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木原野的北边尽头有一处微微隆起的地方。那里长满了狗尾巴草,正中央生有一棵美丽的桦树。

虽然不是很高大,但树干发出黑色光泽,枝繁叶茂、姿态曼妙。五月开满白花就像沾上了一层白云,秋天则会飘洒有着金黄、红色等各种颜色的落叶。

因此布谷鸟、伯劳鸟等候鸟以及鹪鹩、绿绣眼等小鸟都会停落在树上歇息。不过要是有年轻的老鹰飞来,小鸟们只会远远观望着不敢靠近。

这棵树有两个朋友。一个是住在距离刚好五百步远的皱巴巴谷地里的土神,一个是来自原野南方的棕色狐狸。

真要说起来,桦树比较喜欢狐狸。因为土神的名字里虽然有个神字,却长着满头乱发,就像是一束破烂的棉絮,还有一双火红的眼睛,身上的衣物简直跟海带没两样,总是打赤脚,指甲也又黑又长。相对地,狐狸就显得高尚许多,很少会做出惹人生气和不快的举动。

仔细比较的话,或许会发现土神比较老实,狐狸有些不可靠也说不定。

初夏的某个晚上,桦树身上长满了新生的嫩叶,散发出芳香的气息。天上的银河布满了星星,忽明忽灭闪烁个不停。

狐狸带着诗集来到树下玩。他穿着新做好的蓝色西装,脚上的红皮鞋也发出“叽叽”的响声。

“好个安静的夜晚哪!”

“是呀。”桦树轻声回应。

“天蝎星座匍匐在远方的天空。从前中国人用‘火’来称呼那颗红色的明星。”

“跟火星不同吗?”

“跟火星不同的。火星是行星,而那颗星星可是货真价实的恒星。”

“行星、恒星有什么差别呢?”

“所谓的行星呢,是自己不会发光的星球。也就是说接收来自别的地方的光源才能看起来像是在发光。恒星是自己会发光的星球。太阳当然就是恒星。虽然看起来又大又刺眼,但如果从极其遥远的地方看过去一样也会变得很小。”

“天啊,原来太阳也算是星球。这么说来,天空中有许多的太阳……哎呀,是星星才对……哎呀,还是不太对,是太阳啦。”

狐狸优雅地笑了。

“说的也是。”

“星星为什么有红的、黄的和绿的呢?”

狐狸又优雅地微微一笑,然后将手高高地环抱胸前,手上的诗集不停晃动着,但就是不见它掉落下来。

“你的疑问是,为什么星星会有橘色、蓝色等各种颜色吗?是这样的,所有的星球一开始都像是迷蒙的云。现在的天空中也还有很多的星云,像是仙女星座、猎户星座、猎犬星座等都有。猎犬星座是旋涡状。另外也有环状星云或是形状像鱼嘴的鱼口星云。现在的天空中仍存在着许多星云。”

“啊,有机会我也想看看。鱼嘴形状的星星,真不知有多漂亮啊!”

“的确是很漂亮。我曾经在水泽天文台看过。”

“啊!我也好想看哪。”

“我可以帮你呀。事实上我有跟德国蔡司订购望远镜,明年春天就能寄来,到时候就能马上让你观测星星。”狐狸不假思索地这么说,但立刻又暗自心想:“唉,我居然再一次对唯一的朋友说谎了。我真是没用的东西。可是我并没有恶意要说谎,我只想讨她的欢心而已。以后再老老实实说明真相吧。”

不知道狐狸默默在想着这些事的桦树满心欢喜道:“好高兴哟,你真的一直对我很亲切。”

狐狸有些心虚地回答:“是呀,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你想不想读这本诗集呢?作者是名叫海涅的诗人,虽然是翻译的版本,但写得很好。”

“是吗?你愿意借给我吗?”

“当然没问题,请你慢慢欣赏吧。那我告辞了。咦?我好像还有什么事忘了说。”

“是关于星星色彩的问题。”

“啊,没错没错。不过下次再说吧。因为我不该打扰你太多的时间。”

“哎呀,没关系的。”

“我还会再来的,下次再见。书就留下来借你,再见。”狐狸匆匆离去了。

桦树叶片被南风吹得沙沙作响,她拿起狐狸留下来的诗集,书页间透着来自银河和整片星空的微光,她一页一页翻着。那本海涅的诗集里充满了《罗蕾莱》等美丽的诗歌。桦树一整晚都沉浸在诗集中。然而原野过了三点,就在金牛星座从东边出来不久,天色也开始发亮。

夜晚结束了,太阳逐渐升起。

青草沾满晶莹露水,花朵竞相恣意绽放。

浑身像是淋上铜水的土神顶着朝阳从东北方慢慢走来,像个老学究似的打躬作揖踱步而来。

桦树虽然觉得有些困扰,却还是舞动身上的叶片迎接土神的到来。微微摇动的树影洒落在青草地上。土神静静地走来站在桦树前面。

“桦树小姐,早哇。”

“早安。”

“我呀,不管怎么想还是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这世界真是有许多不可解呀!”

“哦?像是哪些事呢?”

“比方说呢,草从黑色的土里长出来,为什么会如此青翠呢?甚至还开出黄色、白色的花朵。真叫人不解呀!”

“那难道不是因为草的种子本来就带有青色或白色的关系吗?”

“是呀,你说的虽然有道理但我还是搞不懂。比方说秋天的蕈类,明明没有播种却能从土里冒出来,而且还有红有黄,色彩缤纷多样,我实在不明白。”

“或许你可以去请教狐狸先生啊。”桦树因为想起昨晚关于星星的讨论不禁脱口而出。

听到这句话,土神的神色稍微起了变化,并握紧了拳头。

“什么,狐狸?狐狸说了什么吗?”

桦树语带怯懦地回答:“他没有说什么啦,我只是想说不定他或许会知道吧。”

“区区一只狐狸也想学神教人道理,真是不像话,哼!”

桦树吓得浑身颤抖。土神气得咬牙切齿,双手抱在胸前,不停地来回走动。黑色的身影落在草地上,连青草也吓得直发抖。

“狐狸实在是人世间的祸害,满嘴吐不出一句真话,生性卑鄙又胆小,还非常善妒。可恶,一点也不懂得守畜生的本分!”

桦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开口说:“你的祭典快要到了吧?”

土神的神色也稍微平缓了下来:“没错。今天是五月三号,还有六天就到了。”

土神稍微想了一下,突然又语气粗暴地说:“话又说回来呢,人类做事也太不周到了。最近我的祭典居然连一个供品也没有,可恶!下次谁要最先踏入我的势力范围,我一定要让他灰头土脸才行!”

土神又气得咬牙切齿。桦树原想安慰他,不料竟惹出他的新仇旧恨。桦树已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随着风晃动身上的叶片。暴露在阳光下的土神就像浑身着了火一样。他将双手抱在胸前,咬牙切齿地走来走去,越想越觉得每一件事都不顺心,更让他火冒三丈。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气急败坏地咆哮着走回自己的谷地。

土神住在有小型赛马场那么大的冰冷湿地,那里生有青苔、蔓草和低矮的芦苇。此外还到处长有蓟草和枝干佝偻扭曲的杨柳。

潮湿的地面上不断冒出红色铁锈的污水,看起来肮脏污浊,十分恶心。

湿地中央类似小岛的地方有一座高约六尺、木头搭造的土神祠堂。

土神回到岛上后直接躺在祠堂旁休息,然后开始搔起那双黝黑瘦脚的痒。土神看见一只鸟从自己的头上飞过,便立刻坐好大叫一声:“嘘!”小鸟受到惊吓,摇摇晃晃地越飞越低,逃向了远方。

土神这才稍稍露出笑容站了起来。可是当他远远看着桦树所在的小丘时,马上又脸色大变,整个人直立不动,很懊恼地不停用双手搔弄已经很蓬乱的头发。

这个时候有一个樵夫从谷地的南方走来。他好像是要到三森山去打工赚钱,所以昂首阔步沿着谷地边缘的小路前行,大概是对土神的事时有所闻,不时会抬头张望土神祠堂的方向。然而樵夫的眼睛无法看到土神的形体。

土神看见樵夫出现,高兴得脸颊发烫。于是对着樵夫伸出右手,并用左手抓住右手的手腕,用力往自己的方向拉。奇妙的是,还以为自己走在小路上的樵夫渐渐地就走进了谷地里面。更令人诧异的是,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脸色也变得铁青,还嘴巴大张地猛喘息。土神慢慢地转动了一下右手拳头,只见樵夫开始绕着圈圈走路,眼看他越发张皇失措,气喘吁吁地始终在同一个地方打转儿。尽管急着想逃出谷地,偏偏就是困在同一个地方绕不出去。樵夫终于急哭了,举起双手狂奔。为此高兴窃笑的土神躺在一旁看着这一切。不久,又气又累的樵夫先是跌进水里,又慢慢地爬了起来。看到樵夫踉踉跄跄地没走几步就跌倒,土神一把抓起樵夫的身体往旁边的草地上丢过去。樵夫重重地掉进草丛中,发出了“嗯嗯”的呻吟声。他的身体好像动了一下,实际上却早已失去意识。

土神放声大笑。笑声变成诡异的音波划破天空。

响彻天空的笑声不久后也传到桦树的周围。桦树吓得脸色发青,仿佛被阳光穿透一般,身体也不停地抖动。

土神烦闷地用双手抓头发,心想:“我会这么不高兴都要怪狐狸。与其说是狐狸,更要怪桦树。都怪狐狸和桦树不好。可是桦树并没有对我生气。就是为了不惹恼桦树,我才这么痛苦。只要不去在意桦树,那狐狸就更不必说了。好歹我也是个神,那么在意狐狸实在说不过去。可是没办法,我就是在意。还是趁早忘了桦树吧!但偏偏就是忘不了。我就是心情烦闷才会去欺负可怜的人类。没办法呀,任何人一旦心情烦闷,谁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呢?”

土神独自觉得伤心又无奈。天空又飞过一只老鹰,但这次土神倒是一语不发地看着老鹰飞过。

远方传来噼里啪啦类似盐巴爆裂的枪弹声,好像是在进行骑兵演习。一道道蓝色光束从空中射到原野上。或许是被光束照射到,刚才被弃置在草丛里的樵夫总算清醒了,怯生生地坐起来不停地东张西望。

然后他突然站起来一溜烟地逃跑,迅速消失在通往三森山的方向。

土神看到后又放声大笑。笑声在传向蓝天的途中,直接落在桦树上方。

桦树的叶片又立即变色,身体也微微颤抖,但不容易被察觉。

土神不停地绕着自己的祠堂打转,好不容易让心情平静下来后,形体就像融入了祠堂一般瞬间消失。

八月一个起浓雾的晚上,土神感觉到一股无法言喻的寂寞和烦闷,于是又走出了祠堂,不知不觉间脚步已朝往桦树的方向前进。从前土神只要一想起桦树,心跳就会加快,感觉很无奈。近来心情平复了许多,因为他决定尽可能不去想狐狸,也不去想桦树,但难免还是会想到他们。土神每天都不断地告诫自己:“我好歹也是个神吧,一棵桦树又能拿我怎么样呢?”然而心里还是觉得很难过,尤其是稍微想到狐狸,浑身就如同被火烧一般痛苦难耐。

土神一路胡思乱想地来到桦树附近,才发觉自己果然还是很想来找桦树,突然间心情开始振奋。他心想这么久没去了,或许桦树在等着自己也说不定。土神越想就越强烈地觉得是这样,甚至还同情起了桦树。土神不禁精神抖擞地迈开大步踩着草地前进,不料坚定的步伐很快就变得疲软。当场愣住的土神从头到脚陷入蓝色的忧郁里。因为狐狸已经在那里了。尽管夜已深沉,在朦胧的月光下,他仍听见浓雾中传来狐狸的声音。

“是呀,当然是那样。只是机械性地符合对称法则,不见得能成为美。那种美是死的。”

“你说得很对。”桦树以幽静的声音如此回应。

“真正的美并非像那种固定的化石模型。与其说要符合对称法则,其实更希望能具备对称精神。”

“我真的很有同感。”桦树温柔的声音又响起。

土神感觉浑身就像燃烧着熊熊的桃红色烈火,呼吸急促,简直无法忍受。土神在心中自责:什么事让你这么难过?不过就是桦树和狐狸在原野里做个简短的交谈而已嘛!一点小事就能扰乱心情,你也配叫作神吗?

狐狸又说话了。

“所以说呢,任何一本美学的书都会提到这种理论。”

“你有很多关于美学的书吗?”桦树问。

“多是不多啦,不过日文、英文和德文的几乎都有。最新一本是意大利文的,但我还没有收到。”

“想必你的书房一定很壮观吧?”

“没有啦,其实里面很乱。因为兼作研究室用,常常那边墙角有显微镜,这边则散落着《泰晤士报》、大理石的恺撒像这些,乱七八糟的。”

“天啊,那真是太壮观了。”

狐狸发出既像谦虚又像自满的一声“嗯”后陷入沉静。

土神简直听不下去了。狐狸说的那些话,显得好像狐狸比自己厉害。这一次他实在没办法用“自己好歹也是神”来自我安慰了。“唉!太痛苦了!真想冲出去一掌把狐狸劈成两半!但那么做岂不落实了我比不上狐狸吗?我到底该如何是好?”土神痛心疾首地挣扎着。

“上次说的望远镜还没送来吗?”桦树又开口问。

“哦,上次说的那个望远镜吗?还没呢,一直都没有送来。因为欧洲的航路十分拥挤,送到后我马上拿来借你。土星环可是很美的!”

土神用双手掩住耳朵,拔腿奔向了北方。因为他害怕自己要是再保持沉默,将不知会做出什么举动!

土神跑得快如闪电,直到快喘不过气来。当他趴倒在地时,才发现已经来到三森山脚下。

土神一边抓着头发一边在草地上打滚,然后号啕大哭。有时哭声就像巨雷一样传到空中,连原野也听得见。土神哭得筋疲力尽,直到天亮时才精神恍惚地回到自己的祠堂。

时序进入秋天。桦树仍浑身翠绿,但周围的狗尾巴草已长出金黄色的花穗在风中闪耀,各处的铃兰花也结出成熟的红色果实。

一个清新舒爽的金黄色秋日,土神的心情很好。仿佛今年夏天以来遇到许多的不愉快都化成了头顶上的光环,曾经有过的坏心思也都奇妙地烟消云散,如今桦树要跟狐狸说话他已无所谓,两人聊得投机愉快他也觉得很好。土神决定今天去跟桦树说这些话,于是踩着轻快的脚步往桦树的方向走去。

桦树远远就看到土神走过来。

她担心地颤抖着身体等待。

土神来到她面前,语气轻松地打招呼。

“桦树小姐,早上好。今天真是好天气呀。”

“早安!今天天气很好。”

“太阳还真是不错呀!春天是红色、夏天是白色、秋天是黄色。到了秋天变成黄色时,葡萄会变成紫色。真是太好了!”

“你说的没错。”

“我呢,今天心情非常好。今年夏天以来有很多的不愉快,好不容易今天一早忽然感到心情变得很舒爽。”

桦树很想开口回应,但心情很沉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现在的我愿意舍命帮助任何人。假如蚯蚓非死不可的话,我愿意代为偿命。”土神看着遥远的蓝天这么说。他的眼睛是那么的乌黑明亮。

桦树很想说些什么,但还是觉得心情十分沉重,只能微微叹了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狐狸过来了。

狐狸一看到土神也在,脸色立刻变了,但又不能打退堂鼓,只好微微颤抖地来到桦树面前。

“桦树小姐,早上好。眼前的这一位应该是土神吧?”穿着红皮鞋、棕色外套的狐狸一边挥舞着不合时序的夏帽一边打招呼。

“我是土神。天气很好,对吧!”土神心情开朗地回应。

狐狸因为妒恨而铁青着脸色对着桦树说:“你有客人,不好意思打扰了。上次答应借你美学的书和望远镜,等下一次的晚上再送过来。告辞了,再见。”

“哎呀,真是谢谢你。”桦树道谢时,狐狸没对土神告别一声就直接离去了。桦树吓得脸色铁青,身体微微颤抖。

土神先是茫然地目送着狐狸离去,直到看到狐狸脚上的红皮鞋在草地发出的反光才回过神来,顿时怒火中烧。狐狸装模作样地挺着肩膀直往前走。土神已然火冒三丈,脸色完全发黑。什么美学的书、望远镜,可恶的畜生!看我如何收拾你。土神猛然追了上去。

桦树连忙晃动起身上所有的枝叶。狐狸感觉有异,不经意地回过头来,只见土神就像是一股黑旋风追了上来。狐狸立刻脸色大变,嘴一扭,也像风一般地拔腿逃窜。

土神宛如草丛中一道燃烧的白色火光。原本亮白的天空也突然变成黑暗的洞穴,红色火焰在洞底发出燃烧的声响。

两人像呼啸而过的火车一样奔跑。

“完蛋了!完蛋了!望远镜、望远镜、望远镜。”拼命逃跑的狐狸脑海一隅不断冒出这些字眼。

眼前是一个光秃秃的小丘,狐狸试图钻进底下的洞穴而将身体蜷缩了起来,就在压低了头正要钻入洞口而抬起后脚时,土神已经从后面扑了上来。说时迟那时快,狐狸的身体被土神用力一拧,一颗头就无力地垂挂在土神的手上,尖长的嘴巴还仿佛露出了一抹微笑。

土神猛然将狐狸摔在地上,抬起脚狠狠又踩又踏了四五次。

之后土神又冲进了狐狸的洞穴,里面空空如也、又黑又暗,只有一大片的红土墙。土神张大了嘴巴,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地走了出来。

狐狸尸体软趴趴地倒卧在地上。土神将手伸进狐狸雨衣的口袋中,里面有两枝褐色的鸭茅穗。土神的嘴巴从刚刚便一直张大着,这时才放声号啕大哭起来。

他的泪水像下雨般落在狐狸身上,脖子蜷缩的狐狸仿佛带着一抹微笑,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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