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想在韦罗奇卡的生日时举行一次盛大的晚会,可是韦罗奇卡央求她别请任何客人。一个想拿求婚人来炫耀,另一个却觉得这种炫耀使她难受。结果双方商定举行一次小型晚会,只招待几位亲近的朋友。他们邀请了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的同事们(当然是比他官衔大和职位高的)、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两个女友,以及三个跟韦罗奇卡最接近的姑娘。

洛普霍夫把参加晚会的客人查看了一遍,发现并不缺少男舞伴,每位姑娘身边都有个小伙子——准未婚夫或者正式未婚夫。可见洛普霍夫被邀请来不是做舞伴的。那到底是做什么的呢?他想了一想,才记起在邀请他之前曾测试过他弹钢琴的技艺。因此他们邀他来是为了节省开支,免得雇琴师了。“好,”他想,“对不起,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然后走到了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跟前。

“怎么样,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该玩维斯特①了吧?您瞧,老头儿们都闷得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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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维斯特,一种牌戏,近似桥牌。

“您要玩多大的输赢?”

“多大都行。”

牌局立刻就凑起来了,洛普霍夫也坐下来打。在维堡区,医学院是一个有着打牌的优良传统的机构。在那儿的任何一个房间(就是说,官费生的房间)里,连续打上三十六小时是常有的事。需要承认的是,虽然那里牌桌上的输赢数额远远不及英国俱乐部①,但那里的牌友们却要技高一筹。洛普霍夫曾一度玩牌玩得很起劲,那是在他没钱花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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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国俱乐部,当时彼得堡最著名的贵族俱乐部。

“Mesdames①,怎么办呢?轮流弹琴吧,我们可就只剩下七个人啦,那么要跳卡德里尔舞就缺一个男舞伴或者一个女舞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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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小姐们。

第一圈牌刚打完,一个最为活泼的姑娘快步如飞地跑到洛普霍夫面前。

“洛普霍夫先生,您该跳跳舞了。”

“我可有个条件。”他说着,站起来鞠了一躬。

“什么条件?”

“我请您跳第一轮卡德里尔舞。”

“哎哟,我的天,第一轮我答应别人了,请跟我跳第二轮吧。”

洛普霍夫又鞠了一个大躬。两个男舞伴轮流弹琴。跳第三轮卡德里尔舞时,洛普霍夫邀请了韦罗奇卡。第一轮她是跟米哈伊尔·伊凡内奇跳的,第二轮他是跟那活泼的女郎跳的。

洛普霍夫观察着韦罗奇卡。他已确定无疑自己是误解了她,把她当成了一个冷酷无情的姑娘,以为她光凭利益的计算,就可以无所谓地嫁给她所鄙视的人。现在他看见自己面前这个年纪轻轻、平平常常的姑娘正在尽情跳舞、开怀大笑。是啊,韦罗奇卡也有该惭愧之处,我们只能称她是个喜欢跳舞的、平平常常的姑娘。她本来坚持绝对不开晚会,可晚会还是举行了,这是一个小型的、无炫耀之意的、因此也就不使她感到痛苦难堪的晚会。但她也决没料到,在晚会上她居然忘记了自己的痛苦。在她那个年纪,人们是那样不愿愁眉苦脸,而那样愿意跑跑跳跳、嘻嘻哈哈、快快活活的。只要有一个极小的机会能使人忘掉痛苦,他们就会暂时忘掉。洛普霍夫现在对她产生了好感,但是对许多事情他仍然不理解。

他对于韦罗奇卡的奇怪处境颇感兴趣。

“洛普霍夫先生,我决没料到会看见您跳舞。”她先说道。

“为什么呢?跳舞这真是那么难吗?”

“一般来说当然不难,可对您来说,显然是不容易的。”

“为什么对我来说就不容易?”

“因为我知道你们的秘密——您和费佳的秘密:您看不起妇女。”

“费佳对我的秘密理解得并不完全正确。我不是看不起妇女,我只是躲避她们。您知道为什么吗?我有个爱吃醋的未婚妻,她为了使得我避开妇女,把她们的秘密告诉了我。”

“您有未婚妻啦?”

“嗯。”

“这可真没想到!还是大学生就订婚啦!她漂亮,所以您就爱上她啦?”

“嗯,她是个美人,我很爱她。”

“她的头发是黑的,还是浅黄的?”

“这我不能告诉您。这是秘密。”

“好,既然是秘密,您不愿说就甭说了。但是她到底对您揭露了妇女的什么秘密,竟使得您躲避她们,不跟她们来往呢?”

“她看出来我不愿使自己处于恶劣的心境之中,于是就悄悄地告诉了我妇女的一个秘密,使我见到妇女后,就不能不处于恶劣的心境之中,所以我才要躲避她们。”

“您见到妇女后,就不能不处于恶劣的心境之中,您可真不擅于说恭维话。”

“怎么才能换个说法呢?可怜别人,就是一种恶劣的心境。”

“难道我们是那样可怜吗?”

“难道您不是妇女吗?只要我对您说出您的最隐秘的心愿,您就会赞成我的意见了。这是所有妇女的共同心愿。”

“您说吧,说吧。”

“这个心愿就是:‘唉,我多希望我是男人啊!’我从来没碰见过没有这种内心秘密的妇女。而且您多半不用查问什么,甚至也无需提任何要求,她就会直言不讳地说出来。不论妇女由于什么原因而心绪不佳,您都可以马上听到这样的话:‘我们妇女真倒霉!’或者:‘男人和妇女就是不一样’或者索性这么说:‘唉,为什么我不是男人!’”

韦罗奇卡微微一笑:的确,这些话从任何一个妇女嘴里都可以听到的。

“您瞧,妇女多可怜,如果每个妇女的心愿都能实现,那么世界上连一个妇女也剩不下了。”

“嗯,也许是这样。”韦罗奇卡说。

“同样,如果每个穷人的心愿都能实现,那么世界上一个穷人也剩不下了。您瞧,妇女怎么不可怜!就像穷人一样可怜。有谁高兴看见穷人呢?自从我知道了妇女的秘密以后,我就像不高兴看见穷人一样地不高兴看到她们。妇女的这个秘密是我那爱吃醋的未婚妻在订婚那天向我揭露的。原先我很爱和妇女交往,但从那天起,未婚妻把我这兴致一下子就都打消了。”

“您的未婚妻是一位善良聪明的姑娘。对,我们的妇女是可怜虫,我们很不幸!”韦罗奇卡说,“不过您的未婚妻到底是谁呢?您是在卖关子。”

“这是我的秘密,费佳不能告诉您的。我完全赞同穷人的愿望——但愿不再有穷人,这个愿望总有一天要实现的,因为我们迟早总会安排好生活,使世界上不再有穷人。可是……”

“不再有?”韦罗奇卡插嘴说,“我自己也想过将来不会再有穷人,但是怎样才能不再有,我想不出来。您告诉我,怎样才能?”

“我一个人不能告诉您的,只有我的未婚妻才能讲出来。她不在这儿,我一个人能够说的只是:她关心这件事,并且她很有力量,她的力量超过了世界上的任何人。但我们现在要谈的不是她一个人,要谈的是一般妇女。我完全赞同穷人的愿望——愿世界上不再有穷人,因为这正是我的未婚妻致力于此的。可是我不赞同妇女的愿望——愿世界上不再有妇女,因为这个愿望不可能实现,凡是不可能的事情,我都不赞同。但是我有另一个愿望:我愿妇女跟我的未婚妻做朋友,因为她对妇女很关心,正像她对许多事情、对一切事情都很关心一样。如果她们跟她做了朋友,我就没有理由再可怜她们了。‘唉,为什么我生来不是男人!’这样的愿望也就不会再有了。要是能够跟她做朋友,妇女不会比男人逊色的。”

“洛普霍夫先生!再跳一次卡德里尔舞!一定!”

“您这样的态度值得称赞!”他泰然而庄重地握了握她的手,好像他是她的女友,或者她是他的男友。“跳哪一轮?”

“最后一轮。”

“好”

他们跳这一轮卡德里尔舞的时候,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在他们身边晃来晃去了好几次。

如果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偷听了这场谈话,她会怎么想呢?我们大家从始至终都听全了,我们会说,跳卡德里尔舞的时候进行这样的谈话是很奇怪的。

最后一轮卡德里尔舞开始了。

“我们总是在谈我,”洛普霍夫先开口说,“从我这方面来说,我尽谈我自己是很不礼貌的。现在我要注意有礼貌,谈谈您了,韦拉·巴夫洛夫娜。您知道,我原先对您的印象,比您对我的印象要坏得多。可现在……嗨,以后再说吧。但是有一个问题我总是回答不了,您来回答我:您快结婚了吗?”

“决不。”

“从我离开牌桌来到这儿的三个钟头里边,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为什么人家把他当做您的未婚夫呢?”

“为什么人家会把他当做我的未婚夫?我知道为什么!有一点我不能对您说,难于说出口。还有一点是我可以说的:我可怜他。他爱我。您会叫我把我对我们这桩婚事的想法对他直说。其实我早就说过了;可是他回答我:别说啦,您这是不叫我活了,别说啦。”

“这是第二个原因,而第一个,就是您不能告诉我的那一个,我却可以对您说出来:您在家里的处境太恶劣。”

“现在还能凑合过。现在谁也不来折磨我,都在盼着,让我一个人待着,或者说几乎是让我单独待着。”

“但是不可能长久地这样过下去。他们还要来找您麻烦的。那时候怎么办?”

“没关系,我都想过了,也下了决心,到时候我不会待在这儿的。我可以去当演员,那是一种多么值得羡慕的生活啊!独立!独立!”

“还有人们为您鼓掌呐。”

“对,这也是挺愉快的。不过主要的是独立!于自己愿意干的事儿,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不请示任何人,不向任何人要求什么,不需要任何人,任何人也不需要!我愿意这样生活!”

“是这样,这样好!现在我对您有一个请求:我去打听这件事怎么能办到,需要找谁帮忙,行吗?”

“谢谢。”韦罗奇卡握了握他的手。“请尽快办吧,我恨不得赶快从这个卑劣的、难以忍受的、屈辱的境地中挣脱出来!我说:‘我很平静,还能凑合过,’果真是这样吗?难道我没有看见人家借着我的名义在于些什么?难道我不知道这里大家对我的看法?他们说我是阴谋家、小滑头,说我想发财,想钻进上流社会炫耀自己,说我会把丈夫踩在脚下,随意摆布他、诳骗他。难道我不知道大家对我有这样的看法?我不愿这样生活下去,不愿意!”她沉思起来。“您别笑话我,我想说:我可怜他,他太爱我啦!”

“他爱您?他是不是像我这样看您的?他的目光是像我这样的吗?”

“您看我的目光是坦诚的、纯洁的。不,您的目光并不使我感到屈辱。”

“您要知道,韦拉·巴夫洛夫娜,这是因为……反正没有关系。他是这么看您的吗?”

韦罗奇卡脸红了,没有说话。

“可见他并不爱您。这不是爱情,韦拉·巴夫洛夫娜。”

“不过……”韦罗奇卡没说完就停下来了。

“您想说:如果不是爱情,这算什么呢?就算是都一样吧。但您将来自己会说,这不是爱情。您现在最爱谁呢?我说的不是男女爱情,我是说,在亲属和女朋友中您最爱谁?”

“好像还没有特别爱的。他们当中没有我热烈爱上的人。不过,也不是,最近我碰见了一个很奇特的女子,她告诉我她很坏,还不许我继续跟她来往。我们相识完全是由于一个非常特殊的偶然机会。她说,只有当我濒临绝境,走投无路时,才让我去找她,否则绝对不能去找。我已经狂热地爱上她了。”

“让她为了您去做她不喜欢做或者于她有害的事情,您愿意吗?”

韦罗奇卡微微一笑。

“这怎么可以?”

“不,假定您十分迫切需要她为您做件事情,她却对您说:‘做这事会使我非常痛苦的,’那么您还会再提一遍您的要求,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求她吗?”

“我宁愿死,也不会再去求她的。”

“瞧您自己已经表明了这就是爱呀。不过这爱只是一种很平常的感情不是狂热的激情。什么才是狂热的激情?狂热的激情和平常的感情有什么不同?区别在于程度不同。那么,如果平常的感情,比狂热的激情弱得多的感情都能使您对人持以这种态度,使您能说:‘我宁愿死,也不愿给他造成痛苦,’如果平常的感情都能使您这样说,比它强烈千倍的激情又会使您说什么呢?您会说:‘我宁愿死,也不允许——既不是要求,也不是请求——让一个人为我做他自己不高兴做的事。我宁愿死,也不允许他为了我不得不迫使自己去干什么事,或强制他自己去做。这种激情使您说出这样的话来,才是真爱。而如果激情不是这样的,那只是情欲,而根本不是爱情。我马上就要离开这儿了,我也全都说完了,韦拉·巴夫洛夫娜。”

韦罗奇卡握了握他的手。

“再见。您为什么不祝贺我呢?今天是我的生日。”

洛普霍夫看了看她。

“可能是……可能是!如果您没说错,对我也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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