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正如在前一章的开头我们说过的那样,皮都下定决心,一方面为让自己保持心情愉快,另一方面为让比约老爹消愁解闷,他决定向比约老爹打开话匣子。

“我说,比约老爹,”经过片刻沉寂,这期间,他仿佛在寻找话题,就像一个狙击兵在打枪之前装上子弹那样,“鬼才能想得到,离开今日恰好是一年零两天,卡特琳小姐给我一个路易,用这把小刀替我把捆着双手的绳子割断……喏,您看,就是这把刀子……谁又能料到,在一年零两天之后,竟然发生了这么许多意想不到的事?”

“没人,”比约回答说。当皮都提起卡特琳这个名字时,他没有注意到农庄主眼睛里喷射出多么可怕的凶光。

皮都自以为这样开头对如何转入话题已经做得相当不赖了。他等着看比约在听了他一大段话只用两个字来回答之后,还会不会再说些什么。

可是,看见比约仍然保持沉默,皮都,像我们刚才提到过的狙击兵那样,重新推上子弹,又打一枪。

“我说,比约老爹,”他接着说,“当您在埃尔默农维尔平原上追赶我时,当您差点把卡代累垮、把我也累垮时,当您赶上我时,当您说出自己的名字时,当您让我坐在您马背的后面时,当您在达马尔丹换马以便更快地赶到巴黎时,当我们到达巴黎,看到人们焚烧路障时,当我们在维勒特城关被保王派推来搡去时,当我们遇到一行人,他们在高呼:‘内克尔先生万岁!奥尔良公爵万岁!’时,当您有幸跟别人一起抬着这两个伟人的胸像,我则拼命想要挽救马戈的性命时,当德国雇佣兵在旺多姆广场向我们打枪、内克尔先生的胸像倒在您头上时,当我们在圣奥诺雷街遇救,我们一个劲地叫喊:‘拿起武器!他们在残杀我们的弟兄!'时。谁会料到我们会拿下了巴士底狱?”

“没人,”农庄主像第一次那样简单地回答。

“见鬼!”皮都心里嘀咕着,过了一会儿,他仿佛打定了主意!……“好,让我再打一枪。”

于是,他高声说:

“我说,比约老爹,谁又料到,我们攻下巴士底狱,到今天刚好一年,我当上了队官,您成了联盟代表,我们两人在一座仿制的、搭在巴士底原址的餐桌前共进晚餐,特别是我,咳!有谁能料到?”

“没人,”比约用比上两次的回答更加阴沉的语调说。

皮都看来没法子叫农庄主多开口了,但他又自我安慰,想到自己并没有丧失自言自语的权利。

他一味说下去,把回话的权利留给比约,如果比约愿意回答的话。

“我想的是恰好就在一年以前,我和您进入市政厅,您抓住了弗莱塞勒先生——可怜的弗莱塞勒先生,他现在在哪儿?巴士底狱在哪儿?——我想起了您抓住弗莱塞勒先生的衣领;您把炸药递给他,我把警卫带到门口,我记得,除了炸药之外,您还给德洛内写了一张小纸条,等炸药分发了之后,我们就离开马拉先生,他上残老军人院去,而我们,我们去巴士底狱;在巴士底狱,我们找到贡松先生,这个平民百姓的米拉波,人们都这样称呼他……比约老爹,您可知道贡松先生后来怎么样?咳!您可知道他后来怎样了?”

这一回,比约只是表示否定地摇了摇头。

“您不知道,是不是?”皮都接着说,“我也不清楚。巴士底狱后来怎样了,德·弗莱塞勒先生后来怎样了,还有,所有我们这些人将会变得怎样,我们自己也说不清楚,”皮都还带着哲理昧道地加上一句,Puvisesetinpulreremreverteris,①我想起了您就是从那扇门,那扇当时还在、后来就不见了的门进去的,在进去之前,您还叫马亚尔先生写了一份了不起的、关于小匣子的通知,这份通知如果您不再出来的话,我还打算当众宣读哩;我想起了就是在那儿堆放着手铐脚镣,它们堆放在一个像壕沟一样的大洞里,您是在那儿遇上德洛内先生的!他真是个可怜人!我还能想象得出他那副样子:穿着一身灰色的麻布衫,戴着那顶有三只角的帽子,佩着红绶带,拿着他那把剑杖,又一个去和弗莱塞勒先生会合的人!我想起了那位德洛内先生,是他让您彻底地看一看巴士底狱,他让您仔细研究,让您估量……估量那一堵堵底下有三十尺、顶上有十五尺厚的墙的时候,我当时是怎样想的!我还想起,您和他一起登上塔楼,您威胁他说,如果他不放聪明点,和您一起从塔楼上往下跳的话,您就不放过他;我想起我们下塔时,他让您看那门大炮,就是那门大炮,十分钟之后,不是我找到了一只角落躲起来的话,它便会把我送到可怜的弗莱塞勒、可怜的德洛内先生身边去了;我又想起当时那副情景:这真好比要我爬上一垛很高的、堆放干草的仓库,爬到高楼的顶上,或者爬到风车上去那样,您振臂高呼:‘朋友们,拿下巴士底狱!’我们真的把它拿下来了,拿下这个有名的巴士底狱,您看,今天,我们就坐在它原来的所在地,吃着香肠,喝着勃艮第葡萄酒,正是在这个人们管它叫做贝托迪埃尔第三的地方,我说,吉尔贝医生到哪里去了!多么奇怪呀!还有我想起所有的吵吵闹闹,所有的叫叫嚷嚷,所有的流言蜚语……咳!”皮都说,“说起流言蜚语,您看,谁来了?我说,比约老爹,您看,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有什么人在这儿经过,大家都在奔路,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您快来看,别人都在看,来吧,比约老爹,快来吧!”

 

①拉丁文:你是尘土:你将复归于土。

 

皮都扶起比约,搂着他的腰。皮都是出于好奇,比约却无动于衷,他们两人朝着人声嘈杂的方向望去。

骚动是由一个权力特大的人物引起的,他路过哪里,哪里就引起骚动。

在众说纷纭的骚乱中,人们听见有人在高呼“米拉波万岁!”这呼喊声发自有力的胸膛,那是一些曾经一度选举过别人,最后又改变了主意的人喊的。

不错,这个人正是米拉波,他挽着一位妇人来观看这个新的巴士底狱,这个曾经经历过所有的骚动的巴士底狱。

那位妇人戴着面纱。

要是换了别人而不是米拉波的话,一定会被这阵骚动吓得心惊胆战,特别是在那一阵阵响亮的赞美声中还夹杂着几声震耳欲聋的威胁声;而且在罗马凯旋着的战车后面,竟响起了如此不祥的叫嚷:“恺撒,别忘了您也会死!”

但是,米拉波是个经历过风暴的人物;他仿佛是一只惯于跟暴风雨作斗争的飞鸟,在电光闪闪、雷声隆隆中也能安之若素,对这种骚动,他可以处之泰然;他面带笑容,目光宁静,以统治者的姿态挽着这个陌生女人,而她却因为看到他的深孚众望而在那里哆嗦。

毫无疑问,正如塞梅蕾出于轻率,想去瞻仰朱庇特①,看,他差点遭到雷击。

“噢!德·米拉波先生!”皮都说,“噢!原来是德·米拉波先生,这不是贵族老爷的米拉波先生吗?比约老爹,您可记得,几乎也是在这儿,我们遇见了贡松先生,他是平民百姓的米拉波,我还对您说:‘我不知道贵族老爷的米拉波先生是什么样,可我觉得这位平民百姓的米拉波却相当丑,’唉,您可知道,今天他们两个我都见过了,我觉得这两个米拉波都同样的丑;不过,没关系,这并不影响我向伟大的人物致敬。”

说完,皮都踏上一把椅子,又从椅子登上桌子,把他的三角帽顶在剑尖上,高声嚷道:

“米拉波先生万岁!”

比约老爹毫无表情地站在一旁,既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在他肌肉隆起的胸前抱起两只胳膊,阴沉沉地嘀咕道。

“人们都说他背叛了平民百姓。”

“哼!”皮都说,“自古以来,从阿里斯蒂德到西塞罗②,人们对所有的伟人都是这样评价的。”

随即,他用比头一次更饱满、更响亮的声音又喊了一声,“米拉波万岁!”这时候,声势煊赫的演说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同时也带走了滚滚的人流和喧闹的狂叫声。

 

①罗马神话中的主神。

①古罗马奴隶主贵族政治家折衷主义哲学家。

 

“行啦,”皮都从桌子上跳下来说,“看到德·米拉波先生我已心满意足了……快让我们喝完那瓶酒,吃光我们的香肠吧,比约老爹。”

说完这话,他把农庄主拉到桌子跟前,一点不假,桌子上几乎都是皮都一个人吃剩的东西,这时候,他看见一个人把椅子挪近他们的桌子,这个看样子在等他们的人就此坐到椅子上。

皮都望着比约,比约望着陌生人。

显然,这一天是博爱日,理应在同胞之间允许有某种亲密的表示,然而,皮都还没有喝完他的第二瓶酒,还没有吃完他的香肠,在他看来,这种亲密程度几乎跟那个想接近格拉蒙骑士的陌生人完全一样。

另外,那个被汉密尔顿称为小脑袋的陌生人是想向格拉蒙骑士请求宽恕,想要格拉蒙骑士赐给他无间的亲密,可是眼前这位陌生人既没有向比约也没有向皮都请求宽恕,相反,却用在他看来有点习以为常的含讥带讽的目光注视着他们。

比约肯定看不惯这种不作任何解释的、令人讨厌的目光,只见他快步走向陌生人,然而,在农庄主尚未开口或打算采取某种行动之前,陌生人向他做了个共济会的手势,比约也随即作出反应。

不错,这两个人彼此不相识,可他们是兄弟。

再说,陌生人跟比约一样,也穿着一套联盟服装;只不过他的服装稍稍不同,因而,农庄主认出穿这套服装的人,就在当天,也是跟在安纳卡斯·克罗兹后面的那一小伙陌生人中的一个,在节日里,这一小伙人是以人类代表的面目出现的。

陌生人打了个手势,比约也作出了反应之后,比约和皮都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来。

比约甚至向陌生人点头致意,皮都在一旁满脸堆笑。

这时候,他们两个都凝望着陌生人,仿佛在发间似的,后者于是先开口。

“弟兄们,你们认不出我是谁,”他说,“可是你们俩我倒认识。”

比约目不转睛地盯着陌生人看,皮都则更加外露,喊道:“咳!您真的认识我们?”

“我认识你,皮都队官,我也认识你,农庄主比约。“这就对啦,”皮都说。

“干么这样愁眉苦脸的,比约?”陌生人问,“莫非因为你是头一个冲进巴士底狱的人,作为胜利者,人们却忘了在你钮扣上挂一枚七月十四日的勋章,今天人们又忘了给你荣誉,就像曾经给过马亚尔先生、埃利先生和于兰先生的那种荣誉?”

比约鄙夷不屑地笑了笑。

“如果你认识我,兄弟,”他说,“你应该知道我怎么会为区区小事而感到不快呢?”

“这么说,兴许是因为你的善心,你曾经力图阻止杀害德·洛内、德·富隆和德·贝蒂埃三位先生,结果却劳而无功,是不是?''

“我尽我所能,只要我力所能及,我就要阻止这种罪行的发生,”比约说,“我不止一次梦见这种罪行的受害者,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责怪我。”

“是不是因为在十月五日和六日事件之后,你回到农庄,发现后仓空了,土地荒芜了,因此而感到伤心?”

“我有的是钱,”比约说,“一次收成不好根本不在乎!”

“那么,”陌生人逼视着比约说,“那么说是因为你的女儿卡特琳?……”

“别提了!”农庄主边说边抓住陌生人的胳膊,“别提这话。”

“为什么别提?”陌生人说,“如果我提这话是为了帮助你报仇雪恨呢?”

“这,”比约脸色苍白、却微带笑容地说,“这就另当别论了,那你就快说吧。”

这时,皮都已经把吃喝的事搁在脑后了;他盯着陌生人看,好像在看一个魔术师似的。

“我说,”陌生人笑嘻嘻地说,“你要复仇,你打算怎样复仇?你是不是打算偷偷地把这个人干掉?”

比约脸色如土,皮都浑身发抖。

“还是要打击整个社会等级才善罢甘休?”

“要打击整个社会等级,”比约说,“因为一个人的罪行就等于这个等级所有人的罪行;你可知道,在我向吉尔贝先生申诉时,他对我说:‘可怜的比约,你遇到的事,也正是千万个父亲已经经受过的,你说贵族少爷如果不拐骗平民百姓的女儿,贵族老爷如果不侵吞国王的金银财宝,那他们还有什么事情好做?’”

“噢!吉尔贝是这样说的吗?”

“您认识他吗?”

陌生人微微笑了笑。

“我认识所有的人,”他说,“正如我认识你那样,比约,你是皮斯勒的农庄主;正如我认识皮都那样,他是阿拉蒙国民自卫军的队官;正如我认识伊西多尔,德·夏尔尼子爵那样,他是布尔桑的贵族,正如我认识卡特琳那样。”

“我已经说过,别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兄弟。”

“那又为什么?”

“因为再也没有什么卡特琳了。’

“她怎么啦?”

“死啦!”

“不,她没死,比约老爹,”皮都嚷着说,“因为……”要不是比约用不容辩驳的口气重复道:“她死了!”皮都就会加上一句:“因为我,我知道她在哪儿,而且,我还天天见到她。”皮都欠了欠腰,他明白了他的意思。

卡特琳也许对别人来说还活着,对她父亲来说,早已死了。“噢!”陌生人说,“如果我是狄奥奇尼斯①,我会把灯笼灭了,我想我碰见了一个人。”

 

①狄奥奇尼斯(前412一前323):住在桶中白昼点灯寻找正人君子的古希腊哲学家。

 

说完,他站起身来向比约伸出手说:

“兄弟,请你跟我走一趟,让这位好心的青年留在这里,让他喝完这瓶酒,吃完他的香肠。”

“很好,”比约说,“我己经懂得你刚才向我提的建议是什么用意了。”

说着,他拉着陌生人的胳膊,接着他对皮都说:

“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我说,比约老爹,”皮都说,“如果您去得太久,我在这里便太无聊了。我只剩下半杯酒、一小段香肠和一薄片面包啦。”

“好,我的好皮都,”陌生人说,“你的胃口我们很了解,我们会差人给你送吃的来,好让你耐心地等着我们。”

的确这样,陌生人和比约刚在一条绿篱的拐角处消失,一根新的香肠、一个面包和第三瓶酒已经在皮都的桌子上摆好了。皮都一点不明白比约和陌生人之间刚才说的那些话,他既感到惊异,又感到担忧。

然而惊异和担忧如同其他的情绪波动那样,更使皮都胃口大开。

当皮都在惊讶,尤其是忧急的时候,他身上反而会产生一种无法抑制的需求,那就是感到人们提供给他的食物更显得出色,因而,他也就像我们知道的那样更全力以赴地去满足这种口福的需求。

这时候比约一个人默不作声地回来了,不过他脸色开朗,好像逢到了什么喜事似的,他在皮都对面坐下。

“我说,比约老爹,可有什么新鲜事?”皮都问农庄主。

“要说新鲜事,皮都,那就是你明天一个人先回去。”

“那您呢?”国民自卫军队官问道。

“我吗?”比约说,“我要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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