双目圆睁,机警以待。这种随时等待回应的温雅是索默斯在欧洲所不曾见到过的,它美好,同时也令他意志消沉。

这副样子着实令他内心悲凉或者说不安,因为它预示着灾难。如此的魅力,逗引着他献身于这奇特的大陆和神奇的人民。这地方着实迷人,看上去是那么自由,任何压力都没有,毫无紧张可言。

他大受其诱惑,但也感到灾难将临。“不,不,不,不,这要不得,你得改变初衷,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应该承认自己的特立独行,这脾性是天生的、神圣的。”

于是,他们顶着从未经历过的刀割般的旋风回家时,他停下来说:

“不能再过这种情谊绵绵、温情脉脉的日子了,你得唤醒你那陈旧的贵族原则,即人与人生来不同。”

“贵族原则!”她的叫声在风中飘动,“瞧瞧你自己吧,为一顶帽子就扑进海里去,像一片羽毛一样,还什么贵族原则呢!”她大叫。

“好哇,你,”他自言自语道,“我又自找。”随之他也笑了。

他们简直是让风给吹回家的。一进家他就生起旺旺的火,换了衣服,就着加了奶的咖啡,吃上了面包。

“谢天谢地,咱们有个家。”他说。他们回到了“咕咕宅”,坐在光线昏暗的大屋子里吃面包。望望窗外,看到一群塘鹅铺天盖地暴风雪般飞掠而过,昏黑的海面上泛着白色的泡沫。狂风倒灌进烟囱,呼呼作响,盖过了海啸声。

“瞧,”她说,“有个家好吧!”

“骨头都冻凉了!”他说,“在外头寻欢作乐一天,冻个半死。”

于是,他们把睡椅挪到火炉前,他给她盖上毯子,又给火里加了些硬木块,直到烤得人浑身暖意融融。他坐在一只木桶上,这东西是他在棚子里发现,拿来盛煤的。他一直为没个桶盖发愁,后来他在垃圾堆上捡到了一只大铁盖。现在这只水桶和生了锈斑的铁盖就成了他坐在火炉前烤火的座位了。哈丽叶不喜欢它,好几次都提了那东西到悬崖上去,想把它扔进大海了事。可还是又提了回来,怕他因此发火。不过,对他,哈丽叶是想骂就骂一顿。

“丢人现眼,你!那招人恨的铁盖子!你怎么能坐在那上头?你怎么能那么寡廉鲜耻地坐那上头,那算你的贵族原则吗?”

“我铺上垫子了。”他说。

这个晚上,她正在读书,猛然看到他又坐在桶上取暖,便大叫起来。

“瞧,又坐在他的御座上了,那就是他的贵族原则!”她边叫边放声大笑。

他从桶里倒出几块煤加在火上,盖上桶盖和垫子,接着想他的事儿。火苗很暖,哈丽叶在炉前的沙发上舒展四肢,盖着鸭绒被读纳特、古尔德的小说,想体验一下真正的澳洲风味。

“不错,”他说,“这片土地总给我一种感觉,它不想让人触动,不想让人控制它。”

她的目光从小说上移开。

“对,”她缓缓地表示同意,“我印象中它永远是一片农场。现在我可明白了,这些农场并不真的属于这片大地。人们只是耕作、灌溉,但从未与它融为一体。”

说完,她又埋头去读纳特-古尔德了。除去风声,屋里一片寂静。读完那本简装本书,她说:“他们就像这样,他们认为自己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没错。”他模棱两可地说道。

“可是,呸,他们让我恶心。实在太无聊了,比中产阶级的‘随意’还让人恶心。”

一阵岑寂后,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像一条飞鱼!像一条飞鱼钻入浪头中去!追着他的帽子就钻入浪头中去了。”

他坐在桶上咯儿咯儿地乐个不停。

“想不到,出去了一天我现在到了‘咕咕宅’,简直难以置信,我要管你叫飞鱼。简直难以想象,一个人一天里可以演好几个角色。突然就掉进水里了!你要不要现在当一回裁缝?差二十就八点了!这大胆的冒险家!”

当裁缝指的是做那条鱼,花一个先令买来晚饭时吃的。

“环球:阉牛是没有什么心灵感应可言的。前一个季

节在维多利亚州的吉普斯兰,一群阉牛给放到一个陌生

的围场里,第二天一早就发现这二十头牛全淹死在一个

洞穴里。足迹表明它们独自前行,一个接一个失去平衡,

无法爬上石壁。”

在这一天结束之时,理查德觉得那段故事就是对畜群的一致、平等、驯养和驯化的最好评骘。他感到想下到那洞中,在那群牛没有淹死之前狠抽它们一顿,打的就是它们这种木呆气。

心灵感应!想想那些大巨头鲸鱼是如何相互生动地传递信号的吧。那些巨大的、庞然的、阳物的野兽!阉牛!阉马!男人!理查德-洛瓦特希望他能到海上去,当一条鲸鱼,一个有巨大血性冲动的鲸鱼,远离这些过于苍白的人们。我们都应该管自己叫塞路-里奥德,而不只是“治马癣的人”。

人是个思想冒险家。不仅如此,他还是个生命冒险家。这就意味着他是个思想冒险家、情感冒险家和自身及外宇宙的探险家。一个探险家。

“我是个傻子。”理查德-洛瓦特说,他最经常的发现就是这个。每有一次发现,他都会感到更大的惊诧与懊丧。他每爬上一座新的山头俯瞰山下,他看到的不仅是一个新的世界,还看到一个充满期盼的傻子,那就是他自己.

而小说被认为仅仅是情感冒险的记录,在感情中挣扎的记录。我们坚持说,一部小说亦是或亦应该是思想的冒险,如果它要成为什么完整之物。

“我真傻,”理查德自忖,“居然幻想着能在一个毫无同情心的世界里挣扎,岂不等于说苍蝇能在药膏中生存一样?”我们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药膏,但没想到苍蝇。它掉进药膏里了,叫着:“哈,这里有一种纯粹的香脂,里面全是好东西。这里有一种玫瑰油,里面一根刺都没有。”这就是药膏中的苍蝇,被香脂浸着。我们感到恶心。

“我是个傻子,”理查德自语道,“竟然在这个处处与人为善和睦相处的友好世界里东游西晃着。我感到像药膏中的一只苍蝇。看在老天的分上,让我摆脱吧,我快窒息了。”

可去哪儿呢?如果你要摆脱出去,你必须出去后有所依附才行。窒息在无害的人类那油腻腻的同情之中。

“啊,”窒息中的理查德叫道,“我磐石般的主心骨呢?”

他很清楚它一直的所在,就在他的心中。

“让我回到我的自我吧,”他喘息道,“回到那个坚硬的中心。我要淹死在这种无害物的混合里了,淹死在富有同情心的人类之中了。看在老天爷的分上,让我爬出这种同情的污泥,把自己洗刷干净吧。”

回到他自己的中心,回去,回归。这种蜷缩是不可避免的。

“一切,”理查德自言自语道,这种无尽的自我对话是他最主要的乐趣所在,“一切都是相对的。”

说着他跳进松油罐中。

“并不尽然,”他爬出来时喘息道,“把我孤独绝对的个性自我拽出这乱麻团吧。”

这就是相对论的历史。当我们跳进药膏或糖浆或火焰中时,一切都是相对的。可一旦我们爬出来了,或带着焦糊味跳出来了,“绝对”就从此攫住了我们。哦,孤独,绝对吧,那样可以喘得过气来。

这样看来,即使是相对论也是相对的,与绝对形成相对。

我在药膏罐子边沿上站着用嘴巴梳理我的翅膀,这副样子挺悲惨的,理查德自忖。不过,趁着站在这个高度的时候,让我给自己布道吧。他布道了,布道的记录就成了小说。

木,自我是绝对的。它或许是宇宙中其他一切的相对物。但对它自己来说,它是一个绝对物。

回归中心的自我,回归那孤独绝对的自我吧。

“现在,”理查德满足地挥手自喃,“我必须招呼所有的人回归他们中心的孤独自我。”于是,他挺直身体,越过药膏罐子的边沿,再次进入人类的香脂中。

“哦,主啊,我几乎又干了一回。”他心中作呕地爬出来时这样想道,“我还会经常这样做。人类的大多数都还没有什么中心的自我,什么都没有。他们都是些碎片。”

只有他心中的恐怖能让他袒露这种心声。于是他安静地趴着,像一只爬得精疲力竭的苍蝇,趴在药膏外思索着。

“人类的大多数都还没有什么中心的自我,他们都是些碎片。”

他知道这是实情,而且他对人类福音这香甜的香脂味道腻透了,他几乎沉溺其中。

“多少层微小的眼面才能构成一只苍蝇或一个蜘蛛的眼睛?”他自问,其实他在科学上糊涂得很,“哦,这些人只是小眼面儿,只是碎片,只配给整体凑数儿。你尽可以一次次将它们拼凑起来,可就是无法赋予这臭虫以生命。”

这个地球上的人都是碎片,即使孤立其中某块碎片,它还仍然只是碎片而已。孤立的普通人,他不过是一个最基本的碎片而已。假设你的小脚趾头不幸被砍掉了,它不会立即立起来声明说:“我是一个有着不朽灵魂的孤独个人。”它不会这样的。但普通人则会这样。他是个骗子。他只是一块碎片,只分享一丁点集体的灵魂。自己的魂呢,没有,永远也不会有。仅仅是集体灵魂的一丁点,再没有别的。从来不是他自己。

去他的吧,普通人,索默斯这样对自己说。去他的集体灵魂,

不过是洞中的死老鼠罢了。让人类抓挠自身的虱子吧!

现在,我又要呼唤自己祈祷了。一个独善其身的人。“阿拉,真主啊!上帝是上帝,人是人,各自有其灵魂。人人忠于自己。人人回归自我!独自,独自,独自守着自己的灵魂。上帝是上帝,人是人,普通人则是虱子。”

无论你与什么相对,这既是你的起点,亦是你的终点:一个人守着自己的灵魂,黑暗之神在远处与你相伴。

独善其身的人。

开始吧。

让那些普通人——嗬,可怕的成千上万的人,在地球表面上爬行,如同虱子、蚂蚁,或其他下贱的东西。

独善其身。

那就是鹿特丹的伊拉斯莫斯们的名字之一。

独善其身。

那是开始,亦是结束,是阿尔法,也是欧米伽,是绝对:独善其身,独守自己的灵魂,独自凝眸于黑暗,那是生命的黑暗之神。孤独如同阿波罗的女预言家站在她的青铜三角祭坛上,如同站在通往未知世界的罅隙上的预言家。预言家,通往未知世界的罅隙,从黑暗中发出的奇特蒸腾,预言家必须发出奇特词语。奇特残酷但意味深长的词语,是意识的新词句。

这是男人最为内在的象征:独处他自我的黑暗洞穴中,倾听命运无声的脚步悄然踏入。命运、末日,悄然流淌而入。那又怎么样?独善其身的男人,那才是绝对的,谛听吧,对他的命运或末日来说,独善其身才足以与之抗衡。

独善其身的男人是谛听者。

但大多数男人听不进去。罅隙正在合拢。没有无声的声音。他们聋哑兼具,是蚂蚁,匆忙的蚂蚁。

那就是他们的末日,是一种新的绝对,就像渣滓从活生生的相对中坠落到纷乱的尘堆上或蚁冢上一样。有时这尘堆愈变愈大,几乎覆盖整个世界。随之它演变成火山,一切从此重来。

“这与我毫无关系,”理查德对自己说,“让他们为所欲为去吧。既然我是个心地善良的可爱之人,我会爬上寺庙的塔尖去当自己的呼唤者。”

那就领略一下这可怜又可爱的人站在塔尖上高举双手的风来吧。

“上帝就是上帝,人就是人。每个人都独善其身,每个人都独自与自己的灵魂相守,独自,似乎自己已经死了一样。权当自己已死,孤独地死去了。他死了,了然一身。他的魂是孤独的,只与上帝在一起,与黑暗的神同在。上帝就是上帝。”

不过,如果他喜欢召唤而不是叫卖炸鱼、报纸或彩票,随他去。

可怜的人,这简直是个莫名其妙的召唤:“听我的,独善其身。”但他感到是在应召而发出召唤。

于然一身,独善其身,独自依仗不可知的上帝。

上帝定是不可知的。一旦你定义了他并描述他,他就成了最好的朋友,只要你谛听牧师布道你就会明白这一点。而一旦你与上帝成了好友,你就再也不会孤独了,可怜的你。因为那就是你的结束。你和你的上帝携手穿越时间和永恒。

可怜的理查德发现自己的处境可笑。

“我亲爱的女人,我恳求你,孤独吧,自顾孤独下去。”

“哦,索默斯先生,我原意,只要你握住我的手。”

“有一处漩涡,”语气严厉起来,“包围着每一个孤独的灵魂。漩涡包围着你,也包围着我。”

“我掉下去了!”她惊叫着,展开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或许是袋鼠的也未可知。

“我为什么对袋鼠如此有成见?”理查德自忖,“因为我卑鄙。我对他们就像一个可恶的小魔鬼。”

他感到自己是个可恶的小魔鬼。

可是袋鼠意欲成为另一个蜂群的蜂后,蜂群如云依附着他,看似一棵硕大的桑树。恶心!他为什么不能独山至少一次世行,彻底超脱一次。

蜂后嗡嗡传达着福音、福音,还是福音。无论是蜂的姿态还是别的什么姿态,都令理查德厌倦。越来越多的慈善,只能令人越来越厌恶。“慈善之苦难深长。”

可是,一个人不能在彻底的孤独中生存,像猴子搂着一根根子爬上爬下度日那样。必须有会晤,甚至像圣餐那样的交流。“此乃汝之肉体,吾取之、食之”,牧师,还有上帝,在血祭仪典上都这样说。这仪典表达的是至高无上的责任和奉献,祭品献给黑暗的神,献给那些体现黑暗的神之意志的人们。祭品献给强人而不是弱者;是怀着敬畏之心,而不是少许爱心。体现力量的圣餐,向天国之荣耀的升腾。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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