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尼从国王套间里出来,心中充满着种种矛盾。在纷纭沓杂的思绪中,头一个浮现在他脑际的念头,就是他深深地感激国王刚才对他的无限信任。

一想到自己有负于这位可尊敬的国王,他立刻感到国王对他的这种信任和压在他肩头上的神圣责任,于是,良心也难以保持缄默了,这位国王在危难时刻曾经把手按在他肩上,将他看作一个忠诚可靠、光明正直的支持者。

因而,夏尔尼心灵深处越是感到自己对不起国王,就越是准备为他献身。

这种感恩图报的献身精神在伯爵心中逐渐增长,他那份年积月累、奉献给王后的不纯洁的感情也就日趋淡薄。

在危急的时候,夏尔尼最初产生过渺茫的希望,这种希望就像开放在悬崖峭壁之上使得深渊变得芬芳馥郁的花朵,它促使他本能地走近安德烈,可是夏尔尼的希望落空了,所以他才迫不及待地抓住另一个机会,接受一项能够让他逃离宫廷的使命。在宫廷里,他受到双重的折磨,一方面得继续忍受他不再眷恋的女人的爱,另一方面又不能得到他曾经爱慕过的女人的爱。至少,他心里是这样想的。

夏尔尼本想利用近日来王后和他之间出现的冷漠气氛,打算回到自己房间写一封筒单的告别信让王后知道他的启程就算了,可恰巧在门口看到韦贝尔在等他。

王后有话吩咐,并希望立即见到他。

王后陛下的意愿,他是难以推托的。头戴王冠者的意愿无疑就是命令。

夏尔尼对随身男仆叮嘱了几句,叫人给他套马备车,然后,他跟在王后的奶兄弟后面去了。

玛丽一安托瓦内特脑子里想的却跟夏尔尼完全相反,她回想起自己对伯爵的生硬的态度,也回想起在凡尔赛时伯爵曾对她流露过的那种献身精神,当她看到―这幅凄惨的情景时刻呈现在她眼前―夏尔尼的弟弟浑身是血横在她卧室前面的走廊上时,她感到良心受到责备。她承认,如果说德·夏尔尼先生向她表示的是一片忠诚,那么,她作出的回报是很不够的。可是,难道她没有权利向夏尔尼要求除了献身精神以外的其他东西了吗?”

然而,当她在思索这些问题时,她又禁不住要考虑夏尔尼是否真犯下了她猜想到的种种过错?

是否应该把他从凡尔赛回来后表现出的冷淡无情归咎为他对兄弟的哀悼呢?再说,这种冷摸无情只是表面上的。当她委派伯爵前往都灵,想要叫他离开安德烈时,伯爵拒绝接受这个使命。说不定,因为自己是个疑神疑鬼的情人,过分急躁地责怪夏尔尼?起先她出于妒忌和忧郁的心情,认为伯爵拒绝接受使命是他对安德烈感情的死灰复燃,想留在妻子身边,所以,安德烈七点钟离开杜伊勒里宫,两个钟头之后,她丈夫就迫不及待地赶到科克一埃龙街她隐居的那个住所去看她了。可是,夏尔尼去看望她的时间也不长,九点钟一敲过,他就回宫来了,再说,他还拒绝国王命令给他准备的三间房间,却甘心情愿地去住给他仆人住的小阁楼。

所有这些往事都交织在一起,使这位可怜的王后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和爱情都在忍受折磨。可是,经过最严密的调查,并没有发现夏尔尼在宫外有什么异乎寻常的活动。他只不过是在履行公务,很明显,在王后眼中,以及其他常客的眼中也都认为夏尔尼自从回到巴黎,进入王宫后,就难得离开他的房间。另一方面,安德烈自从出宫后,就再也没有露面。如果说,安德烈和夏尔尼曾经在一起呆过,那也只是一个钟头的事,就在伯爵拒绝接受去都灵的使命的那一天。

在这期间,夏尔尼也确实没有找机会去晋见王后,这样的克制从表面上看是由于感情的淡薄,然而,敏锐的目光难道不会从相反的方面看出这正是爱的表示吗?

夏尔尼受到王后不公正的怀疑而深为不快,这难道不能认为不是感情淡薄而正是爱的表示吗?

王后自己也承认,她对待夏尔尼是不公正的,冷酷的。说到待他不公正,是因为王后责怪夏尔尼在十月五日至六日那个可怕的夜晚他不留在王后身边,却守在国王那里,又责怪他在看了王后两眼之后,也没忘了去看安德烈一眼,说到待他冷酷是因为在夏尔尼见到他死去的兄弟时,王后没有怀着慈悲心肠去分担他的悲伤。

再说,具有诚挚、真正的爱的人往往如此。一个被爱的对象,在认为自己有权抱怨的他或她的眼里,总显得态度无礼。在我们提到的那段短短的时期里,所有对他的指责似乎都可以成立。性格上的缺点,头脑的古怪,心神的恍惚,这些不足之处显得越来越大,仿佛透过放大镜去看似的,你不懂这些与爱情有关的缺点怎么在那么长时间里竟会看不到,而且竟能长时间地忍受下去。然而,这个被人探究的对象,自愿或被迫而离开,这种种无礼行为,如果近在身边,会像荆棘一样刺人,可是一旦离去,就随之消失了;原来历历在目的轮廓也变得模糊不清了,过于严峻的现实在诗情画意般甜蜜回忆的爱抚下也烟消云散了,你不作出结论,而只是作一些泛泛的比较,你的头脑又重新清醒过来,以适度的严格态度对他人宽大为怀,同时意识到自己对对方的评价不当。经过反复的思量,结果在离别了十天八天之后,会感到离去的人更加可亲,并且觉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少不了他。当然,我们假设的事例是在没有第三者乘虚而入、赢得前者欢心的情况下而言的。

这正是王后在想到夏尔尼时复杂的心理状态,此时门推开了,伯爵正如我们刚才看见他从国王的套间里出来时那样,穿着一套整整齐齐、无可挑剔的值勤军官制服。

他的举止中尽管像往常那样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尊敬,但也表现出一点儿冷淡,仿佛在拒绝眼看就要从王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带有魅力的柔情,这股柔情正想到夏尔尼的心窝里去寻找积聚了四年之久的甜蜜、温柔甚至伤心的回忆。这些回忆随着光阴时快时慢地消逝,把现在变成了过去,把将来变成了现在。

夏尔尼弯了弯腰,在门边就收住了脚。

王后向四周环顾了一下,仿佛纳闷为什么这个年轻人在套间的另一端止步不前,她相信夏尔尼站在这么远的唯一理由就是他的坚强意志。

“夏尔尼先生,请过来呀,除了你我之外,没有旁人。”夏尔尼走过去,用温和然而十分坚定的语气,使人无法从中感到他有半点激动的样子,说道:

“夫人,我在等待王后的吩咐。”

“伯爵,难道您没听见我说除了您我之外,没有旁人吗?”王后用一往情深的声调接着说。

“我听见了,夫人,”夏尔尼说,“但我看不出为什么在这样清静的环境中会改变一个臣民向君主讲话的态度。”

“伯爵,我派韦贝尔去找您,他回来告诉我说您即刻就到,我想这次会见应该像朋友相会那样。”

一丝苦笑浮上德·夏尔尼的嘴角。

“是的,伯爵,”王后说,“我看得出您这种笑包含着什么意思。您是责怪我在凡尔赛时待你不公正,在巴黎时我又太任性。”

“夫人,不公正或任性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允许的,更何况是王后。”夏尔尼答道。

“嗨!我的天啊,我的朋友,”玛丽一安托瓦内特尽量让自己的眼睛和声音都充满着媚态,说道,“这您也很清楚,就是说这个任性出自女人也好,出自王后也罢,王后少不了您这参谋,女人也少不了您这位朋友。”

说完,她伸出那只白皙、修长、略显纤瘦然而永远配得上做雕像的模特的手。

夏尔尼握着王后的手,恭恭敬敬地吻了一下,正想放下时,却感到玛丽一安托瓦内特拉住他的手不放。

“噢!不错,”这个可怜的女人同时说,“我是不公正的,甚至可以说是非常不公正的,是冷酷的!亲爱的伯爵,您失去一位为我效劳的弟弟,您像慈父一般爱他。您的弟弟是为我而献身的,我理应和您一起为失去他而痛哭。但您知道,在那个时候,恐惧、愤怒和妒忌控制了我,使我有泪流不出。夏尔尼,您叫我有什么办法,我是个女人呀!可是,在这整整十天里,我没看见您,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我以哭悼您弟弟来偿还欠您的情,我的朋友,瞧,我这不还在流泪嘛,这就是证据。”

玛丽一安托瓦内特美丽的头微微往后一仰,好让夏尔尼看见她那两行钻石般晶莹清澈的泪水在她由于痛苦而凹陷的双颊上流淌。

啊!如果夏尔尼懂得面对这种情景他也该跟着流多少泪的话,那么,毫无疑问,他一定深受感动,会扑倒在她膝下,并且请求她原谅她责怪他的那些过错。

可是,在慈悲为怀的天主的恩准下,未来,被蒙上一块任何一只手也无法揭开的罩布,在时辰未到之前,谁也无法看透它的奥秘;而命运之神蒙罩在玛丽一安托瓦内特身上的黑色罩布似乎还点缀着不少金光闪闪的花边,使人难以看出这是一块做丧服的布料。

再说,夏尔尼在不久前刚吻过国王的手,所以他在吻王后的手时仅仅是为了表达一种单纯的尊敬而已。

“夫人,您以为,我十分珍惜您向我提到的种种回忆以及感激您为我的弟弟而受到的悲痛吗?不幸得很,我几乎连向您道谢的时间也没有了……”

“这是怎么回事,您这是什么意思?”玛丽一安托瓦内特惊讶地问道。

“夫人,我说的是,在一个钟头之内我就要离开巴黎了.”

“您在一个钟头内就要离开巴黎吗?”

“是的,夫人。”

“噢!我的天!您也像别人那样抛弃我们了吗?德·夏尔尼先生,您是不是要移居到国外去?”王后大声地问。

“唉!”夏尔尼说,“王后竟问我这样的话,真令人痛心,看来,我一定犯下很多过错,可自己又不知道……”

“请原谅,我的朋友,可您不是说,要离开……那您为什么要离开呢?”

“为了完成国王陛下交托给我的一项任务。”

“因而,您得离开巴黎?”王后焦急地问。

“是的,夫人,我要离开巴黎。”

“去多久?”

“不清楚。”

“但是一星期前,您好像曾经拒绝接受一项使命,是吗?”

“是的,夫人。”

“在一星期前,您拒绝接受使命,而今天却又接受了另一使命,这是为什么呢?''

“夫人,那是因为一星期中,一个人的生活可能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因而,也会使他作出种种不同的决定。”

王后好像尽量在控制自己的情绪,同时也在死命地控制住那些指挥和传导这种情绪的器官。

“您是单独一个人去吗?,她问道。

“是的,夫人,单独一个人去。”

玛丽一安托瓦内特叹了口气。

王后仿佛由于刚才过度地控制自己的情绪而被憋得透不过气来,有好一阵子人像垮下来似的。她闭起眼睛,用细麻布手帕抹了抹额头。

“您去什么地方?”她又问道。

“夫人,”夏尔尼毕恭毕敬地回答说,“就我所知,国王陛下对王后您是没有什么秘密的。因而,如果王后陛下去询问您尊严的丈夫,想必国王陛下一定会把我的使命以及此行的目的告诉您的。”

玛丽一安托瓦内特睁大眼睛,捉摸不透地盯住夏尔尼看。“我为什么要问他,我不是可以直接问您吗?”她说。“不过夫人,因为我揣着的秘密是属于国王的,并不是我的。”

“先生,依我看,国王的秘密必然也是王后的秘密,不是吗?”玛丽一安托瓦内特不无高傲地说。

“我并不否认,夫人。所以我敢对夫人说国王陛下是很信任您的。”夏尔尼弯了弯腰,说。

“那好,您的使命是在法国国内还是要去国外?”

“这个嘛,也只有陛下一个人可以向夫人阐明。”

“这么说,”王后对德·夏尔尼的守口如瓶有那么一瞬间感到说不出的难受和恼怒,“您走啦,您要离开我啦,您一定是去冒险,可是我,既不知遗您去哪里,也不知道您去冒什么险!”

“夫人,不管我到哪里,我还是跟随在王后身边,我可以向王后起誓,我是您忠心耿耿的臣民,有一颗随时准备为您献身的心,另外,不管我要冒多大的危险,对我来说都是美好的,因为我是为世界上两位我最崇敬的人效劳。”

说完这番话,伯爵又鞠了个躬,显出一副不等王后示意就要告退的样子。

王后嗓子哽咽着发出一声长叹,用手捂住喉咙,仿佛想让流出来的眼泪再吞回到自己的心窝里去似的。

“那好,先生,您走吧,”她说。

夏尔尼又鞠了个躬,然后,迈着坚定的步伐,朝门口走去。可是,正当伯爵伸出手去拉门把手时,忽然听见背后一声叫喊:

“夏尔尼!”王后张开双臂迎着他。

伯爵禁不住浑身颤抖,他转过身来,脸色煞白。

“夏尔尼,来吧!”玛丽一安托瓦内特接着说。

他颤巍巍地走过去。

“您过来,靠近些,’玉后又加一句,“请看着我……您不再爱我了,是吗?”

夏尔尼感到毛骨悚然,仿佛就要晕过去似的。

这个高傲的女人,至尊的王后头一次在他面前显出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

如果在别的情况下,在别的时间里,他必然会立即扑倒在玛丽一安托瓦内特的衣裙下,恳求她宽恕自己;可是现在,一想起他和国王之间刚发生的一段事,使他有恃无恐,恢复了力量。“夫人,”他说,“国王陛下刚才对我表示了一番信任和好意,如果在此时此刻,我向王后除了表示崇高敬意和献身精神外,另有所求,那我真是一个卑劣的人了。”

“那好,您完全有自由,您走吧。”王后说。

有那么一小阵,夏尔尼被难以抗拒的欲望攫住了,他想跪倒在王后跟前;他以为早已熄灭了的爱情的余烬这时候几乎又复燃起来,而且比任何时候都燃烧得更活跃,更热烈。然而,对国王的一片忠诚还是战胜了前一种感情,尽管没能把它完全扑灭。他冲出套间,一只手捂住脑门,另一只手按在胸前,嘴里喃喃自语,尽管他的话既没条理,又不连贯,但是如果让玛丽一安托瓦内特听见的话,她一定会破涕为笑,把伤心失望的泪水换成胜利的微笑。

王后目送着他离去,一心指望他还会回心转意,回到自己身边来。

可是她看见门在他前面打开,又在他身后关上,还听见他的脚步声从候见室到走廊里渐渐远去,慢慢消失。

伯爵走了已有五分钟,他的脚步声也听不到了,可她还在仔细地看着、听着。

忽然,她的注意力被另一种新的声音吸引住,那声音是从院子里传来的。

原来是一辆马车的声音。

她走到窗前,认出这是德·夏尔尼的旅行马车,它横穿过瑞士兵的院子,从卡鲁塞街朝远处驶去。

她拉铃叫韦贝尔。

韦贝尔闻声而来。

“如果我不想被困在王宫里,我想去科克一埃龙街的话,我该走哪条路?”她向。

“夫人,”韦贝尔说,“您得从瑞士兵院子的那扇门出去,在卡鲁塞街转弯,然后沿着圣奥诺雷街一直到……”

“好……知道了……他一定是去向她道别了,”她嗫嚅着说。然后,她把额头贴在冰凉的窗玻璃上,过了片刻,低声地说:“唉!我也该想想自己怎么办才好。”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是从咬紧的齿缝中迸出来的。

接着,她高声说:

“韦贝尔,你去科克一埃龙街九号,德·夏尔尼伯爵夫人家跑一趟,告诉她我今晚有话要跟她说。”

“夫人,请原谅,”那个随身仆从说,“我得提醒夫人您已经把今天晚上的时间留给幸运的吉尔贝医生了。”

“噢!不错,”王后迟疑地说。

“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取消会见吉尔贝医生,改在明天上午请他来。”

然后,她低声地说:

“是的,应该这样,”她说,“明天上午再谈政治问题。再说,我跟德·夏尔尼伯爵夫人的谈话很可能对我将要作出的决定有几分影响。”

她挥挥手,把韦贝尔打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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