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显顿正在返航日内瓦的舟中。是夕暴雨大作,山风凛冽,一艘负载沉重的小汽艇正在那滚动不定的湖面上艰难地破浪前行。飘风下的冻雨迅即转成雪霰,带着怨气似的不停地把甲板淋得湿漉漉的,仿佛一个饶舌女人,不论碰上什么都将唠叨个没完。阿显顿这是刚从法国回来,他去那里是为了草拟并递送一份情报。两三天前的一个上午,约五时许,他手下的一名印度人特工曾到他的房间去找过他;而碰巧他还没外出,因事先并未和他预约。按规定,此人只有在特别紧急的情况下才能前来旅馆找他。据他汇报,一名受雇于德国情报部门的孟加拉人最近从柏林到来,所携一口籐箱内之文件英国政府极想得知。那时同盟国方面正竭力在印度制造事端引发动乱,以便拖住当地的英国驻军使之无法回调,甚至还得经由法境增派更多士兵前去弹压。上级意见,此刻自不愁寻一借口将此孟加拉人立即在伯尔尼拘捕,这样至少可以使此人不致继续为害。只是那口箱子却迄未找到。阿显顿的这名手下倒是个办事衙役,人既聪明,胆子也大,而且与其本国中对英势力不满的人们交往颇多。据他最新发现,此孟加拉人出于安全考虑,在前往伯尔尼之前已将此箱寄存苏黎世车站衣帽室,而此刻由于他正在监狱候审,无法将此公文转交其同伙之手。德国情报部门目前正迫不及待地企图截回这批文件。既然正常的方法无法获致,德方遂决定当夜袭击车站,以窃回文件。这不失为一条果敢妙计,而阿显顿闻后也不禁大为兴奋(他平日的工作也太枯燥乏味了)。他看得出,德国驻伯尔尼的情报头目的这一招有些肆无忌惮,但也着实厉害,但偷袭之事就定在次日凌晨两点,一刻也耽误不得。时间之紧迫使他想向驻伯尔尼的英国上级请示,但无论通过电讯电话都既不稳妥也不济事。而这印度人又去不成(他此番来见阿显顿已是一条性命捏在手心,而如果他离开此屋时再被人察觉,那么好吧,不出几天他即将被发现浮尸湖面,背上狠戳一刀),这时唯一的办法只有由他亲自去辛苦一趟。

有一辆开往伯尔尼的列车他刚好可以赶上。他穿戴好衣帽飞快跑下楼来。他跳上一辆出租马车。四小时后他才在驻瑞情报总部门的门首拉起门铃。在那地方只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名字,而他此次求见的也就是这个人。前来开门的是一名高个头面带倦容的人,以前他并未见过。这人见了他后二话没说便把他带进一间办公室。阿显顿向他说明了来意。高个子看了下表。

“我们方面要有所行动已经完全来不及了。我们不可能按时赶到苏黎世。”

他想了想。

“我们只能请瑞士当局接手这件事了。他们会用电话通知车站的。这样到时候当你的‘朋友们’前去遂行那桩小小的盗文件案时,我敢说他们准会发现车站早已戒备森严,无法下手了。对你来说,目前也只能打道回府,回日内瓦吧。”

然后便与阿显顿握手道别,将他送出门去。阿显顿此刻心里十分清楚,这件事嗣后所发生的种种他将再也无由得知。身为一个庞大而复杂的机器中的一枚小小螺丝钉,他是没有条件来观看到一个完整的行动的。他可能只牵涉到一件事的开头或者结尾,也或许只参与了这件事的中段,但他个人的行动所将导致的后果他却少有再看到的可能。这情形之难遂人意也正仿佛一些现代化的小说那样,它们交给你的只不过是一批批彼此毫无关联的零碎事件,而期望你自己去把它们一一连缀起来,以便最后在你的心目中构制出一篇完整的东西。

虽然毛皮大衣与围巾手套一样不缺,阿显顿还是觉着冷彻骨髓。船上的会客室里倒是非常暖和的,另外灯光明亮可以读书,但他认为还是不去那里为好,因为如果哪位常出门的旅客在那地方又碰上了他,难免不心中产生疑问,奇怪何以此人要不断往返于瑞士的日内瓦与法国的桑南之间;于是为了充分利用所可能觅到的掩护方式,他只得在光线暗淡的甲板上打发时光。他向日内瓦方向望了望,但见不到一点灯光,而原来的霰,此刻已转成了雪,使他辨不出界标。那莱蒙湖,平时晴和的天气那么光洁潋滟,精美得有如某座法国花园里的一泓水景,在如今这个雨狂风骤的一天阴霾下却仿佛怒海一般的谲诡可怖。他下定决心,一旦返回他的旅店房间,他一定得屋内有一炉旺火,一盆热水浴,然后一顿美餐舒舒服服地只穿睡衣和毛巾服在炉边去享用。一想到这一美妙的前景,整个夜晚有烟可抽,有书可读,一点不受干扰,这时眼前渡湖的艰苦也就全然算不得什么了。突然两名船员步履沉重地从他身旁过去,头部全都弯着,以防雨雪吹到脸上,其中一个向他喊了句:船到岸了;然后便走向船边撤去门杠,露出舷梯。阿显顿再次望了一眼,透过那天风呼啸的夜色,他已模糊看到了码头上的灯光。多么慰人的景象啊。不过三两分钟,船已系好,于是阿显顿立即加入进一小伙乘客中间,围巾几乎蒙到眼睛,只待依次上岸。虽说这种出行他已经历过多次——他的任务即是每周一次跨湖去法国递送报告与接受指令——每次混杂于人众当中等待从舷门登岸时,他还是难免多少会有点惴惴不安。护照上面没有丝毫迹象显示他进入过法国;不错,此游轮在沿湖绕行时会有两次与法境擦边,但其整个航行仍将是在瑞士国境之内进行,这样他的途程尽可以是去维委或者洛桑,而始终不出瑞士疆界。不过话虽如此,他仍然不敢保证这其间秘密警察没有注意到过他,而如果他竟被跟踪者看到进入过法国,那么他护照上没有法方戳记一事却将变得无法解释。当然他早已有了一套现成说辞,但他也明白他的那些话不是太有力的,另外虽说瑞士当局也很难确切证明他一定便不是一名普通旅客,但他却难免不会因此而在监狱里蹲上两三天,那可就不太妙了,而且事后又会被坚决遣送出境,那就更惨透了。瑞士政府十分清楚,他们这片国土历来就是一切阴谋诡计的兴风作浪之地;各式各类的特务密探、谍报人员、革命者与动乱分子早就麕集密布于其各大城市的不少旅店,然而出于对其中立立场的重视珍惜,他们对足以将其卷入与各交战国的纠纷的任何过激行为总是要极力避免的。

和往常一样,码头上照例有两名值勤警官在监护旅客下船登岸,而阿显顿,当他尽量若无其事地从他们身边顺利通过时,这才算舒了口气。恶劣的天气仿佛在故意和人刁难,把个好端端的林荫道吹刮得乱糟糟的。店铺也都不再营业。返回途中他只遇见过一名过客,从他身旁走过时只见他一路总是侧着身子,缩着脑袋,仿佛在从一种莫名的狂怒中逃命出来。见此你定会大生感触:当此一切昏黑的凄苦夜晚,人类文明仿佛对自己的种种矫饰造作骤生羞愧,以致彻底拜服在自然力的盛怒面前。此刻打在阿显顿脸上的已不再是雪霰而是冰雹,脚下的路面也又湿又滑,行走起来不能不特别小心。他住的旅馆就正对湖面。到达后,一名门役立即将他迎入,当他步入大厅时,身后袭来的一股冷风几乎把柜台上的纸张吹飞。刺目的强光也使阿显顿感到眼晕。他停下脚步问了问那坐柜台的有没有他的信件。他被告知没有。当他正准备离开柜台走向电梯时,那坐柜台的补充了一句,有两位来客正在他的房间等他。可阿显顿在日内瓦并无熟人。

“是吗?”他回答道,不免相当吃惊。“他们是谁?”

他与这柜台上人一向注意搞好关系,因而但凡有所使唤差遣总是小费从优。坐柜台的对他报以审慎的一笑。

“这话告诉你也没啥。我看他们是从警局来的。”

“那么他们的来意是什么?”

“这个他们没说。他们只打听你去了哪儿啦。我回答说你外出散步去了。他们说他们要在这儿等你回来。”

“他们来多久了?”

“一个小时了。”

阿显顿心头咯噔了一下,但尽量使自己的心事不致外露。

“我现在就上楼去见他们,”他回答道。听见这话,开电梯的马上闪开,好让他进去,但阿显顿摇了摇头。“天太冷了,”他回答道,“我想锻炼发热,我自己跑上去吧。”

他其实是想给他自己多争取一点思考时间,可当他慢吞吞地走完三段楼梯时,他的一双腿脚却沉重得像灌了铅。那两名警官这次非要见着他不可的原因是明摆着的。他一下子突然感到疲倦极了。他深感他此刻简直应付不了那一连串的发问。如果他竟以间谍嫌疑而遭到拘留,那么至少这个夜晚就得在禁闭室里度过。想到这个,一盆热水澡与炉边的一顿美餐就越发成了强烈渴望。此刻他不是没心转身跑出旅店,把一切都置诸脑后;他的护照还在身上,他也清楚记得那开赴边界的车次时间:这样在瑞方当局还没来得及做出新的决定之前,他便已脱离险境了。不过话虽如此,他的一双脚还是在继续向上登攀。但就这么轻率地放弃职守的念头却是他无法接受的;他被派到日内瓦来干的这某种工作之中就含有一定的危险,这点他事先并不是不知道,因此他觉着还是坚持到底为好,当然在瑞士的监狱里蹲上两年决非是什么美事,但这类的不幸,也正如国王的遇刺,实际上也只是偶尔一见的事,虽说不能完全排除在这个行业之外。说话间他已登上了去四楼的平台,然后便向他的房间走去。阿显顿的身上似乎有着一股轻浮之气(为此,批评家们平时的确没少骂他),而正是这东西今晚帮了他忙。于是就在他面对房门准备进入的时候,他的窘境竟突然使他感到十分滑稽。他此刻但觉心气昂扬,完全有决心与困难周旋到底。门打开后只见他满面春风地笑对来人道:

“晚上好,先生们。”

一室通明,灯全亮着,壁炉内一团炭火正燃得旺旺,但到处却给烟气熏成灰蒙蒙的。两名访客,坐等得极不耐烦,自然没少吸烟,而所吸的又属于劣质但浓烈的雪茄。他们仍然全副大衣礼帽一直穿着,仿佛刚刚进门;但桌几上的烟灰缸却早已尽泄了实情;他们进门的功夫已经很不短了,足够把室内的一切看个详细。两名客人均属健壮体型,都蓄着黑髭,魁梧结实而稍嫌臃肿。看到他们不禁使阿显顿联想起那传说里莱茵金园的两个巨人门卫——法夫纳与法骚特1;他们那种沉甸笨重的皮靴、那盘踞在座椅上的庞硕架式、那副笨实而机警的面部表情,都明显地告诉人们他们是从侦缉队来的。阿显顿向室内横扫了一眼。他乃是个有着整洁习惯的人。他一眼便看出自己的东西被人动了,虽然还不算乱,但已不是原来的样子。他猜得出来,他的个人财物已经遭到了一番搜查。这点倒没有给他造成不安,因为凡是可以给他招致麻烦的文件材料他都不曾留在房间;他的通讯密码他已牢记在心,早在离开英国之前便已毁掉,而那些来自德方的讯息只是经由那第三者方才能到达他手,而这些一经接到便立即转送至适当地区。这一搜查他根本无需担心,但此事带来的感觉却是,现已证明,他已被瑞士当局视作密探一名。

“请问二位光临有何贵干?”他彬彬有礼地向访客问道。“这里气温不低,所以是否请宽宽衣服——大衣和警帽?”

使他微感恼怒的是,这两名来客竟然当着他这主人的面而一直拒不脱帽。

“我们也是刚刚坐下不久,”其中一个说道。“我们是路经这里,看门的说你马上就会回来,所以我们觉着还是等等。”

可他还不脱帽。阿显顿取下围巾,把那沉重的大衣也扒了下来。

“来支雪茄如何?”说着把烟盒依次递到两名警探面前。

“来一支也行,”那第一个叫法夫纳的先取了一支,跟着那法骚特也取了一支,但话却没一句,连句客气话也没一句。

很有可能是那烟盒上的牌子起了神奇作用了,居然两人的态度均有所改变,帽子脱了!

“你刚才在这种恶劣天气外出散步肯定会遭罪了吧,”法夫纳道,一边把那烟头一下咬下半吋,然后吐到壁炉里去。

说到回答问题,阿显顿有一项基本原则(而这个,不仅在情报部门,在一般生活当中也同样适用),那就是,但凡还有可能,总得多少讲点稍近真相的话;下面是他的答话:

“你们这是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但凡稍有奈何,谁会在这种天气出门。我今天不能不到维委去看一个卧床的朋友,然后便乘船回来。湖上可是冷透人了。”

“我们是警局的,”法夫纳丢下了这句。

阿显顿心想,如果他们觉着他竟一直还没猜出这个,那只能会把他当成一名十足的白痴看待了。不过你要是听到了这个后回答起话来就嘻嘻哈哈,那同样也是没有脑子。

“噢,真的,”他回答道。

“你身上带没带着护照?”

“带着。在这种战争年月一个外国人护照不离身总不失为明智之举吧。”

“相当明智之举。”

阿显顿把那精美崭新的护照递了过去,这本东西除了表明三个月前他曾从伦敦来到这里,并无其他迹象足以显示他去过任何边境。警探仔细看了一番后把它递到其同事手里。

“看起来一切倒还完全正常,”他评论道。

此刻正站在炉前烤火,嘴边还噙着支纸烟的阿显顿,听后没说什么。他细心打量着这两个警探,但脸上的一副表情,他敢自夸,还是挺友好而轻松的。法骚特把护照又递回给法夫纳,后者一边琢磨着一边在用那粗笨的指头敲打着护照本。“我们这次是奉局长之命而来的,”他干脆明说了来意,“来向你作点儿调查。”这时阿显顿已感觉到,两人的眼开始紧盯着他。

阿显顿明白这样一条道理,这就是,如果什么时候你找不到特别恰当的话好说,那就最好什么都别说;再有当一个人说了句话,而这话在他看来是要你句回话的,这时如果你还闷不作声,也会让他微感不安。所以阿显顿还是准备让警方先说。他自己也说不准,但他觉着对方这时稍显犹豫。

“最近一个时期以来,居民的不满投诉特别强烈,原因是,每晚那家赌场散场时候,赌客们从那里出来时往往过于吵嚷喧哗,以致弄得四邻不安。我们现在想知道,是否你个人也同样受到过惊扰。非常明显,由于你的房间就面向那湖水,这些寻欢作乐的家伙从你窗下经过时如果噪音过大,你是不可能听不见的。”

听到这个,阿显顿仿佛猛地吃了一下闷雷,半晌吭不出声。天哪,这个警探跟他讲的都是些什么胡言乱语(咚咚咚咚,这不就是戏台上的那个巨人在擂大鼓!),难道警局领导就为了这个而不惜派人专程登门问安,垂询他的美梦是否受到那些俗客的喧闹惊扰?看来这像是在套他的话。但是把一些实为浅薄的东西误为高深往往恰是最大的愚蠢;这正是不少老实的评论家难免坠入的真正陷阱:阿显顿对人之为人所具有的那种蠢性是从不存一毫奢望的,而这个在他一生行事当中确实没少帮他忙。他登时心中一亮。如其说警探竟向他发出这样的问题,那只能是因为他们还不曾拿到他参与过任何非法行动的丝毫证据。不错,告发的事确曾有之,可是证据却提不出,因此查房也就毫无结果。但是此番寻访所找的借口却够多愚蠢,那编造的本领又有多可怜!阿显顿立即对他们此次寻访所可能出示的理由替他们设想出好几条来,而且自信这些设想也是在与这类人混得熟透的基础上提出来的。这实在是对人的智力的一大亵渎。这些人比他原来想的还更愚蠢;但是他对愚蠢的人向来还是心存忠厚的,因而此刻望着他们时态度反而更亲切了。他简直有心过去拍拍他们的肩膀,但他还是一本正经地回答了他们的问题。

“老实对你们讲吧,我这个人一向是能睡安稳觉的,这无疑也是心思纯净和毫无愧疚的必然结果吧,所以从没听到过什么响动。”

阿显顿望了望他们,想在他们的面孔上寻到他这句话理当引起的一丝浅笑微哂,但他们一副迟钝的脸上却毫无反应。但我们的阿显顿,不仅单是一名英政府雇下的谍报人员,他也还是个识趣解事的人,所以才能把那差点儿就要冒出的一声叹息给压了下去。他一改原来模样,面色显得更加凛然,语气也更加俨然。

“退一步讲,即使我的睡眠真的就让那些嘈杂的人众给吵醒了,我也决计不会考虑对他们采用投诉做法的。值此全世界饱经战乱、灾祸遍地、苦难重重的不幸岁月,我个人以为,横竖因为有少数人竟能苦中作乐,设法从中寻点排遣,便要对之强行干预,这实在是做得太过分了。”

“En effet,2”警探说道,“但这却改变不了这样一个情况,就是居民确实受到了干扰,因而警局领导认为此事不容警方不加过问,不进行调查。”

他那同事,那位迄此为止还一直在保持缄默因而显得十分神秘的人,这时突然打破了沉寂。

“我从你的护照看到你还是位作家,先生。”

阿显顿此刻已经完全不再激动,而是感到异样的意泰神闲,于是从容不迫地好意答道:

“是这样的。这是个充满苦痛与折磨的行业,但是也能不时地给人一点报偿。”

“La gloire,”3法夫纳客气地讲道。

“也或许只能带来恶名。”阿显顿谦虚地应道。

“那么你现在在日内瓦有何贵干?”

问题问得相当轻松,这一来倒使阿显顿不能不对此稍加警惕。对一个有头脑的人,一名满面笑容的警官往往比一名其势汹汹的警官更加危险。

“我正在写一出戏。”

说着用手指了下桌上的那些纸张。两双眼睛也跟着向那里瞟了一下。一个偶尔的眼神透给了他这些警探也早就见着了和留意到了那些稿件。

“可你那出戏为什么非要到这里来写而不在你的本国写呢?”

听了这话,阿显顿望着他们的那副笑脸就笑得更可爱了,因为这是一个他早就备好了答案的问题,此时正乐得把它抛出去。现在他想知道的是这话听后的接受情况。

“Mais,monsier,4战争的原因嘛。敝国现在已经是遍地灾祸,非常混乱,所以无法静坐下来,安心写戏。”

“你写的是出喜剧,还是悲剧?”

“噢,是出喜剧,而且属于轻松的那种,”阿显顿回答道。“一个艺术家需要的是平静,是安宁。可你又如何能使他获得那种超然物外式的心境,而这个正是一切创造性的工作所必需的,除非他能享受到宁静?叨天之幸,瑞士正好有条件保持中立,所以对我来说,日内瓦恰恰是我所能觅到的理想环境。”

法夫纳轻轻向法骚特点了下头,但这个究竟是想要表示他认为阿显顿是个白痴,还是对此人想从那动乱的世界里逃避出来的那番渴望稍表同情,阿显顿便无从得知了。不管如何,这个警探显然已得出结论,他再也从阿显顿的口里问询不出什么,因而再谈无益;而他此刻的话语也越来越杂乱了。说着他便起身告辞。

当阿显顿和他们热烈握手,把这一对家伙关到门外之后,他着实舒了口长气。他马上打开水龙头准备洗澡,而水也放得尽可能地更热一些。脱衣工夫,他回想了一下这次的脱险。

前一两天,有件事情的发生使他不得不警惕起来。他手下的一名瑞士人,在情报部门里认可的名字为伯纳德,最近从德国到来,这人阿显顿想接见他,于是指令他在某一时刻前往某一咖啡店去晤面。因为这人他以前并未见过,为了保证不致产生差错,他曾对此次见面他所要问的问题以及对方所需回答的问题,通过一中间人传达给了对方。会面他选择了午餐时间,这工夫咖啡店里的顾客常常不多。实际的情况是,进得门来,他只见到了一名顾客,而此人年龄也正合乎他所要找的那个。他走上前去,若不经意地把那预先提出的问题又摆了出来。现成答案答复完毕,他便往这人的身边一坐,然后叫了一瓶杜彭涅酒。说到这名特工,这是个个矮体壮、衣着邋遢的人,肤色偏黄、发作浅棕,修剪得短短的,脑袋属那种炮弹形,另外生着一双蓝色而飘忽的眼睛。他不太像是那种见了让人放心的人,而且如果不是因为阿显顿凭其经验而早就知道,此刻要寻一名肯去德国的人会有多难,那么今天见到此人他一定会对他的“前任”竟觅得这种角色而大为诧怪。他是个瑞士籍德人,所讲法语德国腔调特重。他一回答完马上就开口要他的工钱;这个阿显顿用信封递了过去。是以瑞士法郎支付的。这时他又对自己留在德国的情况作了一番概述,并详细回答了几个阿显顿的具体问题。他在德国的职业是服务员,受雇于离莱茵桥不远的一家酒店,这就给了他机会去获取一些必要情报。他来瑞士小住几天的理由是站得住的,所以返回过境时也将不成问题。阿显顿对其行事表示满意,于是在对他作了一些指令后,即准备结束这次会见。

“一切正常,”伯纳德道,“但在返回德国之前我想索要两千法郎。”

“你想要?”

“不错,而且现在就要,在你离开咖啡店之前。这是一笔我不能不花的钱,所以不能不要。”

“可这钱我恐怕给不了你。”

一张面孔顿时阴沉下来,那脸色比他原先还更难看。

“可你不给也得给。”

“什么会使你这么认为?”

特工稍稍探身向前(声音不曾提高,但阿显顿能够听见),对他大发脾气。

“你难道认为我会只为了你发给我的那点可怜小钱就为你舍身卖命吗?十来天前美因兹5那里就拘捕和枪决了一名这种人员。那也是你们的人吧?”

“我们在美因兹那里并没安置过人,”阿显顿若无其事地应道,但据他所知,伯纳德这话其实不假。他也纳闷过怎么他近来再没从那地方收到过什么讯息,而伯纳德的情报正好证实了这个问题。他接着道,“你当时接这活儿时并非不清楚你能挣多少,而且你如果感觉不满意,你那时就可以不揽这活计。我是一分钱也无权再多给你的。”

“那你看看我这里带来的是什么?”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支小型左轮,而且意味深长地在拨弄着。

“你这是要拿它做什么?拿去典当?”

他悻悻地耸了耸肩,把那家伙又放回衣袋里去。阿显顿心想,如果伯纳德稍懂一点儿舞台演技,他就会认识到,做一些并无更多深意的手势举动将会多么无聊。

“那么你拒绝给这笔钱?”

“当然拒绝。”

这特工的态度,一开始还是那么恭顺听话,此刻却已变得敌意十足,不过他头脑还能保持冷静,嗓音也从没高起来。阿显顿看得出来,伯纳德虽说是恶棍一个,但是从当特工来说,还是可依靠的,所以也就决心请R把他的工钱再给涨上点。刚才发生的一幕让他感到滑稽。离他们不远,两名体胖又都蓄着黑须的日内瓦市民正在打着多米诺骨牌;他们对面架着眼镜的一名年轻人正在以惊人的速度一页页飞快地写着一封其长无比的长信;一个瑞士家庭(谁又说得准,或许其姓氏也就叫鲁滨孙6),成员包括老小六人,一对夫妇及其四个娃娃,正在津津有味地共享分尝着两小杯咖啡;柜台后面的女“收银员”,一位威风气派十足的棕发女性(此人丰乳肥腰,一身黑色绸衫紧绷绷的),也正在翻阅一份当地小报。周围的一切,当然也包括阿显顿在内,所构成的这幕“舞台场景”使得它看上去真个是有点假里假气,怪滑稽的。阿显顿觉着他自己剧作里的一些场面反倒会显得更真实些7。

伯纳德笑了笑。他的笑是不迷人的。

“你明白吗?我只要去趟警局,把你的情况告发给他们,就能把你拘捕?你知道一座瑞士监狱是个什么样子吗?”

“并不知道。不过最近我倒是常常想过这个。这么说你是知道的了?”

“不错。你可能对它热爱不起来的。”

一件曾使阿显顿感到不安的事就是,别价他的剧本还没写完,就已经给拘捕了。他担心的正是这个。刚写了一半,那后一半就不知会给拖到何年何月了,这个他想起来可不会痛快。再有他弄不清这时他会不会受到政治犯的待遇,还是干脆只按一名普通的罪犯来对待,而且他真想问问伯纳德(此人所知不多,但这件事他倒有可能知道),如果遇上后一种情形,他是否可以被准许在那里享用纸笔等文具。当然他担心伯纳德会把这一询问看成是对他本人的一种嘲弄。不过他此刻还是能够心平气和而且不杂一丝火气地回复伯纳德的威胁。

“你当然可以让我判上两年监禁。”

“那是至少。”

“不对。而是最多。这个我懂。这时间就够不短的了。不瞒你说,我一定会觉得那里挺不好过的。可我的不好过跟你的不好过还不完全一样。”

“那你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我们总是能把你抓住的。毕竟这仗总有打完的一天吧。你是个跑堂的,可行动自由你也不可能就不想要。我给你先撂下句话:我不出事就不说了,如果出了事,那你这辈子就休想再踏上协约国的任何一处国土8。我觉着,到那时你可是要寸步难行,太屈才了。”

伯纳德没有作答,只是悻悻地盯着那大理石的桌面。阿显顿觉得也到了该付账走人的时候了。

“再好好想想吧,伯纳德,”他最后道,“如果这活儿你还想干,那你已经得到了该怎么做的指令,你原来的工钱也还能按原来的渠道来付。”

特工耸了耸肩。至于阿显顿这方面,虽然他对此次谈话的结果将会如何心里还一点没底,但他觉得他还是理应理直气壮地走出门去。他也就是这么做的。

而此刻,当他把一只脚伸进盆里,试试那温度受不受得了时,他也在琢磨那个伯纳德最后是怎么决定的。那水温刚刚不太烫人了,他就慢慢把整个身体也都泡了进去。总的来说,他还是觉得那个特工会考虑还是走正道合算,另外,即使是要去告发,那缘由嘛也还得另寻。也或许就会寻到这旅店本身。阿显顿把背脊往后一靠,于是当他的身体已渐渐适应了水的温度,不禁露出了满意之色。

“一点不假,”他沉思着,“不管这个世上存在着多少数不清的乱乱哄哄,——从最原始的黏泥到我这微末的躯体,其中毕竟还有些时刻值得人一活。”

阿显顿此时不禁觉得,他总算万幸能从那晚上的困境中挣脱出来。如其不是这样而是受到拘捕,接着又遭到判刑,那R听到后,也只会耸耸肩膀,骂上他一句笨蛋,也就会开始物色新人去接替他了。阿显顿此刻对他的这位上级的脾性早已摸着了些,因而也就十分清楚,当他跟你讲你如出了问题不要去找他的时候,他那句话可不是信口一说的;他还真的就是那个意思。

1 出自北欧传说《尼伯龙根之歌》,英雄尼伯龙根的宝物有两名巨人替他守卫。

2 法语:的确如此;一点不错。

3 法语:(这是一个)成名的事、光彩的事或荣誉的事,等等。

4 monsier就不必注了;至于Mais,这里相当于英文的“Why”“yes”,属口头语,也常相当于英文的“but”。

5 美因兹,德国城市名。

6 这里只不过是毛姆的一则戏笔,其实别无深意。或许是深受英国笛福的《鲁滨孙漂流记》的影响,瑞士一名作家曾追效其意而刊出了一本性质近似的儿童读物,甚至连书名也很相像,亦即《瑞士家庭鲁滨孙》。书出后,曾经风行一时,并因其内容还颇有可观,也渐渐成了一部(小型)名著。

7 毛姆除小说外还是一名剧坛能手,所著三十余部剧作在当日英国曾极负盛誉。

8 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协约国方面前后共有25个国家加入。因而占地之广远非那些同盟国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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