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域与私域 

9.社会与个人 

我们在前面谈到的社会的兴起,在历史上是与私人从关注私有财产向关注公共事务的转变同步的。社会在其最先进入公共领域的时候,伪装成一个财产所有人的组织,这些财产所有人需要借助这一组织的保护而积累更多的财产,而不是因其财富而要求进入公共领域。用市丹的话来说,政府属于君主,而财产属于臣民,这样,为了维护臣民的财产而统治便成了君主的责任。正如最近有人指出的那样,“共同体主要是为了共同的财富而存在的,’。 

当这种共同的财富(即先前被逐至家庭独处状态的活动的结果)被允许在公共领域中盛行时,私有财产在本质上远不如公共世界——它通常源自过去,并旨在持续至未来——那么永久且更易受到其所有人死亡的影响,它开始削弱这一世界的持久性。财富确实可以积聚到没有一个人能在其一生内将其完全耗尽的程度,因此,不是个人而是家庭成了财富的所有者。然而,不管财富能经历多少代人的生存,它仍然是一种可以使用和消费的东西。只有当财富变成资本(资本的主要功能是产生更多的资本)时,私有财产才能具备公共世界所固有的持久性。不过,这种持久性在本质上是不同的;它是一种过程上的持久性,而非一个稳定结构估持久性。没有积累过程,财富会因使用及消费立即回复到一个相反的解体过程。 

因此,公共财富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我们所讲的公共世界意义上的公共的;它仍保留着,或更确切地说,旨在保留其严格的私有性。只有政府是公共的,它被指定在争夺更多财富的激烈斗争中保护各个私有财产所有者。这一现代政府概念的显而易见的矛盾(即人们唯一相同的地方在于他们的私人利益)再也不会困扰我们,因为我们知道公私之间的矛盾(摩登时代初期是最典型的)是,种暂时的现象,这种现象带来了私有与公共领域之间差异的完全消失,并且使两者被社会领域所埋没。由于同样的原因,我们所处的位置使我们更好地认识到生活中公有及私有领域都消失(公共领域的消失是因为它成了私人领域的一种功能,而私人领域的消失则因为它成了唯一共同关注的对象)会对人类的生存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从这个观点来看,对私有领域的现代发现似乎从整个外部世界进入了个人内在的主观性,这种主观性以前受私人领域的遮掩和保护。不动产不断地向动产转变,最明白无误地表明了私人领域融化进了社会领域,直到财产与财富的区别,罗马法中的“可替代的”与“可消费的”之间的区别最终因每一个有形的、可替代的物品都已经成为“消费”的一个对象而丧失其所有的价值;它丧失了它的私人使用价值,这一价值是由其所处位置决定的,并取得了一种由其不断变动的可交易性(这一可交易性的波动只有在将其与货币的共同标准相联系时才能暂时地得以稳定)决定的独有的社会价值。国与有形替代物在社会中的消失紧密相连的是对财产概念的最具革命性的现代贡献,根据这一概念,财产并不是其所有人通过某种方式取得的这一世界的一个固定的、不变的部分,恰恰相反,财产源自于人类自身,源自于他对自身身体的支配以及对自己体力的无可争辩的所有权,即马克思所称的“劳动力”。 

这样,现代的财产权便失去了其世俗的特性,而定位于个人自身,也就是说,定位于一个人只有随着生命的终结才会失去的东西。从历史上看,洛克的关于一个人的劳动是其财产来源的假设是十分值得怀疑的;但是看看这一事实——我们早已生活在技能和劳动力是我们唯一可靠的财产这一条件下,这一假设极有可能变为真理。财富在变为一种公共的关注之后,已经增长到了这种地步,以致私人所有权几乎难以对它加以管理。好像公共领域向那些利用它为自己谋私的人进行报复一样。不过,这里最大的威胁不是废除财富的私人所有权,而是废除这一意义——某人自身一个有形的、物质的部分——上的私人财产权。 

为了理解私人领域的消失对人类存在造成的危险(私有对于私人领域而言并不是一个非常可靠的替代品),最好考虑一下隐私的非反义特征,这些特征比私有领域的发现更早,并不受其约束。我们共有的东西与我们各自私有的东西之间的差异,首先在于我们的私人占有物,即我们每天都要使用和消费这些东西,比起公共领域的任何部分来都更为我们迫切所需;正如洛克指出的那样,如果失去了财产,“公共的东西就毫无用处了”。从公共领域的立场看,同一必需品只显示了它剥夺自由的消极一面具有一种驱动力,这一驱动力的迫切性是人类所谓的更高层次的欲望和抱负所不及的,它不仅永远是人类的第一需要和最先担心的问题,而且还会防止创造性的消失,而这种创造性的消失对于所有过度富裕的社会的威胁是显而易见的。必需品与生命有着如此密切的联系,以致生命本身在必需品没有的情况下会受到威胁。必需品的消失远不会自动地导致自由的确立,它仅仅模糊了自由和必需品之间的界线。(在现代对自由的讨论中,自由从未被理解为一种人类生存的客现状态,而是要么提出一个无法解决的、一种坚定的或不坚定的意志产生的主观性问题,要么从必需品中确定这一事实——自由和受必需品所迫之间 

客观而真实的差异不再为人们所察觉。) 

隐私的第二个显著的非反义的特性是私有财产的四面壁垒,为避开共有的公共世界提供了唯一可靠的隐蔽场所,不仅避开公共领域中所发生的一切,而且也避开了公众的注意,避免了被他人所见所闻。一种完全公开的、在别人面前的生活,正如我们要说的,会变得浅薄。尽管这种生活保留了其透明度,但它却失去了进入一些来自暗处(它们必须是隐蔽的,如果不想失去在一种非常真实的、非主观的感觉中的深度的话)的视野的特性。唯一有效地确保那些需要避开公众注意的事物的暗处是私有财产权,即一个可供躲藏的私人拥有的领地。 

当人们的隐私受到被剥夺的威胁时,隐私的非反义特性表现得更明显——这一点尽管合乎常理,但前现代的政治实体对私有财产权的实际处理清楚地表明了人们一直能觉察到自身的存在及其重要性。然而,这并不能使人们直接保护他们在私人领域中的活动,而是保护了一些将私人拥有的部分与世界的其他部分相区分(大部分是与公共世界本身相区分)的分界线。另一方面,现代政治经济理论的一个显著特征,就其视私有财产权为一个最关键的问题而言,已经把重点放在了财产所有人的私人行动以及他们需要政府的保护上,以便不惜牺牲有形财产本身来积聚更多的财富。然而,对于公共领域而言,重要的并不是一个个商人是否或多或少具有创业精神,而是围绕着公民的房屋和花园的篱笆。社会对个人的入侵,即“人的社会化”(马克思语)通过没收征用,得到了最有效的贯彻,但没收征用并不是唯一的途径。这里,正如在其他方面一样,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革命手段完全可以被私有领域,尤其是私有财产权的缓慢但确定的“消亡”所取代。 

从隐私而非国家的观点来看,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之间的区别如同要暴露的东西和要隐蔽的东西之间的区别。只是摩登时代(以它对社会的反叛)才发现了在私有的条件下,隐蔽的领域是多么地丰富多采;但令人惊奇的是,从有历史记载起到我们自身所处的这个时代,人类生存的身体部分总是需要隐藏在si处,所有东西都与生命过程本身的必需品密切相关,而这一点在摩登时代之前则认为所有的活动都是为了个人以及人类的生存。被隐藏起来的是劳动者及妇女,前者以“他们的身体满足生活的(物质)需求”,后者以她们的身体来确保人类的繁衍。妇女与奴隶同属一个范畴且都被隐藏起来,不仅因为他们是某些其他人的私有财产,而且还因为他们的生命致力于满足物质需求,是极为“辛苦”的。在摩登时代初期,当“自由”的劳动丧失了其在家庭独处中的藏身之地时,劳动者们便被隐藏起来且与整个社会隔离,就像身在高墙之后,不断受到监视的罪犯一样。摩登时代解放了工人阶级,并且在几乎同一历史时期也解放了妇女,这一事实毫无疑问是这一时代——它不再认为肉体功能和物质考虑应该被隐藏起来——的特征之一。甚至在我们所处的文明之中,绝对私有权的极少量残余仍与最初意义上的为肉体需求所迫的“必需品”联系在一起,这些现象的本质更具表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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