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独个儿在那里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接着,他好像在担心王后的走开是假装的,于是走向王后离去的那扇门,把门打开,对着候见厅和走廊张望。

他只看见值班的人。

“弗朗索瓦!”他低声喊道。

国王套间的门一开,一名随身男仆即刻站起身来听候吩咐,他向国王这边走来,国王返回卧室,男仆跟在后面。

“弗朗索瓦,”路易十六说道,“您可知道德·夏尔尼先生的套间在哪里?”

“陛下,”那个男仆(他就是八月十日之后,被委派到国王身边来的那个男仆,因而对国王当政的后期还留有印象)答道,“陛下,德·夏尔尼先生没有什么套间,他只在一幢叫做‘花楼’的小屋的顶楼上有一间小阁楼罢了。”

“这样一个重要的官员,怎么能让他住阁楼?”

“原先想安排伯爵先生住得好一些,可是他不愿意,说这间阁楼给他住已经够好了。”

“好吧,您知道这阁楼在什么地方吗?”

“我知道,陛下。”

“您给我去请德·夏尔尼先生来一越,我有话和他说,”

随身男仆走出门外,随手把门带上,他爬上德·夏尔尼先生的阁楼,看见德·夏尔尼先生倚着窗棂,放眼凝视着那片由石板瓦组成的波涛起伏、一望无际的屋顶海洋。

夏尔尼埋头沉思,那个男仆敲了两次门,他都没有听见。男仆看见钥匙插在门上,就决定自己开门进去,因为他奉的是国王的命令。

听到他进屋时的声响,伯爵转过身来。

“噢!是您,于埃先生,”他说道,“是王后叫您来找我的吗?”

“不,伯爵先生,是国王叫我来的。”那个男仆回答说。

“是国王叫您来的!”德·夏尔尼不无惊讶地说。

“是国王叫我来的。”男仆强调说。

“那好吧,于埃先生,请您禀告陛下,我立刻去听候他的吩咐。”

随身男仆按照十分刻板的礼仪退了出去,德·夏尔尼先生彬彬有礼地一直把国王的随身男仆送到门口。从前的真正的贵族对于凡是代表国王前来的人,不管他脖子上挂着一条银链子,还是身着号衣,都这么谦恭有礼。

等到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德·夏尔尼双手抱着脑袋,静了一会儿,仿佛想理一理满脑子乱糟糟的激动思绪,等他感到脑子已经恢复正常,便把扔在椅子上的那把剑佩好,腋下夹着帽子,走下楼梯。

他来到路易十六的卧室,看见国王正背朝着范·迪克的油画,在那里用午餐。

国王抬起头来,看见德·夏尔尼先生。

“噢!是您,伯爵,”他说道,“太好了。您是否愿意和我共进午喂?”

“陛下,我不得不放弃您赐给我的这份荣幸,我已经吃过了。”伯爵鞠了个躬答道。

“既然这样,”路易十六说,“请您稍等片刻,因为我请您来是想和您谈一些事,一些十分重要的事,可是我不喜欢在用餐时谈公务。”

“我听从陛下的吩咐。”夏尔尼回答说。

“那好,我们不谈公务,谈些别的好了。比如说,谈谈您。”

“谈谈我,陛下,我不知道我有什么事值得陛下这样操心?”

“刚才我问起在杜伊勒里宫里您的套间在哪里时,亲爱的伯爵先生,您可知道法朗索瓦是怎样回答我的吗?”

“我不知道,陛下。”

“他回答我说,您拒绝接受提供给您的套间,您只肯接受一间阁楼。”

“是这样,陛下。”

“这是为什么,伯爵?”

“可是,陛下,……因为我只是一个人,而且什么都及不上陛下对我的垂顾,所以我认为不应该占用王宫留给其他官员的房间,对我来说,一个阁楼已经足够啦。”

“亲爱的伯爵先生,请原谅,您这是根据您的观点在回答,您把自己看成一个普通的、还未成家的军官那样,可是,对我们来说―感谢天主!在危难的时刻,您别忘了这一点―您在我们身边肩负重任,再说,您已经结了婚,我不知道在您的阁楼上,您是如何安置伯爵夫人的?”

“陛下,”夏尔尼带着忧愁的语气回答,尽管他的情绪波动几乎难以察觉,但是仍然逃不过国王的眼睛,“我想,夏尔尼夫人是不会给我这样的面子来和我同住一个套间的,不管套间是大还是小。”

“可是,伯爵先生,不管怎样说,即便夏尔尼夫人在王后身边不担当任何职务,她仍然是王后的朋友;您知道,王后少不了夏尔尼夫人,尽管我觉得近来她们之间有些隔阂。我想问您,夏尔尼夫人来王宫时住在哪里?”

“我想,陛下,除非您特意令她前来,夏尔尼夫人永远也不会再到王宫里来了。”

“哦!真的吗?”

夏尔尼鞠了个躬。

“不可能!”国王说。

“请陛下原谅,”夏尔尼说,“我可以肯定地说,事情就是如此。”

“好吧,亲爱的伯爵,这并不如您想的那样使我吃惊,我刚才不是说了,我似乎觉得王后和她的朋友之间有些隔阂……”

“是的,陛下确实指出这一点。”

“这是女人们在赌气!我们想法来使她们和好吧。不过眼下,伯爵先生,我好像对您有点专制,尽管是无意的!”

“陛下,您这是怎么讲?”

“我硬要您住在杜伊勒里宫,而伯爵夫人却住在……她住在什么地方,伯爵先生?”

“她住在科克一埃龙街,陛下。’

“我这么问您,无非是像一般国王经常喜欢问的那样,想要知道伯爵夫人的住址。因为,我像莫斯科的俄国人或维也纳的奥地利人那样不熟悉巴黎,我不知道科克一埃龙街离开杜伊勒里宫是远是近。”

“陛下,离得很近。”

“那就很好,这说明您只是把杜伊勒里宫作为一个落脚点。”

“陛下,我在杜伊勒里宫的房间,”夏尔尼用先前已被国王察觉的那种带有忧愁的口吻回答说,“并不是个落脚点,相反,而是我的固定住所,如果陛下赏光派人来找我的话,不管白天黑夜的什么时候,都能找到我。”

“噢!伯爵先生,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国王往椅背上一靠问道,这时他已经用完了午餐。

“请陛下原谅,我还不太明白陛下想问我什么?”

“哎!难道您不知道我是个好人?首先我是个父亲,是个丈夫,我对王宫内部的事务就像我对王国外部的事务一样关心……亲爱的伯爵,您这是什么意思?您结婚都快三年了,可是德·夏尔尼伯爵在杜伊勒里宫有个固定住所,而德·夏尔尼伯爵夫人在科克一埃龙街却另有一个固定住所。”

“陛下,我只能作这样的回答:德·夏尔尼伯爵夫人喜欢一个人单独生活。”

“可是您每天都去看她吗,……不……是不是一星期两次?”

“陛下,自从那天陛下要我前去打听消息后直到现在,我还没有见到德·夏尔尼伯爵夫人哩。”

“哦!……可是这件事到今天不是已经有一个多星期了吗?”

“已经十天了,陛下。”夏尔尼激动地说。

国王理解夏尔尼伯爵的痛苦超过了忧愁,他能够从伯爵讲话时的语气中分辨出其中微妙的变化。

“伯爵先生,这是您的不是。”路易十六以善良人的口气说,这种口气出自男管家之口是异常合适的,国王有时候就用这个口气谈到他自己。

“是我的不是!”夏尔尼不禁涨红了脸气冲冲地说道。

“是的,是的,是您的不是,”国王强调说,“您离开一个女人,尤其是离开一位像伯爵夫人这么完美无缺的女人,那么不管怎样总是您的不是。”

“陛下!”

“亲爱的伯爵,也许您会说,这件事与我有什么关系。而我,我可以回答您:‘恰恰相反,这事与我有关系,国王一句话就可以解决许多事。’平心而论,您对那样钟情于您的可怜的塔韦尔内小姐真是太薄情了!”

“陛下……她对我钟情!……对不起,”夏尔尼带着一丝痛苦的情感说,“陛下该不是说塔韦尔内小姐曾经对我钟情过吧?”

“据我想,不管她是塔韦尔内小姐还是夏尔尼伯爵夫人,都没有什么区别。”

“陛下,您这样说又对又不对。”

“那好,我说夏尔尼夫人爱过您,这我不否认。”

“陛下,您很清楚,违背国王的意旨是不允许的。”

“噢!您爱怎么违背都可以,这我知道。”

“陛下个人无疑只看到一些表面现象,就认为夏尔尼夫人曾经对我钟情过……对我非常钟情,是吗!''

“亲爱的伯爵先生,就我个人来说,我不知道这些现象是否明显,不过我看见十月六日那可怕的夜晚,伯爵夫人和我们待在一起时,她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您,从她的眼神中流露出她内心的忧虑,所以当圆窗大厅的门快要被撞破的时候,我看见这个可怜的女人为了保护您,竟奋不顾身地冲过去,以便替您挡住危险。”

听了这番话,夏尔尼的心禁不住抽紧了,他仿佛真的在伯爵夫人身上看到了国王刚才在他面前赞扬她的地方;但是由于他和安德烈在最近一次会见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所以他不得不把他心中种种模糊肯定的想法,以及国王对安德烈的明确肯定压下去。

“况且我还特别注意到这一点,”路易十六接着说,“当我从凡尔赛前往巴黎的时候,王后曾派您去市政厅,那时王后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伯爵夫人因为您不在家痛苦得差点死去,等到看见您回来又高兴得要命。”

“陛下,”夏尔尼凄然地笑着说.“天主容许那些比我们出身高贵的人在他们降生的时候就具备一种眼光,这无疑是他们生来享有的一种天赋,使他们可以探索到某些人心灵深处的秘密,而这些秘密凡夫俗子是看不见的。既然王上和王后看到的都一样,那么,事情可能就是这样。只因我目光短浅,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因而,我恳求陛下不要过于为夏尔尼夫人对我的伟大爱情而担心,如果陛下要我担负某种危险使命或者派我出门远行的话;对我来说,远行也好,危险也罢,我都在所不辞。”

“可是一个星期前,王后想派您去都灵,您为什么又流露出要留在巴黎的想法呢?”

“陛下,我认为我的弟弟可以很好地完成这个任务,我留下来是希望能承担更艰巨、更危险的使命。”

“好吧,亲爱的伯爵先生,现在正好是派您去担当一项使命的时候,这项使命就今天来说是艰巨的,对将来来说也可能不是没有危险的。我跟您提到关于伯爵夫人索居的问题以及我希望她能待在她的女朋友身边,这是因为我要夺走她的丈夫。”

“陛下,我会写信给伯爵夫人,向她转达陛下对她的关怀。”

“什么!您说写信给她?难道您不打算在动身之前去看望一下伯爵夫人吗?”

“陛下,我只有一次未经她的许可冒昧前去看她,考虑到她上次接待我的态度,现在如要获得她的允许看来非得要有陛下明确的旨令不可。”

“好吧,现在不用再谈这事啦。您走之后,我再把这一切和王后商量商量,”国王从餐桌旁站起身来说。

接着,国王心满意足地咳了两三声嗽,就像一个刚享受完一顿美餐、对自己的消化能力深信不疑的人那样。

“不错,”他说,“医生们的话真有道理,他们说任何事情都有两副面貌,对于饥肠辘辘的人它显出一副阴沉的神气,对于吃饱喝足的人则显得喜洋洋的……亲爱的伯爵,请到我书房里去,我想跟您推心置腹地好好谈一谈。”

伯爵跟着路易十六,脑子里盘旋着一个想法,觉得这个头戴王冠的人身上这种物质的、庸俗的一面有时一定损害自己的尊严,这恰恰是自负的玛丽一安托瓦内特禁不住要埋怨她丈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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