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元町,进口洋货店雷克斯也是一家有名的老字号。丈夫故去后,便由房子一手打点。小门小户的西班牙风格二层建筑非常显眼。厚厚的白色墙壁上开有西式花头窗,情趣高雅,朴实无华。店内有个不大的里院和可以仰视天棚的中楼。庭院里铺着从西班牙进口的瓷砖,院子中央有一个喷泉。那个胳膊上不经意地搭放着几条比巴库斯牌领带的巴库斯青铜像,实际上是一件价值不菲的非卖品。在这家店铺里,除了商品以外,还有许多店主收集来的西洋古玩。

房子雇用了一位上年纪的经理和四个店员。顾客以山手町的外国人为主,此外还有许多从东京赶来的喜好打扮的时髦客人和电影演员等。银座的小店也会赶到这里来猎寻货品。因为在商品的鉴别和筛选方面,雷克斯的信誉历史悠久。店铺经营的多为男士用品,都是房子与承继了丈夫爱好的老经理一起精心购进的。

轮船停靠码头后,只要货物卸毕,她便会靠着丈夫在世时交情甚笃的进口贸易商行的代理人——报关行的门路,立刻匆匆赶到保税仓库去查看货物并办妥相关手续。其店铺的经营之道是“品牌至上”。譬如,同是耶格牌的毛衣,品质顶级的和物美价廉的将对半订购,使售价保持一定的伸缩余地。即便同是意大利的皮革制品,也并不单单经营孔多蒂大街的高档货品,她还与佛罗伦萨的圣十字圣殿的皮革学校签订了特别合同。

由于难以撂下儿子于不顾而赶到国外采购,所以去年房子让老经理跑了一趟欧洲,最终与不少国家的客户建立了合作关系。老经理已为男性世界的潇洒罄尽毕生的精力。即便连银座都无处可觅的英国制鞋罩,也都在雷克斯的经销之列。

房子在与往日相同的时间来到店里。经理和店员向她问候了早安。房子向他们询问了两三个事务性问题后,便走进中楼的办公室查阅商用信函。窗边的冷气装置发出森严的声响。

能在和以往相同的时间坐在办公桌前,房子松了口气。她想,无论如何都必须如此。如果今天就这样关门休业的话,自己将会怎样呢?

她从手提包里取出女士香烟,一面点火,一面查阅摆在办公桌上的今日活动计划。女影星春日依子在横滨拍摄外景,午休时肯定会来豪购一批商品。她已经来过电话,让店里准备二十份礼品,说是不拘种类,只要是法国产的男士用品就行。原来她出国参加电影节时,把本应在国外购买礼品的钱花得一干二净,便想用回国后在雷克斯购买的商品敷衍了事。此外,横滨仓库的总经理秘书也会来购买几件总经理打高尔夫用的意大利制马球衫。说来,这些熟客都是一些并无审美能力的买主。

从围墙上细窄的百叶门可以窥望到的楼下庭院里冷冷清清。摆放在庭院中的盆栽橡胶树叶片一侧的光泽依稀可见,看来,尚无客人光顾。

房子一直在担心:自己眼睛里依然炙热欲燃的感觉是否已被涩谷经理识破。这位老人正在用一种把纺织品放在手中打量琢磨的眼神观察着眼前的女人,即便她是自己的老板。

丈夫去世已经五载。今天早上房子才第一次计算起了那些岁月。逝去的时光虽然并不特别久远,可是从今天清晨起,这五年的时间却骤然变得令人目眩般遥远,似乎变成了一条永远也捯不到头的白色带子般的漫长岁月。

房子把香烟摁到烟灰缸里,仿佛要折磨它一番似的揉灭了烟头。男人已经在她身体的每个角落扎下了营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她感到自己被衣服包裹着的肌肤已经浑成一体,胸部的肌肤与腿部的肌肤正在亲密地遥相呼应。男人的汗味至今仍然滞留鼻尖。房子仿佛在高跟鞋中苦思冥想一般,一直弯曲着所有的脚趾。

——她前天才第一次与龙二谋面。拗不过登这个轮船迷的百般央求,房子拿着从店铺老主顾——轮船公司董事那儿索要的介绍信,带他去参观了刚好靠泊在高岛港E码头的万吨货轮“洛阳”号。母子俩先是从远处朝那艘被涂成绿色和淡黄色的“洛阳”号眺望了片刻。货轮在夏日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辉。房子撑开了白色蛇皮长柄遮阳伞。

“海面上到处都是船呀。它们全都是排队等着靠岸的!”

登卖弄似的说。

“这下可麻烦了,卸货要耽搁了。”房子倦怠地答道。仅仅是仰视一下轮船,她都会感到酷热难挨。

夏云翻滚的天空被轮船之间的缆绳交错分割开来。船首高耸着,恍若薄薄的下颏仰翘在那里。船首的顶端,飘荡着公司的绿底旗。铁锚被高高吊起,宛若一只硕大的铁青色螃蟹偎靠在锚孔处。

“好开心呦!”登天真地雀跃着,“这艘船的每个角落我都可以看个够喽!”

“别高兴得太早,介绍信能起多大作用还不知道呢。”

事后想来,当她如此这般眺望货轮“洛阳”号的全貌时,内心深处就已经产生了一种生平从未体验过的欢悦。“怎么搞的?怎么连我也像个小孩子似的?”这种感觉在房子连仰视一眼都会觉得燥热难挨的懒散状态下,竟毫无缘由地向她袭来。

“是平甲板型呀!嗯,这船还真不赖!”

登向对此并无兴致的母亲毫无保留地一一灌输着填塞在脑海中的知识。母子二人渐次走近了“洛阳”号。轮船竟如恢宏的音乐一般眼看着膨胀起来。登赶在母亲前面,跑着登上了泛着银辉的舷梯。

然而,房子手里拿着写给船长的介绍信,却有些心虚地在高级船员舱室前的走廊上踌躇起来。舱口处正在卸货,喧嚣嘈杂;而闷热的舱室前的走廊上却寂寥无声,甚至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就在这时,从挂着二副字样门牌的舱室内走出了身穿白色短袖衬衫,头戴制帽的冢崎。

“请问,船长在吗?”

“他外出了,有什么事吗?”

房子将介绍信递了上去。登睁着闪闪放光的眸子抬头仰望着冢崎。

“明白了,是参观呀!那就由我代替船长领你们去吧!”

冢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房子,语调生硬地说。

这就是两人的初次邂逅。房子对龙二当时的眼睛印象深刻。在那张看似不快的浅黑色脸膛某处,似乎积蓄着一种抑郁的情结。只有眼睛在注视房子,仿佛是在凝视遥远地平线上的一个小小的船影。至少房子是这么感觉的。用这种眼神来端详眼前女人的面孔,那目光未免过于敏锐和收敛过度。倘若没有辽阔的大海介于两者之间,则会显得很不自然。无时无刻不在凝望大海的眼神就是这个样子吗?当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小点般的船影时,那种不安和喜悦,警戒和期待……而对被发现的船只来说,这是一种带有破坏性的眼神,只有大海的距离才勉强可以使这种无礼得到谅解。房子在对方这种目光的端量下,不由得浑身微微颤抖起来。

冢崎首先把两人领到船桥上。从艇甲板登上驾驶台甲板时,夏季午后炙热的日光正在将铁制扶梯斜着分割开来。眺望着海面上密密麻麻的货轮,登再次以内行似的口吻说道:

“喂,那么多的船,都是在排队等着靠岸吧?”

“挺懂行嘛,小朋友!它们有时要在海上等上四五天嘞!”

“码头空下来以后,是用无线电通知吗?”

“是的。公司会发来电报的,而且每天都要召开码头会议。”

从冢崎魁梧的背部流下的汗水,在其白色衬衫的各处描绘出肉色斑迹。房子看在眼里,同时对他像对待大人一样如此认真地应对一个孩子表达了谢意。然而,当冢崎转过头来,一本正经地询问她“这孩子知道得可真多呀,将来想当船员吗”时,她却有些困惑了。

房子被再次认真地凝视着。

她难以判断这个貌似木讷、又好像大大咧咧的男人是否拥有自己的职业自尊。就在房子把折叠起来的遮阳伞举到头顶遮蔽日光、眯缝起眼睛琢磨这一点的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发现,在这个男人眉毛的暗影处,隐匿着某种令人意想不到的东西。那是一种在白昼的日光中似乎从未见过的东西。

“还是不当船员为好啊!没有比这一行更无聊的了……喂,小朋友,这个是天体定位仪。”

未待房子作答,他便拍打起那个涂着白漆、宛若一根长蘑菇似的仪器说道。

走进操舵室以后,登什么都想摸摸。机舱传令钟、遥控陀螺自动驾驶仪、雷达指示器、航迹自画器。登观看着机舱传令钟上的“停止”、“准备”、“前进”等诸多标识,看上去其脑海中似乎已经浮现出了航海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各种海难图景。隔壁海图室的书橱里,摆列着航海表、天体日历、天体测量计算用表、日本港湾港则表、灯台表、潮汐表、航道志等各种资料以及留有橡皮擦抹痕迹的正在使用中的狼藉一片的海图。这一切都让登看得瞠目结舌。那海图简直就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作业——宛若在大海中随意反复描绘涂抹着诸多戏耍的线条。更让登着迷的,则是航海日志上描画的各种图形——表示日出的半圆形小太阳,与之呈相反形状的日落,表示月上中天的细小的金色犄角和颠倒过来时的倩影以及潮涨潮落时缓慢的波形等。

在登沉浸于这种梦境中时,冢崎就伫立在房子的近旁。在闷热的海图室里,房子因为他的存在而感到热得透不过气来。当靠立在桌旁的白色蛇皮伞柄遮阳伞倒在地板上时,她觉得就像是自己昏倒了一般。

房子发出了细微的叫声。因为遮阳伞先是砸中了她的脚趾甲,然后才倒向了地板。

船员立即躬身拾起了遮阳伞。在房子看来,其拾伞的动作简直就像潜水员的姿势一样十分迟缓。抓着那柄遮阳伞,白色的制帽从几乎令人窒息的时间海底缓缓浮升上来……

——涩谷经理推开围墙上的百叶门,斜着探进那张布满深深皱纹的一本正经的面孔说道:

“春日依子小姐已经来了。”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话音刚落,房子便产生了悔意——由于刚才被唐突地从回忆中唤醒,所以答话未加思考便冲口而出。

房子站在壁镜前,审视着自己的面部。她觉得自己现在似乎依然待在海图室里。

院落中,依子头戴一顶酷似向日葵的夸张帽子,正与一个年轻女随员站在一起。

“还是要请老板娘给看一下呀,否则……”

被冠以这种酒馆女主人一般的称呼,说来并非房子的本意。她缓缓走下楼梯,站到依子的面前:

“欢迎您啊!今天也很热嘛!”

依子抱怨起了码头外景地上那要命的酷热和现场拥堵的人群。于是房子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龙二在人海中的身影,心情也随之转坏。

“一上午竟然拍了三十个镜头,好家伙!木田先生拍得可真快……”

“片子拍得还好吗?”

“不行!凭那些片子终归是拿不到演技奖的。”

这些年来,依子的脑袋里塞满了要拿演技奖的执著念头。今天的礼品,就是体现她本人风格的一场针对审查委员会的“运动”。依子相信除了她自己以外的所有丑闻。已有迹象表明:她正在认真考虑,倘若那样做果真奏效的话,那么,即便委身于所有委员她也在所不惜。

需要抚养十名家庭成员而与生活做着抗争的依子,同时也是一个容易被欺骗的大骨架美人。房子非常了解这个女人的孤独。尽管如此,如果不考虑她的主顾身份,在房子眼里,她仍然是一个傲慢无礼的女人。

不过今天的房子却处在一种近乎麻痹的温和状态中。虽说她对依子的缺点和不佳人品了如指掌,可还是犹如观赏钵中的金鱼一样,将其列在了感觉清爽、可以宽恕者之列。

“秋天就要到了,我原想还是毛衣比较合适,可不管怎么说,也还是要以您参加夏季电影节时买下的礼品为大前提呀。所以就准备了一些皮尔·卡丹丝绒领带、吉弗四色圆珠笔和马球衫之类的商品。如果是送给夫人的,还是香水比较合适啦。我们为您准备了诸如此类的商品。总之,请您先过目吧。”

“我哪有那个闲工夫呀,马上就得急着扒拉一口午饭了。你就看着办吧。最要紧的,莫如说是包装盒和包装纸。礼品的真实感全在那上面呢!”

“我们一定会做到万无一失。”

——春日依子前脚刚走,横滨仓库的总经理秘书后脚就跟了上来。接下来的则全是一些生客。

房子的午餐简单且千篇一律,她让人把从近在咫尺的德国点心店买来的三明治和红茶放到办公室里。面对餐盘,房子又变成孑然一身。

房子在椅子上不断地扭动着身躯,像个钻进被窝续做断梦的人一样,再度安适地回到了前天“洛阳”号的船桥上……

……在冢崎的引导下,母子俩观看了货物的装卸作业。下到艇甲板后,他们从那里俯视着第四船舱的卸货光景。船舱张着黑乎乎的大口,宛若脚下的地面向左右两边裂开了一般。就在两人的眼皮子底下,一个戴着黄色安全帽的男人正站立在缓缓上升的舱板上,用手指挥着周围的人操纵卷扬机。

在微暗的舱底,到处都是搬运工那发出微弱光亮的半裸躯体。货物被人字起重机的转臂从舱里提起,轻轻摇曳着向舱口高高浮升上去之后,才第一次沐浴到阳光。那些正在半空中移动的货物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滑行,其投影把阳光割裂成条纹。随着投影的轻快移动,货物早已抵达了船外的驳船上空。

极为缓慢的准备作业,一个又一个庞大货物的突然腾飞,钢索磨损处那危险、鲜艳的银色光辉……房子将张开的遮阳伞撑在肩头,观望着眼前的一切。

她产生了这样一种感觉:自己体内的诸多沉重货物,经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深思熟虑和准备,俄顷间便被人字起重机那粗大强壮的转臂飞快地接二连三地轻轻抓走了。那些迄今为止自己一直以为无法移动的货物,如今突然浮游在空中。房子真切地品味到了这种感觉,并毫无厌倦之感。这或许就是那些货物的必然命运。而另一方面,这也是一种侮辱性的奇迹。

就要顺利地搬空了,房子想。一切都在毫不留情地进行着。尽管如此,这仍然是一段漫长凝重的时间,酷热几乎使人神志不清,对踌躇和怠惰则予以充分谅解。

就在这时,房子说出了下面的话:

“今天您在百忙之中接待我们,实在是太感谢了!说是聊表谢意未免有些那个,如果明天晚上您有时间的话,我想请您随便在哪儿吃顿便饭。”

她当时的话理应是一种极为冷静的场面应酬话。但冢崎却毫无疑问地理解为这是从已被酷热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女人口中吐出的梦话。他以极为坦率、近似诧异的眼神望着房子。

“昨天晚上在新豪华大饭店享用的那顿晚餐……”房子自忖,“不过是一顿表达谢意的晚饭而已。那个人很有高级船员的风度,用餐时规规矩矩、恪守礼节。饭后散步散了很久。他说要送我回家,就一起来到了山手町山冈上新建的公园里。可还是下不了分手的决心,于是便在可以俯瞰港口的公园长椅子上坐了下来。之后两人又聊了很久。聊的都是一些漫无边际的闲话。自打丈夫去世后,我还从未如此长时间地与男人闲聊过……”


[5]Bacchus,罗马神话中的酒神。​[6]Jaeger,英国奢侈品品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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