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刚才提到过的那次谈话两小时后,一辆没有仆役随同、也没有装饰纹章的马车停在圣洛克教堂的台阶前面。那时候,教堂的正面还未受到葡月十三日那远程大口径火统的轰击。

从车上跨下两个身穿黑衣裳的人,他们的打扮正如当时的第三会会员那样。他们借着远处圣奥诺雷街那透过浓雾的黄色亮光,随着滚滚人流,沿着大街的右侧,一直来到雅各宾修道院的小门跟前。

如果我们的读者猜到―这是很可能的―这两个人就是吉尔贝医生和卡格里奥斯特罗或者银行家藏诺纳,像他当时自称的那样,那么,我们也就不必解释他们为什么站在这扇小门前了,因为这儿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另外,我们还说过,这两个新来者只要随着滚滚人流前去就行了,因为人流是那样的稠密。

“您愿意待在耳堂,还是在廊台里找个座位?”卡格里奥斯特罗问吉尔贝。

“我以为耳堂是专门留给社团成员的,”吉尔贝回答道。

“毫无疑问是这样的,不过,我难道不是属于所有社团的吗?”卡格里奥斯特罗笑着说,“既然我是所有社团的成员,那么,我的朋友们不也同样都是成员了吗?暗,要是您愿意,我可以给您一张卡,我嘛,只要说一声就行啦。”

“他们认出我们是局外人,会把我们轰出来的,”吉尔贝回答说。

“首先,亲爱的医生,依我看,有件事您还不清楚。那就是说,雅各宾社团已经成立三个月了,在法国已拥有大约六万名成员,一年之内,它还计划发展到四十万,另外,我最亲爱的朋友,”卡格里奥斯特罗面带笑容继续说,“这里是真正的大东方,是所有秘密组织的中心,而不是像有的人想象的那样是在大傻瓜福谢那里。假如您不以雅各宾社团成员的资格进去的话,那么,您作为玫瑰十字成员也有权在这里占一个席位。”

“没关系,”吉尔贝说,“我还是喜欢在廊台上找个座位。在高高的廊台上,我们可以居高临下,鸟瞰全会场。再说,如果我漏掉哪个时下或将来的名流,那就请您指点指点。”

“那我们就上廊台吧,”卡格里奥斯特罗说。

于是,他们便沿着右边登上木楼梯,这道楼梯通向临时搭起的廊台。

这时候廊台上已经坐满了人。可是,当卡格里奥斯特罗向他碰到的第一个人做了个手势并低声说了一句话,那两个坐在他前面的人立刻站起身来让座,他们心领神会,仿佛事先关照好了他们坐在那里,只不过是替他们预先占位置而已。

两个新来者取代了他们坐下来。

大会还没有开始:大会成员乱糟糟地分散在昏暗的耳堂里,三个一群、五个一簇地在聊天,其余的人在大批同行者留下的狭窄空隙间来回走动;还有些人,不是孤零零地坐在暗中冥想,就是倚着巨大的廊柱站在那里。

疏疏落落的几道光线,几条半明不暗的光带投射到人群的身上。当微弱的、瀑布似的闪光泻下来,洒在这伙人身上或脸上时,人们才看得清他们的脸容。

然而,即便在这朦朦胧胧、忽明忽暗中,人们也很容易察觉自己置身于贵族的聚会场所。与会者那披银带金的绣花服装和陆军、海军军官那耀人眼目的军装镶嵌在人丛中相映成趣。事实也是如此,在那年头,没有工人,没有平民百姓,甚至还可以说,几乎没有小资产者混迹在这里,使这个著名的集会趋向民主化。

对次一等的人来说,在这个会场下面还为他们准备了另一个场所。这个场所在不同的时间开放,这样,可以避免平民百姓和贵族阶级摩肩接踵、鱼龙混杂。为了教育平民百姓,有人还成立了一个博爱会。

博爱会成员负有向平民百姓解释宪法和阐明人权的使命。至于什么叫做雅各宾派,我们已经说过,在那年月,这是一个由军人、贵族、知识分子,特别是文学家和艺术家组成的社团。事实也是如此。文学家和艺术家在社团中占大多数。比如说,在文学家的行列中,有《梅拉尼》的作者拉阿佩,《查理第九》的作者谢尼埃,《冒失鬼》的作者安德里埃,这位作家在而立之年,人们就对他寄予厚望,岂料到了古稀之日还是依然故我,毫无长进,直到他闭眼之时,还是光开空头支票,从来不兑现,有王后的宠儿塞代纳,他过去是个石匠,就像大多数和他在一起的人那样,是个死心塌地的保王党,有桂冠诗人尚福尔,他过去曾经当过孔代亲王的秘书,伊丽莎白夫人的诵读者,再就是《危险的联系》的作者,奥利昂公爵家的拉克洛,这个喧宾夺主,取代东家地位的家伙曾经随着情况的变化,时而提醒亲王不要忘记挚友,时而规劝亲王的仇人不要记亲王的仇。

在艺术家的队伍中,有塔尔马这个罗马人,他曾经在扮演提图斯这个角色时发动了一场革命,就是靠了他,人们先是把头发剪掉,然后等着他的同行埃尔布瓦来砍脑袋,有大卫,他正在酝酿他的那幅《莱奥尼达和萨宾人》的画,另外还在计划创作他那幅大型的名为《网球场誓言》的油画。他刚去买了画笔,打算画他那最精采,也是最难看的画,名叫《马拉浴中遇刺》,有韦尔内,他因为那幅《保罗·埃米尔的胜利》两年前被科学院接纳为院士,他喜欢画马和狗,但他没有想到,在离他只有四步之遥的会场里,有个年轻的科西嘉少尉正挽着塔尔马的手臂在行走。这个年轻人有着一头不扑粉的直头发,他准备为塔尔马画五幅最美丽的画。塔尔马本人也蒙在鼓里。这五幅画是:《圣贝尔纳峰的通道》、《里沃里之战》、《马伦哥之战》、《奥斯特列兹之战》和《瓦格拉之战》;有拉里韦,这个演讲派的后继者,不屑于把年轻的塔尔马视作自己的对手,他喜欢伏尔泰而不喜欢高乃依,喜欢贝卢瓦而不喜欢拉辛,有莱伊斯,那个在歌剧院给人带来愉快的歌手,他在《商队》里扮演的商人,《塔拉让》里扮演的执政官,《贞女》里扮演的西纳,都有精采的表演,另外还有拉法埃特、拉梅特、迪波尔、西尼耶、图雷、夏普里埃、拉博·圣艾蒂安、朗日内、蒙洛西埃等;除此之外,还有个昂着脑袋、目中无人、一脸寻衅神色的格勒诺布尔省议员,巴纳夫先生,这些平庸的人都成了德·米拉波的对手,但每次都一样,谁胆敢来较量谁就被米拉波碾得粉身碎骨。

吉尔贝久久凝视着这个引人注目的集会,他认出了每一个人,并在自己脑子里捉摸着这些人能有多少能耐,这使他难以放心下来。

不过就保王党这个总体来说,多少给他带来几分安慰。“好吧,您听我说,在这些人中间,谁是真正反对君主政体的?”吉尔贝突然向卡格里奥斯特罗问道。

“您说,我是用世俗的、包括您的、内克尔先生的、修道院院长莫里的呢,还是用我自己的眼光来审察?”

“用您自己的,”吉尔贝说,“不是大家都认为,您的眼光是巫师的眼光吗?”

“是呀,这里确有两个人反对君主政体。”

“噢!在四百人中这不算多。”

“这也够啦,如果这些人中间有一个是杀害路易十六的凶手,另一个是路易十六的继承者的话。”

吉尔贝浑身打颤。

“啊!这么说,难道我们这里有一个布鲁图,一个恺撒不成?”他低声咕噜着。

“亲爱的医生,一个也不缺,恰好如此。”

“伯爵,想必您也乐意指给我看看,对吗?”吉尔贝嘴角上漾起疑惑的笑容问道。

“啊!让鱼鳞蒙住了眼睛的使徒!”卡格里奥斯特罗低声说,“如果您愿意,我还可以更进一步,我还会让您非但看得见,而且摸得着。您想先来哪一个?”

“我想,还是从颠覆者开始吧,我一向尊重年代次序,我们先看看布鲁图怎么样?”

“您知道,”卡格里奥斯特罗仿佛抓住了微妙的灵感似的说,“您知道,人们不全都是按老皇历行事的,更何况为了完成这样一种伟业?我们今天的布鲁图和过去的布鲁图毫无共同之处。”

“那就更引起我的好奇心,我更想要看看他了。”

“那好吧,您看,他就在那儿。”卡格里奥斯特罗说。说完,他用手指着靠在讲坛上的那个人说,这个人只有头在光照下,身体的其余部分都隐没在阴暗之中。

这个面色苍白发青的脑袋,看上去就像古罗马宣布不受法律保护时钉在讲坛上的一个被砍下的人头。

只有他那双充满仇恨和倨傲的眼睛像是还活着,如同蝰蛇,深知自己的牙齿饱含着致命的毒液,转动着滴溜溜的眼睛,死盯住在那里哇里哇啦、废话连篇的巴纳夫看。

吉尔贝感到浑身上下一阵颤栗。

“是呀,”他说,“您已经告诉过我,这个脑袋既不是布鲁图的也不是克伦威尔的。”

“对,”卡格里奥斯特罗说,“这也许是卡斯乌斯的脑袋。亲爱的,你可知道恺撒曾经说过:‘我并不害怕那些饱食终日、脑满肠肥、彻夜狂欢的人。不,我担心的是那些骨瘦如柴、脸色灰白、充满幻想的家伙!'”

“您指给我看的那个人,正好符合恺撒提到的后一种情况。”

“您不认识他吗?”卡格里奥斯特罗问道。

“哎!”吉尔贝对那个人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说,“我认识他,或者说,我知道他是国民议会的议员。,

“您说得对!”

“他是左翼的一名最罗唆的演说家。”

“您说得对!”

“他的演说没有人听。”

“您说得对!”

“他是不是阿拉斯的一名小律师?名字叫马克西米利安·罗伯斯庇尔。”

“一点不错!喏,您注意看看他的头。”

“我看见了。”

“您看见什么了·”

“我可不是拉瓦特,伯爵。”

“不错,可您是他的弟子。”

“我看见的是庸才对天才流露出的憎很。”

“那就是说,您,您和所有的人一样对他有着同样的判断……是的,您说得对,他的声音低弱,带点尖刻的调儿,他瘦削的脸,愁眉不展,他额上那块蜡黄的皮肤,干巴巴地紧贴在脑壳上,他那双空洞洞的眼睛只是偶尔才射出几乎是一闪即逝的绿焰,他的肌肉和他的声音经常保持紧张状态,他那张显得人很疲惫的脸因为神情漠然更加令人讨厌;他那一身一成不变、朴实无华、独一无二、刷得干干净净的橄榄色衣服;是的,我明白这一切,在满座都是善予辞令的演说家的集会中,是不会给人留下多少印象的,这个集会有权苛求,因为它看惯了米拉波狮子般的脑袋,巴纳夫的敢作敢为,修道院院长莫里尖刻敏捷的答辩,卡泽尔的热情洋溢和西厄耶的逻辑,可是,人们对这个家伙丝毫也没有谴责,却对米拉波的不道德横加非难;这家伙是个上流社会有教养的人,他什么事都离不开原则,即便他越出法规,也只不过是为了想用新的规定来扼杀旧的条文!”

“可是,”吉尔贝问道,“这个罗伯斯庇尔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啊!看您,真是名符其实的十七世纪的贵族老爷!您可记得,斯特拉福特伯爵曾经这样问:‘这个克伦威尔是谁?我想他是个啤酒商吧?’岂料,这个提问人的脑袋后来竟被护国公砍了。”

“您这是说,我的脑袋跟托马斯·温沃思爵士的脑袋冒着同样的危险吗?”吉尔贝问道,一面想强颜欢笑,却怎样也笑不出来。

“谁知道哩?”卡格里奥斯特罗说。

“那么,我就更有理由要摸清情况了,”医生说。

“您问罗伯斯庇尔是谁吗?我说,在法国,数我知道得最清楚。我乐于知道命运选出来的人是从哪儿来的,这有助于我推测他们要往哪里去。罗伯斯庇尔家族是爱尔兰人,可能他们的祖先是爱尔兰移民,十六世纪时移居到我们北海岸的隐修院和修道院;在那里,他们接受耶稣会教士既严格又吹毛求疵的教育,可敬的神甫对学生们进行的就是这种教育。他们世世代代的职业是当公证人。这个家族中的一个支系曾迁居阿拉斯,罗伯斯庇尔就是这个支系的后裔。您也知道,阿拉斯是贵族和教会的大中心。在这座城市里,有两个大领主。说得更恰当些,是两个国王,一个是修道院院长圣瓦斯特,另一个是阿拉斯城的主教,他那座宏伟的府邸足以把半座城市都遮在它的阴影里。您眼前的这个家伙一七五八年出生在这个城市里。他的童年和青年时代是怎样度过的,我可以简简单单地用两句话讲给您听。至于他想做什么,我已经用一句话告诉您了。这个家庭共有四个孩子,作为一家之长的父亲在阿尔图瓦市议会里当律师,自从他妻子死后,他便变得极度的忧伤,他不再代人诉讼,出门去作一次旅行以便散散心,从此就没再回去。那么!罗伯斯庇尔才十一岁,作为长子,他成为一家之长,他是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的监护人;这样小的年纪就担负起如此重任真是奇事!这孩子知道自己责任重大,仿佛一下子就长成了大人。二十四个小时内,他就成了这副样子:脸上时而泛起笑容,心里却永远也没有欢乐。他是学校里最优秀的学生。有人从修道院院长圣瓦斯特那儿为他申请到一笔奖学金,这笔奖学金是这位高级神职人员赠送给路易大帝中学的。罗伯斯庇尔只身来到巴黎,被介绍给圣母院一大教堂的主事司铎;同年,这位司铎去世;恰巧差不多在同一时候,他最心爱的小妹妹也在阿拉斯去世。人们刚把耶稣教会的阴影赶出法国,可是它仍投射在路易大帝中学的围墙上。您也知道这所学校,现在您的儿子,年轻的塞巴斯蒂安就在那里就读。学校的庭院黑暗、阴森,跟巴士底狱的庭皖差不多,即便最鲜艳的容貌在那儿也会变得黯然失色。罗伯斯庇尔的脸色本来就苍白,在阴森的围墙映照下,就更显得没有血色。别的孩子有时还到外面去走走。对他们来说,一年中有星期天和几个节假日;可对这个得不到保护、领奖学金的孤儿来说,一年到头的日子都是一样的。别的孩子在家庭中能呼吸到温暖的空气,而他呼吸到的只是孤寂、忧郁和厌倦的气息。这三股恶劣气息在他心中燃起了忌妒和仇恨,夺走了他心灵上的花朵。这种仇恨把孩子折腾得萎靡不振,以致使他成为一个举止呆板的青年。有朝一日,有谁要是看到罗伯斯庇尔二十四岁时的一幅画像:他一手拿着一支玫瑰,一手按在胸前,仿佛在说‘一切都为了我的心上人!’一定不会相信那就是他。”

吉尔贝带着淡淡的哀愁,微笑着望望罗伯斯庇尔。

“真有这回事,”卡格里奥斯特罗接着说,“在让人画这幅像时,他正在这么做。那位姑娘也信誓旦旦地说,不管世间发生什么情况也不会影响他们的命运,使他们分离,他呢,也指天誓日要遵守诺言。可是,他出门三个月后回来,发现自己心爱的姑娘已经嫁人了!临了,圣瓦斯特成了他的保护人,给了罗伯斯庇尔的弟弟一笔奖学金,让他弟弟在路易大帝中学就读,又为罗伯斯庇尔在刑事法庭找了一个审判官的职位。有个案件要他审理,是有关惩处一名杀人犯的案子,虽则此人罪有应得,但罗伯斯庇尔为自己这样一个平民阶层的人竟然能支配人的生命感到十分内疚,于是他辞了职。可是,他还是去当律师,因为他得生活,要抚养他的妹妹——弟弟在路易大帝中学,尽管吃得不好,可不管怎样,总还算有得吃——刚替弟弟注册完毕,农民们就来求他替他们作主,与阿拉斯城的主教打官司。农民们是对的,罗伯斯庇尔审查资料后证明事实确实如此,他替农民辩护,打赢了这场官司。可他刚一获胜,就被送往国民议会。在国民议会里,罗伯斯庇尔感到目己受到别人的仇视和轻蔑,仇视来自神职人员,因为他这个律师竟敢向阿拉斯主教起诉,阿尔图瓦的贵族看不起他,因为他这个愚蠢的乡下人是靠施舍长大的。”

“可是,迄今为止,他都干了些什么呢?”吉尔贝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啊!我的天,对别人来说,可以说什么也没有干。可是对我来说,他却是做了不少事。要不是因为他和我意见相左,像他那样窘迫的人,我明天就会给他一百万。”

“我再一次请问您,他到底做了些什么?”

“您记得吗?那天,一个教士假惺惺地来到国民议会,请求议会允许他们开始进行那项遭到王室否决陷于停顿的工程。”

“是啊,有这回事。”

“那么,请您重温一下那天这个阿拉斯的小律师的那篇演说,看有在尖酸激烈的言辞中是否隐藏着他梦想的整个未来。那些言辞使他在众人眼里,几乎也成了一个能言善辩的人。”

“以后呢?”

“以后吗?一啊!不错,提到这,我们就不得不从五月跳到十月了。十月五日那天,巴黎的妇女代表马亚尔先生,为了他那些主顾,跑到国民议会,鼓起他那如簧之舌,喋喋不休地讲个没完,好,这下子议会的全部成员都鸦雀无声,这时候,这个小律师不仅言辞辛辣刻薄,还显得比任何人都大胆。在场的所有民众喉舌都默然不语,他却两次站起身来,第一次在群情鼎沸时,第二次在全场肃静时。他支持马亚尔,为饥馑请命,要求发给面包。”

“是的,这样情况就严重了,可是,也许他会转变,”吉尔贝沉思着说。

“啊!亲爱的医生,您不了解这个不受腐蚀的人,这是有天人们给他起的一个浑名,再说,有谁会去收买这个受到大家讥笑的小律师呢?这个人不久就会成为―吉尔贝,请您注意听我说―国民议会的一个危险人物,尽管他今天是人们取笑的对象。雅各宾派的贵族老爷们都一致认为,德·罗伯斯庇尔先生是国民议会的滑稽人物,是个让人取乐、受人戏弄的人。国民议会开会时有时空气很沉闷,需要有个傻瓜逗乐开心……在拉梅特家、卡泽尔家、莫里家、巴纳夫家、迪波尔家的那些人眼中,德·罗伯斯庇尔是个傻瓜。他的朋友出卖他,在暗中讥笑他。他的敌人则毫无顾忌地大声笑话他;他一开口,大家都跟着讲,他提高嗓门,大家都叫嚷起来。他讲的内容,总离不了对法律有利或是为了维护某些原则。在他发表一篇没人要听的演讲时,有个被他狠狠斜了一眼的不出名的议员带着嘲讽的口气,问周围的人对他的演讲有什么看法。周围的那些人中,只有一个人能听懂并理解他的演说,只有一个人!猜猜看是谁?就是米拉波。前天米拉波对我说:‘这个人走得很远,那是因为他深信自己讲的话。’您也清楚,米拉波也认为他是个奇才!”

“可是,”吉尔贝说,“我看过这个人的演讲辞,我觉得平淡无奇。”

“嗯!我的天,我并没有说他是德·穆斯梯尼或是西塞罗,米拉披或是巴纳夫,啊!不,他只不过是个老老实实的德·罗伯斯庇尔先生,就像人们称呼他的那样。再说,他的演说,在印刷厂也好,在讲坛上也罢,都得不到重视:在讲坛上,人们随意打断他;在印刷厂,人们把它删改得支离破碎。新闻记者甚至不称呼他德·罗伯斯庇尔先生,不,新闻记者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他们叫他B先生,N先生或是随便什么先生。啊!只有天主,也许还有我知道在他那瘦削的胸膛中郁积着多少怨恨,狭窄的头脑里积压着多少怒火。因为这个虽然被喝倒彩却仍然觉得自己很有力量的演说家在这个世界上既找不到什么消遣,也没有家庭的安慰好让他忘却所有这些咒骂、侮辱和背弃。他一个人蛰居在凄凉的沼泽街的凄凉的公寓里,呆在圣通热街的;家具残缺不全的可怜斗室里,靠着菲薄的议员薪水过日子。他孤苦伶仃,和在路易大帝中学的潮湿的庭院里生活时一样。直到去年,他看上去还年轻,脸色红润光滑。可是您看,只有一年工夫,就变得干枯了,好像库克人、拉贝鲁西人从大洋洲带回来的那些干瘪的加勒比人的首领的脑袭那样;他不会离开雅各宾派,他喜怒哀乐不形于色,他患有咯血病,曾经昏厥过两三次。吉尔贝,您是个出名的代数学家,喏,这样吧,我看任凭您加上多大的数目恐怕也未必能算出贵族的咒骂、教士的迫害、国王的蔑视害得罗伯斯庇尔失去了多少鲜血。”

“可他为什么要参加雅各宾俱乐部呢?”

“啊!这是因为,尽管他在议会里不受欢迎,但雅各宾派的人都听他的。亲爱的医生,您也知道。雅各宾分子都是一些幼小的、牛头人身的怪物。现在他们吸吮母牛的奶,等到长大之后就会把所有的老百姓都吞掉。喏,我说,罗伯斯庇尔式的雅各宾派就是这号人。社会在他身上得到概括,而他又是社会的缩影:就是这样,不多也不少,他跟社会迈着同样的步子,既不落在后面,也不冲到前面。我不是答应过您吗?让您看一件眼下人们都在关心的玩意儿,这种玩意儿可以叫人头落地,也许一分钟就能砍下两颗脑袋。呃,所有这些在场的人中间,操作这部杀人机器最多的人将是这位阿拉斯的小律师德·罗伯斯庇尔先生。”

“伯爵,老实说,您总是说些丧气话。如果您的恺撒也不能像您的布鲁图那样给我一点安慰,那我只好忘却我为什么到这里来了。请原谅,恺撒在哪儿?”吉尔贝问道。

“喏,他在那里,您看见没有?他在跟一个他目前还不认识的人讲话,这个人将对他的命运产生很大的影响,这个人叫做巴拉斯。把这个名字记住,紧要关头时别把它忘了。”

“伯爵,我不知道您是否搞错了,”吉尔贝说,“可是,不管怎么说,这个类型您挑得好。您的恺撒有一个配得上戴王冠的脑袋,还有他的眼睛,尽管我还摸不大透他的这种神情……”

“是啊,医生,这是因为他的眼睛是朝里看的,这样的眼睛能看到未来。”

“他对巴拉斯说些什么?”

“他对他说,如果由他去防守巴士底狱,那么,巴士底狱就不会被攻陷。”

“那他不是个爱国者罗?”

“像他这种人在功成名就之前是不希望什么的。”

“因此,您坚持要和这个小小的少尉开玩笑罗?”

“吉尔贝,”卡格里奥斯特罗说的同时把手指向罗伯斯庇尔,“就像这一个肯定会替查理一世重建断头台,那一个,”这时他的手指向那个直头发的科西嘉人,“也肯定会使查理大帝重登宝座。”

“这么说,我们为自由而斗争是白费劲罗?”吉尔贝沮丧地说。

“谁告诉您,这一个用他的宝座为自由所作的努力不及那一个用断头台的人呢?”

“那么,难道他是狄度,是和平之神马克·奥雷尔,在战乱的年代来到人间给人安慰?”

“他既是亚力山大,又是汉尼拔。他在战争中诞生,在战争中成长,又在战争中倒下。我看您未必能计算出罗伯斯庇尔失去多少血,贵族和教士们该偿还多少血,就拿贵族和教士们将要流掉的血,无论加上多少倍,也达不到他和他手下五十万士兵在接连三天战斗中,用十五万发炮弹打出的像大河、像潮水、像海洋那样多的鲜血。”

“所有这些喧闹,这些磨擦,这场混乱,其结果是什么呢?”

“下面就是由此所产生的结果,吉尔贝。我们有责任埋葬旧世界,我们的子孙将会看见新世界的诞生,这个人,这个把守大门的巨人,他像路易十四、莱翁第十、奥古斯都那样,他的名字将被载入新纪元。”

“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吉尔贝问道,他被卡格里奥斯特罗那充满信心的神态制服了。

“他现在只叫波拿巴,可是,将来有一天,人们会叫他拿破仑!”预言家回答说。

吉尔贝抱着头,深深地陷入了沉思,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想下去,以致一点也没有察觉大厅里会议早已开始,一个演说家已经走上讲坛……

一个钟头过去了,然而,会场里那急风骤雨般的喧哗声和讲坛上的演讲声都没有能够打断吉尔贝的沉思默想,直到他觉得一只有力、紧张的手压在他肩膀上时方猛然惊醒。

他转过身来。卡格里奥斯特罗已经不见了,站在面前的是米拉波。

米拉波怒形于色。

吉尔贝用探询的目光望着他。

“哎!”米拉波说。

“怎么回事?”吉尔贝问道。

“我们被人捉弄、被人嘲笑、被人出卖了,也就是说,宫廷不要我了。他们说您是个笨蛋,说我是个傻瓜。”

“我不懂您在说些什么,伯爵。”

“您难道没有听见吗?”

“听见什么?”

“刚作出的决定!”

“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儿!”

“什么决定?”

“这么说,您是在打瞌睡?”

“不,我在思考,”吉尔贝回答。

“唉,明天,在答复我今天的提案,也就是说,在我建议邀请各位大臣参加国事商讨时,国王陛下的三位朋友会提出在议会召开期间,任何一个议会成员都不能担任大臣。这样一来,我煞费苦心建立的联合就被路易十六的变化无常的气息吹垮了。但是,”米拉波接着说道,一边像阿雅斯那样,向天空挥舞着他那紧握的拳头,“我一定要以米拉波的名义叫他们作出补偿。如果他们的气息可以吹倒一个大臣,那他们就会看列我的气息可以撼动一个宝座!”

“可是,想必您不会减少去国民议会的次数,您不会不斗争到底的吧?”吉尔贝问道。

“我照样去国民议会,我耍斗争到底!.…我是那种只有等到被埋葬在废城底下才会停止战斗的人。”

说完这话,仿佛就要爆炸的米拉波显得满脸通红,也更可怕了,他带着神奇的激情走出去,脸上还留着刚响过雷声的印记。尽管米拉波作出了超乎寻常的努力,可是,第二天根据朗日内的提议,议会还是以压倒多数通过了下面这样一个提案:“在议会召开期间,议会成员一概不能担任大臣职务。”

在对这项法案表决时,米拉波大声嚷道:“我,我提出一个丝毫也不改变这项法案的修正案,那就是:‘除了德·米拉波伯爵之外,所有国民议会目前的成员都可以担任大臣职务。”,人们面面相觑,对他的敢作敢为感到惊讶,接着,在一片寂静当中,米拉波从讲坛上走下来,以坚定的步伐走向德·德勒·布雷泽先生,对他说道:“我们受人民的委托到这里来,只有在刺刀捅入我们的肚子时才会离去!”

说完,他走出大厅。

米拉波的失败好比他人的胜利。

吉尔贝甚至没有去国民议会。

他待在家里,沉浸在对卡格里奥斯特罗那番怪诞预言的遐思中,尽管他不相信,可又无法把它从脑海中排除出去。在他看来,现实比未来渺小得多!

说不定有人会问我这个过时了的史学家,我将如何来解释卡格里奥斯特罗对于罗伯斯庇尔和拿破仑所作的预言呢?我就问问那位提出这个问题的人,请他先给我解释一下勒诺芒小姐对于约瑟芬所作的预言是怎么回事。

在这个世界上,人们每走一步就会碰到一桩无法解释的现象:对那些无法解释、却又不愿意相信这些现象的人来说,疑虑就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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