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家指定要他前去投宿的旅馆订妥房间之后,阿显顿便逍遥外出了。那天正值八月初期,天气不错,艳阳高照,碧空无云。琉森这里,自从幼年以后,就再没来过。他只模糊记得这里有一座周围树荫茂密的桥,一只巨大石狮以及一处他去过的教堂,而且正值管风琴的鸣声大作之时,这个他虽不感兴趣,却也相当宾服。而如今,当他沿着一条浓荫掩映的翠堤徐行漫步时(只可惜那泓湖水色调碧蓝得不够真实,有点像明信片上的照片),他一路所寻访的仿佛主要不是那已属半被遗忘的旧时景物,而是要在那名曾经漫步于斯的这个人的心幕上重构那幅记忆图景,那名对于人生如此充满激切渴求的腼腆少年的那种图景(他眼中所见,不是他青少年时的种种,而主要是他中壮年后遥远的未来)。但最活跃的记忆却不是关于他自己的,而是周围的人群;他似乎还记得那时的太阳、炎热和游人;火车是那么拥挤,旅馆也是如此,湖边的汽艇里满都是人,无论在码头在街上你都得穿行于成群的度假人中间,那里真是老幼胖瘦都有,丑怪妍媸毕见,且多散发着臭味。而此刻(直到不久全世界重新发现瑞士实乃“欧洲的游乐场”1),琉森这里也依旧是荒凉一片。大部分的旅馆全在歇业,一条条街道都是空的,那些出租的划艇都被懒散地系在水边,没有人去租乘;湖畔的林荫道上唯一可见的便是几位秉性端肃的当地士绅,携带着份中立的神气,仿佛带着条小猎犬似的,正在那里悠闲踱步。而阿显顿,深深为着这种岑寂所陶醉,也不免拣个面湖的长椅一坐,把全身心都交付给了这种痴迷。这湖水的确是太荒谬了;水色嘛未免过蓝,山峦嘛积雪过厚,那美景嘛,击在你面上,不是什么清越之情,而更多是些忿激之感,可尽管如此,这幅景象之中自有其某种怡人的妙处,某种质朴无华的坦诚,正像门德尔松的一首《无言歌》2那样,使得阿显顿不觉恬然微哂。琉森让人联想起的是玻璃柜里的蜡制花卉,是杜鹃自鸣钟,是柏林的花哨毛织品。无论如何只需这晴和的天日能再维持几天,他准备好好游逛它一遭。他为什么便不能够在对其国家无害但却对他自身有趣的这件事情上来个两全其美呢?此番出行他袋里装的是份崭新的护照,所填姓氏也是个假借之名,这使他因为自己恍又变成了另一新人而不无某种快感。说实在的,他已对他这个旧我难免产生了几分厌倦,因而也就乐得权且充当上一阵R这名巧匠手中一件便捷的新创工具。这一体验实在使他不胜其荒诞之感。R这人,可以肯定他是瞧不出其中的滑稽的;如其说他也还多少有点幽默,那幽默也仅限于嘲弄一类,倘若一个玩笑是冲他来的,这时他可就再没半点心情去恣其笑乐了。要做到这个,你就得既能从那外部来观看你自己,又能同时一身二任,把你在人间喜剧这出大戏里所客串起的那个角色也认真扮演好才行。R毕竟是行伍出身,因而总是好将反思内省这类行径视之为不健康的、不合英国国情的乃至不爱国的。

阿显顿站起身来,又慢步返回他的旅馆。旅馆不大,是个德国人开的,属于二流设施,但却极其整洁,可谓纤尘不染。他那个房间的外景尤佳;室内一例为乌黑松木家具,漆饰一新,虽说在一些阴湿寒冷的日子这里会是够凄惨的,但遇上风和日丽的天气也还相当欢快喜人。他进了大厅,那里周围广设桌椅,他拣了一处地方坐下,叫了一瓶啤酒。女店主很想知道,值此百业萧条的暗淡日子,他为何偏要来到这里,而他也愿意满足她的好奇心理。他跟她讲,他刚刚伤寒才好,想来这里疗养一程。他是从检察局来的。他想正好趁此机会把那生了锈的德语再恢复一下。他问她能否给他介绍一名德语教师。女店主是个瑞士人,白肤金发,面色红润,脾气不错又好说,因而阿显顿敢保险,她准会在合适的场合下把他说给她的这些情况再传播出去。现在轮到他来问些问题了。说起战争这个题目来她马上便滔滔不绝,正是因为这战争,这个往年本该是来客多得接待不完的旅馆(因而不能不另在附近再觅些住处),此刻却几乎全是空的。有几个吃养老金的只是来吃而不来住,真正的房客只有两拨。一拨是一对爱尔兰老夫妇,平时住在维委,每年到琉森这里避暑。另一拨也是一对夫妇,男的是英国人,妻子却是个德国人,也就是因为这个,不得不避居在一个中立的国家。阿显顿尽量不让自己对他们的情况流露出半点好奇——他从那描述上已看出那就是格兰特利·凯伯——但她却不待人问便主动告诉了他,他们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游山玩水上面。凯伯先生是位植物学家,对周围的花卉树木最感兴趣。他的夫人,生得小巧玲珑,对她个人的身份地位相当矜持。不过,好了,这场战事总不会永远没完吧。说着她已匆匆离开,阿显顿也上了楼。

晚餐七点开饭。他想不等人到便先去餐室,这样可以对那些前来进餐者好好观瞧打量一番,因此铃声一响,他便已下楼去了那里。餐室是个朴实死板的粉刷房间,那里的座椅也和他房间的色泽质地相同,墙壁上张挂的都是些瑞士湖景的石印油画。每张小餐桌上都能见到一盆鲜花。这一切之齐整洁净有余已预示饭菜质量之将不足了。为了弥补这一缺陷,他很想叫上一瓶在此店中能购到的上等莱茵名酒,但因不想在此摆阔而太引人注意(他看见有两三张桌上仍留放着的那几个未喝完的酒瓶都不过是些德制的白葡萄酒,并由此而断定,那里的吃饭人大都是很节省的),所以也就稍委屈下自己,只要上瓶淡啤酒算了。不一会儿就有三两个人走了进来,一般是单个的,像是在琉森这里有活计干的,也显然都是瑞士人。每个人只在他自己的小桌坐下,然后打开那自中饭后便给折叠得好好的餐巾。他们好把报纸往大水罐后面一支,一边看报一边喝汤,吱咂之声清晰可闻。接着走进来的是一位弓腰驼背相当老迈的人,须发皆白,耷拉着胡子,一旁搀扶他的是另一个满头白发的女士,身着黑服,个子不高。这显然即是女店主说的那对爱尔兰上校夫妇。在他们的位子坐定之后,上校为他妻子倒了一小盅儿酒,并自斟了一盅儿,然后便静待着那热情丰满的姑娘给他们上菜。

最后阿显顿所翘企以待的那两个人终于来了。此刻他正硬着头皮在啃一本德文书,而只是等到来人确已步入了室门的那一刹那才允许自己稍抬了抬眼皮,但只这一瞬已经看出:来人年纪四十许,中等身材,发黑而微卷,体胖脸阔,面部红润光净。另外着开口衫,灰西装,衣领较宽。走在他后面的是他的德国妻子,阿显顿抓到的印象只是个比较谦卑和不修边幅的人。格兰特利·凯伯还没太坐稳,已经高着嗓门向桌边一个女服务员解说开了,他们夫妻刚在那大山里穿行了多远的一圈。他们曾上了这山那山,那些山的名称虽对阿显顿没有半点意义,却激起了那女侍的莫大惊诧与热烈表情。跟着,凯伯以他那口流利但英国口音较重的德语继续讲道,他们的确回来得太晚了,所以顾不得上楼去梳洗一番,在厅外稍稍湿了湿手就进来了。此人的嗓音洪亮,举止欢快。

“快上饭吧,我们都快饿死了。快来啤酒,来上它三瓶。Lieber Gott,3我渴得太厉害了!”

他似乎是一个精力特别饱满丰富的人。他的出现显然给这极其洁净但却难免枯燥的餐室带来了一股生气,致使室中的每个人都顿时活跃了一些。这工夫他已经和他妻子谈了起来,所用的语言为英语,所说的内容人人都能听到;但不久她就以一种很低的话语制止住他。凯伯也停了下来。阿显顿感到,他的一双眼睛正向他的方向扫了过来。显然凯伯太太首先察觉出了一名生人的到来,所以让她丈夫注意这事。阿显顿正在翻动那本他假意去阅读的书页,但他觉着凯伯的眼睛一直在紧盯着他不放。于是当他再和他妻子说起话时,他的话音已压得极低,致使他这时使用的是何种语言也分辨不清。但是当女服务员送去汤时,凯伯,这时他的话音仍低,问了她一个问题。显然他是在向她打听那名新客是谁。那女人的回答他同样也听不清,只抓到了lnder4这一个词儿。

这时有两三个人已经吃完走了,一边在用牙签儿剔牙。那位老爱尔兰上校也从其桌边站起,他站开了些让夫人出来。整个一顿饭间两人都没交谈过一句话。她慢慢向着房门走去;但上校却停下来同一个瑞士人说了句话,这个人可能是当地一名律师,于是当她已经走到门前时,她就立在了那里,微俯其身,带着几分羞怯的神色耐心地等待着她的丈夫,以便替她开门。阿显顿看出了她大概一辈子自己都没开过门。她都不知道门是怎么开法。不一会儿上校拖着他那很老、很老的步子也到了门前,打开了门;她走出去了,他也跟着去了。这小小的插曲提供了一把可以打开他们一生的钥匙,阿显顿从此出发,开始重构起其身世、其环境以及其人物性格等等;但他马上又振作了起来,他不能听任自己再继续陷溺在这种创作的佚乐里面。他赶紧匆匆把饭吃完。

当他进入大厅时看见一张桌子的腿上拴着一条短毛小猎狗,走过去时他无意识地抚摸了下那狗的大长耳朵。这时女店主正站在楼梯口。

“这个挺招人的小家伙是谁家的?”阿显顿问道。

“是凯伯先生的。弗利兹,是它的名儿。凯伯先生说它的家谱比英国国王的家谱年头还长。”

弗利兹拿头在阿显顿的裤脚上直搓,鼻子已找寻他的手掌去了。阿显顿走开了,上楼去取他的帽子,下楼时见到凯伯正在店门附近和女店主谈事情。从那突然的沉默以及生硬的举止可以断定凯伯刚才正向她打听自己。当他从他们身边过去上了大街时,他从眼角窥见那凯伯正以一副怀疑的目光在向他盯视。那张坦诚欢快的红润脸庞上此刻的表情却是狡猾奸诈。

阿显顿一路向前走去,不久即碰到一家酒铺,这里可以露天喝喝咖啡。为了对刚才在饭桌上不曾喝好(纯系因工作关系,故不得不尔)而稍予补偿,他立即叫来了此地所能供应的最好白兰地。他很高兴总算能面对面地见到了这个他久闻其名的人,这样不用几天他就能跟他熟悉起来。这事向来不难,只要那人养了条狗。不过这无需乎忙,让它来得自然一些更好:既然目标已经在望,又有什么可着急的。

阿显顿在脑子里过了一下有关情况。格兰特利是英国人,按护照所填生于伯明翰市,现年四十二岁;其妻为德人(生地在德国,父母也都是德人),与他结婚已有十一个年头。以上均属公开材料。关于他履历的有关情况只能见之于一秘密档案。据此他一起初时曾在伯明翰的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未久即转入报界。与他有业务关系的有两处,其一为开罗一家英文报纸,另一则在上海。其间他曾因巧立名目侵吞公款罪名受到过短期刑拘。获释后有两年时间一切都断了线。其后又出现在马赛一家船舶公司。自这里,且仍在此任职期间,他去了汉堡,在那里他有了家室,继又转去了伦敦。在伦敦,他开始自己办起公司,经营出口贸易。但历时不长即亏损倒闭,宣告破产。然后再次返回报业。战事爆发后,他重又进入船舶行业,并自1914年8月起与其德国妻子安居在南安普敦。翌年年初他向其雇主提出了调动申请,理由为由于其妻的国籍关系,他在此地的处境已变得难以容忍;公司考虑到一则他本人尚无个人过失需要追究,二则他的个人情况也确实比较困难,因而也就准其所请,同意将他调往热那亚5。自此他便在意大利居住了一段时间,直至该国宣布参战为止。紧跟着他便将其手头文件整理清楚,向其雇主提出辞呈,然后即迁出意境,开始定居在瑞士这里。

以上种种表明这乃是一个行事暧昧,性情多变,既无良好出身,也无经济地位的人;这些本来对谁都不会有多大关系,直到后来发现,凯伯此人,显系自战事一开始起,甚至更早一些,便已经进入了德国谍报部门。他的月薪为四十英镑。虽说他也属于危险与狡诈分子,但起初尚不曾考虑到须要对他采取任何具体措施,如若他只满足于在瑞士那里传送一些他所能搞到的有限消息,如果只是这样他还构不成太大危害,甚至还有可能将其买通,把一些希望能使敌方获悉的(假)东西假他之手而递送过去。他对他自己的种种已在人的掌握之中这点尚无一丝知觉,其实他的书信,而且他接到的还很不少,已在受到密切审查;再如说到密码,在那些久于此道的行家来说,没有哪种会永远破解不开的,所以迟早终将有可能利用上他而把仍然猖獗在英国境内的那批匪特奸细再多捕到几个。可这工夫他干了一桩使R注意起他的勾当。如果他能听到这个6,他就是吓死也是不足怪的:R这人,一旦你失去了他的欢心,那可绝非是个好对付的人。凯伯在苏黎世有意地去结识了一个西班牙年轻人,名叫戈美兹,前不久曾进入英国情报机关(另外凭其国籍7,取得了对方8的信任),并极力想从他口里套出他是否参加了谍报这一情况。或许这西班牙人也并不曾多谈出什么,而只不过出于某种自矜自重的虚荣心理,平时谈话时好玩点儿玄虚;可这下坏了,根据凯伯的告密,他一入德境就受到跟踪,在一次去发信时便被捕了,那信中的密码也终于被破解出来,接着便是受审、判刑和枪决。这的确是够糟糕的,失去了一名有用而无偏私的特工,但这还不算,原来那套既安全又简便的密码系统也得另换一套。R可太不高兴了。但R决不是那种因小忿而误大事的人;他不会因耿耿于单纯的报复念头而妨碍了他更主要的目标,因而他想到,如果说凯伯只是为了金钱而出卖他的祖国,那么让他能挣上更多的钱也就有可能让他出卖他的雇主。他能成功地把协约国方面的一名特工交到了敌方手里这一情况本身在那些人看来便是足以验证其“忠心”的一个根据。因此他还是可以利用的。但是R对凯伯此人究为何种样人也还摸不着底,因他此刻只是在过着一种隐匿无闻的草民生活,形迹不够彰显,所能弄到的一张照片也只是他那护照上的。因此阿显顿所得到的指令即是,首先设法同他结识一下,以便弄清他有无能为英国效力的任何诚意:如果阿显顿认为他有,他便有权对之作进一步的探测了解;如果阿的提议受到欢迎,那就轮到磋商具体条件了。但另一方面,如果阿显顿的结论是凯伯没有可能受到收买,那么阿显顿便须监视与汇报他的行踪。阿显顿从葛斯塔夫得到的那个情报比较模糊,但也重要;其中仅有一点值得注意,那就是柏林那里的情报头头对凯伯的缺乏作为一事日益感到不满。凯伯曾上书要求提高报酬,但冯·P少校给他的答复却是,那得靠他自己去挣。其含义也有可能即是逼他前去英国。如果他能经说服而被引过境来,阿显顿便可谓大功告成。

“你又凭的什么能要求我去说服他甘愿把他的脑袋往圈套里钻?”

“那可不是什么圈套,那是一个行刑队。”R道。

“可凯伯这人聪明。”

“那就比他更聪明些。我咒你眼睛9。”

但阿显顿心里早盘算好了,在同凯伯结识这件事上不必急着忙活,而是由对方先迈出那第一步。如果说他已经被逼得非去获取点成果不行,那他肯定会想到能够同一名受雇于检察部门的英国人搭上话头是完全值得的。阿显顿这里早已经备下了一批材料,这些同盟国掌握了也毫无用处。有了这假姓名再加上假护照,他根本无需担心凯伯会猜得出他是英国间谍。

实际上阿显顿也没等多久。第二天当他正坐在旅馆门口喝着咖啡,并因刚才一顿结实的mittagessen10而有点跌盹儿的工夫,凯伯也正从餐室里出来。凯伯太太上楼去了。凯伯过来放开他那只狗。那狗一下便跑了过来,以它那友好的态度,朝着阿显顿的身上直蹿。

“快回来,弗利兹,”凯伯喊叫道,接着对阿显顿道:“真对不起。不过这东西倒挺仁义的。”

“啊,没事没事,它不会伤着我的。”

凯伯在门口停了下来。

“这是条小猎犬,这个品种在大陆这里是不常见着的。”他跟阿显顿一边说着话,一边似乎在打量他。接着他对女侍叫道:“请来一杯咖啡,fraülein11。您是刚来的吧?”

“是的,我昨天才来。”

“真的?昨天晚上在餐室时就没见到您。您准备住上一段?”

“还说不准。我前一阵子病了,现在来这里康复疗养。”

女服务员端来咖啡,但看到凯伯正跟阿显顿说话,就把这盘东西放在了阿显顿的桌上。凯伯发窘似的笑了起来。

“这可决不是我有意要唐突冒昧。不明白那女的怎么把咖啡放到了您的桌上。”

“请坐下吧,”阿显顿道。

“谢谢您没怪罪。也是我在大陆待的时间久了,我都快忘记了咱们国家的习惯,向来把‘上赶着’跟人家去说话视作太不知自重。不过顺便问一句,您是英国人还是美国人?”

“英国人。”

按天性说,阿显顿本属那怯生腼腆一流,这个弱点在目前他这年纪就显得不太相称了,他也一直想治却没能治好,但这点他倒也很懂得如何给它派上个用场。他此刻就吭吭哧哧地把昨天他对女店主已经讲过的东西(而且可以肯定都已传给了凯伯),再在凯伯面前重复了一遍。

“您这次来琉森这里可算是来对了。在这个战火纷飞的扰攘世界这里无异是一个和平的绿洲。当您一旦置身于此地,您几乎会忘掉世上还有战争这事。这也是为什么我要来到这里。我的职业是一名报人。”

“得悉您是位主持笔政的人,实在不胜钦佩,”阿显顿道,露出他那怯生然而热情的微笑。

可以断言,“战火纷飞的扰攘世界里的和平绿洲”之类的高级表达他在船舶公司时恐怕还没学会。

“您不知道吧,我还娶了个德国媳妇,”凯伯郑重其事地向阿宣布。

“噢,是吗?”

“我一向认为,没有人比我更爱国了。我是一名彻头彻尾的英国人,我不怕您知道,根据我个人的看法,大不列颠帝国正是当今之时举世共仰的唯一的一种最堪当此匡正扶危重任的强大力量。当然既有此德妇,我不难对这枚勋章12的背面也颇知其一二。您不必跟我讲德国人有什么什么问题,说实话,就连我也不太甘心去承认他们就真是魔鬼的化身。在战事一起初时,我内人在英国的日子实在太不好过了,所以至少拿我来说,如果说她对这事感到非常悻悻,我也是不会怪她的。人人都把她看成一名德国特务。这会让您感到好笑的。如果您见过她。她是什么,无非是典型的德国hausfrau13一个,心里装的只有她的房间、她的丈夫,还有我们唯一的那个独子弗利兹。”凯伯爱抚了下他那只狗,一边笑道,“是的,你就是我们的独生子,是吧?这一下,使我的处境也为难起来。我当时和几个大报都有联系,于是这些报社的负责人也都跟着不安起来。好了,长话短说吧,考虑的结果,我觉得最体面的做法即是提出辞呈,然后避居到某个中立国家里去,直到战争风暴刮过去为止。我们夫妻两个平时从不议论战争,可我必须告诉您,那主要是出于对我的考虑而不是对她自己。在这方面她往往比我自己还更多宽容。另外对这个可怕的灾难,她更宁愿多从我的角度来看问题,而我就不是她那样了。”

“这就怪了,”阿显顿道。“按照常情,女人比男人一般都更偏激固执或狂热得多。”

“可我内人不是个平常女人。我很想介绍你们认识认识。顺便问一句,我还不清楚您知不知道我的姓名——格兰特利·凯伯。”

“我叫索莫维尔,”阿显顿道。

接着阿显顿告诉对方他一向在检察局里都做些什么。这时他隐约感到凯伯的眼神里来了一丝兴致。说着他又跟对方讲,他正在寻觅一位教师来教教他德语会话,以便把那荒疏了的德语再重捡回来。他这么讲的工夫,脑子里来了一个想法;抬头看了下凯伯,他的脑子里好像也来了这个想法。可能这一刹那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一块去了:阿显顿的这名教师该是凯伯太太。

“我问过客店女主人,不知她能不能替我找个教师,她回答说她能找到。我想再问问她。应该是不太难吧,请个人每天前来跟我说上一个钟头德语。”

“我可不要那女店主介绍的人,”凯伯紧接着说,“因为毕竟你要找的是位能说北方德语的,而她说的德语只是瑞士式的。这事我还得问询一下我的内人,看看她有没有合适的人。我内人可是位教育程度很高的女人,她介绍的人会可靠的。”

“那就先多谢了。”

阿显顿从容不迫地观看了一会儿凯伯。他注意到,他的那双灰绿色的小眼睛(这个他昨天夜晚没能看清)跟那张红润而善良开朗的面部是不太协调的。它们一般是迅疾而闪烁不定,但当其背后的那颗心忽被某个意想不到的念头攫住时,它们又会突然停了下来,一动不动。这种想事情的方式给人的印象是独特的。这双眼睛是不能取得人家的信任的。这个在他来说,得另靠些别的,比如欢乐善良的满脸微笑、宽阔开敞和饱经风霜的可喜面庞、厚实舒泰的一身肥肉,还有那深沉洪亮的乐乐呵呵。此刻他正在竭尽全力来讨人喜欢。就在阿显顿跟他谈话的时候(一起初时还有点怯生,但却因对方的那副友好欢快的表情而变得好了许多——他这一手的确具有能让人一见放心的奇效),他也不无好奇地一再提醒他自己切莫忘记对面这人也只是个低级特务。颇能给这谈话平添几分兴味的是,如果你还记得此人竟能只因每月四十英镑的区区小利便不惜去卖国投敌。戈美兹就是他出卖的,阿显顿还认得这个西班牙人。一个思想高尚的青年,生性喜爱冒险,他敢于承担那危险任务,动机并不在金钱,而是出于一种对浪漫传奇的追求。可能他以为能在智力角逐上战胜那些笨拙的德国人是件好玩的事,另外对他自己居然也扮演起了廉价惊险小说里的角色常不胜其荒唐之感,所以也就爱干这行了。但此刻一想起他曾被刑拘在离地有六呎深的可怕地牢只会令人不寒而栗。他还多年轻啊,而且举止那么优雅!阿显顿不解,凯伯对把他置于死地这件事是否也曾在良心上引起过一丝不安。

“我想你也多少懂点德文吧?”凯伯问他,对这陌生人来了兴趣。

“不错,我曾在德国念过书,过去也还能够讲得流利,可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现在已经快忘光了。不过今天我还能顺利阅读。”

“一点没错,我昨晚还见着你在看一本德文书。”

傻瓜!一会儿以前他还在跟阿显顿说昨天晚饭时没有见他。他弄不清凯伯觉没觉出来自己说漏了嘴。可见从来都不出漏洞有多不容易!这让阿显顿也警惕起来;最使他担心的是,别回头遇上人家叫起他那索莫维尔的假名字来,他竟一下反应不灵,忘记是在唤他。当然也不是没有可能,凯伯就是故意出个漏洞,去试试阿显顿察觉没有。这时凯伯站起身来。

“那就是我内人。我们每天午后去登一座山。我可以告诉你一些有趣的去处。即使这个季节鲜花还开遍山野。”

“我恐怕还得再等一段,那会儿我就会好了,”阿显顿道,言下不无惋惜。

他天生面色偏白,仿佛身体真的不怎么硬朗。此刻凯伯太太已经下楼,她丈夫也就迎了过去,一道上了大街,弗利兹更是前蹿后跳,跟出去了。阿显顿看到,凯伯立刻便话语极多。显然他在汇报他与阿显顿的交谈内容。阿显顿看到此时阳光正欢快地映照在湖上,轻风过处,枝叶也在树端飘动作响,似乎一切都能动人游兴。但他还是起身返屋,床上一卧,便心神舒畅地好好睡了个午觉。

他去吃晚饭的时候,凯伯夫妇已经吃完。他进来得稍晚了些,因为刚从外面回来,他兴致不高地跑遍琉森去找寻瓶鸡尾酒,以便能稍稍补偿他即将面对的土豆色拉。他进去时他们正往外走,凯伯停了下来问他饭后是否能同他们一起来喝喝咖啡。当阿显顿饭毕到大厅去见他们时,凯伯立即起身将他介绍给他妻子。她对阿显顿的一番客气寒暄只不过生硬地微弓其身,脸上不见一丝笑容。不难看出她全然是一副敌对架势。这倒使得阿显顿自然起来。这是一名长相实较平庸的女人,已年近四旬,肤色不光,眉眼一般,一头褐发以长辫形式盘在脑顶,有类拿破仑之普鲁士王后14;她骨架宽阔,四四方方,但不是肥胖,而是丰腴,是瓷实。但她看起来并不笨,正相反,而是很有个性。而阿显顿因为颇曾在德国住过一段时间,一眼便能认出这种类型,所以深信,这种女人别看平时也一样能干家务,能烧菜做饭,甚至还能爬山,同时仍不妨见多识广,大有知识。她身着白衫黑裙,露着晒黑的脖颈,脚上踏着一双沉重的登山靴。凯伯仍然兴致勃勃地用英语向她讲了一遍阿显顿告给过他的一些阿个人的简况,仿佛她还并不知道似的。她一脸严肃地木然听着。

“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你懂德文?”凯伯说道,通红的一张大脸此刻已是堆满笑容,但一对小眼睛仍在滴溜直转。

“不错,我曾在海德堡15进过一段学校。”

“是吗?”凯伯太太也用英语回答道,这时一丝微露兴致的表情已将面部的阴沉驱散了些。“我对海德堡是熟悉的,我也在那里上过一年学校。”

她的英语是正确的,但喉音太重,她那“咬文嚼字”似的发音也叫人听着怪不舒服。接着是阿显顿的一通赞美,他对这座古老的大学城及其周围的优美环境确实没少夸奖。但是她呢,带着她的那份条顿族人的优越感,也只是将就着听听而已,并没露出多大热情。

“谁不知道,耐卡峡谷的那种优美全世界也数得上,”她道。

“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我亲爱的,”凯伯接着道,“这索莫维尔先生正想趁他在这儿的时候,寻一名能教他德文会话的先生。我跟他讲过,也许你能想得出一名合适的人来。”

“不行,我想不出一名我可以放心推荐的人来,”她回答道。“瑞士式的德文发音实在是太讨厌了。让讲这种话的人跟索莫维尔先生对话只会害了他的。”

“如果我站到你的立场,索莫维尔先生,我一定会说服我的内人来给你上课。她这人,我不客气地讲,实在是文化与教养都好极了。”

“Ach,16格兰特利,可我没这工夫,我有我的事情。”

阿显顿看到他的机会来了。陷阱已经布好,现在只等他往里跳。他于是以一种半怯生半祈求的谦虚口吻转向凯伯太太道。

“如果您肯收下我这学生那可是太妙了。我将把它视为一种特殊的待遇。当然我决不是想要耽误您的工作,我来这里主要是为了养养身体,所以一直闲着。时间上可以完全看您的方便。”

他能感到,一种满意的眼神已在两人之间互递开来,凯伯太太的黑眼珠里也映出了一丝亮晶。

“当然咱们还是按生意的原则来办,”凯伯提议。“难道我的好太太就不能挣上几个零用钱吗?你看一个小时十法郎多吗?”

“不多。这点钱就能请上位一流教师实在太幸运了。”

“那你看呢,我亲爱的?你肯定能每天挤出一个小时来的,可你对这位先生就是很大的帮助。他也会感到,德国人也不各个全是魔鬼附体,像他们在英国所想象的那样。”

凯伯太太不自然地皱了皱眉。阿显顿这方面,一想到从此他每天都得来跟这个笨重沉闷的女人泡上一个小时,他预先就着起怕来,他得怎么样去挖空心思好凑上点话题来同她纠缠。而她那方面,她也是努了把劲才迸出下面这话。

“我乐意承担起索莫维尔先生的这个会话课。”

“我恭喜您了,索莫维尔先生,”凯伯大声道。“也就该着你遇上好事了。那么何时开始呢,就明天午前十一点?”

“这我没问题,只看凯伯太太合不合适。”

“可以。其实我也什么时候都行。”

剩下的便是由他们夫妻来庆贺这番外交的胜利了吧。但是当第二天午前十一点整他听到他门上的一声敲打时(按商量好的,她来阿这里),他过去开门的工夫还是不免有些战战兢兢。面对这么一名德国女人——相当之聪明但也是很任性的,他自己的态度便理应是于坦诚与适度的轻率而外,另加上几分小心。凯伯太太此刻仍然是黑黢黢的,一脸阴沉。显然她根本不想和他有任何交道。但他们都坐下后,她还是开始了课程(尽管还是不无几分蛮横),考问了他几个关于德国文学的问题。遇到回答中的错误,她立即准确地加以纠正;对他提出的某些难懂的德文结构也解释得一清二楚。显然虽说她并不愿意给他上这个课,但教起来时还是很尽心的。她不仅长于讲课,而且也热爱讲课,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也就越讲越更认真起来。这时她已快要忘记对方只不过是个野蛮的英国人。看到她内心之中的这番矛盾,阿显顿也是感到满有趣的。所以当午后凯伯问起他课程进行的情形时,他的回答倒也绝非虚说。他说他满意极了;她是一位非常好的教师,而且她人也有趣。

“我跟你说什么来着,这是个我见到过的最了不起的女人。”

给阿显顿的感觉是,他一腔热情满脸笑容说出的这句话才是他头一次讲出的一句真话。

又过了几天阿显顿慢慢感觉到凯伯太太给他上课只不过是为了使她丈夫能增进与阿的来往,而她自己在教课时也别的东西不谈,而只把内容局限于文学、音乐与美术这类题材;所以当有一次,也是为了作个试探,他把谈话故意引到战争问题上时,她立即便把他卡住。

“我以为,这个话题我们还是少谈为妙,索莫维尔先生。”

她继续以她那详尽透彻的教风在给他上课,而他也受益匪浅,钱没白花,只是每次来时那副阴沉的脸色却丝毫未改。只是出于对教书的热爱她才会偶尔稍稍减弱些对他原有的厌烦。阿显顿把他自己的全部解数(尽管一切无效)挨个儿全使了出来:讨好、实诚、谦虚、感激、奉承、单纯、怯生。她却依旧是冷冷的一副敌对态度。她的确是狂人一个。她的爱国主义是带侵略性的,但却又是非个人的;出于头脑中根深蒂固的一种偏执,即德人在一切事物上都高人一头,她对英国的仇恨是刻毒的,因为正是在那个国度她看到了对德国意识的传播的绝大障碍。她的理想乃是一个德意志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一切属国将在一个比古罗马更伟大得多的庞巨联盟之下,拜受德国在科学、艺术与文化方面的恩赐沾溉。这个宏伟壮丽的观念所暴露出的那份厚颜无耻只会让阿显顿想来感到好笑。但她本人决不愚昧。她读书颇多,而且能读多种语言的书,对所读内容也能给出恰当评价。她对近代绘画与音乐的知识之丰富也足以使阿显顿为之动容。更为有趣的是一天午饭前曾听到她在琴上奏出了德彪西17的一首银波摇漾般的小品:她弹虽弹了,但也没少蔑视;理由之一,它是法国的,之二,它太轻佻,也即是说,对其逸趣妙处于欣赏之余,也不无忿怒。当阿显顿祝贺她时,她只是耸肩。

“一个颓废民族的颓废音乐18罢了,”她评论道。接着她以那强有力的双手奏出了贝多芬某个奏鸣曲一开篇时的几个壮丽的和弦;但又停了下来。“我弹不下去了。我已经生疏了。可你们英国人,你们对音乐又懂得多少?自从普赛尔19以后,你们就再没有产生出过一名音乐家。”

“你对这个评论是什么一种看法?”阿显顿问凯伯道,此刻他正站在旁边。

“我只能承认这话不假。我仅有的这点儿音乐知识也全都是我内人教给我的。我希望你能听听她的演奏,等她再练练。”说着,便把他那只胖手,那又宽又粗的指头放在她的肩膀上。“她有本事用那纯美来拨动你的心弦的。”

“Dummer Kerl,20”她道,非常温柔地,“傻瓜,”阿显顿看到,她的嘴唇稍颤抖了下,但马上又严肃起来。“你们英国人,你们不会画画,不会塑造,也不会作曲。”

“可我们中有些人有时候倒也能写出点好诗的,”他一点也不发火地说道;他明白他不是来怄气的。另外没想到怎么有两行诗句突然会涌到嘴边,他也就索性朗诵了出来:

“哪里去啊壮丽画船鼓满银色风帆,斜欹在那急切西方无际酥胸之间。”21

“不错,”凯伯太太道,说时不知是什么一副怪相,“你们是能写诗的。我也莫名其究竟。”

紧接着,让阿显顿吃惊不小的是,她居然把这两行下面的另外两行用她那粗嗄的英语也都给背了出来。

“走吧,格兰特利,mittagessen22时间到了。让我们去餐室吧。”

这使阿显顿又陷入沉思之中。

一般而言,阿显顿可说是崇善但不嫉恶。23人们有时认为他太缺乏热肠,原因是他对别人只是关心而不多与他们亲近;即使是少数他还算亲近的人,他的一双眼睛也会对其优点与缺点同样看得一清二楚。当他对人也产生好感时,他并非是对其失误视而不见,他只是不去计较这些罢了,耸耸肩膀照样接受他们,有时也就是把一些他们本不具备的长处也都归到他们头上;而且唯其能够不带偏见地去看待他的朋友,他们也就不致令他失望,或者有失友的事。他对别人的要求从不过分,不强人所难。此刻在对待凯伯夫妇的这个问题上也是如此,他的探索仍将是一不带偏见二不带气愤。在了解的难度上,两人相比,这女的显得更容易些;她里外只是用一块材料打造成的。当然她仇恨他;尽管事实需要她对他的态度应更礼貌一些,但因其反感过强,粗鲁举止还是免不了的,会时而一见;如果她真的能够杀死他而无事,她肯定会心安理得地去这么干的。但是当凯伯的一双肥手按抚在其爱妻的肩膀上以及她唇边出现轻微的颤抖时,阿显顿在这个貌不惊人的女人和那个肥胖俗气的男人之间所窥察到的那种缱绻深情也还是动人的。阿显顿把他近几天来所作出的种种观察稍加集中,这时发现,一些他曾看到但还未曾从中看出什么意义的琐细情节,此刻也都一一返回他的心头。在他看来,凯伯太太对她丈夫所以热爱首先是因为她的性格比他的来得更为坚强,其次也因为她深感她的丈夫离不开她;她爱他是因为他崇拜她,而你不难想见,直至她遇上他为止,这个短粗而平凡的女人,带着那一身的呆钝、实际和欠缺幽默感的特点,是得不到太多男人的崇拜的。她欣赏他的嬉笑颜开,他的热闹顽皮,他的兴高采烈,这会活动开她呆滞的血液的;他只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孩子,再也不是什么别的,而她对他来说,也就无异是一份母爱;他目前的种种正是她一手所培养成的,他就是她的男人,而她也就是他的女人。而她也就是爱他的,尽管他有着那么多的弱点(凭着她的那副清明头脑,这许多东西她是不会看不到的),她的爱他嘛,悲哉哀哉,却正有些像伊索德之爱特里斯坦24。可这里面又多着个当间谍的问题。就连阿显顿,这个对人性中的种种弱点能够如此宽宏大量的人,也不能不深切认为,为了金钱而不惜出卖自己的国家绝非是件光彩的事。这件事她是不可能不知道的;没准还就是由于她的介绍,人家才会找上门来;而且也有可能他未必一定会干起这件坏事,如果不是她在竭力怂恿撺掇。她爱他不假,而同时她又是个诚实而正直的女人。究竟是凭了什么迂曲的手段,她才能既交代了她自己,又能强迫她丈夫去择取了这个如此为人不耻的卑鄙营生?当阿显顿想把那女人心里的这一切活动连串到一起时,他自己也不禁深深地陷入猜测的迷宫之中。

格兰特利·凯伯就另是一种情况了。此人浑身上下确实没有什么地方可取;好在阿显顿此行并不是来寻求什么仰慕的对象的。虽然就人来讲,他本属粗鄙庸俗一流,全不值得一顾,但其间也大有某种堪称奇特,某种出人意料的东西。当他看到这个特务是在如何以一副貌似斯文的假相来引诱自己入套时,他也感到相当有趣。这一情况发生在他初次上课后的不久。一天中午饭罢,凯伯之妻已经上楼,这时他一屁股就坐到了阿显顿身旁的一把椅子上。他那义犬弗利兹一下就扑了过来,把它那长长的嘴套和那黑鼻放在了他的膝头。

“它没有脑筋,”凯伯说道,“但却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你看看那两只粉红的小眼睛。你见过还有什么比它更傻的吗?那张脸有多丑啊,可又有多迷人!”

“你养了好久了吧?”阿显顿问。

“1914年战争刚刚爆发不久,我就买到了它。顺便请教一句,你对今天报上的新闻是个什么看法?当然我内人跟我从不讨论战争的事。你完全想不到,能找到一名可对其一敞胸怀的本国同胞会有多欣慰。”

他递给阿显顿一支廉价瑞士雪茄,出于对工作的考虑,他也只能甘作牺牲,接受了它。

“当然他们不能得手,那些德国人,”凯伯道,“一丝一毫也不能得手。我清楚他们是只能吃败仗的,自打我们进入。”

他的态度是认真的,诚恳的,也是仿佛不把对方当外人的。作为回答,阿显顿也作了几句泛泛之谈。

“我生平的一件最大憾事就是,由于我老婆的国籍关系,不能去为战争尽份力量。其实战事刚一爆发我就去参军了,可军队不收我,理由是我已超龄。可我不瞒你说,如果这战争一直再打下去,那就不管老婆不老婆,我都不能不再去做点工作。凭着我通晓多国语言,我在检察部门里是多少能有点用处的。你就是在那里工作的,对吧?”

原来这正是他瞄准好了的靶子,于是乎为了答复他的这些有为而发的问题,阿显顿便把早已备好的情报也告给了他一些。凯伯把他的椅子拉得更靠近了些,声音也低了下来。

“我敢保险,你不会把一般人不该知道的也都告给了我,可毕竟这些瑞士人是绝对的亲德派,所以我不能让谁也能弄到可以偷听我们的机会。”

接着他的谈话又转了一个轨道。他向阿显顿透露了几桩多少有着点儿秘密意味的东西。

“我不会把有件事跟谁都讲的,你明白,但我有几个朋友确实是身居要职的,而且他们都知道可以信得过我。”

现既受到如此鼓励,阿显顿也就有意地稍显随便了些。于是等他们分手时,双方都会有理由感到满意。阿显顿不难猜到,第二天一早凯伯的那台打字机准会忙个不迭,而目前在伯尔尼的那名精力过人的少校很快也会收到一份极有趣味的汇报。

一天晚上,阿显顿饭罢上楼后,走过了一间公共浴室。他望见了凯伯夫妇。

“进来吧,”凯伯还是那么和颜悦色的,“我们在给弗利兹洗澡。”

这只猎狗经常会把它自己弄得一身稀脏,而凯伯最得意的就是能看到它干干净净。阿显顿进去了。这时只见凯伯太太一条雪白围裙,卷着袖子立在澡盆的一边,另一边的凯伯,正一条便裤和一件背心,露着肥胖但多斑点的膀子给那倒霉畜生打着肥皂。

“这个我们只能在夜晚来干,”他说着,“费兹吉拉德夫妇25也是用的这个澡盆。如果他们知道了我们在这里洗过狗,他们肯定会发火的。我们是等他们睡下才来这里的。过来,弗利兹,让这位先生看看,在给你刷脸时你表现得多么体面。”

这可怜畜生,虽明知倒运透顶,却仍然轻轻摆了摆尾巴,以表示虽说对它所实施的这套行为实属邪恶之极,可对这位施主倒也并不记恨,而它此刻就正立在这六吋深的一盆澡水中间。它浑身都打满了肥皂。凯伯一边谈着,一边用他那双肥手给它洗了洗头。

“哎哟,它将会出落得多漂亮啊,跟外面雪花打的一样洁白。它主人带上它出去时会多得意,就跟那潘趣26也差不多。这会儿你瞧吧,所有的小雌狗都会叫了起来:天哪,那一脸爵爷长相的英俊猎狗又是谁啊,走起路来的那副派头就像整个瑞士全是他们家的?好了,站得直些,现在正给你冲洗耳朵。你总不能走在街上带着这脏耳朵吧?就跟个瑞士的小顽童似的。Noblesse oblige27。还有,你那黑鼻子。糟糕,肥皂水都跑到那小红眼睛里去了,杀疼了吧。”

听着他的这一派胡扯,凯伯太太宽阔平庸的脸膛上也慢慢泛出一丝和善的笑意,然后仍旧一脸严肃地取过一条大毛巾来。

“该扎个猛子了。头朝下腿冲上。”

他提住它的两条前腿,就把它往水盆里一按,然后又按进去一回。它当然没少挣扎,只一股劲地扑棱,溅下了满世界的水。凯伯把它提出了浴盆。

“上你妈那儿去吧,让她给你好好擦擦。”

凯伯太太坐下,把狗往那双强有力的大腿间一夹就擦了起来,一直擦到汗珠冒出了额头。弗利兹呢,这时都快晕了,气也快上不来了,终于庆幸这一切总算完了,站了起来,那傻得可爱的脸上确实白净多了。

“血统瞒不了人的,”凯伯兴奋地高声道。“它心里至少记得它六十四代祖先的名字,而且各个都是高贵出身。”

阿显顿听了心里太不是味,上楼的时候还在打着冷战。

接着,一个星期天,凯伯跟他说,他们准备外出远游,中午就在山上的一家小店里进餐;建议他也一道前去,费用嘛就各出各的。阿显顿觉着,经过在琉森三周的休养,体力已完全恢复过来,爬山能去了。他们一早便出发了。凯伯太太浑身都透着干练,一式的登山装扮,这时但见她脚踏登山靴,头戴蒂罗尔式28护头帽,裤腿上则是罩着阿尔卑斯长筒袜。而她的先生,其他装备而外,也是长筒袜和宽大的灯笼裤,十足的英国气派。一见此景,阿显顿不禁心感好笑,但也乐得尽此一日之欢。不过他同时也没忘记得多留个心眼;谁敢保险他们夫妻就一定还不曾察觉他的真实身份,所以得记着千万别走得离悬崖边上太近:凯伯太太当然会毫不犹豫地给他一把猛推,而凯伯嘛,别看他平时嘻嘻哈哈,恐怕也绝非什么善类。但自表面观之,一切又都像是平安无事,不足以毁掉阿显顿好好享受一下这个灿烂朝阳的美好心情。周围空气又是那么香醇。凯伯则是话语不断。他讲了不少滑稽故事。他高兴开怀极了。汗水从他那云盘般的红润大脸上没少往下流淌,他也笑他自己是太胖了。让阿显顿不胜惊奇的是,他对山花的知识确实非同一般。一次他见到下面路边有株好花,竟不惜跑下去了好一段路才把它摘了回来,捧献给他夫人。她温柔地细看了看。

“有多可爱,”他大声道,一双闪烁不定的灰绿眼睛一时间竟同一名幼儿一样的天真烂漫。“不就跟瓦尔特·塞维奇·兰多尔29的一首小诗似的。”

“植物学是我丈夫最喜爱的学科,”凯伯太太道。“我有时也笑话他。他对花卉太痴迷了。有时候我们都快付不起卖肉的人的账了,可他还是把口袋掏光来给我买回一束玫瑰。”

“Qui fluerite sa maison fluerite son c ur,”30凯伯道。

阿显顿有好几次看到,凯伯从外面散步回来时,都好给费兹吉拉德太太送上一束山花,而且那副笨拙的样子倒也是挺动人的;而他刚刚得知的这点情况也给凯伯的这一美丽细小行为增添了一些意义。他对花的爱好是真诚的,而当他向那名爱尔兰老妇人送花时,他送的确实是他自己珍爱的东西。它显示出了一颗不假的善心。阿显顿向来把植物学视作一门乏味的学科,但当他们一路走着凯伯谈起它时,他的热情竟是那么饱满高涨,颇能赋予它不少的生命与趣味。他肯定在这上面狠下过一番功夫。

“我从没有写出过一本书,”他道。“已出的书已经太多了,可我的那点写东西的愿望倒也得到了一些满足:给报纸上来篇马上可以得钱但也马上就会被人忘掉的短篇稿子。不过如果我在这里再住得长些,我还是有点心思想编撰一部讲述瑞士全境的野花的书的。我真巴不得你能早些就来这里。这里的花木太迷人了。不过要做好这个,你最好本人就是一名诗人,可我只不过是个报人。”

奇怪的是看到,此人竟能够把真实的感情与虚假的事实结合在了一起。

他们到达了那个小店,而四围山色与一泓湖水也一时尽收眼底。当他看到这人因为往喉咙里灌下一瓶冰镇啤酒而竟会这么开心时,也的确令他为之心悦。对于一位从这点简单的口腹之养便能获取到如此巨大的乐趣的先生你实在不能不予以几分同情。他们的午餐享用得开胃极了,吃炒鸡蛋和山泉鳟鱼。凯伯太太受周围环境的影响也竟变得温柔异常,为以前所不曾见,在对阿显顿的态度上也不再那么敌意十足。这个村家野店,由于处境幽美,竟仿佛十九世纪初期游记书中的一幅瑞士农舍图。她初来到这里时,对眼前的这番景色确实没少用德文大发感慨,而此刻,酒酣饭饱之余,更是感动得热泪盈眶,情不自胜。她伸出手臂高呼道:

“真是太可怕了,也太可耻了,面对如此可怖而不公正的战争,此时此刻我居然还能乐得出来,还能觉着幸福和感激。”

凯伯拿过她的手来,抚摸着,一边还在用德语——这事在他并不寻常——宽慰着她,口里亲昵之词不绝。够肉麻的吧,但也动人。为不影响他们的温存,阿显顿立即避开,穿过花园,坐到了特为游客而设的一条长椅上去。眼前景物是一种近乎壮观的美31,但还不够迷人;它仿佛一支稍浅显而炫耀的乐曲,乍听之下,也会使你为之动容。

就在他逗留在那里的工夫,格兰特利·凯伯这桩诡秘不禁又翻上他的心头。如其说他对表现奇特的人向来不乏兴趣,他在此人身上确实找见了一种难以置信的怪异,此特其一例而已。想不承认他具有许多可喜的品性是不明智的。他的欢欣快活并非是装出来的,他的满腔热情也绝非假冒,他的确有个善良天性。他时时刻刻都想为人做点好事。他与旅店的另一仅有住户,那对老迈的爱尔兰上校夫妇的友善相处,阿显顿是有所观察的;他对那老人所好讲的埃及战事里的乏趣故事居然能够不嫌厌烦,对那老妇人也态度极佳。此时阿显顿既已与他有了几分惯熟,他发现他对此人也已是好奇之心多于排斥念头。他已不再认为他之成为特务纯系为了金钱;他的生活要求并不奢侈,因而他在轮船公司所挣到的那份收入对于一名如此持家有方的凯伯太太来说已足够把日子过得很有盈余;况且自宣战以来,对于一些业已过其参军年龄的中年男人来说,想找份收入还不错的工作的机会也并不缺乏。如此说来,他走上了今天这步乃系因其天性属于另外一种类型:对于他们往往是曲胜乎直,不走正道而偏好径行,每以能愚弄其同僚侪辈而暗自得意;他之沦为奸细,既非出于对其祖国之恨(他曾被投入过监狱),甚至也非出于对其妻室之爱,他的目标乃系对准一些巨头大亨,这般人从来便不知晓世上还有他这类虫豸的存在;他意欲对之进行一种报复。也或许这是虚荣心在作祟:他的价值不曾得到承认,还或许只不过是出于那种小精灵小魔怪般的好搞恶作剧的心理。但他又确属恶类。不错,他东窗事发的贪赃枉法前科只有过两次,但不难看到,有了其一二,也必有其三四,只不过更多的案情未全被侦破罢了。试问其夫人对此又作何想法?这对鸾俦既是如此如胶似漆,对此她不可能全不知晓。难道她不为此感到羞愧吗,因她的正派作风本属无可怀疑,还是因为此斜邪行径毕竟出在她的所爱身上而竟予以默许?是她已竭尽其全力加以阻止过,还是她对这一她也无可如何的恶行只是眼睛一闭,佯作不见?

如果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全都是非黑即白,那会活得多么舒心,而对待起来又会多么省事!凯伯究竟是一个喜恶的好人,还是一个喜善的坏蛋?如何才可以把这两项水火不能相容的因素置之于同一副心胸之中而仍能彼此安然相处,共臻和谐?但有一事是可以肯定的,凯伯平日不受其良心责备;他干起卑鄙下流的肮脏勾当时仍会一样兴致勃勃。他是以其叛变行为为乐的叛徒一个。虽然阿显顿一向都多少比较认真地在研究着人性,但情况表明,已然人到中年的他此时对于这事的了解比起他幼小时也多不到哪儿去。当然R会对他讲:你浪费这么多时间又有何益?这人只不过是个危险的特务,而你的任务非常明确,抓住马脚,把他下狱。

这话绝对没错。阿显顿也已得出结论,与他更多的协商已无必要。虽说要他出卖他的雇主这事在他来说并不为难,可这人毕竟太靠不住。他妻子对他的影响太强烈了。况且,尽管他不时地会对阿显顿表白他的态度是如何如何,他在内心之中还是深信同盟国方面会赢得这场战争的,而他只想站到赢者的一边。所以,好了,是得抓住马脚,把他下狱,但如何去实施这个,他却一时还心里没谱。他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原来你在这里,我们还在纳闷,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抬头望望,看到凯伯夫妇正朝他走来。两人还手拉着手。

“是这个把你一动不动地吸住了吧,”凯伯说时眼睛在瞄着那里的景色。“多美的一个地方!”

凯伯太太也两手紧握。

“Ach Gott,wie schön!32”她高呼道。“Wie schön,当我看到那蔚蓝的湖水和雪白的山峦时,我的一颗心真的有些仿佛歌德的浮士德那样,只想对那瞬息不停的流光喊出一声:停一下吧。33”

“这总比在英国要强些吧,还不至于动不动就又是突袭又是警报吧?”凯伯说道。

“要强好多,”阿显顿应道。

“顺便请教一句,你当时从英国出来时有无什么困难?”

“没有,一点点困难也没有。”

“可我听说,他们在过境上没少制造麻烦。”

“我自己确实没有遇到一点麻烦。我总觉着他们对英籍旅客还并不怎么刁难的。我的看法是,那些护照的检查只不过是走走形式罢了。”

只见凯伯和他妻子间互递了个眼色。阿显顿当然弄不准它的确切意思。不过如果在此同一瞬间,凯伯正在考虑的是他的英国之行的运气会是如何,而阿显顿也在琢磨这一可能的时机必将怎样,那可真的是无巧不成书了。不一晌工夫,凯伯夫人便提出来该返回了。于是他俩便一道在绿树荫下顺着山间小径慢步盘旋而下。

阿显顿仍在睁大着眼睛张望。他此刻完全是一筹莫展(他的无能为力也让他恼火),而只有提高警觉,耐心等待,以便真的时机来了能及时抓住。但两三天后一件事情的发生让他确信,还就是要有事了。那天午前上课期间只听凯伯太太讲道:

“我丈夫今天去日内瓦了,他在那儿有些事务要办。”

“是吗,要去好多天吗?”

“不,只去两天。”

说谎这事不是谁都干得来的。阿显顿有种感觉,当然他也说不清为何有这感觉,凯伯太太这时是在说谎。如果她只不过是提到一件对阿显顿来说毫无所谓的简单情况,那她说这话时的样子就该也是毫无所谓。他的心头一闪,凯伯该不是去的那里,而是被叫到了伯尔尼去见他那可怕的德国情报头头了。于是课后他见到了个女服务员时就随口问了一句:

“麻烦你件小事,小姐,听说凯伯先生去了伯尔尼。”

“是的。他明天就回来。”

这证明不了什么,但有了这个,办事就有了依据。阿显顿在琉森有个相识,这个瑞士人很乐意在必要时为他干点零活,于是便找上了他,托他到伯尔尼去捎一封信。也没准还能碰上凯伯,那就正好来点跟踪。第二天凯伯又和他妻子在餐桌上露面了,但见了阿显顿只是点了下头就直接上楼去了。两个人都像是心事重重。平时精神十足的凯伯,此时却头也不抬,既不左顾,也不右盼。第二天他的复信到了。凯伯是去见了冯·P少校。不难猜测到少校会对他讲了些什么。阿显顿十分清楚他会有多粗暴:那可是个苛刻家伙,凶横野蛮,脑子机灵但不择手段,他是不习惯文绉绉跟你讲话的。人家可不让他只在琉森一呆白拿干薪而不干活。他该去英国的时候到了。是猜测吧?当然是猜测,可这一行向来就是这样:你就得能从一块颚骨推衍出那整个动物。阿显顿曾从葛斯塔夫那里得悉,德国人早就想送个人到英国去。他舒了口长气;如若凯伯真去的话,那他可就该有忙活的了。

当凯伯太太再来给他上课的时候,她显得呆呆钝钝,无精打采。她一脸倦容,舌头紧邦邦的,不听使唤。阿显顿不难想到,这两口子大概是整夜都没睡觉,一直在讨论那事。他巴不得能知道他们都谈了些什么。她是怂恿他去,还是不劝说他去?吃午饭时阿显顿继续对他们作着观察。是出了事了。他们几乎谁都没跟谁多说,可平时他们却从来都不少交谈的,而且匆匆吃完就离开了。等饭罢阿显顿步入大厅时,他发现凯伯正一个人坐在那里。

“哈啰,”他欢快地招呼道,但明显那欢快是硬做出来的,“近来好吧?我去了趟日内瓦。”

“我听说了。”

“过来和我一块喝咖啡吧。我内人患了头疼。我劝她上床去躺躺。”这时他闪烁不定的绿眼睛里的那种表情,阿显顿也一时不解其意。“情况是,她情绪很不稳定。跟你说吧,我要去英国了。”

阿显顿的心猛一咯噔,几乎快冲撞着肋条骨,但外表上仍面不改色。

“噢,是吗?那你去的时间长吗?我们会想你的。”

“实话跟你说吧,像这样的无所事事我实在是腻味透了。这场战争看起来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的,可我不能就这么无限期地一直在这儿泡着。再说呢,经济上我也泡不起,我得出去挣个吃喝。不错,我是娶了个德国老婆,可我还是个英国人哪,长话短说吧,我得去尽我的这份力的。我将来又有何脸面去面对我的一些朋友,如果我只在这里偷安苟活,干等着战争的结束,而从没有给自己的国家办一件事。当然我的内人是站在德国的角度看问题的;我也不瞒你说,她这回是有点吃不消了。你清楚,女人嘛,就是那样。”

阿显顿顿悟了,他刚才在凯伯的眼神里看到的是什么了。是恐惧。这给阿显顿带来的是一阵恶心。凯伯的内心是不想上英国去的,他只想安安生生地留在瑞士;另外凯伯在伯尔尼受召见时少校对他都作了些什么训示,此时他也全明白了。他必须前去,否则就是停薪。当他把这发生的一切告给了他老婆时,她老婆又对他讲了些什么?他多想他的老婆能坚决挽留住他,但显而易见,人家没那么干;也或许他就没有胆子去跟她明讲,他已经给吓成了什么德行;因为在她眼里,他一直还是个乐观、果断、敢去冒险和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而此刻的他(也是自食其虚伪的恶果吧),说什么也拿不出勇气来干脆向她供认,他只是卑鄙下作的懦夫一个。

“你这次是携眷前往吗?”

“不,她还留在这里。”

看来一切都已安排妥了。凯伯太太留下来好把她收到的信件情报再转寄到伯尔尼去。

“离开英国的时间久了,一时还真拿不准这战期工作该是如何着手。设身处地想想,如果您是我的话,这事您会怎么进行?”

“这我可说不上来;你现在心目之中的工作是什么样的?”

“好的,您瞧,我正在琢磨着能不能也去您的那行干干。只不知您在那检察局里有无熟人,也好带上封您给我写的介绍信去找找他们。”

阿显顿闻言又是心上一惊,也许全亏神明显灵,这才把那险些就要冒出唇边和表露于外的声响手势又遮又盖,硬给掩饰过去,也使他的严重受惊没太露馅儿。但这一惊并非是由于凯伯提出的什么请求,而是因为他自己这才憬悟出的一种“刺激”。他一直有多傻啊!他一直是一想起来就深感不安:他在琉森只是在虚度时光,只是在无所事事,而此刻,虽然事实证明,凯伯的赴英即将成行,但那也绝非是出自他的什么巧谋妙计,对此他是完全无功可邀,无赏可请的。而此时他越发清楚地看到,他只是被投闲置散在琉森这里,只需定期去述述职,通通气,只需能做到这个,就实际上已发生了那定将发生的事。34的确,德国情报部门能使一名特务潜入进检察局也真是件绝妙的事,况且这里还就有着凯伯这么号人,既能堪当此任,又与该处的一名工作人员熟悉。这是多大的好运!冯·P少校这名文化人35,肯定会一边大搓其手36,一边沉重地这么讲道:stultum facit fortuna quem bult perdere.37这不过是那狡猾的R的一个陷阱,可这驻伯尔尼的可怕少校却硬是往下去跳。至于阿显顿的工作嘛,就只是往那里一坐,一事不做,也就行了。当他想到R那里是如何把自己当个傻瓜来耍,他也只能发一苦笑。

“我跟那个局的主事人倒还是挺熟惯的,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为你出具一封推荐函由你面交给他。”

“我想要的正是这个。”

“不过我只能据实而言,我必须说明,我只是在这里才结识上你,而且认识的时间也只有两周。”

“那是当然,只是除此之外,其他对我有利的话你也总得为我添几句吧?”

“那自然不在话下。”

“我还弄不太清我能不能得到签证。据我听说他们在这方面还是事满多的。”

“我也不明白这是因为什么。我会相当反感的,如果我要回国也不肯发我这个。”

“我该回去看看内人的病情了,”说着凯伯便突然站了起来。“什么时候能得着你那封信?”

“随你方便吧。你马上就要成行吗?”

“当然是越快越好。”

凯伯告辞走了。阿显顿又继续在大厅里坐了一刻多钟,以稳定一下情绪,然后便回屋写信。一封是给R的,向他汇报凯伯即将去英;一封是向伯尔尼的使馆方面提前打下招呼,凯伯前去签证时立即签发给他即是,无需多问;这些他都立即发出。当晚饭再见到凯伯时,一封亲切的介绍信已递到他的手里。

第三天上,凯伯出发了。

阿显顿只有等了。其间他仍在继续上课,并在凯伯太太的认真教导下德语已讲得更自然了。他们不断在谈论着歌德与温克尔曼38,谈论着艺术、人生与旅游。弗利兹这时就蹲在她旁边。

“它想它主人了,”说着,扯扯它的耳朵。“它只跟他亲,它还将就我是因为我是跟他在一起的。”

每天课后他都去一趟库克旅行社39,看看有无他的来信;他的一切邮件都是从这里收到的。在接到新的指令之前他不能马上走开,不过可以想见R也不会让他在这地方再闲住多久了。不久他就从驻日内瓦的领事的来信获悉,凯伯已从那里得到签证,刻已赴法。读到这个,阿显顿即跑去湖边转了一遭,回来的路上正碰见凯伯太太从旅行社出来。他猜想她的信件也都寄发在这里。他走上前去。

“收到凯伯先生的信件了吗?”

“还没有,我想现在还不太可能收到。”

他陪她一道回来。她有些失望,但还不到焦急的程度;她明白那时候邮件的到来是不太按时的。但第二天上课期间他明显看出她巴不得能早点把课结束。邮件的到来是在中午,所以差五分钟就到十二点时她看了看表,也望了望他。虽然阿显顿明知她根本不会再接到任何信件,还是不忍心让她的一颗心老是这么悬着。

“是不是今天已经上得差不多了。我敢说你一定想马上就去库克那里。”

“谢谢。你挺能体贴人的。”

当过了一会儿他自己也去了那里时,发现她正在那办事处的屋子中间站着。一脸神气已经不对劲了。她气急败坏地对他嚷叫道:

“我丈夫答应过一到巴黎就往回邮信。我敢保险,一定有我一封信的,可那些愚蠢家伙竟说没有。他们太不细心了,真是骇人听闻。”

阿显顿也不知该说什么才是。当办事员又在查看那包裹里有无阿显顿的来信时,她再次来到了柜台前面。

“法国发来的下一个邮班什么时候到?”

“要来就是下午五点。”

“那我到时候再来。”

说罢扭头就出去了。弗利兹夹着尾巴跟在后面。毫无疑问,恐惧已经袭来,她感觉到出事情了。第二天上午她的样子更可怕了;她恐怕一夜都没睡;所以课程上到半截,她猛地便站了起来。

“只能请你原谅,索莫维尔先生,今天的课上不了啦。我不舒服。”

还没等阿显顿说出句什么,她已经急冲冲地跑出房间去了。晚上他收到她的一个便笺,通知他说,她很抱歉课无法继续上了。原因她没有说。之后也就再见不上她;她不去餐室用饭;除了午前午后去库克那里外,显然她全天都足不出户。可以想见,她会一连好多个小时地往那里一坐,一颗心时时都在被那可憎的恐惧啮食着。谁能对她不感到惋惜?就是他自己这时间也长得不好打发。他读了不少东西,作品也稍稍写点儿。他还租了个皮划子,也到湖面上去荡荡闲桨。终于某个上午库克的营业员递给了他一封信。是R寄来的。表面上就是一封普通的商业信函,但字里行间却大有文章。

敬启者业已开始。发自琉森之货并所附来信均已妥收。指令执行及时,感荷无暨。

总归即是如此一股腔调。R的高兴自不待言,阿显顿也不难想见,凯伯早已遭捕,此刻谅已为其罪孽付出代价。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一幅记忆里的可怖场景再次浮现在他眼前。清晨。一个寒冷灰蒙蒙的清晨,还飘着细雨,一个男子,眼睛蒙着,贴墙而立,一名面色苍白的军官一声令下,一阵排射,射击队中一名士兵,扭过身来,倚着枪柄,吐了。军官脸色更白,而阿显顿,他已快晕过去。凯伯那时会有多害怕!当汗水不住地淌下面孔时又有多吓人。阿显顿振作了一下。他去了票房按指令购了一张去日内瓦的车票。

等着找钱的工夫,他又见着凯伯太太走了进来。那模样吓死人了,头发凌乱,面如土色,眼皮上一道道的深圈,煞白得不成人形。她摇摇晃晃地凑到柜台前面,还是问信。工作人员摇了摇头。

“对不起,太太,还没有来。”

“可再找找,找找,能保险吗?再找一回。”

那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让人心碎。工作人员耸了耸肩,把那格子里的信件全取了出来,又翻检了一回。

“没有,还是没有,太太。”

她发出了一声绝望的粗嗄喊叫,面孔已因苦痛而扭曲成一团。

她转过身来,疲惫不堪的眼眶里仍在不停地流着泪水。一瞬间她突然成了盲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不知该往哪儿走。接着一件可怕的事发生了。弗利兹那条狗,本来蹲在那里,突然扭过头来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哀号。凯伯太太见状大怖,无异精魂脱体。这一来也好,多少天来一直在心悬不下,一直在抓心挠肺的那番疑虑,此刻已不再是疑虑了。她全明白了。她跌跌撞撞地胡乱冲到了街上。

1 “欧洲的游乐场”(the playground of Europe)一词常是瑞士的代词。

2 门德尔松(1809-1847),德国著名作曲家,所作《无言歌》一组,颇具一种淡雅素净之趣。

3 德语:亲爱的上帝啊、天啊,属惊叹语。

4 德语:地区、地方等。

5 意大利一港市名。

6 译者按,这话的意思是,如果他真知道他已引起了R对他的注意,那可将是件吓死人的可怖消息。这点,那冒号后面的话已经作了点解释。试想R是个什么人哪!

7 凯伯的国籍仍为英国。

8 对方当然指戈美兹。

9 “咒你眼睛”的话只不过是个swear word 或phrase,别无深意。

10 德语:午饭。

11 德语:小姐。

12 勋章一词当然是上面“强大力量”一语的形象性表达。

13 德语:家庭妇女,家庭主妇。

14 拿破仑的情妇之一,被戏称“普鲁士王后”。

15 德国西南部城市名,该市有古老名校一所,始建于13-14世纪。

16 德语感叹词,相当于英语的ah或alas。

17 Debussy(1862-1918),法国作曲家,被尊为近世印象派祖师。

18 译者按,近世的颓废艺术一般认为始于19世纪后期的法国,先自诗歌开始而逐渐传遍音乐与绘画等众多文艺领域。

19 Henry Purcell(1659-1695),英国作曲家。

20 德语,意思即是她紧接着用英语又说了一次的那个Stupid fellow(傻瓜;笨蛋)。

21 这两行诗句出自英国诗人罗伯特·布里奇斯的《归帆》一诗。布里奇斯(Robert Bridges,1844-1930),诗人与学者,曾被推举为桂冠诗人。

22 见第152页注释②。

23 此句的原文为:Ashenden admired goodness,but was not outraged by wickedness.译者此外还有两种译文,现也一并列出,以供参考。1) ……往往善善而不恶(wù)恶;2) ……平时颇能从善如流,但不嫉恶如仇。另外这个句子也正是作者对他自己性格的一则精妙刻画。

24 意为也是一种无法解脱的祸孽结与生死恋。这则恋情出自中世纪的骑士文学(属于亚瑟王传奇系统),内容写骑士特里斯坦与爱尔兰公主伊索德之间的一个爱情悲剧。伊索德曾被许予不列颠之康沃尔王为后,特里斯坦被遣去彼国迎亲,但两人一见钟情,并因共饮了一种药酒而陷溺极深,不能自拔。但其私情却又无法得遂,卒双双自杀以殉情。

25 也即是前文说到过的那对爱尔兰老夫妇,但其姓名这里才第一次说起。

26 as proud as Punch,谚语,意为非常骄傲满意。此典出自儿童木偶剧Punch and Judy Show(《潘趣与朱迪》),两人为一对老夫妻,一天到晚打闹不休。

27 法语成语:贵族理应表现得豪爽慷慨一些。

28 奥地利西部蒂罗尔山区流行的一种登山帽。

29 Walter Savage Landor(1775-1864),英国作家与诗人。一生所作长诗极多,但却特以其小诗著称。

30 法语:家中的花就是心上的花。

31 从这句话可以看出阿显顿对琉森那里的景物的看法,如前面以及下文所述,是有保留的,亦即还够不上真正的宏伟壮丽。

32 德语:哎呀,上帝,这有多美!

33 “时光啊,停一下吧”这个千古名句出现在《浮士德》第二部第五幕的接近结尾部分,也是此剧的最后高潮。它源于歌德的一贯思想:自强不息。意即一个人必须永远奋战向前,一刻也不能停歇,不能满足,否则,他的生命与精神便将立即灭亡。而在剧中,当浮士德因见到荷兰人围海造陆大感满意而喊出这句话时,他便立即倒地毙命,其灵魂也几被魔鬼夺去(多亏天使来救,才有幸最后升天)。篇幅关系,这里不及缕述,有兴趣者可直接读此名剧;至少不难从任何一本欧洲文学史书上获得一粗略梗概。

34 这话是什么意思啊,怎么这么别扭?这在语法上、逻辑上都没出问题吗?首先在语法上没有问题。只不过这是个颠倒句型,掉转过来,就没事了——请看,“那定将发生的事就实际上已发生了”,如何?其次,在逻辑上也同样没有问题;虽说在初级的形式逻辑上似仍不行,但在更高级的辩证逻辑上就没事了——只须把必然性和偶然性这种范畴拉了进去。其实那句话只不过是想要说,应该发生的事,由于偶然因素,已提前发生了。如果再比较一下另一句话,那意思便更加清楚。比如这么一句——一切必然要发生的事,它们迟早总要发生。这里“迟早”是什么意思呢?这就是偶然性,因为必然性是要通过偶然性来完成的(甚至连“不迟不早”也都是偶然性)。既然如此,阿显顿的苦恼也就来了。本来正摩拳擦掌准备大展一番宏图的他,却在还没开始之前,事情就已经完了!这岂不是太让他扫兴了,也太使他感到屈辱了!其自尊心、事业感、成就感也都一概没了!迄今他所做的,只不过是充当了一枚棋子!因为这类偶然因素越多,他的价值与作用便会越小,他的屈辱感也便会越大。再有,这里需要补充的一句是:前面提到的颠倒句型的引入主要是为了强调,而强调的地方则是这事上的偶然性,因为正是靠了偶然性——巧——小说的趣味性才有了寄托或机会,另外也在配合这段文章中的(抑郁)气氛。总之,无论从哪方面讲,这段东西都是写得极不错的。

35 一个人还能说拉丁文当然太够得上是一名“文化人”了。

36 搓手在西欧有时往往带有着志得意满的心理。

37 拉丁语:这真是个意想不到的拣来便宜。

38 Winckelmann(1717-1768),德国考古学家与艺术史专家,其希罗研究与古典文学观对日后歌德的写作影响极巨。

39 这是一家久已闻名而且迄今遍及于全球各地的英人所办旅行社;其经营范围早已不限于单纯观光旅游,而是包括存款汇兑邮寄与发行旅行支票等多项业务在内的国际商务机构。另外目前流行的导游做法也是始自这家私人公司。

集海阁网站拥有大量的古籍文献资源,涵盖了各个领域的经典著作,为用户提供了丰富的知识宝库。
本站非营利性站点,以方便网友为主,仅供学习。
京ICP备2021027304号-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