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罗杰到苏格兰去了。在他离去之前,朱莉娅巧妙地设法使他们尽可能不再单独地待在一起,不管时间长短。偶尔有几分钟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尽谈些无关紧要的话。朱莉娅并不真心为他离去而感到遗憾。她无法从心上抹去她和他的那次奇特的谈话。其中有一点尤其说不出所以然地使她困惑;那就是他说过的这句话:如果她走进一间空屋子而有人突然开门进去,里面会不见人影。这使她感到很不自在。

“我从来不力图做个绝色美人,可是我有一样任何人都从来没有否认过的东西:个性。如果因为我能用一百个不同方式扮演一百个不同的角色,而硬说我没有自己的个性,那是荒谬的。我能做到这样,因为真该死,我是个优秀的女演员。”

她设法想像自己单独进入一间空屋子时会有什么遭遇。

“但是我从来没有孤独过,即使在一间空屋子里。总是有迈克尔、或者伊维、或者查尔斯、或者是公众;当然不是确实拥有他们的血肉之体,但可以说在精神上拥有着他们。我必须去对查尔斯谈谈罗杰的事。”

不巧他不在身边。可他就要回来看彩排和首夜演出的;二十年来他没有错失过这些机会,他们总是在彩排后同去吃晚饭。迈克尔将留在剧院里,忙于灯光等等事情,所以他们可以两人单独在一起。他们尽可以畅谈。

她研究着她的角色。朱莉娅并不用观察的方法来刻意创造她将扮演的角色;她有个本领,能够设身处地进入她需要塑造的那个女角,这样就可以用剧中人的头脑来思量,用剧中人的官能来感受。她的直觉向她提示五花八门的小花招,随后由于逼真而令人惊讶不止;但是人家问她,这些都是从哪里得来的,她却无从回答。

现在她就需要把这个打打高尔夫球、能像正派人交谈那样对男人说话、基本上是个体面的中产阶级妇女、渴望着寻求婚姻的安定归宿的马顿太太的勇往直前而又强装洒脱的姿态表演出来。

迈克尔从来不喜欢在彩排的时候有一大批人在场,这一口为了竭力在首夜演出之前保守秘密,他除了查尔斯之外,只让摄影师和服装师等几个少不了的人到场。朱莉娅保持着克制。她不想在首演之前把全身架数都使出来。她只要适当地表演就够了。迈克尔井井有条的导演使一切都进展顺利,十点钟左右,朱莉娅就和查尔斯坐在萨伏伊饭店的烧烤餐室里了。她问他的第一句话是他认为艾维丝·克赖顿怎么样。

“绝对不错,漂亮极了。她穿着第二幕中的那套服装实在可爱。”

“我在第二幕里不准备穿我刚才穿的那套。查利·德弗里尔替我另做了一套。”

他没有看见她朝他稍带幽默地瞥了一眼,即使看见了,也猜不出是什么意思。

迈克尔听从了朱莉娅的劝告,对艾维丝下了不少工夫。他在楼上他自己的私人房间里给她单独排练,教她练习每一种声调和每一个手势。此外——朱莉娅完全有理由可以相信——他还同她一起吃过几次午饭,还带她出去吃过晚饭。这一切的结果是,她演那个角色演得异乎寻常地好。

迈克尔搓搓双手。

“我对她非常满意。我想她会得到相当的成功。我有点想给她签个合同。”

“我不以为然,”朱莉娅说。“且等首夜演出之后再说。没有在观众面前演出之前,你决不可能确实知道演出是否将获成功。”

“她是个好姑娘,是个十足的淑女。”

“是个好姑娘,我想,因为她疯狂地爱着你,又是个十足的淑女,因为她在拿到合同之前,始终拒绝你的勾引。”

“啊,我亲爱的,别这么傻了。哎哟,我老得够做她的父亲哪。”

但是他得意地笑笑。她十分清楚,他的调情不会超越握握她的手和在出租汽车里吻她一两下,可她同样知道,他想到她怀疑他能干出不忠实的事来,有点受宠若惊。

然而现在朱莉娅在适当照顾自己的体型的情况下满足了自己的食欲后,开始谈起她心中怀着的话题。

“亲爱的查尔斯,我要跟你谈谈罗杰的事。”

“哦,好哇,他前几天刚回来,是不是?他好吗?”

“我亲爱的,发生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他回来了,变成了一个迂腐的学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用她的语言复述了那番谈话。她没有提及那一两句不便出口的话,可她所讲的基本上是准确的。

“可悲的是他丝毫没有幽默感,”她最后说。

“毕竟他还只十八岁嘛。”

“他对我说那一番话的时候,我十分震惊。我觉得自己就像听到他的驴子忽然对他随便说起话来时的巴兰①。”

①巴兰(Balaam)为古先知,被派去诅咒以色列工人,途中他所骑的驴子开口责怪他,于是他转而祝福以色列人,见《圣经·民数记》第22章第28节起。

她热情奔放地瞧着他,而他却脸上笑影都没有。他似乎并不觉得她说的话有她觉得的那样有趣。

“我无法想象他这些念头是从哪里来的。如果你认为这派胡言乱语是他自己想出来的,那是不近情理的。”

“你认为那样年龄的男孩子们不会比我们大人所想像的想得更多吗?这是一种精神的发育,其结果往往是奇特的。”

“这些年来罗杰怀着这样的念头而一直守口如瓶,似乎太久真诚。他简直是在指责我。”她咯咯一笑。“跟你说实话吧,罗杰对我说话的时候,我觉得好像自己就是汉姆雷特的母亲①。”接着几乎一口气连下去说:“不知我扮演汉姆雷特会年龄太大了吗?”

①在《汉姆雷特》中,丹麦王子汉姆雷特的叔父谋杀他灼父王,篡夺王位,骗娶他的母后。后来汉姆雷特曾当面责骂她。

“葛特露①不是个很好的角色吗?”

①葛特露是丹麦王后,汉姆雷特之母的名字。

朱莉娅显然感到有趣,放声大笑。

“别犯傻了,查尔斯。我不高兴扮演王后。我要扮演汉姆雷特。”

“你认为女演员扮演汉姆雷特合适吗?”

“西登斯夫人扮演过,萨拉·伯恩哈特也扮演过。我要在我的戏剧生涯上盖上个印记,你懂我的意思吗?当然这里存在着无韵诗的困难。”

“我听过有些演员念得跟散文没有区别,”他说。

“是啊,可这不尽相同,是不是?”

“你待罗杰很好吗?”

她不提防他突然回到那个题目上来,但是她微笑着回答他。

“哦,好极了。”

“要对年轻人的荒诞行为并不感到不耐烦,确是困难;他们告诉我们二加二等于四,仿佛我们从来没有知道过;如果他们刚发现一只母鸡生了只蛋而大惊小怪,你却不跟着他们同样感到惊奇,他们就会大失所望。他们慷慨激昂,夸夸其谈,大多是胡说八道,可也不全是胡说八道。我们应当同情他们,我们应当尽量理解他们。我们该记得,当我们最初面对生活的时候,有多少需要忘却,有多少需要学习。要放弃一个人的理想,可不大容易,而每天每日面临的冷酷无情的现实,正是得往肚里咽的一颗颗苦果。青春期精神上的矛盾冲突是何等激烈,而要解决它们又几乎无能为力。”

“但是你总不见得真认为罗杰的那番话有什么道理吧?我相信那全是他在维也纳学来的一套共产主义的谬论。但愿我们当初没有送他到那里去。”

“你也许说得对。也许过了一两年他会不再见到光荣的云彩而接受锁链。也许他会找到他所寻求的,要不是在上帝身上,那么就是在艺术里。”

“如果你说的是戏剧,我可不愿意他成为演员。”

“不,我想他不会喜欢做演员的。”

“而且他当然也成不了剧作家,他没有幽默感啊。”

“我看他大概将乐于进入外交部。在那里,没有幽默感正好成为他的一大长处。”

“你看我该怎么办?”

“我说不出什么。由他去吧。‘这可能是你所能给他的最大的恩惠。”

“可是我不能不为他担心。”

“你不用担心。你要满怀希望。你以为生下的只是一只丑小鸭;说不定他终将变成一头长着白色翅膀的天鹅哪①。”

①典出安徒生童话《丑小鸭》。

查尔斯的劝说不是朱莉娅所想听到的。她原来指望他会更加同情她。

“我看他上年纪了,这可怜的亲人儿,”她想。“他已经头脑不灵了。他准已阳萎多年了;奇怪我怎么以前没想到过。”

她问是什么时候了。

“我想我该走了。我必须好好休息一夜。”

朱莉娅睡得很好,醒来顿觉心情欢畅。今晚是首夜演出。她欢欣而又激动地回想起她彩排完了离开剧院的时候,正厅后座和顶层后座的门口都已挤满了人,此刻早上十点钟大概已经排成长队了。

“幸亏天气晴朗,对他们还好,可怜的笨蛋们。”

从前她在首夜演出之前,总是神经紧张得不得了。她往往整天有些忐忑不安,随着一个个小时的流逝,心情坏得几乎想脱离舞台算了。然而如今,经历了无穷反复的磨难,她已经能够做到若无其事。那天整个白天,她只觉得欢快和有些兴奋;直到傍晚时分才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她变得沉默,希望一个人待着。她还变得焦躁,迈克尔长久以来晓得她的脾气,所以特意口进她。她手脚发冷,到达剧院的时候,冷得像冰块一样了。然而她满怀的恐惧却并没有给她不愉快之感。

朱莉娅那天早上没事,只须中午时分到西登斯剧院去对对台词,所以她躺在床上,很晚才起身。迈克尔没有回来吃午饭,因为他还要对布景作最后的安排,这样她就一个人吃了饭。然后她又上床去,甜甜地睡了一个小时。她的原意是想休息整个下午;菲利普斯小姐将在六点钟来给她稍微按摩一下,她要在七点到达剧院。但她醒来时觉得精神十足,在床上待不住,决定起身出去散一口步。

这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她喜欢城市胜过乡村,喜欢街路胜过树林,所以不到公园去,却漫步于这个时节行人稀少的邻近一些广场上,懒散地看看两边的房子,心想她宁愿要自己的而不要这些中的任何一幢。她悠闲自在,轻松愉快。然后她想是该回家的时候了。她正走到斯坦霍普广场转角处,忽然听到一个她一听就听得出来的声音在呼唤她的名字。

“朱莉娅。”

她转过身来,汤姆满面笑容地赶了上来。她从法国回来后还没有见过他。他穿着一身整洁的灰色西装,戴着一顶褐色的呢帽,非常漂亮。他被太阳晒黑了。

“我还当你不在这里哪,”她说。

“我是星期一回来的。我没有打电话给你,因为知道你忙于最后的排练。我今天晚上要去的;迈克尔给了我一张正厅前排的票子。”

“哦,我很高兴。”

他看见她,显然很开心。他脸上露出热切的表情,眼睛里闪着亮。她颇自欣喜地发现,见了他的面并没有激起她心中什么感情。他们一边谈话,她一边心里在想,他凭什么过去使她那样神魂颠倒。

“你干吗这样出来闲逛?”

“我出来散散步。我就要回去喝茶的。”

“到我那儿去,我们一起喝茶。”

他住的那套公寓就在转角上。他确实正是在沿着那排汽车间的小巷走回家去的时候看到她的。

“你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哦,近来事务所里事情不多。你知道,有位合伙人在两个月前去世了,这一来我可以有更大的份儿了。这就意味着我终将能够继续在那套公寓里住下去。迈克尔在这件事情上很慷慨大方,他说我可以不付房租住下去,等待情况好转。我实在不愿想到要被迫搬出去。你一定要来。我很高兴请你喝杯茶。”

他那么兴冲冲地喋喋不休,使朱莉娅觉得好笑。你听他这样说话,绝对想不到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任何瓜葛。他似乎完全泰然自若。

“好吧。不过我只能稍坐一会儿。”

“O.K。”

他们拐弯走进小巷,她在他前面走上那狭窄的楼梯。

“你先到起居室坐一会,我去开炉子烧水。”

她进去坐下了。她对房间四周看看,多少悲欢的往事都发生在这间房间里。一切依旧如故。她的照片还搁在原来的地方,可是壁炉架上另外放着一帧艾维丝·克赖顿的放大照片。那上面写着“给汤姆,艾维丝赠”。朱莉娅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这间房间宛如她曾在那里面演过戏的一堂布景,她感到有点熟悉,但是它对她已不再有什么意思。当时使她心力交瘁的爱情、她强自抑制的忌妒、那委身与对方的狂欢,并不比她过去演过的无数角色中的任何一个更真实些。她为自己的淡漠沾沾自喜。

汤姆进来了,手里拿着她以前送给他的小台布,把那套也是她送的茶具摆得整整齐齐。她不知为什么,想到他依旧随意地使用着她送的这许多小礼物,差些笑出来。接着他端了茶走进来,两人并肩坐在沙发上喝茶。

他进一步告诉她,他的情况比以前好了。他用亲切友好的口气承认,由于她给他介绍到事务所来的生意,他在盈利中所得的份额提高了。他刚度假日来,给她讲假期中的情况。朱莉娅十分清楚,他丝毫没有察觉曾经给她造成多大的创痛。这又使她这时不禁要笑出来。

“听说你今夜将获巨大成功。”

“能成功就好,是不是?”

“艾维丝说,你和迈克尔俩都待她挺好。当心不要让她轻而易举地在剧中大获成功。”

他开玩笑地说了这句话,但朱莉娅却怀疑会不会艾维丝真对他说过准备这样做。

“你跟她订婚了吗?”

“没有。她要自由。她说订了婚会影响她的艺术生涯。”

“她的什么?”这几个词儿从朱莉娅嘴里脱口而出,要缩住已经来不及,但她立即镇定了下来。“是的,我当然懂得她的意思。”

“我自然不愿意影响她的前途。我的意思是说,倘然演了今晚这一场,有人重金聘请她去美国演出,我完全认为她应该有充分的自由去接受。”

她的艺术生涯!朱莉娅暗暗好笑。

“你知道,看你待她这样好,我认为你真是个大好人。”

“为什么这样说?”

“哦,不是吗?你知道女人是怎么样的1”

他说着这话的时候,伸出一臂搂住她的腰,吻她。她放声大笑。

“好一个混帐小东西。”

“亲热一会儿怎么样?”

“别胡闹。”

“这又有什么胡闹不胡闹的?难道我们脱离关系还不够长久吗?”

“我主张跟你不可挽回地脱离关系。而且拿艾维丝怎么办?”

“噢,她不一样。来吧。”

“难道你忘了我今晚要作首场演出吗?”

“时间还多着呢。”

他用双臂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吻着她。她用嘲弄的目光瞧着他。突然她打定了主意。

“好吧。”

他们站起身来,走进卧室。她摘下帽子,把衣服也一下脱掉了。他同往常一样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他吻她闭上的眼睛,吻她引以为豪的一对小Rx房。她把肉体尽他受用,但她的心灵却冷漠超然。她出于和蔼而还他的亲吻,可她发现自己思考着晚上将演的角色。她似乎成了两个人,一个是她情人怀抱中的情妇,一个是女演员,她在想像中已经看见了黑黝黝的模模糊糊的一大片观众,听见他们在她出场时的阵阵掌声。

过了一会儿,他们并肩躺在床上,他的臂膀挽着她的颈项,而她完全忘记了他,所以当他打破长时间的沉默时,她猛然愣了呼。

“你还爱我吗?”

她稍稍拥抱了他一下。

“当然,宝贝儿。我溺爱着你。”

“你今天多异样啊。”

她发觉他很失望。可怜的小东西,她可不愿伤害他的感情。他确实非常可爱。

“马上就要首场演出了,所以我今天实在心不在焉。你一定不能见怪。”

当她得出结论——这回是非常明确的——她已经不再把他放在心上时,不禁对他深深感到怜悯。她温柔地抚摩他的面颊。

“心爱的人儿。”(“不知迈克尔可记得送茶点给排队购票的观众。所费不多,可他们会感激不尽的。”)“你知道,我真的必须起床了。菲利普斯小姐六点钟要来给我按摩。伊维要急死了,她想象不出我会遇到什么事。”

她一面穿衣服,一面兴高采烈地唠叨着。她虽然并不瞧着汤姆,却觉察到他有些不自在。她戴好帽子,然后双手捧住他的脸,给他亲切地吻了一下。

“再会,我的小乖乖。今晚好好睡一夜。”

“祝你最好的运气。”

他有点不自然地笑笑。她看出他并不十分了解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莉娅一溜烟走出公寓,如果她不是英国最伟大的女演员,不是—个将近五十岁的女人,她准会用一条腿一跳一蹦地穿过斯坦霍普广场,一直跳到家门口。她欢欣若狂。她用钥匙开了大门进去,随手把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我看罗杰说的话有点道理。爱情并不值得像人们那样认为至高无上而大惊小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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