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感的男读者——我只向男读者做解释,女读者聪明过人,从不以其心智悟性自诩而惹人生厌,因此我不向她们解释,我说到做到。男读者中间也有不少并不愚蠢的人,我也不向这些男读者做解释。但大多数男读者,几乎包括所有的文学家和末流文人在内,都是敏感的人,我永远乐意跟他们谈天。这样,敏感的男读者会说:我知道故事正在朝哪儿发展,韦拉·巴夫洛夫娜的生活里,一个新的浪漫故事就要开场了,基尔萨诺夫将在其中扮演一个角色。我还知道得更多呐:基尔萨诺夫早就爱上韦拉·巴夫洛夫娜,所以他才中止去洛普霍夫家。啊,你多机灵,敏感的男读者,只要对你说点什么,你马上会表示:“这我知道了,”然后再夸耀一番你的敏感。我佩服你啦,敏感的男读者。

于是在韦拉·巴夫洛夫娜的经历中出现了一个新的人物。如果他还未被描写过的话,那是需要来描写描写的。当我讲到洛普霍夫的时候,我很难把他和他的密友分开谈,我几乎不能说出他身上有哪一点,是在谈基尔萨诺夫时不需要重复提的。敏感的读者从下述基尔萨诺夫特征表上了解到的,都是洛普霍夫的特征的重复。洛普霍夫的父亲是个小市民,在他本阶层中还算富裕,就是说,他常有肉汤喝。基尔萨诺夫的父亲是个县法院的文书,也就是本该经常喝不上肉汤,事实上反而常有肉汤喝的人。洛普霍夫从少年时代,几乎从童年时代起就靠自己谋生了。基尔萨诺夫从十二岁起帮助父亲誊写公文,他也是从中学四年级起便开始当家教。他俩没有门子,没有熟人,凭着个人的奋斗给自己开拓了未来的道路。洛普霍夫是怎样的一种人呢?他们在中学没有学好法语,德语也只学会了der,die,das的变化,还杜绝不了小错误。可是洛普霍夫进了医学院以后,很快便看出光懂俄语无法在科学上发展,于是他买了一部法语词典和碰巧见到的法文书和《忒勒马科斯》、冉莉斯夫人①的中篇小说,以及我国出版的几期内容高深的杂志《RerueEtrangere》②,尽管这些书并不吸引人,他还是买了回来,而他自然是个嗜书如命的人,于是他对自己说:“在我还不能够自如地阅读法文书的时候,我决不打开任何一本俄文书;”不久他就能自如地阅读了。他学德语的方法可不同:他在有许多德国工匠居住的一套房子里租了一个小角落,那儿住处条件恶劣,德国人枯燥乏味,离医学院又远,但他还是根据需要在那儿坚持住了下去。基尔萨诺夫却不同,他是依照附有词汇表的各种书本来学德语的,就像洛普霍夫学法语一样,而他学会法语用的却是别种方法:就靠一本连词汇表都没有附的书——他很熟悉的《福音书》来学的。他弄到一部《新约》的日内瓦译本,把它读了八遍,到第九遍就全都领悟了,这表示他已学成。洛普霍夫是怎样一个人呢?他是这样的:有一天他身穿破制服途经石岛大街(他刚教完课,教一次课收费五十戈比。地点在离皇村学校约三俄里地)。一个正在散步的、派头十足的人朝他迎面过来,他照直朝洛普霍夫走去,不肯让路,以显示其十足的派头。那时洛普霍夫有个习惯:除了妇女之外,他决不首先给任何人让路。他俩的肩膀互相碰了一下,那人侧过身子,骂道:“你这蠢猪,畜生!”他还准备继续骂下去,可洛普霍夫却朝着那人转过身来,一把抱住他,小心翼翼地将他放进了沟里,然后站在沟的上边,对他说:“你别动,不然我就把你拖到前面更深的泥浆里去。”两个庄稼汉走过,瞧了瞧,夸了几句。一个当官的走过,瞧了瞧,没说话,却会心地微笑了。几辆马车经过,车上没有人探出头来瞧,因为他们看不见有人躺在沟里。洛普霍夫站了会儿,又拉起那人,这回是抓手而不是抱他,把他拉到马路上,说:“哎呀,先生,您怎么摔啦?希望您没有摔伤吧?我可以替您擦擦吗?”一个庄稼汉走过,帮着擦起来;两个小市民走过也帮着擦起来,他们把那人擦干净以后,便离开了。基尔萨诺夫却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倒发生过另一桩事。一位惯于差遣别人干事的太太,突发奇想要给他那信奉伏尔泰的丈夫遗留下的藏书编份目录,丈夫是二十年前去世的。为什么偏偏过了二十年以后才需要编目,这就不得而知了。基尔萨诺夫是偶然碰上编目这差事的,可以得八十卢布的报酬,他干了一个半月。可那位太太又突发奇想,觉得不需要编目录了,她走进藏书室,说道:“您不必再费心,我改主意了。这是给您的酬金,”他付给基尔萨诺夫十卢布。“XX夫人,”他称呼了那位太太的封号,说,“我已经编了一大半:总共十七柜书,我登记了十柜。”——“您认为我在钱上亏待了您吗?Nicolas③,过来跟这位先生理论理论。”Nicolas跑了进来。“你怎么敢冲撞我Maman?”——‘你这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从基尔萨诺夫方面说,这句话站不住脚:Nicolas还比他大五岁左右呢,“你得先把话听完呀。”——“来人!”Nicolas喊道。——“哟,人呢?‘快来人’,我就让你瞧瞧!”话音没落地,太太一声尖叫,昏了过去,Nicolas明白过来,他的两只手臂已经被基尔萨诺夫的右臂紧紧地夹在两胁,仿佛给铁箍箍住了似的,动弹不了。基尔萨诺夫用左手揪了揪他的头发,又掐住他的脖子,说道:‘你瞧,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你掐死,”于是捏捏他的脖子。Nicolas也明白掐死他确实不用费力,后来基尔萨诺夫的左手松开了点,让他可以呼吸,不过还是在捏着他的脖子。基尔萨诺夫又转向那些涌到门口的一彪形大汉,说:“站住!不然我就掐死他。让开!不然我就掐死他。”Niolas一下子就都领悟了,而且频频点头表示对方不是凭空说的。“老弟,现在你送我到楼梯口去,”基尔萨诺夫又转向Nicolas说道,他仍旧搂着Nicolas,走出前室,下了楼梯,彪形大汉们远远地用佩服的眼光目送他离去。到了最后一级楼梯,他才放开Nicolas的脖子,把Nicolas推到一旁,自己去一家小铺买了一顶制帽,他原来那一顶已经成为Nicolas的战利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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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冉莉斯夫人(一七四六—一八三0),法国作家。

②《外国评论》,一八三二至一八六三年间彼得堡出版的一种法文刊物。

③法语:尼古拉。

那么,你们说说,这些人究竟有什么区别呢?他们的一切显著特点都不是个人的特点,而是一种典型的特点,这种典型跟你,敏感的男读者,所见惯的典型大不相同,其个人的差异都被其共同特征掩盖了。这些人置身于其他人当中,好比几个欧洲人置身于中国人当中,中国人看不出欧洲人彼此之间的区别,只看到一点;欧洲人全是“不知礼仪的红毛鬼子”。在中国人眼里,法国人也跟英国人一样,是“红毛”。中国人颇有道理,因为他们所接触的一切欧洲人只是一个抽象的欧洲人,不是具体的个人,只是一种典型的代表。他们全都一样,不吃蟑螂和海蛆,不把人大卸八块,全都一样地喝伏特卡和葡萄酒,而不喝大米酒,甚至中国人在他们身上看到的唯一的与自己接近的习惯——喝茶,他们也完全不像中国人那样喝法:他们在茶里放糖,而不是光喝茶。同样,洛普霍夫和基尔萨诺夫所属的那种典型的人们在别种典型的人们看来也是一模一样。他们每个人都很勇敢,不动摇,不退缩,能够承担工作,只要承担下来,就会牢牢地抓住不放,使它不致从手中滑落;这是他们的特性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他们每个人都诚实得无懈可击,以致于您脑子里根本不会出现“这个人能不能凡事绝对靠得住?”的问题。这是明明白白的,正像他用胸膛呼吸一样。当这胸膛还在呼吸的时候,它是火热的、忠实的,您尽可大胆地把您的头搁在上面,那是可以得到休息的。这些共同的特点过于突出了,以致于一切个人的特点都不那么明显了。

这种典型在我国产生不久,早先只有作为它的先声的个别人物。他们还是很特殊的人物,既然特殊,就不免感到自己孤独无力,因此他们无所作为,或灰心失望,或激情满怀,沉湎于幻想之中,就是说,他们还不可能具备这种典型的主要特点:冷静的务实的作风、稳健的、深思熟虑过的行动、积极而审慎的态度。他们虽然在天性上也属那一类的人却还没有发展成为这种典型,它,这种典型是不久前才产生的。在我的时代还不曾有过,尽管我并不很老,根本连老人也算不上。我自己未能成为这样的典型,我不是生长在这个时代。正因为我自己不是这种典型,我才能心安理得地表示我对它的敬意。遗憾的是,当我谈论这些人、这些优秀人物时,我却不是在赞扬我自己。

这种典型诞生不久,可是繁衍挺快。它是时代的产物,它体现时代的特征,不必说,它也将随着自己的时代,一个不长的时代,一同消逝。它那诞生不久的生命注定不会长寿。六年前①还见不到这些人,三年前他们还不为人看重,现在……但是现在无论人家对他们看法如何都没有关系。过几年,稍微过几年,一定会向他们恳求:“救救我们吧!”他们谈论的事情将由所有的人去完成。再过几年(也许不是几年,而是几个月),大家又要咒骂他们,他们在嘘声中受尽侮辱,然后被赶下舞台。好的,你们嘘他们,侮辱他们吧,轰赶和咒骂他们吧,你们从他们那儿却受益匪浅,这对他们来说已经足够,他们将在嘘声和雷鸣般的诅咒声中退出舞台,不卑不亢,不软不硬,一如既往。他们不再留在舞台上了吗?是的。没有他们会怎么样呢?糟糕!但是他们出现过以后毕竟要比没出现时好些。过几年,人们会说:“他们出现过以后是好些了,可还是不行。”一旦这么说,那就表示这种典型再度出现的时候到了。它再度出现时,人数将更多,形式将更完美,因为那时好人好事将更多,一切将好上加好,于是同一段历史又以新的形态重演,这样一直发展到人们说“啊,现在我们觉得好了”的时候为止。那时这种典型不再是个别的了,因为人人都属于这种典型了,他们将难以理解:怎么会有过那样的时代?——这种典型竟被视为一种特殊的典型,却不是一切人的共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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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一八五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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