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看到了拆包启封的全过程,现在让我们再来看加曼师傅是怎样从像个蜡屈症患者那样回复到我们又遇到他时的那种接近自然状态的人。

塞弗勒桥小酒店的老板早已进入梦乡,他那百叶窗的缝隙没有一点亮光透出来。这时候,收留加曼师傅的慈善家那头几拳在门上敲响了。店老板即使睡得再沉也不可能对如此急骤的拳击声无动于衷,他无法再享受更长的憩息了。

店老板睡眼惺忪,嘴里叽里咕噜,跌跌撞撞地来开门,看是谁如此斗胆敢把他吵醒,并扬言要给那个扰人清梦的家伙相应的报复。正如他自言自语的那样,要叫这些人得不偿失。

可是事实上,却不是得不偿失,最多也只能说是相互抵消罢了;因为,当这个如此无礼的敲门人,向塞弗勒桥小酒店老板低声耳语时,店老板就急忙摘下自己头上那顶棉帽子,连声道歉,还为他那身粗俗的打扮赔不是、然后,他领着加曼师傅和带加曼师傅来的那个人进入一间我们曾经见过的小房间,让他们待在那里品尝他们喜爱的勃良第葡萄酒。

不过,这一回,饮过了头,加曼几乎不省人事。

在他们到这儿来之前,马车夫和马匹都已各尽所能,马车夫不断挥动马鞭,两匹马儿不停地跑着。陌生人除了已经付的六个利弗尔车资之外,还多给一枚二十四个苏的硬币,作为酒钱赏给马车夫。

接着,他看见加曼师傅舒舒坦坦地坐在椅子上,前面放着一张桌子;陌生人连忙叫店老板拿两瓶红酒和一瓶冷水,然后亲自去打开窗子和百叶窗,想换一换屋里的混浊空气。

他那最后一个措施,如果是在其他场合,可能会使他的名誉受到影响。确实,谁都知道只有某一社会阶层的人才需要按大自然条件制成的空气来呼吸,也就是说这种空气是由百分之七十的氮、百分之二十一的氧和百分之二的水构成;至于凡夫俗子,一向居住在恶臭难闻的住所里,可以毫不困难地接受这种气味,管它包含的是碳还是氮。

幸亏这时候,边上没有人看见。店老板匆匆忙忙拿来了两瓶酒,又慢吞吞拿来一瓶冷水,然后就毕恭毕敬地离开了,留下陌生人和加曼师傅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好让他们尽情畅谈。前一个人,正如我们见到的那样,首先关心的是改换空气,然后,在关窗之前,他把一只小瓶凑近锁匠师傅那张大张着的.咝咝作响的鼻孔前,想刺激一下因酒醉而引起的恼人的沉睡,无疑这可以治好醉汉那嗜酒成性的毛病,如果凭着天主的威力所创造的奇迹,酗酒者能立刻看到他沉睡时的情景的话。加曼师傅嗅到小瓶液体中散发出来刺鼻难闻的气味时,不禁双眼圆瞪,吃惊地打起喷嚏来,接着就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地嘀咕了几句,他说的话别人肯定无法理解,只有在他身边操劳的语言学家侧耳细听了半天,最后总算听出这样几句话:“不要脸的家伙……他毒死我……毒死我!……”

制造兵器的人看到加曼师傅脑子里仍然被同一思想纠缠着感到很高兴,他把小瓶凑近加曼师傅的鼻孔,这位可敬的诺亚之子显然恢复了点力气,使他能够加几个字补充他那几句话的意思,他恶言恶语,咒骂人家没良心让他上了大当,他说:

“毒死朋友!……一个朋友!……”

“真可怕,”造兵器的人说。

“可怕!……”加曼嘟嚷着。

“死不要脸!”第一个说。

“死不要脸!”第二个说。

“幸亏我那时候在场,是我,我给您解毒剂,”造兵器的人说。“是啊,幸亏这样,”加曼喃喃地说。

“可是,看来一份剂量还不足以解毒,”陌生人又接着说,“诺,您再喝一点吧。”

于是他将小瓶里的溶液滴了五六滴在半杯水里,这溶液不是别的,只不过是溶解了的氨水罢了。

,然后他把杯子凑近加曼的嘴唇。

“噢!与其用嘴喝,还不如用鼻子来嗅更好些,”加曼含含栅糊地说。

尽管他这样说,还是一饮而尽。

 

①诺亚:《圣经》中的人物。

 

他刚一大口喝完这杯倒霉的液体,便睁圆了眼睛,在两个喷嚏之间,亮起嗓子说:

“喂!强盗!他给我喝的是什么哟?呸!呸!”

“我亲爱的,”陌生人回答说,“是甜烧酒,这种酒能救您的命。”

“噢!”加曼说,“要是能救我的命,那您就做对了,但您管它叫甜烧酒,那可不对。”

说完这话,他又打了个喷嚏,歪着嘴,睁着眼,像古时候演悲剧的演员脸上戴的假面具那样。

陌生人利用他正在装模作样的当口走过去,不是去关玻璃窗,而是去关百叶窗。

再说,加曼刚才的两三次睁开眼睛,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的。虽然他又是抽搐,又是做着各种动作,但锁匠师傅还是能够借此机会环顾四周,发现这屋子的墙壁好生眼熟,引起了醉汉对往事深沉的回忆。

其实,因为身分和工作上的关系,他不得不经常前往巴黎,在每次旅行中,加曼很少不去塞弗勒小酒店停留片刻。这种停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需要的,到了小酒店就差不多等于走了一半路程。

认出小酒店,产生了很大效果,首先它证实锁匠师傅已经返回友谊之乡,这使他充满了信心。

“啊哈!好啊!”他说,“看样子,我已经走了一半路了。”

“是啊,全靠我,”造兵器的人说。

“什么,全靠您?”加曼嗫嚅着说,他的眼睛从无生命的东西移向有生命的人,“全靠您里您是谁?”

“亲爱的加曼先生,”陌生人说,“您提出这个问题,就说明您记忆力非常之差。”

加曼比第一次更仔细地盯着对话者看。

“慢着,慢着,”他说,“真的,我好像在哪里见到过您。”

“嗬,是真的吗?那真太好了!”

“是啊,是啊,可那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呢?这真是个问题。”

“在什么地方吗?请看看您周围,映入您眼帘的东西说不定能唤起您的回忆……至于在什么时候,那是另一个问题了,也许还得让您服一次解毒剂才能使您说得出来。”

“不,多谢了,”加曼扬扬手说,“您的解毒剂,我已经尝够了。再说,我能活过来已经够满意了,我知道是这样,我在哪里见过您……是在什么地方见过您?……喔,对了,就是在这里。”

“好极啦!”

“什么时候见过您?等一等,就是那天,我在巴黎干完了活儿……那秘密活儿……很清楚,”加曼笑着说,“我是在千那活儿。”

“很好。那么现在我问您,您知道我是谁?”

“您是谁?您是替我付酒钱的那位先生,所以您是个好人,来,让我们拉拉手吧!”

“我非常乐意,”陌生人说,“锁匠师傅也好,兵器师傅也好,靠的都是一双手。”

“噢!对,对,现在想起来了。不错,那是十月六日的事,国王陛下回到巴黎的那一天,就在那一天,我们还谈到了他。”

“我觉得您的话非常有趣,加曼师傅。既然您已经恢复了记忆,我倒想再跟您谈谈,如果不算太冒昧的话,我想请问您,在一个钟头之前,您为什么直挺挺地横在路中央,要不是我及时拦阻,那么,您准会被二十步远的地方驶来的一辆马车碾成两段。加曼师傅,您有什么辛酸事,您是不是不顾一切地下定决心,打算结束自己的生命?”

“自杀,我,您说我想自杀?一定不会,我那么做,躺在路的中央?……您真能肯定我是躺在路中央吗?”

“当然罗!您看您那副样子。”

加曼朝自己身上看了看。

“噢!”他说,“这下子加曼太太可要好好地唠叨一番啦,昨天她还劝我说:‘别穿新衣服,穿那套旧的去杜伊勒里宫已经够气派啦。’”

“您说什么!去杜伊勒里宫?”陌生人说。“我遇见您的时候,您是从杜伊勒里宫回来的吧?”

加曼抓抓脑袋,尽量回想还理不出一个头绪来的事情。“不错,不错,是这样,”他说,“我肯定是从杜伊勒里宫回来。可是,为什么呢?我是否决先生的锁匠师傅,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什么,否决先生?否决先生是谁呢?”

“噢!好哇!难道您不知道人们就是这样称呼国王的吗?呃,您是从哪里钻出来的?是中国来的吗?”

“您叫我怎么说!我,我忙我自己的事,不参与政治。”

“您真幸运。我,不幸的是我忙于参政,或者,不如说我是被迫参与政治,将来准会倒霉。”

接着加曼举眼望天,喂然长叹。

“呵!”陌生人说,“您被叫到巴黎去,是为了要您千我们头一次相遇时您说的那种活儿吗?”

“一点不错,只不过上一次我不知道把我带到哪里,因为我眼睛被蒙住,可这一回,我知道去哪里,因为没有蒙住眼睛。”

“所以,您一下子就认出杜伊勒里宫来了,是不是?”

“杜伊勒里宫!”加曼重复陌生人的话,“谁说了我去杜伊勒里宫?”

“我的天!是您,是您自己刚才说的,要不是您说,我怎么知道您是从杜伊勒里宫出来的呢?”

“真是的,”加曼自言自语,“要不是我告诉他,他怎么会知道呢?”

接着,加曼又对陌生人说:

“也许我告诉您是错了,不过,也不去管它喽!告诉您,并不等于告诉所有的人。呃,是的,既然我已经说了,我也不否认,我确实去过杜伊勒里宫。”

陌生人接过话头说道:“而您和国王陛下一起干活,他给了您二十五个路易,您把钱放在口袋里。”

“嗯!”加曼说,“不错,我口袋里是有二十五个路易。,“我的朋友,您的路易还在哩。”

加曼连忙把手伸进腰间小口袋底部,掏出一把金币,里边混杂着一些小银币和几枚大苏。

“慢着,慢着,”他说,“五、六、七……好!而我,我几乎把这件事给忘了……十二、十三、十四……二十五个路易,这可是一笔数目……十七、十八、十九……一笔数目,眼下钱可不是唾手可得的……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里啊!”加曼继续说,呼吸也更自如了,“谢天谢地,一个也不少。”

“我对您说过,我想,您也会相信我。”

“相信您?可您怎么知道我身上有二十五个路易?”

“亲爱的加曼先生,我有幸对您说过,我看见您时您正直挺挺地横在路中央,在离您二十步远的地方,一辆马车驶来,眼看就要把您碾成两段。我嚷着叫马车夫停下,我又另外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卸下车灯,借着灯光,发现路上有两三枚路易。这几枚路易就在您口袋近旁,我猜想一定是从您口袋里滚出来的。我把手伸进您的口袋,发现里面还有二十来个,我拿准自己没有弄错,然而,马车夫却摇了摇脑袋说:‘不行,先生,不行。’‘为什么不行?'‘不行,我不能让这个人乘车。’‘为什么不让他乘车?’‘因为他的穿着跟他的钱财不相称·,一棉绒背心的口袭里竟然会有二十五个金路易,先生,这个人肯定不是好人,他该在一里之外就嗅到纹刑架气味了!’‘怎么,’我说,‘您以为您是在跟窃贼打交道吗?这句话很可能刺痛了您,‘窃贼,’您也许会说,‘您说我是窃贼?,‘一点不错,窃贼,您是窃贼,’马车夫答道,‘要不是窃贼,您口袋里哪会有二十五个金路易?’‘我口袋里那二十五个路易,是我的徒弟,法国国王给我的。’您回答说。听您这么说,我想我该认识您;我把车灯凑近您的脸,不禁惊呼起来:‘啊!原来是他!凡尔赛的锁匠师傅加曼先生。他刚才在陪国王陛下干活儿,这二十五个路易,是国王陡下赏给他的。好吧,我来作保。’我替您担保之后,马车夫也就不刁难了。我把散落在地上的几个路易放回您的口袋,我们就把您好好地安置在车厢里;我坐到前面的驭手座上;后来,我们就来到这家小酒店,您看,您不是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了吗?天主保佑,您别再抱怨了,徒弟背弃您没什么大不了。”

“我,我提到我的徒弟了吗?我,我责备他背弃我了吗?”加曼越来越吃惊地问道。

“好,很好!看他已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了。”

“您说我?”

“怎么啦!您不是刚说过:‘是那个家伙不好……’我忘了您说的那个人的名字……”

“路易·勒孔德。”

“对……嗨!您刚才不是说:‘是路易·勒孔德这个怪家伙不好,他答应跟我一起回凡尔赛,而他,在即将动身的时候,却不告而别了吗?”

“很可能我说过,因为事实的确是如此。”

“那么,既是事实,您干什么要否认呢?亲爱的,您很清楚,如果换了别人,像您这样一再故弄玄虚,在当今的日子里,是相当危险的。”

“不错,但是跟您……”加曼巴结地讨好陌生人说。“跟我!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跟一个朋友。”

“喔!是的,您对朋友非常信任。您一会儿对他说是这样,一会儿又对他说不是这样;您对他说,‘是真的’,过后又说‘不是真的’。就像上次您在这里,说什么‘我以名誉担保!’您讲给我听的那件事……说真的,您说的那番话,只有佩泽纳的人才会一时间信以为真!”

“我跟您讲了什么事?”

“秘密门的事,您说您替一位大爵爷的门上包了铁皮,只是您没把地址告诉我。”

“嗯,您如愿意就请相信我,不过,这一回也是关于门的差事。”

“在国王那儿?”

“在国王那儿,所不同的是装壁橱门,而不是楼梯门。”

“您是想说,那个对造锁有兴趣的国王派人去找您,要您替他的门也包上铁皮,是不是?得了,别给我来这一套!”

“可事情的确如此。啊!可怜人!他以为自己本事大到用不着我了。他开始匆匆忙忙地做他的锁,说什么:‘加曼有什么了不起?为什么要加曼?难道非要加曼不可吗?’可是,他们碰到锁须就卡住了,最后,仍不得不来请教我这个可怜的加曼!”

“于是,他就派了一个信得过的随身仆从,比如他的名宇叫于埃、迪雷,或者叫韦贝尔的去找您,是不是?”

“呦,我说,这一回您可全猜错了。他雇了一个帮手,可这家伙比他还不如,一天早上,这家伙到凡尔赛来对我说:‘嗳,加曼老爹,国王和我想做一把锁,可是也真倒霉!这把该死的锁无法转动!’‘您找我干什么?’我问他。‘自然,我们想请您去看看,想法把它弄好。’我对他说:‘这不是真话,根本不是国王派您来的。是您自己想把我推进某个陷阱里去。’他说:‘好!为了让您消除顾虑,国王陛下要我交给您二十五个路易作为物证。’‘二十五个路易!’我说道,‘在哪里?’‘在这里。’于是他把钱递给了我。”

“这么说,那就是您身上带着的二十五个路易罗?”那个造兵器的人问。

”不,我说的二十五个路易是另一码事。这头二十五个路易不过是一笔预付金额。”

“见鬼!修一把锁要五十个路易!这里面可有问题吧,加曼师傅。”

“我也这么想,再说,您是否注意,那伙伴……”

“您说,那伙伴怎么啦?”

“呃,我疑心他是假的。其实我应该盘问盘问,问他关于在他周游法国①时的一些详情细节,以及当时行会的头头是谁?”

 

①当时法国木工、石工、铁工等行业工人,在满师之后,往法国各地实习,观摩,称为“周游法国”。

 

“不过,徒弟的活儿干得好坏您一眼就看得出来,您是不会弄错的。”

“这一点,我不否认……这家伙使用锉刀和凿子相当熟练。我看他一下子就切断一条烧红的铁条,还用鼠尾锉穿了一个孔,就像用钻孔器钻穿板条那样轻巧。但您知道,尽管这样,我觉得他这个人理论多于实际:他活儿还没有干完,就忙着洗手,而且刚洗几下,手已经变得白白净净的。要真是锁匠的手,能这样快就洗得白净吗?嗨,您看,我的手怎么洗都没用!……”

说着,加曼自豪地伸出他那双黝黑粗糙、长满老茧的手,这双手好像压根儿不把杏仁蜜以及世间所有的肥皂放在眼里似的。“那么,见了国王之后,您又千了些什么?”陌生人诱导锁吐回到他一直最感兴趣的话题上来。

“起先,看样子他们是在等我们。我们给带到作坊。在那儿,国王递给我一把前面的工序都做得不错的锁;真是这样!可是,碰到锁须问题就复杂了。您可知道?这是把三须锁,能做这种锁的工匠并不多,特别像国王这样的人,这一点也很清楚。我一看那把锁,就知道关键问题在哪里;我说:‘好吧,让我独自一人待一个钟头,会一帆风顺地把锁装好。’于是,国王陛下对我说:‘好吧,加曼,我的朋友,就把我这儿看成是你自己的作坊好了,喏,锉刀在这里,虎钳在这里,干吧,伙计,干吧,我们大家,我们去忙我们的壁橱。’说完,国王陛下就跟那个该死的伙伴一道去了。”

“他们是走大楼梯的吗?”造兵器的人漫不经心地间。“不,是走通往国王办公室的秘密小楼梯。我干完活,对自己说:壁橱是个幌子;他们肯定躲在一块策划什么阴谋。我要轻轻地走下去,打开办公室的门,门一开,总可以看出一点他们在干什么名堂。”

“他们在干什么呢?”陌生人问。

“哎!是啊,也许他们听见了我的脚步声,您知道,我没有舞蹈家那种轻盈的步伐。虽然我尽量轻手轻脚,但楼梯还是被我踩得嘎吱嘎吱直响,我的手快要碰到门把手时,只听见咔啦一声!门开了,他们装成出来迎接我的样子,‘加曼,谁处在劣势?’我自己这样想。”

“这么说,您什么也没看见罗?”

“等等。‘啊哈,加曼,’国王陛下说,‘是你吗?’‘是的,陛下,’我回答说,‘我完工啦。’‘我们也一样,也完工啦,’他说,‘来,我再给你一件活儿。’接着,他急匆匆地推着我,穿过办公室,尽管走得很快,但还是让我看见桌子上摊着一张大地图,我相信是一张法国地图,因为在地图的一角印着三朵百合花①。”

 

①百合花徽是法国王室标志。

 

“在这张法国地图上,您没看见有什么特别标记吗?”

“有呀,我看见地图上钉着三行大头针,由中央向四周延伸,它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却各自通向一个目标,简直仿佛是兵分三路朝边境进军。”

“说真的,亲爱的加曼,”陌生人赞美不已地说,“您目光敏说,任何事也逃不过您的眼睛……您是否认为他们不是在忙壁橱,事实上是在关心地图?”

“我可以肯定是这样,”加曼说。

“这一点怕您难以肯定吧。”

“正相反。”

“何以见得?”

“很简单:大头针针头上涂了蜡,有黑头,蓝头和红头,诺,国王陛下自己没注意,他手里拿着一根红头针,在那里剔牙哩。”

“哦!加曼,我的朋友,”陌生人说,“如果我发现某种造兵器的新方法,我绝不让您进入我的工作室,即便穿过也不行,这我可以向您保证!除非我把您的眼睛蒙起来,正如那天您被领去见那位大爵爷时一样;再说,就算蒙住您的眼睛,您还是觉察到有十级台阶,房子对着马路。”

“请等等!”加曼听到对自己的赞扬,便得意洋洋地说,“您还不知道事情的底细,的的确确有口壁橱呀!”

“噢!在哪儿?”

“是呀,在哪儿全您猜猜看!……亲爱的朋友,就嵌在那堵墙里面!”

“在哪一堵墙里面?”

“在国王陛下的凹室通往王太子卧室的内廊的墙里面。”

“要知道,您告诉我的这件事,我特别感兴趣……那么说,这个壁橱终日打开着的吗?”

“别想得那么简单!……我是说,我张大眼睛看了半天,什么也没看见,便问道:‘唉,壁橱在哪里呀?’国王听我这样问,向四周扫了一眼,然后对我说:‘加曼,我一向信任你,因而,除了你之外,我不愿意另外有人知道我的秘密,喏,你看!’这时候,徒弟也在旁边给我们照亮,因为外面的光线照不进走廊。国王陛下取下一块细木护壁板,我立刻看见一个直径大约有两尺宽的圆洞。国王看见我露出惊讶的神色,便说:‘我的朋友,你看清楚了没有?’他边说边向旁边的伙伴挤挤眼,‘我挖这个洞是为了把钱藏在里面,这个年轻人帮我一起做,他已在宫里待了四五天,现在要做扇铁门装把锁,但要让护壁板嵌在原来的地方,好遮住铁门就像遮住洞口一样……你需不需要有个帮手,这个年轻人可以帮你做。如果你不需要,我就差他到别处去了,当然还是替我办事。’‘噢!’我回答说,‘陛下,您也知道,我单独能干的活,我不要求您给我派什么帮手。一个好工匠干这种活需要四个钟头,可我,我是师傅,也就是说,只要三个钟头就够了。年轻人,去干您的活吧,您,陛下,也请便吧;另外,如果您需要把什么东西藏在洞里,那么,请过三个钟头来好啦。’正如国王说的那样,那年轻伙伴一定去干别的事了,因为,我以后一直没见到他,过了三个钟头,只有国王一个人来对我说,‘喂,加曼,活儿做得怎样了?’‘啦,啦,啦,完工啦!陛下,’我回答他说。然后,我让国王陛下察看那扇启合得很欢快、连一点细微的吱嘎声也没有的门。说到那锁,灵活得像沃康索恩先生的自动装置。‘好极啦!’国主说,‘现在,加曼,你帮我点一点我要藏在洞里的钱吧。’说完,他叫随身男仆抬来四袋双路易硬币,他对我说,‘让我们来数数吧。’这样,我数了一百万,他也数了一百万;到最后,多了二十五个误算的路易,国王陛下便对我说:‘诺,加曼,这二十五个路易,算是给你的报酬吧。’国王好像认为让一个有五个孩子的可怜父亲辛辛苦苦地数了一百万路易之后给他二十五个路易作为报酬并没什么可羞愧的地方……咳!您说呢?”

陌生人动了动嘴唇。

“气量真小,”他说。

“请等一等,我还没说完呢。我拿了二十五个路易,放进口袋里,然后说:‘非常感谢您,陛下!只不过,我忙了这半天,从早晨到现在还没吃过一点东西,喝过一滴水,我都快渴死啦!’我的话还没说完,王后已经从一扇隐蔽的门后闪出来,就这样,也不预先通知,王后突然来到我跟前,她端着一只盘子,上面放着一杯花萄酒和一只圆球蛋糕。‘亲爱的加曼,’她对我说,‘您口渴,就请喝酒吧,您饿了,就请吃圆球蛋糕吧。’‘噢!’我一边向她行礼一边说,‘王后陛下,真不该打搅您,这不必要。’告诉我,您是怎样想的?只给一个渴得要命的人一杯酒,给一个饿得妥死的人一只小蛋糕!……王后这样做真叫人啼笑皆非卜……可见她从来没有饿过肚子,也从来没有口干过!……一杯酒!……要不是出于怜悯!……”

“那么,您拒绝啦?”

“我真该拒绝……不,酒,我喝了。至于那只小圆蛋糕,我把它包在手帕里,我说:‘对父亲不怎么样的东西,对孩子可是大有好处!’我相应地表示了谢意,然后上路,我发誓从今以后他们别想再来找我去杜伊勒里宫了!……”

“可您为什么说您真该拒绝这杯酒呢?”

“因为他们肯定在酒里下了毒!我刚走过转桥,就感到口渴难熬……渴得出奇!……我走着走着,当我走到左边有条河,右边有卖酒的地方时,我犹豫了片刻,心想要不要到河边去喝口水……噢!这时候我才发觉他们给我喝的是一种劣酒,我越喝口越干,越干越想喝,如此一直搞到我丧失知觉、昏迷不醒为止。这样,他们就可以定心了,万一我真的被传去作证的话,我就直言不讳,说他们给我二十五个路易,逼我干四个钟头的活,还替他们点了一百万路易,这还不算,为了怕我会把他们隐藏财产的地方泄露出来,于是就像毒死一条狗那样想要把我毒死。”①

 

①这也是这个可怜虫在国民议会上指控王后的言词。——原注

 

“而我,亲爱的加曼,”造兵器的人站起来说,无疑他已经知道他想要知道的内情了,“我会支持您的证词的,我会站出来说是我给您喝的解毒剂,您是靠解毒剂才活过来的。”

“是呀,”加曼拉着陌生人的手说,“从今以后,我们俩生死与共!”

然后,他用地道的斯巴达人的那种节制的态度辞谢那位自己刚才还无比亲切地对他发誓、现在一再劝他喝酒的陌生人。氨水在他身上发挥了双重作用,一方面使他头脑立刻清醒,另一方面使他有二十四小时不想喝酒。加曼重新走上通往凡尔赛的大路,半夜两点钟平平安安地回到家中,他上衣的口袋里藏着二十五个路易,工作服兜里放着王后给他的小圆蛋糕。

这个假装的造兵器的人一个人留在小酒店里,从他背心日袋里掏出面上镶嵌着金色贝壳花纹的记事簿,草草地在上面写了这么两条备忘录:

国王凹室后面,通住王太子卧室的那道阴暗的走廊里有个铁壁橱。核实一下那个名叫路易·勒孔德的小锁匠是否就是德·布耶侯爵的儿子―路易伯爵,他从梅斯来到这儿已经有十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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